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劉世錦在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院(新)成立大會暨中國經濟學70年演進與發(fā)展學術研討會上的主旨演講(節(jié)選):
今天我想提出五個關于中國下一步發(fā)展需要研究的重要理論問題,這些問題現在還沒有答案。但中國經濟下一步要順利發(fā)展,這些問題無法回避,而且如果能把這些問題研究得有深度、有味道,在經濟學的演進與發(fā)展中一定會做出貢獻。
中國經濟為什么減速,正處在什么樣的增長階段
中國經濟經歷了三十多年的高速增長,過去八年的時間基本上是在回調。這樣一個經濟增長的減緩到底應該怎么看?
這兩天討論經濟形勢,我有一個基本的判斷——中國經濟就是由高速增長轉向低速增長,最近兩年還能保持在6%以上,因為我們到2020年有“兩個翻番”的任務要實現。2020年以后,增長速度進入中速平臺以后就是5%到6%,也許是5%左右。但是我想強調的是,這樣一個變化是符合規(guī)律的。從經驗上來看,當年的日本、韓國、中國臺灣都經歷了這樣一個過程,所以這是我們現在在理論上需解決的問題。這樣一個變化從經濟學的角度來講是潛在增長率下降,當然潛在增長率是有定義的。
為什么潛在增長率會下降?
第一,可以利用的技術在減少。
第二,很可能也是我提出的概念,就是一些重要需求的歷史峰值相繼出現,比如說房地產、基建、汽車和技術等一些重要的需求,包括我們現在的鋼鐵、煤炭、建材等等都出現了歷史需求峰值。
第三,人口勞動力數量結構的變化。如勞動年齡人口從2012年、就業(yè)人數從2018年開始都出現總量減少的趨勢。
由高速增長轉向中速增長,這個理論模型到底是什么樣子的?這個問題坦率地說還不大清楚,但是我以為很有討論的價值,而且這個問題很有現實意義。比如說最近我們都在談穩(wěn)增長的問題。穩(wěn)增長首先得有一個基準,穩(wěn)什么樣的增長?穩(wěn)到什么水平?有些人心中穩(wěn)增長還得回到7%、8%,甚至更高一點,就是過去高速增長的軌道上,可能嗎?比如再過兩年,中國的經濟增長速度變成了5%到6%,甚至到了5%,中國經濟是不是就是有問題了?這都需要有一個理論框架來做解釋。
中國進入高收入階段面臨的瓶頸和主要挑戰(zhàn)
中國人均GDP去年已經到了9600多美元,將近1萬美元,和當前世界銀行確定的12600美元的水平已經差得不多了,已經接近高收入國家的門檻。但是這一步要跨上去很難,因為從國際經驗來看,二戰(zhàn)以后大量國家進入工業(yè)化進程,但是最后真正跨越中等收入階段進入高收入社會的只有13個經濟體。進入工業(yè)化進程的國家甚多,但是真正進入高收入階段的相當少,原因在什么地方呢?為什么到了最后這一段就跨不過去了,而落入現在有些人講的所謂“中等收入陷阱”?當然,“中等收入陷阱”這個問題到底是不是一個問題也有爭議。
中國經濟經歷了三十多年的高速增長,下一步的增長潛力在什么地方?最近我做了一點研究,我提出了中國進入中速增長以后“中速平臺的高質量發(fā)展”,這是中國人用的一個詞,我認為有著五大增長來源:
中國經濟效率低的地方還有不少,比如一些基礎部門,中國現在五大基礎性成本——能源、物流、通信、土地、融資普遍是高的,有統(tǒng)計數據顯示比美國高了一倍以上。跟美國相比較,美國的土地比較寬裕,所以價格也相對較低。但是其他的要素之所以價格高,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我們在這些領域存在著不同程度的行政性壟斷,缺少充分競爭,從而導致效率低、成本高。
最近有一個說法,中國還有10 億人沒坐過飛機,還有5 億人沒蹲上馬桶,讓這些人坐上飛機、蹲上馬桶將會產生巨大的需求。更重要的在于,這些人之所以窮、收入低,是因為人力資本沒有得到充分的培育和發(fā)揮,包括機會不均等。
我特別強調中國下一步的增長重點是服務業(yè)中知識密集型的服務業(yè)。
中國過去也有不少的創(chuàng)新,但是基本上是一種適應性的創(chuàng)新。前沿性創(chuàng)新就是走到全球創(chuàng)新最前面的地方,也就是所謂的無人區(qū)。
這些新的增長來源潛力比較大,但是要把這些增長抓在手里有很高的體制條件,很可能是看得見、抓不住。
但這些動能都面臨著難題。比如第一點是老體制相關的利益難以打破,存在行政性壟斷,什么事和利益掛在一起以后,這個事的難度就大了。第二點是收入分配差距擴大,縮小的力度不夠大。還有一點就是城鄉(xiāng)之間的要素難以自由流動,最近我一直呼吁不要把城里人下鄉(xiāng)看成洪水猛獸,但是這個爭議也很大。農村的土地制度改革、農民宅基地能不能流轉,這些問題難度相當大。所以我們現在打破到高收入階段的瓶頸有哪些問題是很值得研究的。
中國作為一個超大型國家在經濟轉型中是否具有對沖功能?
