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平兆,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山花》《星火中短篇小說》《安徽文學》《飛天》《文學港》《當代小說》等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數(shù)十萬字,出版有長篇小說《燈火》,中短篇小說《阿狗的生活日新月異》。
風柔軟了,從東南吹來,濕潤中帶著特有的鮮腥味。我吸吸鼻子,感到馬鮫魚游入了象山港。每年清明前后,象山港里的馬鮫魚體形肥腴,身上布滿藍色斑點,肉質細嫩,味道特別鮮美。先人們以為這是大海送來的春天使者,珍惜地呼之鰆鯃。我和鰆鯃打交道三十年,現(xiàn)有六條船,平時泊在白碶外的江川里,出租給海釣客,等到馬鮫魚洄游,立即組織捕撈鰆鯃。
我的招聘廣告已經(jīng)貼出三天,水手還沒有湊齊。時間就是金錢,我焦急,召集殘缺不全的隊伍先開個會。
我家的客廳大,足夠容納下十來人。水手們都來了,個個灰頭土臉的,一個戇一個跛,其余的清一色老。年輕人都進城了,能有什么辦法呢?他們癡癡地望著我,對新一季鰆鯃充滿期待。我掃視了一眼手下的兵,感覺責任重大。衰落的漁村需要有人堅守,我得帶領他們發(fā)家致富。我按新老搭配的方式,安排三條船第二天出海試捕,留下的等隊伍補充后再作組合。
廚房里響起短促的咳嗽,我望著郝建立木然的臉面,忽略了老婆的晚餐信號,對水手們說?,F(xiàn)在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人,一定要齊心協(xié)力,我大碗滿了,你們小碗里也會有。我在五年前注冊了漁業(yè)公司,算是公司的老總了,偶爾會跟道上的人說話喝酒,把口才練了出來,一時剎不住。鰆鯃一年只有一季,這是大海送來的禮物,我們不能把機會白白浪費,必須抓住機會發(fā)個小財。幾個老者摩拳擦掌,郝建立瞅瞅別人,遲鈍的眼光轉向我。我終于把他們鼓動起來了,清了清嗓子,打著手勢說。海上捕魚有風險,我給你們每人做了保險,生命是你們的,安全得自己注意。
水手們站了起來向外走,像一群游向黑夜的魚。我送他們到院門口,發(fā)現(xiàn)月亮已經(jīng)爬到半空,彎彎的,像一條在云海里航行的船。我感覺到好兆頭,關上院門,聞到了淡淡的酒香。
土豆牛肉、油炒花生、山藥木耳、鹽水白蝦、薺菜筍絲圍著一碗蕃茄蛋花湯,在餐桌上開了一朵彩色的花。我口水涌動,弓著端杯喝了一口,就有一股清流沁入心脾,眼前的景物美好了,老婆也年輕了幾歲。鎮(zhèn)里人燒的高糧酒,冠上本地茅臺的名字,真能讓人喝出靜好歲月。坐,坐,我招手,示意老婆也來一杯。
我來一點點,老婆嘻嘻地笑著解圍裙。我往嘴里塞進一?;ㄉ?,院子里傳來篤篤的叩門聲,輕輕的有點害羞。我瞟了一眼黑黢黢的院子,老婆放下圍裙直接向外走。
松偉在家嗎?院門打開了,放進一個沙啞的男低音。喲,方根哥,他在,他在的。老婆驚了一下,聲音在顫,好像見了上門借錢的人。
方根兒子有病,羊癲瘋發(fā)起來很可怕,娶不到本地老婆,去年剛從外地買了個媳婦,估計把方根的積蓄都用完了。我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方根豬舍樣的老屋,幸慶沒有墜入方根的境遇。三五千我肯定得給的,誰讓我做了他幾年的捕鰆鯃搭檔,如果獅子大開口,只好回絕了。我兒子國外留學花費大,有回絕的充足理由。我想明白了,獨自搖了搖頭,站起來迎接。
這么晚才吃飯,松偉。方根的喊聲澀澀的,跟在我老婆身后,似乎比從前矮小了些。來,一起喝一杯。我同情方根了,轉身到酒柜取杯子。
不用,不用了,我吃過飯了。方根上前兩步,拉我的袖子。吃過怎么了?我抓著酒杯,目光盯著他黑瘦的手。方根的目光驚跳了一下,趕緊松開被他捏皺的衣袖。我心里喜滋滋的,幸福是靠比較出來的,方根的心氣萎了,襯托出我的高大。我把酒杯放上餐桌,倒了酒,對方根說,飯是飯,酒是酒,今晚咱兄弟得喝一杯。
方根對咱兄弟的稱呼陌生又親切,瞟我一眼,拉了拉發(fā)白的灰夾克,端坐在餐桌邊,露出了參差不齊的牙。我點了點頭,端起酒杯碰了他一下,一仰脖子喝下了。方根也把酒杯舉高了,抖抖索索地把酒倒進嘴。吃菜,吃菜,慢點喝。我的老婆瞥我一眼,將竹筷放到了方根的面前。
