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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東西又在叫了,嗚嗚咽咽,時而綿長,時而短促,如餓狼嘯月,如冤魂泣訴。澎湃的低音順著墻根漫過來,門窗都似在戰(zhàn)栗,震得人頭皮發(fā)麻。間或夾雜一兩聲尖利的哀鳴,卻又猛然頓住,一切便都歸于死寂。不多時那叫聲又像瀕死的人痛苦呻吟般緩緩升騰起來,如幽咽的胡琴,說不盡的凄酸磣牙。沙沙的有風(fēng)起了,這聲音就變得不可捉摸,隱入屋后的竹林,被風(fēng)引領(lǐng)著在林中飄蕩梭巡,漸遠漸消,幾不可聞;正要舒一口氣,這聲音卻又突兀響起,竟似乎就在門前窗下,一聲接一聲,把窗縫里透進來的月光也激得跳蕩起來。
春紅臉像月光一樣刷白,她緊貼住二狗,身子直往被窩里縮。自從那個叫杏香的女人死后,她遺留下來的那只白狗就一直在村里盤旋,每到夜里就發(fā)出催命般的嚎叫。近幾晚她一直沒有睡好,一上床就直哆嗦,等待著那攝人魂魄的叫聲響起。聽不見竟惦記著睡不著,聽見了又駭怕得更是徹夜難眠。在二狗的組織下,村里幾個好事的年輕人提刀捏棒的去打過這狗,一幫人圍追堵截了半天,累得出了一身臭汗,衣服褲子都被刺篷掛得筋筋吊吊的,卻連根狗毛都沒撈到一根。看來硬的不行,那就藥死算了??此亲佣拣I得癟癟的,還不一下子上當(dāng)?于是捏了飯團摻上毒藥,放在狗經(jīng)常出沒的路上,一伙人藏在樹叢里等著吃狗肉。這狗卻精靈得很,只嗅了嗅噴香的飯團,伸出舌頭在嘴邊卷了卷舔了舔,看樣子是饞得不行,卻偏偏不下口,還瞪著清澈的一對狗眼往藏人的樹叢望了望,就顧自走開了。氣得一伙人瞠目結(jié)舌的,脾氣暴躁的屠戶廣九忍不住罵道:老子活剝了它!就跳起來提著明晃晃的殺豬刀撲過去。不料腳下一滑,結(jié)結(jié)實實的跌了個狗吃屎,那刀沒有殺著狗,險些先把自己給結(jié)果了,多虧他見機得快事先扔了出去。那狗在遠處看著哎喲哎喲半天爬不起來的廣九,眼神里竟有些幸災(zāi)樂禍。眾人把廣九扶起來,才發(fā)覺他踩著了一泡稀狗屎,不用說是那白狗干的好事??粗粡V九踩得四處飛濺的狗屎,眾人早把打狗不著的懊惱拋得一干二凈,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現(xiàn)在,王二狗看著女人驚怕的樣子,想著廣九的丑態(tài),卻再也笑不出來。二狗想:無論如何,明天得召集幾個人把這狗東西收拾了,再這樣下去一村人都會得神經(jīng)病的。何況女人正在孕中,可不能出啥子差錯,得讓她睡好吃好。
二狗心里有了主意,睡意就很快漫上來了。雖然女人害怕,掐捏著不讓他睡,他還是很快把呼嚕打得像雷一樣。春紅聽著那狗嚎喪一般的叫聲,連翻身都不敢,生怕一動就會讓狗知悉,就會惹得它到門前來。迷迷糊糊中,那狗不知何時停止了叫聲,春紅才朦朦朧朧的睡去。
早晨,王二狗醒來了。瞅一眼身旁睡得死沉的春紅,曉得她肯定是天要亮了才睡著的,就沒有驚動她。下床洗漱完畢,琢磨著該叫哪些人組成打狗隊。心里還沒底,就聽見門外有急促的腳步響起,緊接著聽見有人氣急敗壞的叫著二狗的名字,二狗一邊答應(yīng)著,一邊探出頭看時,見是村東頭的黑子。他等不及進屋,就沖二狗嚷道:王主任,好個狗東西!竟然把我一只大肥雞給叼走了!
