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祥偉
宋童在某個清晨醒來,感到有一股火苗在口腔里幽幽地燃燒,疼痛像一只蛀蟲隨著太陽穴的跳動咬噬著神經(jīng)。他只能托著腮在屋子里轉圈,捶胸跺足。他開始咯咯吱吱地磨牙,類似食草動物的反芻,似乎只有牙齒相互有力地咀動才能減輕痛苦。那是一種鈍重沉悶的聲音,直到牙齦發(fā)酸,宋童開始失控地哭出了聲。
宋童對粗硬的過熱的東西無可奈何,包括媽媽給他包的韭菜餡水餃。他甚至不能喝溫水和大口吸氣,疼痛的觸角潛伏在舌尖上,他不記得有什么事情讓他如此全神貫注。
一夜之間,宋童變得面目全非,口歪眼斜,黏稠的口水從嘴角里涓涓流出,藕斷絲連般耷拉在下巴上、衣領里。他從鏡子里看到自己的形象,慘不忍睹。
媽媽拽著他去醫(yī)院。那個戴著口罩的白臉醫(yī)生目光炯炯,他托起宋童的下巴左掐右捏,像個老練的牛經(jīng)紀擺弄著宋童的嘴巴。白臉醫(yī)生勾起食指頂住他的下巴,用一根烏黑的木片探進他嘴里一陣亂搗。宋童疼得再次大哭。
白臉醫(yī)生笑嘻嘻地說:“這兒疼嗎?那兒疼嗎?”
最后他斷定宋童得了腮腺炎。
媽媽找來了仙人掌,削皮,放在石臼里搗碎,又磕進兩個雞蛋清攪拌均勻,涂在一塊黑布上,把他的臉包了一圈。然后打電話讓宋童的舅舅進城,把他領到鄉(xiāng)下姥姥家治療。
那一年,宋童七歲,他在隱隱約約的疼痛里開始了他一生中最難忘的鄉(xiāng)下生活。那時候,除了換掉腮上的藥膏,宋童一刻也不停止跑動,他像一個上足了發(fā)條的馬蹄表,跑遍整個村子的角落。
宋童和幾個表弟和表妹,除了用尿和了泥巴捏泥人,上樹掏鳥蛋,就是熱衷玩捉迷藏。一群臉蛋粗糙的孩子,先用黑布蒙上了眼睛,然后數(shù)數(shù)兒,數(shù)到一百,再解開黑布去尋找藏匿的伙伴們。輪到宋童被蒙了黑布的時候,他邊數(shù)數(shù)兒,邊喊:“藏好了嗎?”同伴們四處回應:“藏好了?!焙诎道锏穆曇袈犉饋砟:b遠。宋童解開黑布,揉著眼。院子里有溫暖的麥秸垛,暗綠色的泥制水缸,腰粗的槐樹,這些都是藏匿的好去處。宋童喜歡先找到扎著兩根羊角辮子的表妹,他渴望聽表妹被發(fā)現(xiàn)時的尖叫。她的嗓音像畫眉一樣好聽。
“喔噢,你耍孬,不算數(shù),不算數(shù)?!?/p>
宋童知道,表妹總是藏在外公屋子的那個黑色衣櫥里。出乎意料,這次宋童拉開衣櫥,除了幾件散發(fā)著霉氣的棉衣,沒有表妹的影子。宋童向里張望了一會兒,又不甘心地拉開衣櫥里面的一節(jié)抽屜。抽屜里有一個老式眼鏡,幾本厚重的《毛澤東選集》,宋童隨手翻了翻,伸手向里扒拉了一下,一節(jié)錚亮的東西滾了出來,兩節(jié)手指般粗長,尖頭,后端平圓。宋童心里尖叫了一聲,“子彈”。他在電影里見過這個東西,叭叭,好像是《平原游擊隊》里的李向陽或者是扒火車的鐵道游擊隊,反正這樣的感覺太好了。他屏住呼吸,把子彈握在手里,冰涼里帶著些溫熱。宋童猶豫了一會兒,又把子彈放回抽屜里,用那幾本書擋在最里面。
從那時候,那一粒子彈就成了宋童和外公共有的秘密。外公年輕的時候,當過八路軍,好像參加過載入史冊的淮海戰(zhàn)役。對于宋童來說,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外公抽屜里的那一粒子彈。如果能有一把槍多好。宋童走出老屋,在墻角里撒了一泡尿,又抬頭對著頭頂上絢爛的陽光發(fā)了會兒呆,那是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宋童從此有了思考和記憶。
半年以后,宋童離開外公家,回到城里上學了。
那一粒子彈和他的腮腺炎一樣,時斷時續(xù),像隱藏在灰燼底層的炭火,不緊不慢地炙烤著宋童以后的生活。宋童離開外公家,回到城里上學,生活學習都很緊張,直到高中的一個暑假里,他和媽媽去給八十歲的外公過生日。那時候,他對外公的印象都已模糊了,只記得他慈祥的笑意就像童年的陽光一樣溫暖。大多時候,他能記起來的,就是那個捉迷藏的那個上午,他拉開那座高大的衣櫥,看到的那一粒子彈。宋童偶爾想起童年的時候,就覺得腮邊立刻隱隱作痛,他覺得那粒子彈已經(jīng)射進了他的下巴里。
那次外公的生日宴會,還是在那座老屋里舉辦的。外公已經(jīng)老得像一株模糊了年輪的樹,神智混沌不清。宋童看著滿廚房忙活做菜的舅舅和舅媽們,心神不定。那時候,扎著羊角辮子的表妹和那一粒子彈仿佛出現(xiàn)在這間昏暗的屋里。
宋童試著對外公說:“家里還有保存的舊書嗎?”