兒子還好吧?我感覺方根不像獅子大開口的人,放心了,邊倒酒邊引誘他打開話匣子。方根的嘴角哆嗦了一下,艱難地開口說,不爭氣呀,松、松偉,我來給你捕鰆鯃。
什么?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了眼睛。
一切都從那條大鰆鯃開始的,那是我的榮耀,也是方根痛苦的記憶。那個春天我們捕鰆鯃第三天,方根的老婆肚子疼了,要生孩子。方根比我大五歲,已經(jīng)有個女兒,很想再生個兒子。方根跑到我家,告訴說老婆要生了,今天不出海。
我看天空晴朗,待在家太過浪費,獨自駕船出海了。港面上微風吹拂,波濤嘩嘩地歌唱著。為了安全,我在海涂外找個網(wǎng)地,把游絲網(wǎng)布好了。海涂外捕鰆鯃的船不多,我意外地碰到了好運氣,捕到一條又大又肥的鰆鯃,肚子鼓鼓的,足有七八斤。
一個人捕鰆鯃,一邊劃槳一邊操弄網(wǎng),特別累。我提前回家了,看到大鰆鯃的人都夸我本領大,一個人也能捕到大鰆鯃。我用自行車把大鰆鯃馱到鎮(zhèn)里的菜場。那時候,還不興送禮,沒有人單獨買這么大的魚。我剖開鰆鯃的肚子,取出兩大串金燦燦的魚卵,把大鰆鯃切成一塊塊。買鰆鯃的人把我圍住了,還有人問魚卵的價錢,我忙著生意,來不及清理攤位上的血。方根突然喊著我的名字奔進菜場來。他的老婆難產(chǎn),兒子生下后大出血,縣醫(yī)院已經(jīng)派醫(yī)生下來,帶著救命的血,方根急需要錢。松偉,松偉,快給我點錢。方根說完,驚恐的目光從那攤鰆鯃的血上滑過,停留在兩大串魚卵上,踉蹌幾下暈倒在地上,像是嚇著了。
我懷疑方根暈血了,在買主的幫助下,把他扶起來,攙進對面的衛(wèi)生院。醫(yī)生告知,他的老婆已經(jīng)不行了。上天啊,你的眼睛病了嗎,滅絕鰆鯃的人是我,為什么要懲罰我老婆。方根敲打著自己的頭,痛苦萬分。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兩串魚卵,懷疑方根看見了千萬死去的小鰆鯃。醫(yī)生把方根老婆推了出來,她老婆雙目緊閉,臉白如紙。這以后,方根就變了一個人,天天嘮叨鰆鯃洄游是來繁殖的,我們不讓它繁殖,以后會有報應。碰到鰆鯃在網(wǎng)里掙扎,方根的身體會不由自主地驚跳,看著鰆鯃在魚筐里垂死掙扎,更是臉色發(fā)白,哆嗦不止,好像看見了死去的老婆。
我看不過去,接管了布網(wǎng)和收網(wǎng)的事務,讓方根專事駕船把舵。方根每天將船向上游駛,理由是讓雌鰆鯃排完卵,生下孩子。
我們的收獲少得可憐,跟下游捕鰆鯃的人差距巨大。鰆鯃是大海送來的禮物,我的老婆也懷孕了,想多賺點錢養(yǎng)孩子。我忍耐了一個月,方根毫無改變,我發(fā)火了。婦人之見,我們不捕,機會都給別人了,這樣下去,你娘和孩子都得餓死,哪有像你這樣捕魚的?我和方根吵了一架,執(zhí)意讓他把船駛到入港口,布網(wǎng)在鰆鯃入港的必經(jīng)之路上。
春光明媚,我們收獲頗豐。洄游的馬鮫魚擺動著尾巴,有一股奮不顧身的拼勁,頭鉆網(wǎng)眼不知道后退,乖乖地成了我們的獵物。方根驚跳了無數(shù)次,哆嗦到臉色發(fā)紫?;丶业穆飞希礁谥?,心事重重。我興高采烈,一路哼著跑調(diào)的小曲。我想,分錢的時候方根一定會露出燦爛的笑容。
船靠岸了,看船的德海在海填上喊,方根,你媽帶信來,你兒子病了,叫你快去衛(wèi)生院。方根瞪了我一眼,船上的鰆鯃也不管了,跳上岸,騎上自行車就跑。方根的兒子犯的是羊癲瘋,醫(yī)生說多半是產(chǎn)傷引起的,需要長期吃藥。方根接回兒子后,來了我家,垂頭喪氣的。他說捕鰆鯃?zhí)钡?,上天來懲罰了,他運氣不好,落到了他身上。他再也不捕鰆鯃了,勸我也別得意忘形?;钜姽恚以谛睦镏淞R著,作價買下他那份的船和網(wǎng),從此分道揚鑣。
方根一頭扎進土地里,青瓜茄子,青菜菠菜,精耕細作,但始終一貧如洗。我堅持把鰆鯃做主業(yè),趕上了好氣候,城里人也喜歡吃鰆鯃了,價格一年年漲,我越來越富了,造了別墅,增加了漁船,成立了私人漁業(yè)公司,招人駕船捕魚,成為漁村發(fā)家致富的領頭人。
方根的嘴巴在翕動,我回過神來問:“你說什么?”
