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營營
摘要:在圓明園內(nèi),建造多處以“壺”、“洞”命名的園林景觀,這些“壺中天地”雖為掌寸之地,卻以小見大地連通起天地人生,因而彰顯出濃厚的生命意識,這袁現(xiàn)在身居圓明園的清代帝王們不再懷著成仙得道的功利目的予以審視,而是多以審美化眼光加以欣賞,其美好更多來自于生命個體對于自我生存空間的審美化提升與詩意化想象?;诖耍瑖L試探討圓明園區(qū)別于故宮等皇家宮殿的獨特之所在。
關鍵詞:“壺”意象;“洞”意象;圓明園;研究
中國園林素有“人境壺天”之稱,它通過巧妙的手法將山水、草木、亭閣、橋涵等景觀聚集于有限的空間,從而形成了以小見大、“于精致處求廣大”的壺中天地。小巧典雅的文人宅園(如“壺園”、“勺園”、“芥子園”)自不待言,就連皇家苑囿,自宋代始也逐漸拋卻早期的貪大務博而轉向聚景壺中的精雕細鑿。作為集中國兩千年造園傳統(tǒng)之大成的圓明園,其壺中天地尤為可觀,建筑景群達百余處,在“雖由人作、宛白天開”中,呈現(xiàn)出一幅令人神往的立體丹青。
園林得名“壺天”,不僅因為園林物理空間意義上的小巧精致,更代表了園林的整體意境,即它通過自然景致的有限、有形,讓我們體悟到了宇宙的無限與無形,主體在造園與園林賞鑒中實現(xiàn)了精神上的超越,個體、園林與天地從而構成了三位一體的關系,園林也就實現(xiàn)了真正意義上的以小見大。本文立足圓明園以“壺”、“洞”等命名的園林景觀,旨在通過對此類景觀意象的具體分析,嘗試探討圓明園作為“萬園之園”的園林特質(zhì)與內(nèi)涵。
1圓明園中以“壺”“洞”命名的園林景觀
在中國人的思想意識中,“壺”首先是一種重要的實用器物,具有貯水、運水的功能。后來隨著青銅、陶壺等王族用器的興起,“壺”逐漸演變?yōu)橐环N宗教l生禮器。再后來,“壺”有了“相對空間”的義項,用以指稱相對意義上的空間大小、高低、內(nèi)外等,這源于2個方面的原因:一是漢字作為語言文字的詞義演變,作為實用之器的“壺”空洞、密閉,僅有一小口與外界相連(類似于“洞”),從而有了壺內(nèi)天地與壺外天地之別,相較于壺外的廣闊天地,壺內(nèi)天地變得相對狹促有限,所以,“壺天”代表了一種“空間相對”;二是主要源于古代哲人們對天地宇宙問題的思索,他們從壺內(nèi)、壺外天地之別中聯(lián)想到宇宙的有限與無限問題,從而產(chǎn)生了基于終極思考的宇宙相對觀。從這個意義上講,“壺天”、“洞天”無論在時間還是空間上都有別于現(xiàn)實空間或現(xiàn)實世界。
中國文化中“壺”、“洞”意象所指稱的“空間相對”概念,被成功運用于園林空間及園林意境的營造上,從而形成了層次多樣的“壺天”、“洞天”,這使得中國古典園林空間變得異常豐富而又別有情趣,有限空間對無限宇宙的蘊藉作用,也使得我國古典園林意境越發(fā)趨于深遠與清幽。
在圓明園里,有很多以“壺”、“洞”或“壺天”、“洞天”命名的景觀,比如方壺勝境、玉壺天、壺中天、壺中日月長、懸圃蓬壺、玉壺冰、壺中仙籟、壺天仙籟、冰壺花影,別有洞天、洞天深處、洞里長春、洞天日月多佳景等。這些園林景觀很多呈壺形,或者借助一定隔景手法,在現(xiàn)實空間之外營造出一片全然不同的天地。
1.1方壺勝境
方壺勝境,圓明園四十景之一,建于乾隆三年前后(公元1738年)。這是一組樓閣建筑群(前后3排,每排3樓并列,共有2層樓閣10座,亭榭3座),位于福海東北處,福海向北突出的一塊小水面北岸,與福海之間由一道低矮的土山相隔,這道土山中間斷開著一道豁口,透過豁口,可以窺見方壺勝境瓊樓玉宇之一角。
1.2壺中天、壺中日月長、洞天日月多佳景、桃花洞
