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煒
最近看了一本書叫《來份雜碎》,講的是中餐在美國的發(fā)展??催^之后才知道,吃飯這件事,還是離不開政治。
好吃不好吃這事,非常主觀。美國人第一次接觸高級中餐,是在1844年7月,清朝欽差大臣耆英和美方代表顧盛在澳門的望廈村會面,準備簽訂中美《望廈條約》。大家要一起吃頓飯,先是美方準備了西餐,但耆英和幾位親信看到帶血的牛肉和散發(fā)著腥味的奶酪,毫無胃口,越發(fā)覺得這幫美國人果然是兇殘的惡魔,吃的食物也如此粗鄙。他們幾乎一點東西都沒吃,只是喝酒。而美國人呢,對于耆英邀請他們吃的“茶果”也很看不上,互相抱怨說,吃了一堆不知道是什么的又惡心又恐怖的東西。這次“茶果宴”,其實就是最精致奢華的宮廷盛宴——滿漢全席。燕窩雞絲湯、海參燴豬筋、魚翅螃蟹羹這些尋常百姓一輩子都吃不到的東西,卻給美國人留下了“中國人什么東西都往嘴里送”的可怕印象。
吃飯這件事,還是離不開政治。好吃不好吃這事,非常主觀。
假如把飲食看作一份包含了文化信息的禮物,那么這可能意味著,吃的人不僅要在味覺和胃口上接受它,還必須在心理上接受它。心理上的這個因素甚至可能更為重要。
在望廈條約會面的半個世紀后,李鴻章出訪。1896年8月,李鴻章來到美國,此行目的是宣傳洋務運動,改善中美關系及保護在美華人的利益。這位70多歲老人的到來,激起了美國普通民眾對中華文化的好奇。
在華爾道夫酒店的高級晚宴上,李鴻章對那些法國大餐幾乎碰都沒碰,仆人端上中餐時,他才吃了起來。而端上來的中餐只有三道菜,一份切雞、一碗米飯和一碗青菜湯。李鴻章在美國待了一周多,與此同時,紐約城里掀起了一股中國熱,人們紛紛涌入唐人街淘古玩,吃中餐。吃的是什么樣的中餐呢?有一道菜叫“李鴻章雜碎”。在李鴻章訪美的時候,雜碎是絕大多數(shù)美國白人唯一嘗過的中式食物。這道菜從何而來?
這個時候的中餐館主要是華人勞工開的,也是為華人勞工服務的。吃吃中國菜,能緩解一下他們的思鄉(xiāng)之情。做菜的少有真正的大廚,大多是現(xiàn)學的手藝。所以做的菜都是拿肉絲、菜絲,再放點醬油隨便炒炒,沒什么技術含量,又快,很容易成為中餐館的必備菜。至于說口味,也就不那么講究了。
但是,物美價廉,奠定了它的階級屬性。在之后的100多年里,中餐館一直是典型的工人階級餐館、平民餐館。在上流人士遵照復雜的社交禮儀吃高級法餐的時候,那些為了實現(xiàn)美國夢而辛苦工作的平民,還有具有反叛精神、自稱波西米亞人的作家和藝術家,紛紛來到具有異樣風情的中餐館。他們在這里歡歌談笑,舉杯暢飲,縱情聲色。深夜的中餐廳總是熱鬧非凡,充滿了都市生活的活力。
李鴻章和貧苦華工代表的不可能是同一種中國文化,但是在當時的美國人看來,這兩者之間沒有什么差別。這個過程所反映出來的,與其說是中餐的扭曲和變形,不如說是美國文化在想象外部世界,并在這種想象中,對外部世界進行整合和吸收,形成新的美國文化。
李鴻章訪美后不久,美國就進入了一個新的時代。一方面,他們對外部世界更加關注,另一方面,美國社會的文化也開始呈現(xiàn)出更加包容和多元的特點。所以,美國人在這個時候開始真正接受和喜歡炒雜碎,并不是偶然。
到20世紀30年代,雜碎已經(jīng)成了一種便宜、有趣,又能飽腹的美式食物,跟火腿雞蛋、咖啡餅干和燉肉一樣,在美國人的日常飲食中占據(jù)了一席之地。仔細想想,這本來就是一道美國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