二狗聽他口不擇言的亂說,心里老大不痛快,皺眉說道:黑子,你說啥呢?有你這樣說話的嗎?黑子恍然驚覺自己這話說得不分明,趕緊道歉:啊,瞧我這張嘴,我不是說王主任你呢,我是說那狗。好家伙,欺負到我黑子門下來了。原來他喂著一只蘆花雞,準備殺來過年的。不料今早端著包谷去喂,卻見雞圈門大開,一地的雞毛散亂,哪里還有什么雞。
王主任,你不曉得,好肥好大的一只雞喲,足有五六斤呢!別的不說,單是包谷米粒就不知喂了多少。黑子邊說邊蹲下來,捂著腮幫子噓氣,臉上布滿了懊惱、痛惜、氣恨,眼圈發(fā)紅,眼淚都要淌下來了。
二狗心里一樂:誰叫你那么牛筋?真是顯報應(yīng)了。他想起前次到黑子家里串門,黑子和他婆娘正圍著一大只蹄髈吃得滿嘴流油,見了二狗進門竟連口水話都沒有說一句,尤其是黑子,嘴里塞滿了豬肉,唔唔唔的不曉得要說啥,或者說是借肉遮臉根本不想說什么。搞得二狗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尷尬得像是遇見了一對偷情的男女一樣。倒是黑子婆娘過意不去,訕訕的道:是二狗?。縼沓砸稽c不?二狗想:我還吃個錘子,讓你兩口子吃吧,撐死你兩頭豬。
現(xiàn)在,二狗看著哭喪著臉的黑子,心里十分快活,讓你好吃,讓你饞,這下好了,真是一只肥雞落在了狗嘴里。這狗還真曉事,專撿吝嗇的下口。
二狗把快意藏起來,板著臉問:你怎么能確定是那白狗把你的雞叼走的?難道就沒有被強盜偷走的可能?黑子呼的一下站起來:錯不了,天黑的時候我還看見那狗在我屋前東晃西晃的,我還拿扁擔(dān)追過一趟,追走了回屋它又跟來了,媽的,真是陰魂不散。后來我就懶得管了,哪里想到它竟在打雞的主意。再說如果是強盜,也不會整得滿地雞毛不是?
二狗點點頭說:看來真是這狗惹的事。那么你來叫我干啥?狗把雞叼走了要我賠不是?二狗邊說邊就想起那只黃油油的蹄髈,以及和蹄髈同樣黃油油的那兩張臉,臉色就陰郁下來。
看王主任說的,這事不找你找誰???你保著一村平安呢,不把這狗滅了,全村就不會安寧,恐怕連年都過不好呢。
二狗從鼻子里嗯了一聲,乜了黑子一眼,心里卻想:啥子王主任王主任的,叫得蠻熱乎,平時見面不就是二狗二狗的嘛,吃著蹄髈把我當(dāng)叫花子,有事相求就改口了?我這主任又不是吃皇糧的,一年才幾千塊的補貼,扯皮事倒要管不少,我這主任算個球!想是這樣想,不過現(xiàn)下正要組織打狗隊,這不來了個現(xiàn)成的嗎?
二狗說:好,你算找對人了。我正要喊幾個勞力大的去把這畜生干掉,你既然苦大仇深的,少不得要算一個。瞅一眼敦敦篤篤鐵塔似的黑子,二狗想,前幾次打狗你一身懶肉不想動,這一次說啥也得拽上你。
沒想到黑子卻很爽快的答應(yīng)了:好,算我一個。老子不把這狗東西的腸腸肚肚都扯出來,就不叫黑子。
好了,你去叫上廣九,我去村支書家里問問,看他要不要一路。人多了不行,就三四個差不多了。打了狗,少不了分你一條狗腿,多少也抵一只雞吧?
一行四人組成的打狗隊走在霧氣里。太陽懵懵懂懂的出來了,卻沒有多大熱力,能看見一絲絲的霧氣掠過它慘白的一張臉。冬日的早晨很冷,人們大多還沒有起床,豬牛在圈內(nèi)咣咣地刨搔,呼呼地噴響鼻。有早起的老人在喝罵貪睡的兒子兒媳,在混沌中卻又分不清到底來自哪一家。路旁挺立著瘦小的栗子樹或者楓樹,僅有的幾片葉子被霧氣浸潤得濕漉漉的,渾身發(fā)霉布滿了黑點,沒有風(fēng),它們卻和往日被風(fēng)揚起的稻草一起在刺蓬中抖索著,似乎就要呻吟出聲來。