這幾處景點都位于武陵春色(圓明園四十景之一),是仿造陶淵明《桃花源記》藝術意境而建造。整體景觀四面環(huán)山,山外有清溪環(huán)繞,游者可乘舟沿清溪而上,經(jīng)桃花洞進入“世外桃源”。桃花洞以疊石成洞,洞高3.5m,寬3m,深8m,雍正四年,雍正御筆“桃花洞”并懸掛于洞口。
在景點東南部石洞內(nèi)鑲有內(nèi)額“壺中天”,為雍正帝御書匾額。胤稹在《壺中天》一詩中這樣寫道,“洞里春長駐,壺中月更輝?!庇纱藘删淇梢姡磧?nèi)風光更具光輝。壺中天之東是壺中日月長,軒宇三間,北側依山而南側臨池,軒宇之上懸掛雍正帝御書“壺中日月長”。
洞天日月多佳景,是壺中日月長東南殿一間前抱廈一間,上懸掛雍正御書黑漆底泥金番花銅鍍金字匾,匾芯長1.22m,寬0.29m。
1.3別有洞天
別有洞天,又叫秀清村,位于福海東南隅,四面被高山環(huán)抱,屬于四面圍合式景觀,兩山之間形成一個狹長的湖面,湖西設有城關,建筑物則分數(shù)湖南北兩側。據(jù)史料記載,乾隆、嘉慶二帝經(jīng)常來此游憩,僅乾隆二十一年乾隆帝就曾來此25次,屬于各景之冠。在御制詩《別有洞天》詩序中,乾隆帝稱表明了經(jīng)常來此的原因,“長薄疏林,映帶莊墅,自有塵外致”。
1.4洞天深處
洞天深處,位于宮廷區(qū)東南隅,它南北長140m,東西寬200m,占地2.8萬m2,建筑面積4550m2,是一處以皇子書房和住所為主的景觀,由此功能用途我們可以想見,這里的環(huán)境一定很幽靜。乾隆九年,御制詩作《洞天深處》,這樣描述道,“徑曲折如蟻盤,短槫狹室”,“幽巖石廠,別有天地非人間”。由此可見,也是一處“別有天地”。
2“壺”“洞”景觀意象所營造的神仙境界
相較于生活居所,園林為人們提供了另一片天地。在園林中,通過造景手法,造園者阻隔出了不同的園林空間。其中,絕于俗世、塵境的仙境、幻境歷來為造園者孜孜以求,西漢的上林苑、建章宮,隋唐時期的西苑以及宋代的著名皇家園林艮岳,無不在園林空間中營造仙山瓊池或各式仙境,并最終形成了“一池三山”式園林布局。在圓明園,圍繞水域面積最大的福海,集中分布著幾處融真實與虛幻于一體的園林景觀,如別有洞天、方壺勝境、蓬島瑤臺、海岳開襟等,他們無一例外地呈現(xiàn)出一片神仙之境,下面,還是讓我們從“壺”、“洞”意象來談起。
在博大精深的文化傳統(tǒng)尤其是道教文化思想中,“壺”除了具有實用器物的義項外,它還指“仙宮”、“神山”。《拾遺記》記載,“三壺則海中三山也。一日方壺,則方丈也;二日蓬壺,則蓬萊也;三日瀛壺,則瀛洲也。形如壺器。此三山,上廣中狹下方,皆如工制,猶華山之似削成?!眻A明園四十景之一的蓬島瑤臺,就是典型的“三壺”。方壺勝境中的“方壺”,便是三仙山中的“方丈”。由“壺”意象所構成的“壺天”也往往充滿著神秘和理想化色彩,《后漢書》記載過一則方術故事,說“東漢費長房為市掾時,市中有老翁賣藥,懸一壺于肆頭,市罷,跳入壺中。長房于市樓上看見,知其不是平常人。次日到老翁那里,同老翁一起跳入壺中,美酒佳肴充滿其中,二人飲畢而出。”故事真?zhèn)挝覀儠呵也徽?,但它確實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番有別于現(xiàn)實世界的新天地,是大宇宙內(nèi)與現(xiàn)實世界同構的小宇宙。
與“壺”相似,“洞”的外狹內(nèi)闊特點也決定了內(nèi)部空間的神秘性與豐富性,道教思想浸潤下的“洞天”更是別具一格。道教有所謂“三十六洞天”之說,“洞天福地”被道門中人視作理想的生存空間與修行空間,“洞天”于是被視作與現(xiàn)實世界相對的另一小世界。在圓明園,由“洞”意象所營構的園林景觀以別有洞天最具典型性。有學者認為,別有洞天之名當取自道教的洞天福地學說闖,是一處理想之所。