人、人手齊了的話,就、就算了。方根終于低下了高昂的頭,小心地瞅了我一眼,端著酒杯不知所措。要、要的,我還需要人。我得意,生活不但需要錢,還需要點趣味,我瞅著方根問。你、你真的想明白了?
我、我走投無路了,沒辦法。方根尷尬地放下酒杯,嚅嚅囁囁地訴說。他兒子不但身體不好,還不守規(guī)矩,好端端的理發(fā)店不守候,老是跑去賭,理發(fā)賺的錢沒輸?shù)舻亩?。兒媳婦看不到生活的希望,經(jīng)常一個人關在屋子里哭。前幾天把配藥的錢也輸?shù)袅?,今天病發(fā)了,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兒媳婦不哭了,轉身將自己關在屋里,怕是已經(jīng)有了逃回老家的念頭。兒媳婦已經(jīng)懷孕,有六個月大,方根擔心她偷偷地溜走,打掉孩子。那樣,我就竹籃打水一場空了。方根說著,眼里滾出兩滴混濁的淚。
別急,你別急,叫人做做工作。我跟老婆遞了個眼色,老婆轉身取來了餐巾紙,抽了兩張塞給方根。她也是實在人,想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的,曉恩這小鬼不爭氣。方根用紙巾按壓了眼角,捏捏鼻子,苦笑一下。我、我罵了兒子,跟兒媳婦說,我去捕鰆鯃,賺的錢由她掌握。她才答應不走,把孩子生下來,好好過日子。
這樣好,這樣好。生了孩子,就有了牽掛,她想走也走不了。我老婆插了一句,轉身去盛飯。我的大門始終對你敞開的,明天你就過來,和我一起下??纯础N叶酥?,揚了揚。
你是我好兄弟,松偉,以后全靠你了。方根端起杯,碰了我的杯一下,一仰脖子喝下說。兒子指望不上了,我得指望有個孫子。孫女也一樣的,你等會在協(xié)議上簽個名,我好辦保險。我喝了口酒,又要給方根倒。
不喝了,不喝了,我馬上簽。方根黑乎乎的手罩住了酒杯,掏出了身份證,目光斜向我家的客廳,似乎知道應聘水手的必要手續(xù)。
午后的港面霧蒙蒙的,仿佛一窩溫熱的湯水,沒有風暴的鐘象山港溫和得像母親的懷抱。我望望對岸隱隱約約的山,從斜坡往下走。方根小跑兩步,趕到我前面,用力拉船的纜繩。我跨進船,走向船尾,扳正歪斜的舵。方根解開了纜繩,用力一推,把船頭領直了,順勢跳上船,配合非常默契,好像依然是從前的搭檔。
我輕輕地拉一把啟動繩,發(fā)動機噠噠地響了起來,船開始向外走。設備先進了,方根望著我,若有所思。方根和我一起捕鰆鯃的時候,發(fā)動機用搖手柄搖,很費力氣。我點了點頭,加大了油門。
船速快了起來,沖過一個個滾動的浪頭,在海面上飛躍。爽吧,我在船沖上浪尖時,瀟灑地捋了下被風吹亂的頭發(fā)。方根回頭望了望,羞赧地微笑起來。
前方傳來隆隆的響聲,一艘軍艦正在出港。我轉了舵,駕船向上游跑。有浪在船尾推,我關小油門,喊著跟方根說。跟著我不會錯的,捕兩月鰆鯃,收入萬把元。平時帶海釣,每月五六趟,每趟二三百,一年又有一萬多,還不影響你種菜,你說是吧。方根嗯嗯地應和著,我來了興致,給方根舉例。你看,德根滋潤吧,蔣勇助腿跛,做人也像鐵蛋。你要想明白了,想明白了,生活也會立刻改變。好的,好的,我這就跟著你了。方根的眼睛被我點亮了,臉綻開來,像一塊松動的褐色泥土。
遠遠地,一條漁船在搖晃。我估計是捕鰆鯃的,向它靠了過去。兩個陌生人,老的劃著槳,中年男人在收網(wǎng),拉著輕輕的,猶如蜘蛛網(wǎng)。有鰆鯃嗎?我單手做個喇叭,沖著他們喊。中年的男人抬起頭,冷冷地瞅我一眼,年老的稍微客氣點,不情愿地搖了搖頭。
我輕輕地哼了一聲,轉舵繼續(xù)向上游跑。又有一條捕鰆鯃的船,面熟,好像是鄰村的。我搔了搔頭皮,想起其中一個姓張的就喊,老張,有鰆鯃嗎?熟人好辦事,老張放下槳,跨一步到中艙,拎起一條揚了揚。
