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胥
梅:
見信如晤。
近來天陰,去歲冬寒漫進了初春。草木是傻的,少見花出,只有河岸梅花早知春,盡數(shù)開了。我騎車去看,回返路上想到你,是夜有此信。
冷月無聲,寒光映梅蕊。憶起少年時斗草擬詩——現(xiàn)在看來,哪里成詩?冬日鮮有花草,你便帶我去東郊折梅。去時層云涌動,兩側(cè)路燈昏暗,你怕我恐懼,兀自唱起《驚夢》一支。其實哪里會怕?來路燈火漫漫,世上人家;前處街燈如燭,山中梅園。況你在,我并無懼意。我只覺惶然,這樣的夜太好,有你,有涼風(fēng),我們在折梅的路上。我怕這即是盡頭。
梅園上鎖,你引我找到一處缺口,密密幽深的葦草,撥開即見滿園梅花。那園子真是大,幾欲成林。清冽梅薰瀉下來——你謂梅風(fēng)格更過于蘭桂,必以薰字才可全其香之妙。這話我是沒什么好反駁的,只是總會疑你對梅似乎更偏愛一些,畢竟蘭草其香,于我或許更清透些。用“瀉”字,還是“傾”?我喜“傾”,你喜“瀉”,現(xiàn)在想想,還是瀉更好一點。
范成大《梅譜》錄梅數(shù)十,但我知你獨愛臘梅,濃烈的琥珀色,氣息若春水解凍,隱隱存冰裂聲。折枝入書,次日呈片狀,書頁染上梅薰,你把冬天裝進了書里。臘蕊三重撥雨窺,銀枝幾束壓香濃。你記在日記里的“待焚稿”中,我最喜歡這兩句——多像雨時你觀梅的舉止呵。
后來我亦試過丹桂,桂米身形玲瓏,你贊美其香濃甜,我又嫌它過重,就此作罷,仍只用梅。
其實我喜綠萼,喜臘梅是因為你。我現(xiàn)居的處所臨河,岸上植了幾株梅,這幾天開了,我才發(fā)現(xiàn)有綠萼,這倒是意外之喜。那晚,我們是不是沒見到白梅?
是時云盡散去,月為半月,光輝很足,我看見你頰上沾有艷紅梅瓣,不敢出聲提醒。來時你唱驚夢,月色朦朧,真像在一個夢里,我不想驚醒這么好的夢境。
回時兩人懷里均有兩三枝梅,我惋惜無有白梅?!拔埂!蹦阈Γ移^去看,你左手扶車,懷里紅的黃的梅花,梅枝遮面,我只看到一雙明凈的黑亮瞳仁?!按禾?,一起來看梨花吧。”
梅,我答了什么?我記不得了,只記得天上半輪清月熠熠生輝,很像你的眼。
那些落雪的冬日,你擷梅苞曬干,碾梅成粉添入顏料。我仍留著你畫的臘梅,顏色業(yè)已灰暗,但指腹凹凸質(zhì)感不變?,F(xiàn)在我學(xué)你制茶,熱氣氤氳,而今已尋不到干凈的露水或雪水了。梅泡久了是甜的,又清冽,恍若那夜梅薰。
后來我在院中植了株海棠,暮春花開,滿樹玉杯盈盈,蕊里沁出幾線不勝杯酌的暈紅。你湊近去嗅,于花枝間轉(zhuǎn)頭微笑,哎,真的沒有香氣??!六月海棠落盡,結(jié)出翠色嘉果,至此夏天恍然已要結(jié)束。我們都愛夏天,曾約定同去溫暖的南地看荷,只是忙忙碌碌,終于也沒有去成。東郊的梨花開了又落,一年又一年。你走后三年,我亦離開了這個城市。
去年我去太湖,湖岸梅林花開勝火,真美,如果有你在。我在一座梨園旁租了民宿,立春梅落,梨苞米粒大小細碎綴在枝梢,我在梨園散步,折一枝綰發(fā)。
太湖上偶有細雨,在上面泛舟,聽著雨打船篷的清脆聲響,莫名便會想起當日同你逃了晚修乘車去郊外的公園。那晚淅淅瀝瀝落了小雨,我們躲在守林人的草棚子里,聽外面雨打芭蕉的噼啪聲,你隨手拿了老人的竹笠戴在頭上,回頭同我玩笑:你看我像不像漁翁?很像。
那段時間和民宿老板窩在樓下的沙發(fā)上用電腦看《瑯琊榜》,里面林殊看著霓凰,那曾經(jīng)是他的小姑娘,看到這一節(jié)我忽然落下淚來,梅,那些彷徨失意的歲月,那些有月的夏夜,那些一去不返的少年時光,謝謝你在。
春天終于來了,你提過的梨花春雪,我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