外公睜著混濁的眼睛看著他。
宋童只得大聲說:“我想看看你的書,還有嗎?”
外公遲緩地把手遮在耳朵邊,最后還是表情含糊地搖了搖頭。
宋童起身走到隔壁,來到那座黑色的衣櫥前,十幾年了,他拉開那節(jié)抽屜,還是聽到了那聲熟悉的吱呀聲,童年的氣息迎面撲來。他看到了那幾本《毛澤東選集》,那粒子彈還是安靜地躺在里面,閃著暗黃的光亮。
宋童抓在手里,用一張破布包裹了,掖進衣兜里,那一刻,他覺得他好像是掏走了外公的心臟。他走出院子,看到了溫暖的麥秸垛,暗綠色的水缸,粗糲沉默的槐樹,還有頭頂上溫熱的陽光。在某些特定的地方,時間就和記憶一樣凝滯。
那次宋童回到家里,把那一粒子彈藏在屬于自己的抽屜里。
宋童大學畢業(yè)那年,曾經(jīng)和家里人鬧過一陣子情緒,執(zhí)意要去當兵,爸媽不愿意,說:“你找個好單位,老實上班就可以了,和平年代,當什么兵啊?”
宋童說:“我想摸摸槍,我這輩子不摸槍,真是遺憾?!?/p>
媽媽說:“你犯什么糊涂,槍有什么好摸的?前途才最重要?!?/p>
宋童還是偷偷去武裝部征兵辦公室報了名。體檢時,醫(yī)生說,你前胸有些鼓,屬于雞胸,不符合當兵條件。醫(yī)生在體檢單上寫了幾個字,宋童當兵摸槍的夢想就破滅了。
一年以后,宋童分在了機關單位,不輕不重的角色,就是喝茶看報,分內(nèi)的工作,他不多做也不少做,總是恰到好處。他已經(jīng)成了一個面皮白凈、少言寡語、做事沉穩(wěn)謹慎的工作人員。只是有一次,宋童伏在辦公桌上看報紙,忽然拍著桌子說了一句話,嚇了同事們一跳。
宋童說:“一槍崩了他?!?/p>
宋童看的是一篇關于外省的一個政府官員,如何買官賣官、包養(yǎng)情婦的罪惡累累的報道。同事們笑著說:“想不到宋童還這么憤慨啊?!?/p>
宋童說:“可惜我沒槍,我要是有槍,真就崩了他?!?/p>
還有一次,宋童和幾個同學在一起聚會,都喝了不少酒。宋童忽然站起身,歪斜著繞了半個飯桌,走到一個當警察的同學身旁,一把抱住了警察的腰。當時他的動作粗魯?shù)孟駛€劫匪。當警察的同學嚇了一跳,說,宋童,你干什么?