鰆鯃不大,瘦削修長,應該是條雄鰆鯃。方根的眼睛眨了一下,我跟老張揮揮手,指了指下游方向喊著說??峙逻€早,我們?nèi)ツ沁吙纯础?/p>
波濤在涌動,漁船多了起來,每隔一段就有彎彎曲曲的網(wǎng),像砌在水下的墻,擋著鰆鯃洄游的路。我駕船避開漁網(wǎng),尋找我手下的兵。船上盡是疲憊和失望的人,鰆鯃一年比一年少了,都是過度捕撈造成的,但我不怕,斜一眼方根,臉上露出了狡黠的笑。
他在那兒,勇助。方根喊著站立起來,側身面向前方的漁船。我調(diào)整舵向,關小油門,向他們的船靠近去。你們來了,聽見喊聲,坐在船尾的蔣勇助抬起頭,拉網(wǎng)的石磊在船里站直了,興奮地伸出兩根手指。兩條嗎?我不知道石磊的脾氣,擔心他裝酷。
石磊把網(wǎng)掛在船沿,彎了下,抓起兩條鰆鯃。哇,你們好厲害??!我故作驚喜,跟他們豎了豎大拇指,呼喚了一聲。
你要帶回去吧,老板。石磊將抓魚的手伸長了,鰆鯃一條大一條小,藍色斑點很明顯,肚子還不是很大。方根身體向前傾,脖子伸長了。放回保鮮箱,你們自己帶回去。我怕石磊把到手的鰆鯃掉進海里,趕緊擺手,并且問,他們呢,另外兩條船?
那邊吧,蔣勇助指了指對岸的山。一個波浪過來了,蔣勇助劃了兩槳,把船停在網(wǎng)邊。上帝是公平的,弄壞了蔣勇助的一條腿,給他雙手加了力氣,很適合掌舵劃船。他們真能跑,捕到對岸去了,我們?nèi)タ纯?。我加了油門,繞開布在海里的網(wǎng),向著對岸駛。
水變深藍了,船尾翻起的浪花潔白透明,船到主航線了,那里經(jīng)常有大船經(jīng)過,禁止布網(wǎng)。我想起了更重要的事,突然改變主意向港外的東海駛。
出海口兩邊的山插進港中,組成一個對峙的門,港狹窄了,海浪高了些,船在顛簸。我們?nèi)ネ夂8墒裁??搖晃的方根眼里滿是疑惑。有些事再好的朋友也不能說,我假裝沒聽見,加大油門,駕船翻越一個個小丘陵似的海浪。
海島近了,波濤舒緩,漁船星星點點,像廣漠土地上默默耕作的老牛。我將船駛近一條捕撈船,發(fā)現(xiàn)劃槳的水手面熟,布在海里的也是游絲網(wǎng),就大聲喊,師傅,捕了多少?馬鮫魚?馬鮫魚沒有游進象山港,沒有資格叫鰆鯃。
十來條,你要嗎?劃槳的漁民認出了我,熱情地抓起一條讓我看。他的馬鮫魚細長,身上的斑點顏色略淡,內(nèi)行人仔細看能認出來。我心里有底了,對他擺了擺手,調(diào)轉船頭,開始解方根的惑。我們可以捕鰆鯃了,外海的馬鮫魚一多,過一兩天就游進港里去。
對、對,我怎么沒有想到呢?方根的眼睛像兩個突然通電的小電珠。
隊伍湊齊了,我將人員作了重組,老手帶新兵。戇大郝建立本分老實,有力氣,只是不太會說話。我把他分配給方根,讓方根多一點的支配權。我對他們實行底薪加提成的工資制,讓他們自己帶午餐,自己選擇魚場,多捕多得。我教會他們發(fā)手機定位,我每天午后駕船去找他們,將上午捕獲的鰆鯃帶回來,送到菜場的晚市。沒有找到的,自己傍晚帶回來,一并送第二天早市。
我給每條船配備兩個保鮮箱,鰆鯃出水后很快就死,得立即放進保鮮箱。我叫他們凌晨出發(fā),太陽下山前趕回來。我最后不忘安全提示,海上捕魚有風險,我給你們每人做了保險,但生命是你們的,安全得自己注意。
我早上多睡了會,吃飽肚子,將兩個保鮮箱放進皮卡車,回頭泡了一壺熟普洱,灌滿保溫瓶。我當上老板后有點嬌貴了,不習慣喝涼的。我將皮卡停在港填邊,看船的財富堆著笑過來,幫我拎保鮮箱。財富是我們船主合伙雇傭的,我船多出了大頭,財富見我總客客氣氣。我享受著被人愛戴的待遇,望了望港面,拎著茶瓶下了船。
