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生文
從十八歲跟老師學習把脈問診起,張郎中已經坐診了四十一年。
終于就要熬到頭了,張郎中每每一想到這,不禁從磨得油光發(fā)亮的木椅上站起身,頭往后仰著,痛痛快快地伸個懶腰,連吐出的氣息都透著舒暢。四十一年啦,把脈把脈,不停地替病人把脈,左右手的三個指頭都把出了一層厚厚的老繭,走在大街上,隨眼一望,熙來攘往的人流里,總有三五個人沖他問好,不用說那都是讓自己把過脈的人。
有天他粗略算了一下,這四十一年里,他至少替人把了兩百萬次的脈。兩百萬次啊,就是再熱愛的工作都生厭了,何況他不認為自己是那類干一行愛一行的人。
退休的日子越來越近,張郎中有時下班回到家中,就開始編織退休后的生活網,可那幾個老友大多時候不在家里,他們去郊外的水庫里釣魚去了。張郎中并不喜歡釣魚,可老友們那么熱衷,又加上近來老友們隔三差五地送他幾條活蹦亂跳的優(yōu)質魚,不覺就有些心動了。心動支配行動,不幾日,張郎中便在一位老友的推介下,買回了一桿價值不菲的魚竿。魚竿在手,張郎中便巴不得退休的日子馬上到來。
就在張郎中憧憬退休生活的時候,院長找他談話了。院長說中醫(yī)越老越是寶貴人才,院長還夸他三個指頭勝過B超準過化驗,院長甚至盛贊他醫(yī)術高明醫(yī)德高尚,實話也好,奉承話也好,落到實處就是要留張郎中不僅繼續(xù)坐診,還讓他帶幾個剛剛招聘進醫(yī)院的研究生。
誰知,院長話剛說完,張郎中連連搖頭,絲毫不給院長進一步做工作的余地。
退休前的一天,院長掛了個號,徑直走到張郎中的桌前坐下,也不說話,直接擼起袖子把手腕往桌上一放,說,趁你還在醫(yī)院上班,今日好好跟我把一次脈。
院長不管什么時候需要我把脈,一個電話,我隨叫隨到。張郎中忙不迭地張羅著替院長把脈。
不。院長接上話說,只要你一旦脫下我們中醫(yī)院的白大褂,我就是病入膏肓,也不會找你把脈。
張郎中自然明白院長何出此言,但他去意已決,也就不再說什么,伸出三個指頭開始替院長把脈。
把了一會脈,張郎中又看了一下院長的舌苔,然后說,院長,您是陰虛火旺,我給您開幾服藥……
我這病你能治,但不需要吃藥。
張郎中怔怔地望著院長。
院長也望著張郎中,真誠地說,那幾個研究生光有理論水平把脈還沒入門,需要你這個導師帶他們一程……
張郎中沒有勇氣直視院長的目光,將臉朝向窗外,院長見狀,收回手臂,輕輕嘆了口氣,默默走出了出去……
就這樣,張郎中如愿辦了退休手續(xù),身如脫籠之鳥,將釣竿一拿,天天隨幾個老友去水庫垂釣。
郊外的水庫,山清水秀,清風拂面,張郎中置身其間,覺得五臟六腑都被洗了一次,好不愜意,他分明已不是一個郎中,而是寄情于山水的一位釣翁。
然而,一個月后,他釣魚的激情直線下降,后來干脆不去了,賴在家里這里尋尋,那里覓覓,連幾本蒙著灰塵的線裝藥學書都翻了出來,扔得床頭茶幾上到處是書,愛潔凈的老伴一邊數落他,一邊把他翻出的書又收歸原處,可沒過多久,他又把當年老師送他的《圖解中醫(yī)脈診入門》《中醫(yī)診斷基礎學》等書翻了出來……
一天深夜,老伴被說夢話的張郎中用腳蹬醒了,她一骨碌坐起來,只見張郎中不停地說,你這是陰虛火旺……需要吃川穹、當歸、黃芪……
老伴揭開被子一看,原來張郎中右手在跟左手把脈。老伴笑了,將他推醒說,你這病我能治,但不需要吃藥。
我的病你能治?你會把脈?
你不是替自己把了嗎?
張郎中看了看自己的手,這才松開,苦笑著問老伴,你說說我這病怎么治?
我已經打電話讓院長今天一早過來接你去醫(yī)院……
你說的當真?張郎中圓睜雙眼望著老伴。
老伴認真地點了點頭。
張郎中披衣就要下床,老伴一把奪過衣服,嗔怪道,三點不到,你趕緊睡覺。
還睡什么睡?是我辜負了院長,我得去負荊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