與現(xiàn)實世界相比,“壺天”、“洞天”自成一體而有著自己的一套宇宙體系,是大宙中與現(xiàn)實同構的小宇宙。但二者也存在一定的差異。“壺天”更多彰顯了仙境的美輪美奐,我們從乾隆帝對這類景觀的描述中便可見出,清高宗御制詩《蓬島瑤臺》詩序中,乾隆帝這樣描述道,“海中作大小三島,為仙山樓閣之狀。巖巖亭亭,望之若金堂五所、玉樓十二也。”對于方壺勝境,乾隆皇帝也是多有褒獎,稱其“爭如茅土仙人宅,十二金堂比不慚?!币庵^方壺勝境的金碧輝煌一點也不遜于仙人所居之金堂玉樓。金碧輝煌、瓊樓玉宇是“壺天”境界的主要特征。圓明園里第三處壺天景觀是海岳開襟,所謂“海岳”,即“海上仙山”之意。位于長春園北面湖心中央、島體呈圓形,乾隆帝在御制詩《海岳開襟》中這樣描述道,“滄池漾漾蛟龍窟,中聳玉臺規(guī)寶月。祖洲之草琪樹枝,襲芳籠影水精闕。周裨瀛海誠曠哉,昆嶠方壺縮地來。”由此詩我們發(fā)現(xiàn),乾隆帝將海岳開襟比作海上十洲中的祖洲和五仙山中的員嶠、方壺。玉臺、寶月、祖草、蛟龍,都是我們對于東海龍宮與仙山的美好想象。
與“壺天”的仙境特質(zhì)不同,“洞天”更多是在表達一種與世隔絕之意。清高宗御制詩《別有洞天》詩序中這樣寫道,“苑墻東出水關日秀清村,長薄疏林,映帶莊墅,自有塵外致。正不必傾岑峻澗,阻絕恒蹊,罕得津逮也?!币庵^與塵世隔絕,很少有溪流能直達此處。嘉慶二年,清仁宗做《別有洞天》詩,表達了與清世宗相似的詩意,詩道,“漫擬武陵境,緣溪路不遐。一池縈碧浪,三徑遍黃花?!痹趫A明園景觀中,與別有洞天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是武陵春色的桃花洞,陶淵明在《桃花源記》中描述了去往桃花洞的過程,“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shù)百步?!庇纱丝梢姡皦靥臁眰戎赜诒磉_壺中自有一番同構于現(xiàn)實世界的新天地,而“洞天”則側重于“洞”所帶來的轉換功能;“壺天”更多承載的是人們對于天上人間的想象,某種意義上講,那是“神境”,所以,“此景只應天上有”。“洞天”則是地上之人間,是每一位渴望成仙得道的修道之人苦苦追尋之所、心向往之之所,從根本上講,這里是“仙境”。人不是神,人成不了神,經(jīng)過修煉后人卻可以成仙而與神并駕齊驅,所以,洞天在人間,只是與現(xiàn)世相阻隔,方術之人深居老林或深山,為的正是誤入仙境而得道永生。
中華民族是一個擁有豐富想象力的民族,自古以來對于神仙和仙境的想象和追求從未停止過。中國園林藝術進一步將人們的這種心理意識具體化,可以說,神仙思想在中國園林藝術中得到發(fā)展且?guī)缀醯搅说欠逶鞓O的程度,西漢的上林苑、建章宮,隋唐時期的西苑以及宋代的著名皇家園林艮岳,無一不在表達著人們渴望仙境的心理訴求。為了通神求仙,早期的園林形式“囿”,還設有土筑的方形高臺用以觀天象和通神。可以說,“壺天”、“洞天”及其所營造出的與現(xiàn)實世界同構的新天地,是中國文化滋養(yǎng)下所形成的中國園林特有的園林意境。
3圓明園“壺”、“洞”景觀意象所彰顯的生命意識
以“壺”、“洞”意象為主的園林景觀為我們展現(xiàn)了“天上人間”,那里是無比美好的仙境,由瓊樓玉宇并住著久違的神仙。歷代皇家園林幾乎都在延續(xù)這一主題。圓明園也不例外。在有關神仙境界的園林景觀營造中,清代帝王毫不掩飾對于神仙境界的贊美,也在致力于神仙境界的營造,只是,他們沒有了秦始皇那種成仙得道的急切渴望,面對生命的有限性,清帝們學會了更加理性地看待生命問題,表現(xiàn)在園林建造與景觀欣賞上,他們不再以功利性眼光來予以審視(通過造景以期成仙得道),而是以審美的無功利性眼光來予以審視與欣賞。蓬島瑤臺、方壺勝境等表現(xiàn)神仙境界的景觀也就由“天上人間”的神仙之境下沉為美輪美奐的人間佳境,其美好更多來自于生命個體對于自我生存空間的審美化提升與詩意化想象。