陽光懶洋洋的,我跟財富揮了揮手,緩緩地啟動船。波浪滾動著,像延綿不絕的小山丘,我坐在船上,翻越一個個波濤。鰆鯃一年比一年少,我有我的經(jīng)營之道,喝著茶,慢慢地享受波濤對我的擁戴和搖晃。
我將船駛出象山港,找到大洋里捕馬鮫魚的船,自我介紹是收購馬鮫魚的。水手很熱情,讓我看船上的魚。我感覺肥腴一些的與鰆鯃接近,只是身上的斑點略微淡些,不是內(nèi)行人休想?yún)^(qū)別出來。我問他們價格,海島上的人純樸,只要馬鮫魚的價,比鰆鯃便宜老多了。我裝模作樣地還還價,就把肥的挑了出來。船上沒有秤,我也不便帶,我們互相目測,取個中間值。我付了錢,把馬鮫魚裝進保鮮箱,去找下一條船。
馬鮫魚裝滿兩箱,我覺得夠多了。人不能太貪,太貪了容易露馬腳。海島就在不遠處,我抬頭望了望天,摸出手機看,有了手機,我對觀天象缺乏了自信。已過午餐時間,我將船駛向海島,靠在碼頭邊,走進小飯店,揀個能看見船的窗邊坐下。飯店里沒有其他客人,服務員拿來了菜單。酒后駕船沒人管,我要了一個小扁瓶的酒。
酒足飯飽,我給發(fā)動機加了油,駕駛船進了象山港,就給手下的兵打電話,問他們在哪兒,說不清楚的發(fā)定位。象山港也就十幾里寬,三十多里深,我陸續(xù)找到四條船。他們少的捕到兩條,最多的捕到五條,有肥的也有瘦削的,都有藍色的斑點,也深不到哪兒去,我把捕到鯃拿到我的船上,在無人處和馬鮫魚混合拼裝,變成了三箱鯃。
方根告訴說他在西溪碼頭那邊,已經(jīng)抓到了一條,一斤多重。這個時節(jié),上游只有下游漏網(wǎng)的,真是不開竅。我不過來了,你們玩吧。我沒好氣地噴了一句,憤憤地掛斷手機,直接往回駛。
離岸近了,我給女婿打電話,讓他到岸邊拉鰆鯃。我女兒在鎮(zhèn)菜場有個大攤位,平時賣販來的水產(chǎn),鰆鯃上市時賣鰆鯃。鎮(zhèn)上的人都知道她爹捕鰆鯃,有六條船,賣的鰆鯃正宗,銷得特別快。
我的船靠岸了,女婿已經(jīng)等在那里。財富過來幫忙扛,問我捕得怎么樣?我回答說還好。三箱鰆鯃扛上了我女婿的車,在上面過了磅。親兄弟明算賬,我讓女婿帶磅秤,先記賬,后結算。
女婿的車發(fā)動了,笑嘻嘻地瞅著我,等我發(fā)話。統(tǒng)的吧,一百二,多賣算你們。我趴在女婿的車窗外,壓低聲音說。我把馬鮫魚也當鰆鯃了,現(xiàn)在買鰆鯃多半拿到城里送人,一般不是自己吃。我做得天衣無縫,相信沒有人會發(fā)現(xiàn)。
女兒的鰆鯃不夠賣,天天叫囂讓我多捕些上來。我手握緊俏商品,成了香餑餑,想多捕一些鰆鯃的方法。方根的船天天在上游,捕到的鰆鯃少,還有潛力可挖。
太陽西沉了,像害羞的姑娘找地方躲,飄浮的云朵被染紅了,變幻出各種姿態(tài),一忽兒是雄獅,一忽兒成奔馬,一忽兒變?yōu)檠泳d的山巒。我等在港邊,注視著慢慢駛進江川的漁船,無心賞景。
噠噠的馬達熄了,船尾閃著星星點點的金光,方根耷拉著頭,一臉羞愧。他娘的,你、你們,要一直玩下去嗎?我猜到他們的收獲,沖動起來。郝建立白了一眼方根,把責任撇清了。明、明天,去、去下游。方根結結巴巴的,說完跳上岸,換了保鮮箱的冷凍液,貓腰逃。
總算把方根逼到了下游,我再去收集鰆鯃時,方根的船就在下游中段。郝建立趴在船沿,默默地把三條小鰆鯃放進我船上的保鮮箱。方根目光閃爍,不敢正眼瞅我。哪兒布網(wǎng)是態(tài)度,捕到多少靠運氣。運氣不好,不怪他們,我把混雜了馬鮫魚的鰆鯃交給女婿,繼續(xù)著奇妙的財富夢。
我家離港近,波濤是個神奇的催眠曲,我喝了酒,聽著有節(jié)奏感的嘩嘩聲,一躺下就睡著了。
夢中的景物模模糊糊的,急促的手機鈴聲叫了起來。我躺著抓來手機,喂了一下,傳來了郝建立甕聲甕氣的聲音。老板,我不干了。為什么?我清醒了許多,坐了起來。
