沈石溪
老獵人亢浪隆在山林里闖蕩了幾十年,經(jīng)驗豐富,槍法又準(zhǔn),再加上他養(yǎng)的那條大黑狗機靈兇猛,極少有空手回來的時候。
這天黃昏,亢浪隆肩背火藥槍,手牽大黑狗,帶著我這個獵場上的新兵,走進(jìn)密不透風(fēng)的原始森林。
一百只狗熊里也找不出一只白右掌來,物以稀為貴,所以顯得特別金貴,而我剛才在河里洗澡時發(fā)現(xiàn)了白熊母子。
有大黑狗帶路,我們很快在山腳下追到了母熊大白掌和那只小熊崽。
大黑狗閃電般追了上去。大白掌沿著一條被泥石流沖出來的山溝向山埡逃去,很明顯,是想翻過山埡逃進(jìn)大黑山熱帶雨林里去,小熊崽年幼力弱,稍陡一點的地段,就爬不上去,幾分鐘后,大黑狗就叼住了小熊崽的一條后腿。大白掌吼叫著,轉(zhuǎn)身來救小熊崽,撩起那只大白掌,就朝大黑狗摑去。
亢浪隆立刻端起槍來,朝大白掌開了一槍。只聽轟的一聲巨響,一團灼熱的火焰飛了出去。母熊大白掌被巨大的響聲震住了,愣了愣,那只極厲害的大白掌停在半空,沒能按原計劃摑下去。大黑狗趁機用力一扯,把小熊崽從山坡上拉下十幾米。大白掌低沉地吼叫著,膽怯地望望我們,一轉(zhuǎn)身往坡上竄去。我們生擒了小熊崽。
“可惜,讓大白掌跑掉了。”我說?!靶⌒茚淘谖覀兪掷?,就等于捏住了大白掌的半條性命。我教你怎么獵到大白掌?!?/p>
這時,太陽落下山峰,天快黑下來了。亢浪隆在絕壁下找了個石窩,在石窩里墊了一層樹葉,讓我和他一起躺在石窩里,把灌滿火藥和鐵砂的獵槍擱在石頭上。
“刀山火海,龍?zhí)痘⒀?,它都會來闖一闖的?!惫槐豢豪寺⊙灾辛?,當(dāng)月亮升到半空時,開闊地外的樹林里傳來大白掌的吼叫聲,樹林里閃過一個黑影,一晃,又不見了。大黑狗回頭朝我們望了一眼,倏地躥進(jìn)了樹叢。
“糟糕,大黑狗完了!”亢浪隆跺著腳說。他的話音剛落,樹林里狗的吠叫聲戛然而止。突然,樹叢里鉆出個高高大大的黑影,直立著向絕壁下的小熊崽走去。毫無疑問,是大白掌??豪寺∨e起槍,還沒瞄準(zhǔn),就又把槍放下了。大黑狗被大白掌抱在懷里,就像是押了個“人質(zhì)”,不,準(zhǔn)確地說應(yīng)該是“狗質(zhì)”,迫使亢浪隆不敢開槍。
大白掌很快走到木樁跟前,先用那只大白掌推了推木樁,然后用身體猛烈地沖撞樹樁。如再不制止的話,大白掌很快就會如愿以償把木樁推倒拔起。
亢浪隆舉起槍來扣動扳機。一團橘紅色的火焰劃破夜空,正在拔木樁的大白掌像當(dāng)胸被一只巨手推了一把,摟在懷里的大黑狗掉落下來。大白掌踉踉蹌蹌后退了好幾步,一屁股坐在地上,艱難地翻轉(zhuǎn)身來,朝樹林退去??豪寺〖奔泵γρb好火藥鐵砂,想再次朝大白掌射擊,但來不及了,大白掌已隱沒在黑黢黢的樹林里。
“等到天亮,我們可以順著血跡去找大白掌。”我說??豪寺嗳环駴Q了我的提議:“來,拿著。”亢浪隆解下腰上的皮帶塞在我手里,“給我往小熊崽身上抽!”
“這……你這是要干嗎呀?”
“讓它哭,讓它叫,把母熊引出來。”
我實在不忍心再打下去,便將皮帶慢舉輕抽,并盡量往小熊崽的屁股上打,用這樣的方式來敷衍亢浪隆。
“你是在給它搔癢?”亢浪隆一把奪過皮帶,劈頭蓋臉朝小熊崽抽過去,小熊崽凄厲的長嚎劃破夜空,在寂靜的山野間傳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
左等右等,可母熊大白掌還沒出現(xiàn)。
我們在小小的石窩待了大半夜,四肢發(fā)麻,便翻爬起來。誰知我們剛剛離開石窩,突然,山谷爆響起一聲低沉的熊吼。一眨眼的工夫,一個黑色的物體就準(zhǔn)準(zhǔn)地落在我們躺臥了整整一夜的石窩里。是母熊大白掌!它砸落在石窩的一瞬間就氣絕身亡了。
我抬頭望望一百多米高的小石山頂,我們又繞到小石山背后,青灰色的巖壁上,從山腳到山頂,涂著一條血痕。
恍然間,我仿佛看到了這樣一組鏡頭:
——小熊崽遭到鞭笞的聲音,好似一把尖刀在剜它的心;
——它是母親,它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孩子被囚禁遭毒打受殘害而無動于衷,它急得在樹林里團團轉(zhuǎn),尋找可以解救自己孩子的途徑;
——它繞到小石山的背后,用尖利的熊爪摳住粗糙的巖石,一點一點往上爬;
——它的血流得太多,它爬得比蝸牛還慢,它咬緊牙關(guān),一寸一寸地向山頂攀登;
——母熊大白掌的血快流盡了,力氣也快耗盡了,終于,它創(chuàng)造了奇跡,登上了山頂;
——就在這時,懸崖下的兩個獵人從石窩里站了起來,它照準(zhǔn)跳了下去,在身體騰空的一瞬間,它爆發(fā)出一聲悲憤的吼叫……
我久久凝望著掛在巖壁上猶如紅綢帶似的長長的血痕,思緒萬千,感情十分復(fù)雜,既欽佩母性的堅毅勇敢,又慶幸自己能死里逃生。
打獵,真是一項用生命做賭注充滿血腥味的游戲,也是世界上最殘忍的游戲。從此以后,我再也沒有上山打過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