走在前面的是屠戶廣九,他一頭又長又亂的頭發(fā)似乎從沒有洗過,骯臟得就像他剛從豬身上捋下來的豬毛一般。那身屠宰服更是斑斑跡跡的,被油膩、血跡和汗跡咬得看不見了本色。村人與他碰面,老遠就能聞見他一身難聞的豬味道。就因這味道,盡管廣九家底殷實頓頓有肉吃,女人卻不愿意跟著他,廣九三十掛零了還是光桿一條。十幾年來在他手上喪生的豬不知道有多少,偶爾也應(yīng)人要求,殺殺牛殺殺狗。有人說這廣九罪孽深重,死后少不了下十八層地獄。廣九聽見了哈哈一笑,說管他媽的啥子死后不死后,生前吃好喝好才是主要的,你一天吃齋念佛瘦骨伶仃的,死后就能升天成仙啦?見你媽的鬼去吧!現(xiàn)在廣九殺氣騰騰地提著那把殺豬刀,絲絲霧氣撞在刀上,凝結(jié)成水滴沿刀面下滑,愈發(fā)洗得一把刀冷光奪目。身后的黑子手拿扁擔(dān),瞧一眼那光亮耀眼的刀,想象著這刀在豬脖子里暢快地出入,忍不住頭頸發(fā)癢,就縮了縮脖子,歪著腦袋往衣領(lǐng)上蹭。這一來慢了也亂了腳步,一腳踩在村支書的皮鞋上。村支書嗯的一聲,推了黑子一把,罵道:黑子你個龜孫,走路都不會走了?瞎戳戳的亂踩啥子?黑子慌忙轉(zhuǎn)身賠笑,只差打躬作揖了:支書,我不是故意的。你看廣九那刀,亮晃晃的好嚇人……鞋給你踩臟了?我給你擦擦。手忙腳亂的渾身摸,卻找不出一片紙。支書說:擦啥擦?一會打狗你打頭陣就得了。廣九回頭嘿嘿一笑:他打頭陣?看他那屌樣,吃狗肉打頭陣還差不多。不過狗肉沒有吃著,倒先貼進去一只雞,哈哈。廣九說完晃著刀,大步往前走了。黑子的臉就更黑了,停住腳步放村支書和二狗過去,用廣九聽不見的聲音罵道:狗日的廣九,一會再摔你個仰八叉,殺豬刀把你的頭剁下來!二狗回頭看一眼黑子,忍不住哧的一聲笑了。二狗轉(zhuǎn)頭又打量著支書,覺得有些不對勁,哪里不對勁呢?卻又說不上來。支書的腳步很堅穩(wěn),一路走過去,路旁荒草上的露水把一雙皮鞋洗得亮錚錚的。一件及膝的黑呢子大衣很有節(jié)奏地隨著腳步擺動,厚實的衣角在小腿肚上擊打出很有肉感的啪啪聲。村支書已經(jīng)五十多了,看樣子比后面那個黑子還年輕。身材很挺秀,肚子也沒凸出來。那臉總是白白胖胖的,沒有一絲皺紋。胡子也隨時刮得精光,就像廣九刨出來的豬一樣。頭發(fā)也還黑幽幽的,還能聞見洗發(fā)香波的清香。二狗給春紅說過,村支書的頭發(fā)咋老不見白,一般的莊稼人四十出頭就滿頭花白了。春紅說,你還以為他總不見老?那頭發(fā)肯定是洗過一洗黑之類的染發(fā)劑的。一大把年紀了,還一天整得油光水滑的,我看這個村支書不是個正經(jīng)人。你看他那雙眼睛,在漂亮女人身上就挪不開了,直勾勾的,喉嚨蠕動,直咽口水!二狗就不樂意了:他也這樣看過你?媽的,他敢打你的主意,老子騸了他狗日的!
一行人相跟著來到壩子里,田埂上隱約現(xiàn)出一個草垛,像一個孤島出沒在霧海里。這草垛經(jīng)過了一秋寒霜霪雨的銹蝕,表面已經(jīng)發(fā)黑發(fā)霉了,像一頂被人丟棄的骯臟帽子。而里面雨水不透,伸手進去掏一把出來,仍然是干爽的,顏色也像才烤出來的煙葉那般金黃。這是入冬后因飼料短缺而給牲畜預(yù)備的草料,但也成了耗子野狗等棲身的最好場所,聽村里人說狗,就藏在這草垛子里。這東西昨夜吃了一只肥雞,怕是膩著了,一定還在睡大覺。那還等什么,上去一頓亂刀亂棒,把它結(jié)果了煨肉來吃,冬至快到了,據(jù)說狗肉吃了既驅(qū)寒又補身。
在草垛前站定,四人如臨大敵,一字排開。抬眼望去,只見草垛下果有一洞,稻草凌亂地披散在洞口,把里面遮遮掩掩的,不曉得那狗是不是真在里面。幾片雞毛粘在草上,瑟瑟索索地當(dāng)風(fēng)抖著,還隱然可見褚色的血跡。黑子看見了,氣得一張臉黑得像抹了鍋灰,心疼得直呲牙。村支書還沒來得及指示,他提著扁擔(dān)就上去了。黑子雙手擎著扁擔(dān),叉腿挺臂往洞里一捅,卻是空落落的,沒有著力處,一個踉蹌,差點撲在了草垛子上。趕緊彎腰往里一看,這洞竟然是貫穿了草垛的,絲絲縷縷的霧氣在那邊洞口漂浮著,哪里有狗的影子?