他、他還要去上游,中午再轉、轉下游,我不想空忙碌。郝建立在嘟噥。什么?你別激動,你現(xiàn)在哪兒?方根呢?我理解建立,他雖然戇,月末的獎金還是在意的。
我在填墩,他在船里。建立呼呼地喘著氣,像是和方根爭吵過。你別走,等在那里,我這就過來。我掛了手機,急匆匆地穿衣服。我去做飯,別把胃搞壞了。老婆揉揉眼,不太情愿地坐了起來。他們吵架了,方根太不像話,我回來再吃。我拿了手機和車鑰匙,噔噔地跑下樓。
雨漸漸瀝瀝的,到了港邊更密了些。我打開車門,寒顫了一下,趕緊套上沖鋒衣的帽子。
穿雨衣的建立雙臂抱在胸前,木訥的臉上掛著水滴,稍微有了些生機,他見了我,斜了一眼船里的方根。
船在江川里晃蕩,像游玩的鴨子。方根穿著雨衣,坐在船尾,手抓船舵,靜靜的似一坐雕塑。工資、柴油、保險,都是真金白銀啊,你不想要獎金,總得為我想想。我走到船旁,盯著方根一字一句地說。我現(xiàn)在就去入港口,叫他下來吧。方根被我有分量的話語壓著了,黯淡的目光彈彈我,殘缺的牙咬住了唇,好像決定非常艱難似的。
方根兒媳也像肥腴的鰆鯃嗎?鰆鯃和孕婦在我腦海里穿梭。我見過方根的兒媳婦,在方根兒子的理發(fā)店,那時候她沒有懷孕,個子不高,臉黝黑,腦門有點突,怎么看也不像鰆鯃。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人不能被不存在的東西逼死。我柔和了語氣,苦口婆心地說了一通,跟站在填上的建立招手。
細雨已經(jīng)停息,建立別別扭扭地下來了,將信將疑地望望我。去下游,說好了。我瞪了他一眼,不耐煩地揮了一下手。
建立上了船,尷尬地望望方根,向船頭走。船發(fā)動了,噠噠地吼叫著向外沖,像一頭憤怒的野馬。
我上了岸,眺望著方根駕駛的船。一輪紅日慢慢地從東方升起,船駛過的港面浪花涌動,波光粼粼。有些人像蠟燭,不點不亮,必須來點硬的。我感覺又對了一件事,獨自笑了起來。
天空陰著臉,嚶嚶的哭泣在翠柏叢中升騰,裊裊的像一縷縷淡淡的煙霧。清明是個憂傷的日子,我從山腳下往上走,鼻子酸酸的。
父親去世五年了,每個清明我都不收購馬鮫魚,給父親掃墓。父親肺癌過世,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不早了,醫(yī)生露出畏難情緒,分析了利弊,讓家屬做決定。母親打算保守,不想讓父親受剖胸的痛苦。我覺得保守太沒面子,會被人背后戳手指,罵不孝之子,堅持要給父親開一刀。結果父親的胸腔打開了,腫塊與血管神經(jīng)粘連在一起,沒法切掉。開刀純屬畫蛇添足,父親打開的胸腔又被草草地關上,開胸的創(chuàng)傷太大,父親從此臥床不起。
突然山腰有一個鞭炮炸響,我驚跳了一下,好像被父親罵了一句。對不起,爹,對不起。我在父親的墓前撲通跪下了,磕著頭喃喃地說。
心也太急了點,香燭還沒有點上呢?老婆用膝蓋頂我一下,好像唯有香燭才是兩個世界的通道,香燭沒有點上,再道歉也沒有用。
我拔掉墳頭的草,培了些土,把花圈插上墓尖。老婆已經(jīng)點燃了香燭,擺好供品,跪拜后看我一眼。燭光在跳動,我恍惚了,眼前出現(xiàn)父親臨終的一幕。父親的臉皺巴巴的,顴骨高突,深陷的眼珠轉動著,艱難地抬起枯瘦的手。爹,對不起。我撲過去,抓住他的手。父親高聳的喉節(jié)動了動,發(fā)出暗啞的聲音。爹,不、不怪你,以后別、別圖虛名。
好、好,以后不圖虛名。我微微地點了下頭,默默地應了一聲,跪在父親墓前。
爹,我們給您燒點錢,您收好了,自己買點吃的,添些衣物。老婆念叨了幾句,點燃了紙錢。火焰在蔓延,白色的紙灰晃晃悠悠地飄向墓頭。父親來取錢了,我愣著看。這時,褲袋里的手機嘟嘟地叫了起來,紙錢飄飛的方向零亂了,仿佛驚擾到了父親。他媽的,誰呀?我暗暗罵著摸手機。電話是郝建立打來的,難道又跟方根吵架了。喂,什么事?我不耐煩。
