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沈河西

2017年、2018年，萬全區(qū)投入扶貧領域資金分別為1.66多億元、1.44多億元(包括國家、省、市、區(qū)多級扶貧資金)，但區(qū)本級財政扶貧投入只有2770多萬元、3300多萬元，均低于水幕電影相關項目資金投入。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沈河西

南方周末記者 程涵

2019年6月24日上午，《窮困縣的四千萬是怎么花的》一文在網上流傳。

作者陳熙在這篇網帖中爆料，河北張家口萬全區(qū)斥資4000萬要拍一部30分鐘的水幕電影，為2018年8月張家口市舉辦的旅游產業(yè)發(fā)展大會和2022年北京冬奧會獻禮。

而比“窮困縣”“4000萬”“水幕電影”這些詞更令大眾咋舌的是，項目背后層層轉包的利益鏈條。

網帖中稱，一個游走于官商兩界、名為閆聚的人以400萬元的價格將影片轉包給老鄉(xiāng)方旖旎，后者又以220萬元的價格轉包給了北京博能時代國際會展有限公司（注：以下簡稱博能時代）總經理劉金濤，劉金濤繼而以165萬元轉包給自己的清華學弟汪海洋，最后這個項目被以135萬元的價格轉包給了汪海洋的清華學弟李梁。

根據中國政府采購網的公告，《萬全區(qū)水幕電影及音樂噴泉設備采購項目中標》顯示金額為1992.66649萬元，而《〈江山萬全〉影視制作服務項目中標公告》顯示金額為1860萬元，兩項合共計約3852萬元。陳熙爆料稱，該項目后續(xù)追加了一部分費用用于觀影臺、主席臺建設，這部分費用沒有在政府網站上公布。

根據陳熙的說法，楚坤文化科技股份有限公司（注：以下簡稱楚坤）用其公司資質和政府簽合同，資金由該公司經手，其中分出1280萬用于影片拍攝。作為影片導演同時也是整個轉包鏈條最底端的陳熙在完成了兩個月的電影制作后，應得的10萬酬勞一直被拖欠。為了討薪維權，他寫下了這篇爆料文章。

網帖發(fā)出的當天下午，汪海洋與陳熙結清了款項，陳熙也刪除了原帖。

陳熙表示，自己原打算息事寧人，但迫于劉金濤的威脅，再次在自己的微信公眾號“影漫小天使”上發(fā)布相關當事人的爆料帖。

萬全區(qū)原為張家口市萬全縣，曾為國家級扶貧開發(fā)工作重點縣，2016年區(qū)劃調整，撤縣改區(qū)，2019年5月5日，河北省人民政府發(fā)布了《關于贊皇縣等21個縣（區(qū)）退出貧困縣的通知》，其中包括萬全區(qū)。據媒體披露，萬全水幕電影項目于2018年6月29日開始施工，此時萬全區(qū)尚未摘帽脫貧。

陳熙爆料迅速引起公眾關注和疑問，一個還戴著“貧困區(qū)”帽子的縣級地方政府，為何耗資4000萬元搞“水幕電影”？層層轉包背后是否涉嫌違法交易？

6月29日，政務媒體“張家口發(fā)布”通報稱，市委市政府已成立專項調查組，對該事件直接開展全面調查。

萬全區(qū)文化旅游體育廣電新聞出版局局長黃曉晨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現在省市領導著手調查，但調查結果尚未公布。

貧困縣花4000萬拍水幕電影合適嗎？

據陳熙介紹，2018年6月初，汪海洋找到自己，請他參與此次水幕電影制作。當時距8月中旬的最后匯報只有一兩個月時間。

陳熙形容這是一個連電影要體現何種主旨都不明確的項目。在他接手時，汪海洋和他的“上線”劉金濤甚至還沒有和萬全區(qū)的領導溝通過。

“我說你們之前怎么都沒有跟客戶做溝通，了解真正的客戶需要，當時我還說過這個事?！标愇醺嬖V南方周末記者。

汪海洋給陳熙的劇本和策劃只有大致的內容。據陳熙透露，這個30分鐘的電影，完成現場實拍、演員棚拍和三維動畫只用了一個多月。陳熙認為，這并不正常，經費和周期不足導致策劃和劇本里的許多元素未能按計劃體現。