中國是一個超大型國家,從土地面積和人口數量來講,比較接近的是美國和歐洲。這些超大型國家里面,過去的發(fā)展不平衡往往被看成是一個缺點,但是后來發(fā)現它也是一個優(yōu)點。比如說電視機、電腦等開始由收入水平高的地區(qū)先購買,收入水平比較低的地區(qū)就后買,這使生產廠家銷售周期可以拉得很長,這是一個優(yōu)點。
此外,我們發(fā)現從中國轉型來講,有些地區(qū)轉得比較快,有些地區(qū)轉得比較慢,甚至是失敗的。但是從全國范圍來看還可以,因為它發(fā)生了一個“對沖”的功能。這在比較小的經濟體中幾乎是不可能的。比如過去幾年,東北相對比較困難,企業(yè)缺少競爭力,人口流出嚴重,特別到了天冷的時候,東北人開始南下,人才流出是比較突出的問題。
做個假設,假如東北某個省是一個獨立經濟體,獨立運轉、發(fā)行貨幣、單獨借債,你想想它現在發(fā)展到什么情況了?增長率下降、效率很低,內部是通脹,外邊的貨幣要貶值,這正是很多所謂的失敗國家、落入“中等收入陷阱”的國家發(fā)生的故事。中國如果都是這些地區(qū)的話就麻煩了。但我國幅員遼闊,東南沿海地區(qū)是另外一種情景。所以它最后是“對沖”了,這是很多小的經濟體所不具有的,這也是我國經濟轉型相對比較容易成功的一個重要因素。
中國要成為一個真正的前沿創(chuàng)新型國家的主要短板是什么
中國過去的創(chuàng)新主要是適應性的創(chuàng)新,但是最近幾年我們前沿性的創(chuàng)新已經出現了一些令人鼓舞的進展,特別是在互聯網、大數據、人工智能等新技術領域,我們和世界前沿的差距越來越小,在有些領域已經是所謂的并跑甚至是領跑。華為任正非講過華為已經進入無人區(qū),就是前邊沒人了,我們在最前邊,這是以前沒有過的情況。
中國在這些領域中間還有一個明顯的優(yōu)勢——有較大的市場規(guī)模。此外,中國的產業(yè)配套條件在世界上也是排在前邊的。
但是我們有沒有短板呢?最近搞了一個中國五大發(fā)展理念指標的國際比較,會發(fā)現創(chuàng)新維度的指標中國是相對比較落后的。中國有一個最大的短板跟高校有關系,高水平大學教育和基礎研究的水平相對比較差。如果中國沒有一個諾貝爾獎級研究成果的產生土壤,中國的創(chuàng)新走不遠,一定程度以后就沒有后勁了。但是要形成這樣的環(huán)境,有一個問題要解決:一定要形成有利于自由探索的環(huán)境。這個任務很重,短板要補上,必要性非常迫切,難度也非常大。所以理論上有一個問題,我們要成為創(chuàng)新性國家,但是這確實不是戴帽子、貼標簽就可以的。成為一個真正的創(chuàng)新型國家、而且是前沿的創(chuàng)新型國家,到底需要什么條件需要我們思考。
堅持不懈對外開放對中國和世界的意義何在
中國的對外開放到底對內對外有什么意義?中國對外開放的政策相當穩(wěn)定,基本上沒有大的變化,這是中國能夠成功非常重要的因素。現在我們繼續(xù)堅持并且要提高對外開放的水平還是非常有意義的。這里邊有一個問題,我估計同學們也會問到這個問題,中國還缺資金嗎?還要引進外資嗎?廣義上來講中國已經不缺資金,而且中國這幾年對外投資增長很快,那我們?yōu)槭裁催€要引進外資?因為我們現在需要的不是資金,而是資金背后的技術。當然,我們要保護和尊重知識產權,管理體制機制、營銷渠道、供應鏈品牌等這樣一些東西我們還是需要的,這些跟資金連在一起,資金不進來,這些東西進不來。
另外,中國下一步發(fā)展的一個重點是知識密集型服務業(yè)。這些行業(yè)有一個特點,用經濟學的語言來講,技術轉讓具有不可編碼的知識比較多。過去搞工業(yè)的時候,技術怎么引進?買一臺設備就行了,設備里面什么技術都有。現在搞服務業(yè),不再是買設備,而是“買”一種技能、一種技巧、一種方法,這些怎么才能引入中國呢?可能就需要更加深度地對外開放。最近中美貿易談判有一個詞叫“結構性問題”,推動結構性改革。國內講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我以為這兩個是有共同之處的。當然不是外國說了搞供給側改革,是我們自己提出來的。但是當外部有壓力,內部按照既定的方針往前推進,不僅是可能的,也是必須的,這就是新形勢下通過開放推動或者倒逼改革。從這個意義上來講,中國需要第二次入世,我們要高水平對外開放,帶動國內建立一個高標準的市場經濟,這樣對內可以適應中國高質量發(fā)展的要求,對外才能贏得主動。
對外到底有什么意義,對世界有什么影響?當一個經濟體內部聯系和外部聯系,特別是內部聯系的密度和外部聯系的密度差不多的時候,你會看到一個現象:一個國家所謂的內部問題,包括它的對外開放問題,會成為更大范圍或者全球性的一個內部問題。中國現在對世界經濟增長的增量是30%左右,總量占到15%,中國和美國合起來,兩大經濟體占到全球整個GDP產出的40%?,F在中美之間實際上已經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格局,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利益空間。
這個前景可能有點過于樂觀,而且這樣一個目標實現很不容易,這路很難走。但是還有什么其他的路可走嗎?似乎其他的路也沒有多少選擇。所以現在我們還是面臨著一個比較困難的局面,但是對全球化的前景,我們還是應該要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