老板,不、不好了,出、出大事了。建立驚慌的喊聲在顫。怎么了?你,好好說。我喉嚨胖了起來。
方、方根他、他掉水里了。建立結結巴巴的,帶著哭腔。快,快把他拉上來。我心急,隔空指揮。
已、已經(jīng)拉、拉上來了,在船上,但沒、沒氣了。建立越說越輕,像一只正在泄氣的皮球。你,怎么搞的?我火了,責問像子彈從我的口中射出。我,不、不是我推的。建立爭辯了一句,語音短促,好像癟氣的球低彈了一下。怎么會這樣?我呆呆地握著手機,傻了。
怎么了?老婆拉了拉我??蓱z的方根啊,我悲傷起來?;钌囊粭l人命,前幾天剛被我逼著去下游。下游的浪略大些,干嗎要逼他呢?我的眼淚溢了出來。
方根他,他怎么了?老婆的嘴在哆嗦,隱約聽到了通話的內(nèi)容。方根掉水里,出、出事了。我抹了一把眼淚說。啊,怎么會這樣?老婆也愣住了。
不知道還能不能救?我清醒過來,輕輕地喊,建立、建立。聽到建立有氣無力的回應后,溫和地對他說。別慌、你別慌,把方根帶回來,路上慢一點,我馬上叫救護車。
嗯,建立澀澀地應了聲。快,快點下山。我掃視了一眼墓頭和香燭,確認安全后,拖了老婆一把,邊下山坡邊打120和保險公司的電話。
老婆坐上了車,還在呼呼地喘氣。我把汽車開得飛快,向著漁村,一跑狂奔。
船輕輕地晃蕩著,方根躺在船中艙,雙目緊閉,手腳卡在網(wǎng)眼里,灰色的濕外套貼著略微彎曲的身體。方根,方根。我?guī)е耷唤辛藘陕暋7礁粍硬粍?,僵硬得像一條從保鮮箱里取出的大鰆鯃。我木然地望了會,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老、老板。建立喊了一聲,踉踉蹌蹌地在船尾站起來。我睜開眼,茫然地看著建立。我、我不知道他掉下去,后來看、看見另一頂網(wǎng)的浮標在下沉,才、才發(fā)現(xiàn)方根不見了。方根沒了,我的頭腦一片空白。
老、老板,你不怪我吧。建立開始支離破碎地敘述,短促的詞語像一個個波濤撞擊著我的耳膜。我感覺寒冷,雙手抱在胸前。建立憂傷地望著我,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栗。他有高血壓嗎,發(fā)頭暈病了吧?我在建立顛三倒四地訴說中揀出一些碎片,拼接出方根意外的大致過程。
天灰蒙蒙的,好像正在醞釀一場雨。方根將船駛到下游,浪不大,建立布了網(wǎng),好久沒有動靜。兩人合計,準備收網(wǎng)往入港口走。這時,其中一頂網(wǎng)的浮標在劇烈地晃動,那是大魚撞網(wǎng)的信號。魚,魚,建立興奮地指著浮標喊。方根劃了幾槳,把船停在晃動的浮標旁。建立俯身抓住網(wǎng)綱,半蹲著用力向上拉。一條大鰆鯃,水較澄清,建立看見了。鰆鯃肥腴,斑點亮麗,頭卡在網(wǎng)眼里,足有五六斤重。方根坐在船尾,頭伸得長長的,向水下張望。建立慢慢地拉網(wǎng),生怕大鰆鯃掙脫。鰆鯃露出了水面,劇烈地掙扎。鰆鯃在水里力氣蠻大的,建立踉蹌了一下,船晃了晃。網(wǎng)的粘性好,把鰆鯃纏住了,建立用力把鰆鯃拎上船??偹阕サ揭粭l大的,建立解開纏繞鰆鯃的網(wǎng),提起來給方根看。方根不在船尾,建立呆了一會,看見船尾另一張網(wǎng)的浮標正在下沉。才想到方根落水了,把鰆鯃扔進保鮮箱,跑到船尾,掉頭向后劃,抓住網(wǎng)綱拉。網(wǎng)很沉,建立花了吃奶的力氣才把方根弄上船,但方根已經(jīng)沒了氣。
廢話,怪你還有用嗎?我瞪了建立一眼,哀傷地站立著,不知所措。