宋童說:“我摸摸你帶槍了沒有,我還沒見過槍呢?!?/p>
警察說:“胡鬧,我們不執(zhí)行任務,是不準帶槍的?!?/p>
宋童摸了一圈,顯得很失望。
那時候,宋童已經(jīng)收集了很多關于槍支的信息資料。他從一些來路不明的網(wǎng)站里下載了各種制作槍支過程的圖紙。他自己也弄不明白為什么要癡迷這些現(xiàn)實生活里用不著的東西。直到有一天,宋童看到媽媽悲戚的神色,才知道外公去世了。一陣短暫的悲傷過后,藏在抽屜里的子彈再次從腦子里冒出來,跳躍著,閃著錚亮的光,像一根針刺激著他,他甚至聽到子彈出膛的聲音,滾燙的彈殼蹦出來,他忽然覺得下巴疼痛得難以忍受了。
宋童終于知道,他應該有一把槍。
宋童和妻子小艾剛談戀愛的時候,曾經(jīng)說過這么一句話:“你要是個女兵就好了?!?/p>
小艾說:“怎么?你嫌我工作單位不好?”小艾在單位當會計,計算和分解能力很強,從來沒出過差錯。
宋童說:“你要是女兵,我就可以摸摸槍了?!?/p>
結婚以后,有很長一段時間,像每個年輕人一樣,宋童熱衷和小艾做愛。大多時候,他倆都采取傳統(tǒng)的男上位的姿勢。宋童在劇烈的撞擊里,體會到射擊的快感,常常樂此不疲。有一次,小艾把他從身上推下來。
小艾說:“真受不了你,你就不會溫柔點?”
宋童說:“我怎么了啦?”
小艾說:“你說你怎么啦?自己的老婆都不知道珍惜,跟暴徒似的?!?/p>
宋童為此很郁悶,再和小艾做愛的時候,動作就變得小心翼翼,極力應和小艾,腦子里卻走神了,身體軟下來,往往就半途而廢。小艾不滿意,宋童也覺得很沮喪。
那一粒子彈就在床前的家具里。從童年到現(xiàn)在,從外公家到宋童家,外公已經(jīng)帶著這個秘密走了,而宋童呢,卻還要獨自承受著這個秘密的欲望。有時候,他覺得外公就藏在家具里,安靜而慈祥,不動聲色地看著他。外公是一株蒼老的樹,好像這個房間的家具,就是肢解了外公的身體做成的。宋童有些后悔把這一粒子彈保留到現(xiàn)在了。欲望就像年齡,越來越讓他覺得疲憊痛苦。
宋童三十歲的時候,以給兒子王小化過生日為由,從超市買回一把仿真五四制手槍。那時候,兒子剛會蹣跚學步,握不住手槍。半夜里,宋童悄悄爬起床,打開家具,拿出那一粒子彈,試著塞在仿真手槍里。槍膛太小了,像是縮了尺寸,宋童費了半天勁兒,最后還是不能完全塞進槍膛。宋童對著清冷的月光,把玩著子彈,他覺得這一粒子彈應該是神奇的,與別的子彈不一樣的,如果有一把槍,這粒子彈可能會射到月球里。關于擁有一把真槍,讓宋童一夜未眠。
宋童找到一個做機械加工的朋友,請朋友喝酒,一瓶白酒下肚,宋童終于開口了。
“我實在受不了啦,只有你能幫我?!?/p>
朋友姓趙,生意做得不錯,樂意交往各個層次的朋友,也樂意別人叫他趙經(jīng)理。
趙經(jīng)理說:“我能幫你什么?你說吧?!?/p>
宋童說:“你幫我造一把手槍?!?/p>
趙經(jīng)理的手一哆嗦,酒杯差點掉在地上:“你想干什么?”
宋童說:“我不想干什么,我就想有一把槍?!?/p>
趙經(jīng)理盯著宋童,盯了半天,接著就連連搖頭:“我不喝你的酒了,我喝不起?!?/p>
宋童說:“你開個價吧,我可以給你錢?!?/p>
趙經(jīng)理起身告辭的時候說:“這不是錢不錢的事,這是人命關天的事?!?/p>
宋童接連請趙經(jīng)理喝了五次酒,換了不同的飯店,不同牌子的白酒。在第六個飯店里,趙經(jīng)理問他:“你給說說,你要槍到底想干什么?”
宋童說:“我就是想實現(xiàn)一個愿望,我就想把一粒子彈從我手里射出去?!?/p>
趙經(jīng)理有些不耐煩:“關鍵是你想對誰射出去,目標是男人?女人?恩愛情仇?還是一條狗?或者一只鳥兒?”