關于此,我們可以舉乾隆御制詩作為例證。乾隆九年,乾隆帝作《蓬島瑤臺》,詩中這樣寫道,“海外方蓬原宇內(nèi),祖龍鞭石竟奚為?”意謂海外三仙山之仙境已經(jīng)存在于屋宇內(nèi),為何還要像徐福一行一樣急著用鞭子將龍石趕入水中而求仙呢?換言之,蓬萊仙島就在人間,為何還要苦苦尋覓于東海之濱呢。乾隆三十七年,乾隆帝在另一首《蓬島瑤臺》詩中對蓬島瑤臺盛景描述一番后,抱怨道:還不如可望不可即一點,那樣會留給人們更多遐想的空間,所謂“不如可望不可即,引人企思翻無窮?!睂τ诜綁貏倬?,乾隆帝也多次表示,“爭如茅土仙人宅,十二金堂比不慚”,意思是與天上十二金堂(金宮玉闕)相比,方壺勝境也毫不遜色和感到自愧不如。原因在于,他認識到仙境就在人間,即“卻笑秦皇求海上,仙壺原即在人間?!弊掷镄虚g不乏詩作者對人間佳境的溢美之詞。
不過,毋庸置疑的一點是,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的神仙之學一定程度上激發(fā)了帝王們的生命意識,讓他們認識到除了儒學價值觀所倡導的修齊治平理想與社會責任外,自我還是一個鮮活的生命個體,還可以求仙成仙,這在圓明園的園林營造布局上就有所表現(xiàn):圓明園里除了表現(xiàn)儒家治世精神的正大光明、奉三無私、九州清晏、涵虛朗鑒等景觀外,還修建了方壺勝境、蓬島瑤臺等表現(xiàn)神仙境界的景觀。在對這類景觀的審美欣賞中,他們仿佛已然成仙而感受到了短暫的生命溫存。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我們見出了圓明園有別于故宮的獨特之所在:它不僅容納帝王作為一國之君的修齊治平使命,而且向生命敞開了一扇窗,讓他們在園林景觀中感受到了個體生命的存在。
由此,我們看到了圓明園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神的傳承與體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哲學作為生命哲學,儒釋道各家都嘗試從不同角度去闡釋生命,儒家提倡重生愛物,厚德載物而自強不息,于是有了修齊治平的理想人格,作為一國之君,九州清晏、四海升平、萬方安和是其作為君王的使命,所以,儒家思想強調(diào)的是生命之重。與之相反,道家則講究自適與灑脫,渴望羽化登仙而成仙得道,所以,它凸顯了人類作為生命個體偏于浪漫的一面。正如有論者所指出的,“儒家對于生命價值的開發(fā),主要在于生命的外在意義,即人的社會責任,將人對社會的奉獻擺在首要位置。道家與道教對于生命價值的開發(fā),是一種向著人自身的內(nèi)在的開發(fā)?!眻A明園作為園林藝術,有效地聯(lián)結起了造園者和自然造化,在主體、園林與天地之間架起溝通橋梁,三位一體地展現(xiàn)了天地生生之道,從而實現(xiàn)了天人合一。而這正是園林藝術作為壺中天地的真諦所在:雖為掌寸之地,卻以小見大而聯(lián)通天地與人生。而這正是中國傳統(tǒng)思想充分浸潤的結果。
總之,“壺”、“洞”意象為我們營造了一片有別于現(xiàn)實世界的壺中天地(理想世界),作為受中國文化思想充分浸潤的中國古典園林,其壺中天地不止于方壺勝境等為代表的“神仙境界”、“極樂世界”這一片壺中天,除此之外,它還有很多很多廣闊多樣的壺中天等待我們?nèi)グl(fā)掘和體認,這種對圓明園藝術文化的回眸,收獲的將是寶貴的傳統(tǒng)文化精神給養(yǎng),里面流淌著中華傳統(tǒng)文化精神的基因與鮮活血液。而這需要一代代中華兒女的不懈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