四人趕緊轉(zhuǎn)身四下尋找。太陽的熱力雖然沒能抵達地面,卻把霧氣挑逗得到處翻滾,沒頭沒腦地到處亂撲,一些物事就隱現(xiàn)出來。四人看見,那狗狼一樣蹲坐在不遠的田坎上,耳朵支楞起來,像兩個天線,還一顫一顫的,似乎把四人心里的隱秘接收判斷得一清二楚。四人看見,這狗竟還含著鄙夷的笑意。
不等人反應(yīng)過來,那狗撲閃兩下黑眼珠,把耳朵放下來,起身兜了一圈,一頭扎進霧里去了。聽見狗的腳步輕微的篤篤聲,四人才醒過神來,發(fā)一聲喊追過去,卻見軟泥地上一串凌亂的狗腳印,那狗早去得遠了。在逐漸鬧騰起來的雞鳴狗吠牛哞豬哼里,它發(fā)出了一聲中氣很足的吠叫,震得太陽一晃,就正正地跳了出來,霧氣就像潮水一般嘩嘩退下去了。四人打著眼罩四下觀看,看見那狗神駒一般雄踞在不遠處一個狀如獠牙的石崗上,渾身的白毛在風(fēng)里抖散開來形如刺猬,脹大得像個牛犢子。狗頭仰起來,似乎在對著日頭吞吐,又似乎在吸納天精地氣。陽光鋪下來,狗身上金光耀眼,一圈圈五彩的光環(huán)層疊著奔涌而來,晃得人睜不開眼。
狗沒有打著,白忙活了一早上。村支書的臉色很難看,成了才被霜浸過后的樹葉那樣的黃綠色,只差掉下來了。他扯一把干草在田埂上攤開,坐下來說:你們說咋辦?四個大男人還打不了一只狗,這可丟人丟到家了。難道就這樣算了不成?你們誰有好主意就拿一個出來,要是能行就多分他一腿狗肉。
黑子的氣焰似乎在打狗的過程中被磨盡了,他把扁擔(dān)立著插在田里,也扯一把草來坐下,有些惶恐地說:支書,這狗還真不是一般的狗,神著呢。你看見它在石崗上那樣子,簡直比狐仙還要神氣,十足一條狗精。別說打不著,就是打著了恐怕也不祥,說不定會發(fā)生啥子禍事。算了,我自認倒霉,那雞就孝敬它了。
村支書罵道:扯雞巴蛋!啥子狗精不狗精的?黑子你個龜兒別在這里胡說八道的。一句話,這狗非打不可,咱們四人誰也別想打退堂鼓。村支書說完掏出一包長征牌紙煙來一人散了一支,四人就在田埂上或坐或蹲的抽開了。轉(zhuǎn)眼去看那石崗,那狗兜身往這里脧了一眼,尾巴挽了個花兒,隱沒在一蓬亂草中不見了。
二狗吭吭哧哧地說:支書……你說這狗像豺狗一樣夜夜嚎叫,各家各戶的雞娃鴨崽被它叼去了不少,趙大嬢走夜路被它擋道,驚嚇得掉下土坎摔斷了腳,現(xiàn)在都沒見好。這樣都快一個月了,它這樣仇視咱村的人,是不是……是不是和杏香的死有關(guān)?
廣九一拍大腿說:是有些邪門。你們想想,為啥子那杏香一死,這狗就變得怪模怪樣的了?她沒死時,這狗不是和普通的狗沒兩樣嗎?我殺豬時它經(jīng)常去守候,我一般都會給它一些豬雜碎豬屁股什么的,它見了我親熱得很,尾巴都要搖斷了?,F(xiàn)在可好,見了我就像見了仇人,似乎它主人是被我殺豬一樣殺了。這可真是奇怪。
黑子說:那還不明白?你拿刀追殺過它,它不恨你難道還要來和你親熱?