宋童說:“這些都不是目標,我以我的人格發(fā)誓,我不會做錯事的?!?/p>
趙經(jīng)理眨著眼看了他半天,然后慢吞吞地掏出一團報紙包裹的東西,遞到宋童手里。趙經(jīng)理說:“你要知道,現(xiàn)在法律規(guī)定,私人連氣槍都不能擁有,無論怎樣,你都不能連累了我。”
宋童打開了報紙,看到一塊手槍模樣的鐵塊。
“這就是手槍?”
“當然是手槍了,仿五四制做的,你看,扳機,阻鐵,擊錘,擊針,準星,什么都有,你裝上子彈,就能發(fā)射?!?/p>
“我怎么看著別扭???做工粗糙,和我想象得不一樣?!?/p>
趙經(jīng)理更加不耐煩了:“行了行了,我這就犯罪了,你還抱怨我,不要算了?!?/p>
宋童拿到手槍的那天晚上,做了三個不同境遇的夢。這三個夢的時間好像很短,轉瞬就沒有了。宋童輾轉反側,夢境反復出現(xiàn),又好像特別漫長。
宋童夢中的背景都是黑白的,沒有一點色彩,他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個時間模糊的年代,頭上裹了羊肚白毛巾,穿了肥大的對襟褂子、寬松的黑布褲子,腳蹬圓口平底布鞋,跟著一群面目粗糙的人在田野里兔子一樣奔跑。對襟褂子上的布紐扣像受傷的蝴蝶一樣左右搖擺。田野里的風穿過褲子,使得雙腿間涼爽舒服,然后他對著一列飛跑的火車開槍,彈殼彈出來,叮當作響。
接下來的夢里,宋童莫名其妙地掉入一座黑暗的房子里。好像是銅墻鐵壁,四周發(fā)出暗淡的光亮。宋童頭上套了一個黑色面罩,只露出眼睛,他的腳步很輕,貓一樣悄無聲息。房間里有很多門,好像有很多人在遙遠的地方對他鼓掌,面帶笑容地看著他一直向里走。沒有方向,也沒有門牌號碼,然后一個貌似堅固的鐵櫥擋住了去路,他的手指勾動了一下,聽到一聲槍響,鐵櫥打開了,成捆的鈔票迭次而出。
第三個夢里,宋童赤足走在一片海灘上,浪花朵朵,無聲地翻卷,有海鳥在低飛,烏云密布,伸手可及,前方的一座礁石上,一個面色黝黑的老人正在補織一張漁網(wǎng)。宋童走過去,看到老人叼著一個蝸形煙斗,抬頭對他笑了笑。這是一個非常熟悉的老人。宋童正思忖他是誰的時候,老人忽然伸手從他腰間拔出那把手槍,抵在自己的太陽穴上,宋童剛要阻止他,槍就響了,一片血紅迸在礁石上,老人的煙斗像鳥兒飛到天空。
宋童渾身哆嗦了一下,醒來后大汗淋漓。他覺得腮下疼痛難忍,口干舌燥。小艾摸了摸他的頭說:“你的腮腺炎又發(fā)作了,燒得厲害?!?/p>
宋童吃過藥后,躺在床上,努力捕捉夢里的每一個細節(jié)。他能清晰記起的還是尖銳的槍聲,像刀子劃過皮膚一樣真實,眨動眼睛的時候,槍響的余音還在耳旁繚繞。所有的可能,就是必須要把這一粒子彈射出去,哪怕是槍口對著一潭死水,波瀾漾起,復歸平靜,只有射出去,宋童才不會因為這樣的欲望疼痛得不堪忍受。
小艾上班去了,兒子去了幼兒園,宋童爬起床,打開家具的抽屜,試著把那只槍握在手里,拉動槍栓,“嘩啦”一聲,就像門被打開的聲音,能看到所有想得到的東西。宋童把子彈放進槍膛里,不大不小的空間,就像嬰兒和母體一樣和諧默契。他舉起槍,對著房間審視了一遍,槍似乎有些沉,使得宋童的手臂不穩(wěn)。他瞇起眼,環(huán)顧著房間里的擺設,一切東西都顯得曖昧模糊。沒有確切的目標,他能真實感受到的只是瞇著的右眼旁邊,右側的太陽穴像一團火苗歡快地竄動。鏡子里是一個陌生的自己,與他癡呆呆地對視著。
黃昏的時候,小艾回來了,坐在沙發(fā)上不說話。她的頭發(fā)凌亂,神色惶惑不定,衣服上也粘著一片片的污漬。
宋童說:“怎么啦?”