“這個項目已經快完成了，那個時候汪海洋叫過我，找了一些能夠在市面上那種花錢買的CG素材填充進去，就為了占那個時長?！标愇鯇δ戏街苣┯浾哒f。

這部水幕電影中涉及的動畫設計、制作、渲染都很需要時間，因此很多細節(jié)也未能實現，比如，兩個人在騎馬打仗，一刀把人揮成水墨飛濺出去。

在被問到萬全區(qū)旅游局對目前水幕電影的效果是否滿意時，張家口萬全區(qū)文化旅游體育廣電新聞出版局局長黃曉晨表示沒法回答。

陳熙認為，眼下除了影片細節(jié)和質量，更應該質疑的是，當地的客觀條件不適合做水幕電影。陳熙參與現場勘查之后發(fā)現，水幕電影的現場是一條河，河兩岸是居民區(qū)。

“一般這種水幕電影，要配合一個非常廣大的湖面，哪怕你是人工的湖都可以。但是它沒有，那個河不夠。而且那個河上有高壓線。當時我記得消防部門還給他們出過一個通告，說在這里施工不安全。因為那個噴泉噴老高，就噴到高壓電線上去了。但是人家講就是要做這么一個水幕。”陳熙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除了電影制作之外，兩個月的時間里，陳熙的一大工作內容是陪閆聚、方旖旎開會、吃飯、喝酒。

此外，陳熙還經常被叫去萬全開會，通常每次去都得待上幾天才能回。

根據新華社記者調查，2017年、2018年，萬全區(qū)投入扶貧領域資金分別為1.66多億元、1.44多億元(包括國家、省、市、區(qū)多級扶貧資金)，但區(qū)本級財政扶貧投入只有2770多萬元、3300多萬元，均低于水幕電影相關項目資金投入。

“中間商”都是誰

在第一篇爆料文里，陳熙記錄了飯桌上他的“上線”們的炫富對話，其中不乏奢華的生活場景描述。

陳熙后來才知道，整個水幕電影的項目近四千萬元，而他的直接“上線”汪海洋一開始也不知道有這么多錢，他只知道方旖旎轉包給劉金濤的價格是220萬。因此，陳汪二人當時猜整個項目大概是六七百萬元。但方旖旎告訴過陳熙，這個項目錢挺多，但并未告知具體數目。

在這個陳熙口中的層層轉包鏈條中，離他最近的是汪海洋。在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時，陳熙透露，他本來以為汪海洋只貪了他和李梁的錢，幾個中間人一起碰頭之后，發(fā)現都被坑了。

按照陳熙的說法，汪海洋向方旖旎以私人名義借了15萬，欠李梁26萬，并以需要打點關系為由，又向汪自己的合伙人要了30萬，加起來達百萬左右。方旖旎給的是稅后的錢，汪海洋欠李梁的錢中則包含8%的稅。

南方周末記者致電汪海洋，電話接通后，對方以“打錯了”為由掛斷。

陳熙與汪海洋的“上線”劉金濤、也即他口中的清華大師兄并無太多接觸。一次接觸中，汪海洋想代替陳熙行使導演權力，陳熙表達了不滿，提出自己才是導演。此時，劉金濤打圓場道：大家都是導演嘛。

網帖中提到，當時閆聚組局，楚坤、劉金濤、方旖旎競標，但后二者的公司實為陪標，故意讓楚坤勝出，楚坤再把項目轉包給方旖旎和劉金濤?！皡⑴c投標的都是一家人，所謂的招投標都是個幌子，做做表面文章。所以劉金濤根本不是一個簡單的介紹人，方旖旎更是深度參與。”

在界面新聞翻拍的博能時代《江山萬全》影視制作服務項目的投標書封面上，方旖旎為博能時代的聯系人。投標書顯示，方旖旎以博能時代項目經理身份參與投標。

此次事件中的劉金濤、汪海洋和李梁三人都對外聲稱有清華背景。據李梁的消息，清華相關人員已聯系他調查。調查顯示，只有李梁是清華大學研究生畢業(yè)，劉金濤只上過清華大學一個培訓班，而汪海洋之前則是清華大學實驗室負責管理教具的校工，并未在清華上過學。

陳熙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和政府開會時，劉金濤和汪海洋都以清華團隊自居，而陳熙和方旖旎來自北京電影學院，因此這個項目是清華和北影兩大高校的強強聯合，當地政府也很相信他們。

南方周末記者致電清華大學黨委宣傳部，截至發(fā)稿時仍未收到回復。

事件中的另一當事人方旖旎畢業(yè)于北京電影學院制片人專業(yè)進修班。方旖旎曾建議由她本人為這個電影唱主題曲，被否決。

南方周末記者撥通方旖旎電話后，她以不接受采訪為由掛斷了電話。

在這個層層轉包的利益鏈中，最神秘的人物是閆聚。中標方楚坤董事長劉文清在接受中央電視臺采訪時表示，閆聚是跟他們公司長期合作的人。該公司的任職通知顯示，閆聚是影視負責人。但被問及閆聚是否是公司員工，劉文清并未直接回應。楚坤在萬全區(qū)的現場負責人李俊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也對閆聚的身份語焉不詳。