廣九瞪一眼黑子說:老子怕個球,只要那畜生不怕老子的殺豬刀就來吧。你以為它不恨你?你等著瞧,它還會來叼你的雞,你褲襠里那只雞。連根給你咬了,看你那肥婆娘還閑得住不,給你弄一大串綠帽來戴起。
黑子氣得臉黑里泛青,正要拿狠話來回敬廣九,村支書發(fā)話了:你兩個一見面就吵個雞巴?。磕阏f你黑子,打又打不贏,說又說不過,你招惹人家干什么?你廣九也不像話,心狠,話也狠毒得很。都不要吵了,說正經(jīng)的。
黑子和廣九像兩只斗雞一般怒目而視,都忍住了沒再說什么。二狗曉得他們是如何結(jié)下梁子的。那年廣九給黑子殺年豬,肥嘟嘟四百多斤的年豬殺下來,足足裝了兩大籮筐。黑子和他婆娘摳兮兮的,一大圈人圍坐著火爐吃泡湯肉,煮在鍋里的肉人們幾筷子就撈干凈了。指望著再添肉來,那兩口子看起來卻沒有這個意思,躲在灶房里烙肉熬油裝作不知道。二狗也在,拿著筷子端著酒杯,吃也不是放也不是,很是難為情,直后悔嘴饞,不該來出這個洋相。這個時候廣九看不過眼了,自己提了殺豬刀,去籮筐里選了老大一塊背脊肉,去灶房里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切碎,滿滿煮了一鍋,說吃吃吃,吃泡湯肉嘛,那是要管夠的。眾人心里暗笑,成心要吃得黑子心痛,都大吃大喝起來,直吃得嘴角流油,酒嗝飽嗝連天。黑子進來強笑著要大家吃好喝好,也沒人理他。本來嘛,鄉(xiāng)里殺年豬,是要請左鄰右舍來大吃一頓的,這個時候主人都特別大方,由著客人吃夠。你黑子既然繃不下臉面請大伙來,就不要舍不得。吃完后大家一哄而散,廣九背起裝著刀具的背篼,臨出門時扔給黑子一句話:黑子,這個年月了,還怕人吃窮嗎?他手工費也沒要就走了,留下顏面掃盡的黑子兩口子和滿屋的杯盤狼藉。后來廣九再也不給黑子殺年豬了,黑子也沒再請他。兩人見了面就疙里疙瘩的,周身不自在。
村支書止住了兩人的爭吵,臉色有些憂慮。他說:你們一說我也想起來了,是很怪,這狗以前確實就是一只普通的狗。現(xiàn)在怎么就變成這個樣子了?這狗很危險,再不打掉它,難說它還會惹下什么亂子來。
廣九說:難道真像二狗說的那樣,杏香死得冤?她的狗是只義犬,要替主人鳴冤報復(fù)?這就有些駭人了。
二狗趕緊說:我可沒說杏香死得不明不白的話,廣九你別栽贓。這話要是傳出去,就不得了了。
村支書臉上的肉跳了跳,把煙頭彈射出去,吐出一口煙霧說:就是,你們不要胡說八道的。杏香是怎么死的,大家都知道,哪里不明不白了?我活了幾十歲,哪見過有什么義犬?都是那些說書人吃飽了沒事干編的。我看,這狗八成是要瘋了,要是成了瘋狗滿村亂竄咬人,那還不全亂了套。我看這樣吧,今天已經(jīng)臘月十四了,怎么也得趕在臘月二十前把它滅了,要不還真過不了一個安穩(wěn)年。今天晚上大家到二狗主任家里開個打狗會,怎么也要商量出一個妥善的法子。二狗,你看要得不?你年豬才殺幾天,肉不會缺吧?酒有沒得?沒得我?guī)善窟^來。
二狗苦著臉說:看支書這話說的,我再窮也不會少了大家吃喝的東西。我是犯愁這狗,我有些擔(dān)心它會把全村的狗攛掇起來胡鬧,那就不好收拾了。
黑子說:反正我不怕,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門。這狗再邪也不會找上我的,我手上又沒染血。
廣九沒搭理他,說:就去二狗家,他那里怎么也不會只煮幾片肉,兩筷子就沒了。說完霍霍笑了起來。
夜色鋪展開來,像水一樣,很快就浸透了鄉(xiāng)村的旮旮旯旯。月亮出不了頭,就掙扎著把云層烤亮。山在朦朦朧朧的亮里組成一道巨大的黑墻,風(fēng)吹起來搖動著未落葉的樹木,這道墻就似在浮動一般。稀稀落落的燈火亮起來,微弱得似乎一口氣就能吹滅。
村支書、廣九和黑子三人沿著山道往二狗家里走。不時有葉片悉悉索索的飄下來,就像人在私語一般,三人的腳下不時發(fā)出踩碎落葉的嚓嚓聲響。前面有一叢慈竹被風(fēng)吹得彎腰駝背的一起一伏,一會兒猛撲過來,一會兒又陡然縮回去。前面的黑子看見了閃躲在慈竹下的那幢木屋,禁不住一激靈:這是杏香的家。