小艾說:“我的包被人搶了。幾個小伙子,騎著摩托車,跟在我身后,拐過泗河路時,他們一把拽住了我肩上的包,我不放,他們就拽著包,騎著摩托車猛跑,我被拽倒在地上,膝蓋都磨破了?!?/p>
宋童從床上猛地坐起來說:“一槍蹦了他。”
他說這話的時候,聽到一聲發(fā)自內(nèi)心的歡叫,就像小時候,和表妹捉迷藏的時候,表妹的那聲尖叫一樣。
第二天下午,小艾再次上班的時候,宋童看著她下了樓梯,就轉身關門,摸出了那把手槍。他在手里掂了一會兒,就用報紙包裹了,塞進褲兜里。他在臥室里轉了一圈,穿過客廳、廚房、洗漱間、書房,然后重新踅回臥室。房間里很靜,只有客廳里的鐘擺聲“嗒嗒”地響著,像童年時的雨滴一樣不緩不急。宋童偏著頭數(shù)著鐘擺聲,他的喉結蠕動了一下。鐘擺聲不依不饒地響著。宋童數(shù)到三十下,然后又堅持數(shù)到五十下,接著又強迫自己數(shù)到八十下的時候,幾步奔出臥室,打開房門,下了樓梯。
大街上充斥著大小汽車的喇叭聲,摩托車的馬達聲,男人的叫聲,女人的笑聲,孩童們咿咿呀呀的唱歌聲。城市像一頭患有哮喘病的動物,越來越發(fā)作得厲害。宋童一頭扎進洶涌的人流,就陷入了一種模糊不定的嘈雜里,他覺得自己正在重復著多年以前的某個夢境,童年的表妹好像就在這條恍惚的大街上,和前方的小艾一樣騎著自行車,長發(fā)迎風飛揚,然后猛地對他回頭尖叫大笑。
宋童拐進幽靜的泗河路,他覺得身體忽然間疲軟無力,正在像一塊糖慢慢融化。路兩旁的法桐樹整齊舒展,看上去安靜而善良。有樹葉落下來,臉一樣搖曳著飄過身旁。宋童雙手插在褲兜里,他的右手卷曲著,感受到棱角分明的硬度,冰涼而又溫熱,一種從未有過的熱量從下身漫延開來,好像雙腿已經(jīng)開始融化掉了,正在炙烤著腰間。宋童靠在一株法桐樹上,掏出一支煙,就在他扔掉火柴棒的時候,發(fā)現(xiàn)身后出現(xiàn)了幾個騎著摩托車的小伙子。他們大約二十歲的年齡,身穿著另類的衣服,染著紅或黃的頭發(fā)。他們的摩托車很慢,嗒嗒的馬達聲像無數(shù)只青蛙在鳴叫。宋童與他們的眼神對視了一下,幾個小伙子同時盯了他一眼,就有些慌亂地避開了宋童的視線。宋童向前走了幾步,他忽然又折回身。宋童聽到自己咳了一聲:“是不是你們搶了小艾的包?”
那幾個小伙子幾乎同時一驚,眼神就變得錐子般銳利,齊刷刷地戳在宋童臉上。
宋童聽到自己又說:“昨天,在這里,是不是你們干的?”