救護車嗚嗚地叫著開上了港填,保險公司業(yè)務員的摩托車緊跟著。救護車停下了,醫(yī)生下車后打開車門,和司機一起拖下?lián)?,叫我們把人扛上去。保險業(yè)務員搶先一步,對著方根拍了幾張照。我和建立撕掉纏繞方根的游絲網(wǎng),把他放入擔架,扛到醫(yī)生面前。醫(yī)生按按方根寸口,用聽筒聽呼吸,又撥開方根的眼瞼看了看,無奈地搖了搖頭。
還能救嗎?我望著醫(yī)生,怯怯地問了一句。死去已經(jīng)有一會了,還怎么救,準備后事吧。醫(yī)生瞟了眼混濁的港面,低頭收拾他的急救箱。寫一張死亡證明吧,醫(yī)生,他參加了商業(yè)保險。保險業(yè)務員還算敬業(yè),替我提出了要求。
醫(yī)生寫了死亡證明,收了叫車費,司機要還擔架。我和建立把方根抬到皮卡旁,扛上車斗,把擔架還給了司機。
救護車開走了。賠償費我會打到你賬上的,得過一陣。保險業(yè)務員讓我簽了名,也發(fā)動了摩托車。
一行人從村里跑了過來,為首的是方根的兒子方曉恩。方根家里人鬧起來怎么辦呢?我的腦袋嗡地一聲,心怦怦地跳了起來。一行人到了皮卡邊,把我擠到了外圍。方根的家人和鄰居圍著皮卡車,曉恩嚎嚎地哭叫。
潮水在漲,嘩嘩地撞擊著港填,我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方根,他在地頭種菜,他來我家談事,他坐在船尾艱難地決定去下游,一幕幕像電影似的。他抓到肥腴鰆鯃的恐懼定格在我眼前,特寫鏡頭似的。我胸悶了,像被一雙巨大的手在擠壓。方根是被我逼死的,上天會來懲罰嗎?我身體隨著波濤一驚一乍的,瑟瑟發(fā)抖。饒了我吧,上天,我再也不把馬鮫魚當鰆鯃了。
老在港填也不是個事,送他回家吧。我被人撞了一下,發(fā)現(xiàn)老婆站在我身邊。老婆通知方根的家人后跟來了,滿臉焦慮。好的,我點了點頭,上前一步,輕輕拍拍曉恩的肩膀,跟他遞了個眼色。
曉恩從人群中出來了,身后跟著黝黑的女人,腆著大肚子。我瞟一眼方根的兒媳婦,感覺她也有點像鰆鯃。鰆鯃是來生孩子的,你也別得意忘形。方根在我的頭頂慢慢地縮小,像一只發(fā)現(xiàn)槍口的大雁,急速地升空。我的心怦怦地跳著,感知方根將成為我后半輩子的心結。該收手了,不再捕鰆鯃。我揉了揉胸口,心虛地說。太、太突然了,我、我心里很難過。我結結巴巴,不敢看方曉恩憂怨的目光。事、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先把后事辦了,好讓你爹安息。
好,好的,叔,我們聽你的。曉恩的媳婦率先發(fā)話了,我感覺意外,細細地品味話中的意味。叔,你是我公公的好兄弟,他交代過,出海捕魚有風險,萬一有三長兩短,我們就聽你的。曉恩媳婦的口音特別,但也能聽懂,話里沒有異味。我舒了一口氣,壓在胸口的重物輕了些,以長輩的口氣說,死者為大,眼下先把你公公安葬好,過陣子去把保險賠償要回來。
嗯,曉恩含淚點了點頭。
好兄弟,我靠你了,兒子指望不上了,我得指望孫子。我發(fā)動了車,耳邊回蕩著方根的話語。那筆保險賠償不是一筆小數(shù),方根種幾十年菜也種不出來。方根在我眼前笑,一臉的狡黠。也許今天的結果,方根早已想到。我發(fā)覺鰆鯃不單是大海送來的春天使者,也是派來考驗我們的鬼怪。方根有交代,我得替方根暫掌賠償費,確保曉恩媳婦把孩子生下來。
我有了主意,決定先給方根發(fā)工資和安葬費,讓方根隆隆重重地走。
車緩慢地行駛著,方根的家屬跟在車后,像一支潰不成軍的隊伍。我回頭瞟了一眼,又恍惚了,看到方根孫子從后面追上來,三四歲的樣子,喊著要吃我車斗上的大鰆鯃。
責任編輯 郭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