人去屋空,杏香沒有后嗣留下來,男人滿生又不在,想要聯(lián)系也不知從何入手,村支書只好組織村里人草草地將她掩埋了。沒有道士先生敲鑼念經(jīng),沒有鄉(xiāng)村樂隊哭唱渲染,沒有子嗣后輩戴孝引路,場面說不出的潦草寒磣。只有那條白狗,跟著棺木亦步亦趨,不時伸鼻嗅嗅,嗚咽哀鳴不斷,惹得大家都感嘆不已,說這狗重情重義,這年頭已經(jīng)人不如狗了。事后都想收養(yǎng)它,這狗卻不領(lǐng)情,任誰也接近不了,也輕易不吃人給的東西。夜夜游蕩不休,干些偷雞摸鴨的勾當(dāng)。時而在東,忽焉在西,時而潛入林中弄得樹搖葉落,時而蹲坐屋前引頸鳴吠,弄得一個村子不得安生。有人就暗自揣度,這事有蹊蹺。
杏香三十來歲,男人滿生是個無親無靠的孤兒,出外打工兩年,就把她帶了回來,也算有了個家。而兩人都懶得耕作,就坐吃山空,掙來的錢很快就所剩無幾了。滿生于是再次外出務(wù)工,卻不許她再出去,要她守著門楣,只是按月往回寄錢,直到那年臘月才回來。本來兩口子正值壯年,又是久別,那還不干柴烈火一樣燒得蓬蓬烈烈的,然而沒有想到,當(dāng)晚小兩口就吵開了。越吵聲越大,滿生狠毒的喝罵聲像雷一樣轟轟地在村里滾動,偶爾還能聽見清脆的巴掌聲和甩桌砸凳的響聲,有人尖著耳朵去聽,滿生也就是日爹操娘的渾罵,具體杏香犯了啥事卻是聽不清楚。而杏香的哭聲綿長而凄惻,滿生后來大概是罵累了打累了,沒有了聲息,杏香的哭聲依舊沒有消停,在臘月的寒風(fēng)里東飄西蕩,就像野鬼夜哭一樣令人惶遽心寒。那狗也湊熱鬧,時不時的狂吼幾聲,也不知是向著滿生還是杏香。二狗家隔得較近,聽著人嚎狗吠的更是不堪忍受。他想去勸勸,又覺得不妥,說不定這個一根筋的滿生一時腦筋開竅了,生出一些把他和杏香聯(lián)系在一起的想法出來,那就是找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就找到村支書,說最好還是你這個父母官出面去勸勸。支書紅著臉罵道:二狗,人家小兩口扯皮,我好去管嗎?何況還不曉得人家到底是為啥鬧矛盾,我這冒冒失失的去,搞不好滿生這個犟牛會一角把我頂出來,那不是自找沒趣嗎?你少操這份心了,人家睡了一覺就啥也沒有了。二狗想想也是,就只好作罷了。然而滿生第二天就不見了,直到過年也沒見人影。有人憋不住問杏香,說是又出門打工去了,還淚眼婆娑的撩起衣襟給人看滿身的青紫,說都是那狠心短命的滿生干的。問話的人瞧著杏香開滿全身的紫花直噓冷氣,說真下得手。再問滿生為什么打她,杏香卻避而不答或者轉(zhuǎn)身就走,弄得問的人老大沒趣。
滿生一去就沒見寄錢回來,信息全無。
要說杏香,那可長得饞人。一點也沒有農(nóng)家婦女粗糙憨笨的樣子,臉盤子白得用廣九的話來說,就是白得像豬屁股。眼珠卻出奇的黑,黑得像用毛筆在白紙上點出來的兩個墨點一樣。走起路來前凸后翹,一挺一挺的勾人得很。說起話來膩膩的浪浪的,有些不知道是不是故作的含混,像含著水一樣。這樣的女人在村里,明顯地讓其他女人感到了危機,她們就把自己的男人看得很緊,同時開始疏遠和隔離她。杏香也懶得搭理她們,一人一狗過著。她種起了菜,春韭夏瓜秋豆冬白菜,紅紅綠綠水水嫩嫩的,也煞是愛人。也開始種田,都是從外地雇來勞力,本村的男人她從來不請。男人們呢,內(nèi)心是很想幫她的,還更想幫她做另外一種事,不過想幫也瞞不過婆娘,逃不過別人的閑話。要知道,不管男女都盯著她呢,這些眼光一束一束的從四面八方遞過來,倒似乎她是個焦點,這些眼光都是從她那里發(fā)散出去的一樣。