宋童話音未落,幾個小伙子對視了一眼,其中一個扎著馬尾辮的高個忽然跳下車,影子一樣閃過來,宋童還沒來得及躲閃,就覺得一只拳頭重重地砸在他臉上,拳頭接觸他的鼻子的那一瞬間,宋童聞到一股干爽的煙草味兒,他差不多是嗚咽了一聲,接著就有一只腳踹在肚子上。宋童本能地躲閃著,招架著,踉蹌了幾步就被逼到墻角里。
宋童張開了嘴巴:“我有槍,你們再打我就開槍了?!?/p>
宋童的聲音很快就被一片哄笑淹沒了。有人揪住了他的衣領,很輕松地把他摔在墻上,無數(shù)只拳頭和腳“噼噼啪啪”地砸在他緊繃繃的肚子上,像密集的雨點敲擊著寬厚的葉子,發(fā)出“噗噗”的悶響。宋童手掏進了褲兜里,準確地摸到了槍。
宋童喊:“我有槍,別逼我開槍,我有槍啊,別逼我。”
“讓你說胡話,讓你有槍,讓你有槍。”
宋童再次遭到更猛烈的痛打,他的手攥著槍,卻一直拔不出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就是拔不出來。一股黏稠的液體從嘴角里滲進去,在口腔里翻騰出腥甜的氣息。宋童覺得自己好像是掉淚了,他聽到自己哭著說:“我有槍,我真的有槍,我真的有槍……”
他的腦袋昏沉沉的,好像是在那座童年的村子里,他和伙伴們玩過類似的游戲,用自制的皮鞭不停抽打旋轉的木陀螺,啐出一口又一口的唾沫淹沒無處逃遁的螞蟻。
宋童是扶著墻站起來的。他的第一反應是摸了一把褲兜里的槍。泗河路上靜極了,陽光不動聲色地落下來,使得這條安靜的大街溫情脈脈。有麻雀在茂密的樹冠里竄動,簌簌作響。宋童抹了一把鼻子上的血,掏出手機打通了趙經(jīng)理的電話。趙經(jīng)理那邊好像正在忙著什么,聽起來亂哄哄的。
趙經(jīng)理開口就說:“我正忙著呢,不去了,改天再喝吧。”
宋童極力平和了聲調:“我,我開槍了,我要把子彈射出去了?!?/p>
趙經(jīng)理那頭愣了片刻,說:“憋不住了?隨你吧,放吧,該放就放吧?!?/p>
宋童追問他:“你什么意思?我沒聽懂你的話。”
趙經(jīng)理嘿嘿笑了兩聲:“我給的你只是一塊像手槍的鐵塊,根本沒有射出子彈的功能?!?/p>
失望的情緒一下子沖進了宋童的腦袋里,他對著手機喊:“你憑什么這么做?你為什么要騙我?”
“我沒騙你,我只是覺得你的心智還像處在童年時期的孩子,我這么做,只是你讓你開心。你懂嗎?人活著,開心是最重要的事。”
宋童不堪忍受趙經(jīng)理的叨叨,他厭惡地掛斷了電話,掏出了報紙包裹的槍。他拉開槍栓,試著把子彈從槍膛里取出來,放在耳邊聽了一會,然后抬手扔向空中。子彈在陽光里跳躍著,翻滾出迷人的光澤,“啪”的一聲落在地上,彈頭和彈殼分開了,在宋童腳下打了幾個旋兒。宋童伸手拾起彈殼,瞇起眼往里看,里面空空的,沒有一點彈藥,彈殼底部,就像一塊陳年的疤痕,讓他在一瞬間想起外公混沌不清的眼睛。
宋童愣怔在原地,半晌沒有回過神來,在他腳下的顯然是一顆廢棄的子彈,彈筒里根本沒有炸藥。是的,沒錯,宋童看清了,這顆他保存了三十多年的子彈,竟然是一顆永遠也射不出去的子彈。
外公,難道連你也在騙我開心嗎?
宋童沮喪地愣了老大會兒,他一時不知道怎樣才好。房間里和往常一樣寂靜,落地鐘的鐘擺聲游弋不定,嗒嗒的擺動聲像小艾的高跟鞋聲聲入耳,宋童咬著嘴唇聽了一會兒,走過去攥住了長長的鐘擺,轉身將一只空暖瓶塞進去,抵住了鐘擺的下端,然后他慢慢松開手,鐘擺不動了,房間里真正靜下來。他像下午剛出去的時候一樣,雙手抄在背后,轉遍了廚房、書房、洗漱間。他像一個初次登門造訪的客人一樣四處打量。
他返身走進客廳,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然后他端著水杯走到陽臺上。窗外的路燈已經(jīng)亮起來了,從他所處的三樓向下看,他終于能看清滿大街蠕動的人了,他們像魚一樣目不斜視,只有路燈的光亮流火一般在大街上肆意燃燒,噼啪作響。就像童年的時候,他在外公的村子里,他想起也是這樣瘋狂地肆無忌憚地跑在陽光下的田地里,大聲唱歌,撒歡打滾。
宋童把水杯放在陽臺的椅子上,他輕輕撓了一撓下巴,突然張大嘴巴,對著窗外的大街吼了一聲。他以為他的喊聲很響,足以驚嚇到大街上的行人。他下意識地捂住了嘴巴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多慮了。他的吼聲像一口吐出去的痰一樣,無聲無息,瞬間就淹沒在窗外嘈雜的夜色里。
宋童默默地轉過身,面對著身前的穿衣鏡,他從暗淡的燈光里,看清了鏡子里一張陌生的臉,正在不動聲色地對視著他。
責任編輯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