南方周末記者嘗試致電劉文清，顯示已轉入來電提醒功能。

當陳熙把爆料文章發(fā)到工作群時，閆聚當時質問汪海洋等人，為什么陳熙這么不守規(guī)矩，說出這些事。后來，得知陳熙態(tài)度很認真之后，他與陳熙聯系，以熱情的態(tài)度安慰對方，表示自己對陳熙所受委屈并不知情。

“怎么不和我說一聲呢？誰不給你酬勞我也得給你啊！”在文章里，陳熙引述閆聚的話。

層層轉包的潛規(guī)則多年無人捅破

在陳熙的爆料中，楚坤是這個利益鏈條的起點，針對層層轉包的質疑，董事長劉文清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他認為這個項目不能說是層層轉包，公司是一個文化科技公司，前期制作水平有一定欠缺。

南方周末記者致電楚坤咨詢水幕電影制作事宜時，公司工作人員表示楚坤主要負責項目的整體管控和硬件設備，視頻內容一般找別的公司合作。

“如果你有欠缺，就應該拿不下這個投標。為什么沒有能力做，你還是拿下來了？所謂的分包和轉包，轉包是他什么都沒干，就轉出去了。分包是他做絕大多數東西，但是有一少部分，比如說由于周期、技術、人力有限，所以必須得轉出一部分。但他是把這個東西完完全全交給別人做，而且他全程沒有出現。所以這個是100%的轉包，不要玩字眼，就是轉包?！标愇醺嬖V南方周末記者。

在陳熙曬出的和汪海洋的聊天記錄中，汪海洋提到“本來（政府）答應無論如何都會給他們10%的尾款，現在事情鬧到了書記那里，審計直接介入，但還沒有簽驗收報告?！卑凑?860萬的中標價，10%的尾款就是186萬。

目前，水幕電影項目自試運行至今已過去近一年時間。黃曉晨在此前的采訪中表示，該項目自2018年8月試運行以來，夏秋季節(jié)公益開放，每天吸引游客千人左右，還極大地豐富了廣大市民的精神文化生活。據統(tǒng)計，2018年全區(qū)游客量由2017年的80萬增加到130萬，增長62.5%；旅游收入達到5億元左右。2019年上半年游客量達到75萬，同比增長78.6%。

“如果驗收沒過關，你為什么在那兒播呢？”陳熙質疑。

南方周末記者致電向黃曉晨求證，對方證實了10%尾款確實還未付。但被問到原因時，對方以“這塊不說了”為由掛斷了電話。

南方周末記者從業(yè)內人士處了解到，層層轉包成業(yè)內潛規(guī)則，多年來無人捅破，一方面是因為很多人從中受益，利益集團的能量很強大。另一方面，就完善法規(guī)、嚴格遵守流程來說，執(zhí)法部門的成本過高，而犯罪成本太低。

和陳熙一樣，李梁是這次水幕電影項目的最后一環(huán)，他手下有一個小團隊，主要做宣傳片、展覽等項目。在汪海洋的介紹下，李梁進入了這個項目。

陳熙在文中提及，李梁沒有選擇轉包，是因為他不好意思這么做。航拍時，甲方非要在禁飛區(qū)拍攝，結果無人機墜落到了河里，李梁自掏腰包買了臺新的。

陳熙原本并不想把事情擴大，只想維權討薪。“我就是踏踏實實地把自己的活干了，然后拿到自己的酬勞。你們中間誰有本事，拿一手活，你們去掙一手活的錢，那是你們的事，跟我沒關系。”

目前，陳熙和汪海洋等人還在同一個微信群。陳熙表示，目前除了劉金濤，其他人并未恐嚇過他，他也沒受到來自官方的壓力。南方周末記者就此事試圖向劉金濤求證，但截至發(fā)稿時，博能時代相關人員拒絕提供劉金濤的聯系方式。

“如果這種類似的事情在行業(yè)里面一開始就有人反抗的話，它也不會變成潛規(guī)則，一直進行到現在?！?/p>

陳熙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希望之后，比如招投標的事情是不是能夠有所改善，不再走這種流程，被人為操控。比如層層轉包的事情能不能引起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