本來一切都好好的,誰也沒想到杏香會尋短見。那是一個冬月的早晨,人們在夢中被杏香的白狗一聲接一聲惶急凄哀的叫聲中驚醒。開始誰都不以為意,后來覺得不對勁,這狗叫聲越來越焦慮,直到嘶啞得叫不出聲來了,它就挨家挨戶的跑到門前,用爪子搔,用嘴去拱,滿村亂竄,最后累得趴倒在地。這下人們才知道杏香出事了,于是糾結(jié)著涌到杏香家。只見房門大開,幾個膽大毛躁的婦人把男人們往后一推說:你們都別慌,一個婦人家的屋子,男人不好隨便進去的,要你們幫忙時再叫你們。幾個婆娘進去一看,驚怕得哎呀一聲。只見杏香懸掛在梁上,還在慢悠悠的旋轉(zhuǎn)。身上竟然一絲不掛,就像一尾大魚,白花花的晃人的眼睛。下面那一抹黑,卻又是如此惹眼,像一朵妖異的黑花盛開著。有冒失的男人撞了進來,就被這一朵花定住了眼。女人們回過神來,趕緊罵著把男人趕出去,把杏香放了下來。杏香的死相并不難看,不像其他吊死的人那樣舌頭伸得老長,臉脖烏青眼睛鼓凸,就像睡著了一樣。給她穿衣的婦人發(fā)覺,她的身子還是軟軟的,有些溫?zé)?,?yīng)該是才死去不久??磥硎谴蠹野褧r間都給耽誤了,要是聽見狗叫就趕來,說不定還能救她一命。后來白狗開始在村里鬧騰,心慈的人些就流淚念叨開了:造孽喲,好好的一條命,活活的被延誤了。這狗有靈性呢,曉得沒有救它主人,它還不鬧得天翻地覆的。
于是大家心里都很內(nèi)疚,好長一段時間見面都不說話,對著苦笑一下,然后都不自覺地轉(zhuǎn)眼去看杏香留下來的木屋。然而不久后人們又恢復(fù)了常態(tài),開始談?wù)撈疬@個女人來。首先說她的死,還沒聽說吊死的人事先把自己脫得光光的,何況她脖子上的勒痕又不深,倒像是被人打昏后掛上去的。再說她活得好好的,根本就沒有必要去死嘛,那么她的上吊是很有名堂的。可惜當(dāng)時沒有檢查一下那朵花,說不定能檢驗出什么東西來,那就非同小可了。女人們說到后來,都會羨慕那一身白,那一身水嫩的皮膚,然后摸著自己糙糙的身子嘆氣。那才是女人的身子呢,哪像我們,簡直和豬皮一樣厚實,不過幸好……幸好什么呢?幸好她死了?這話終究不厚道,也就沒有說出口。而總有一朵黑花,就像那種遇水即開的紙花一樣,總在男人們眼前收放開合,他們就在半夜亢奮起來,在白狗漂浮不定的叫聲中尋到婆娘那朵稀松的花,好一陣癲狂。
值得一提的是杏香屋里有一個老大的柜子,上著鎖,也不知里面是啥,有人建議砸開看看,村支書嚴厲地說:都不準動,人家滿生回來該如何說?你們這些龜兒都不要給老子添亂。于是這柜子就一直鎖著,鎖著一個令人期待卻想破腦袋也猜測不透的秘密。
現(xiàn)在黑子望著杏香黑魆魆的房屋,心里直發(fā)虛。這房屋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兇宅,白天都沒有人敢輕易靠近,就更別說這樣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了。它有些陰險地立在那里,風(fēng)撥動干裂起縫的門窗依依呀呀,就像有人在不斷地拉開又關(guān)閉一樣。落葉刷刷地從院里滾過,像有人在拿著掃帚掃地。黑子身上發(fā)緊,禁不住放慢了腳步,和支書隔近了一些。支書推了他一把,罵道:你走前面還怕個球!快點走,要不就到后頭去。支書罵歸罵,心里也有些發(fā)毛,他沒有看那屋子,只是推搡著黑子,想快些走過去。廣九在后面嘿嘿一笑,晃了晃手里雪亮的殺豬刀:老子殺氣滿身,就是有鬼也得怕三分。話音剛落,就見嘩啦一聲,有東西推開了窗戶,兩點綠茵茵的光點顯露出來,同時有低沉的嗚嗚聲響起。黑子媽的一聲,撒開腳丫子就跑。支書也顧不得罵他,不由自主的也跑了起來。只有廣九硬撐著沒跑,不過看見二狗家的燈光時,他還是發(fā)覺自己也出了一身汗。
廣九邁進屋里,屋里坐著驚魂未定的黑子和村支書。二狗問他們:啥事弄得這樣慌張?支書搖搖頭,沒有說話,端起爐子上的熱茶喝了一口。黑子說:我們,我們遇見鬼了,媽的,兩只眼睛綠幽幽的!在里屋睡著的春紅聽見有鬼,就嚇得不敢在獨自呆著了,腆著大肚撐著腰走出來,緊挨著二狗坐下。
廣九輕蔑地笑笑說:啥子有鬼?不就是那狗在作怪嗎?你們兔子一樣跑得飛快,也沒人幫忙圍堵,要不這會兒咱們就該燉狗肉吃了。
黑子說:說得好聽!那你額頭上冒汗是為什么?天還很熱是不是?
廣九被搶白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正要反唇相譏,村支書把茶缸重重地一頓,罵道:我說你兩個就像婆娘一樣,一天就斗嘴,有個屁用!還像不像個男人了?
二狗招呼著廣九坐下,說:那真是狗,我看見過,那兩點鬼火就是它的眼睛。我說黑子和廣九你兩個就別再找別扭了,大家一個村子住著,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一天鼻子都要撞到眼睛,犯不著斗嘴傷和氣。好,大伙幸苦了,天又冷,我整點菜來,大家喝喝酒,商量正事要緊。
二狗拿起火鉗捅開爐子,加進一塊煤,火苗一下子跳起來,旺旺的泛綠。村支書盯著火苗說:說起鬼火,我倒有個龍門陣給大家擺。二狗你忙吧,邊忙邊聽我講。二狗答應(yīng)一聲,就在爐子上燒水洗肉,春紅打著下手。
村支書脧一眼春紅的大肚子,說:有個老漢,沒啥子喜好,就愛喝兩杯馬尿。他天天趕場,就為喝那一杯,每次都喝得昏戳戳的。有天趕場,直喝到天黑才往回走。走到一個林子邊,煙癮也來了,拿出煙桿裝上葉子煙,摸出打火機左打右打,就是打不著,氣得老漢把打火機都扔了。這個時候瞧見林子里有幾個人在烤火,老漢就走過去說:好大一籠火,借個火點煙,要得不?其中一人說:你要點就點嘛。老漢道了謝,湊過去點煙。不想是左點也點不著,右點也點不著。老漢又火了,罵道:這是啥子雞巴火,連桿煙都點不著!提起煙桿一頓亂啄,火一下子就熄了,那幾個人也一下子不見了。老漢才曉得遇見了幾個野鬼,連滾帶爬地跑回家。第二天去那里一看,你們猜咋回事?
幾個人都盯著支書,問:咋回事呢?
支書說:看見好大一泡牛屎,被煙桿啄得稀巴爛!他說完又端起茶缸喝茶,滋滋地喝得很響。
四人哄的一聲笑開了,屋里的氣氛總算活泛起來了。
支書又給眾人散煙。二狗發(fā)覺支書抽煙的姿勢有些別扭,思忖了一會,才恍然大悟。難怪總覺得支書有些不對勁,原來他那根從不離身的煙桿沒帶在身上,要不是聽他講那個煙桿啄牛屎的鬼故事,二狗還真一時想不起來。
二狗就問:支書,你的煙桿呢?
村支書那根煙桿有二尺長,煙斗是黃銅的,口小肚大,像一個小壇子,支書總把它磨得精光錚亮,明晃晃照得出人影。煙嘴是翡翠的,上面浮著幾片翠綠的竹葉。連接煙斗與煙嘴的是一根骨節(jié)密集的竹根,由于常年被手摩挲,這竹根變得黑黃油亮,就像鍍了一層釉。支書對這煙桿非常愛惜,開村務(wù)會,或者給人家排解一些扯皮事,年節(jié)上看望孤寡老人和困難戶,這煙桿都是要隨身攜帶的。吧嗒兩口葉子煙,讓濃白的光環(huán)把自己繚繞起來,講話才講得有滋有味。他說這煙桿是先人傳下來的,輪到他都有上百年了。心情好的時候,遇見也抽葉子煙的人,他就會把煙桿遞過去,說:整一口試試,這煙桿抽起葉子煙來滋味都大不相同??墒乾F(xiàn)在,他的煙桿卻沒帶,看樣子也不是忘了,因為他甚至改抽卷煙了。
聽見二狗的問話,村支書怔了一下說:媽的,別提了,已經(jīng)丟了。沒那煙桿,我也不抽葉子煙了,就紙煙也還不錯。
黑子打趣道:支書,你那煙桿是不是也啄過牛屎,所以你就不用它了?
支書說:放你媽的屁,老子還用它啄過你婆娘的屁股呢!
大家又是一陣大笑。閑扯了一會兒,二狗就把酒菜弄好了。四人就著吱吱冒油的一鍋肉,喝起酒來。
酒酣耳熱,大家的話題自然離不開狗。廣九說:據(jù)說狗生就一雙陰眼,能看見不干凈的東西,又能預(yù)見災(zāi)禍。
二狗說:可不是!狗最曉得好歹,誰對它好對它壞,它可是一清二楚,別看它不會說話,可是靈醒著呢,啥也瞞不過它。
支書不理他們,只顧喝酒夾肉。黑子說:那么,二狗你說,要是那杏香真是死得冤,那不是啥都落在狗眼里了?
廣九接話道:那還用說?若要狗不知,除非己莫為。
支書打岔道:別扯這些了,趕緊想個法子,怎樣才能除掉這狗?
二狗說:我隔杏香家近,經(jīng)常聽見狗就在那屋前屋后瞎叫喚,多半是在那里過夜。村里的毛二不是經(jīng)常打野豬嗎?喊他弄個鐵夾子來放在路口,只要能夾住它,還怕它逃上天去不成?
廣九搖頭說:我看不行,那狗那么機靈,我們又不是沒有見識過,它不會上當(dāng)?shù)摹?/p>
黑子說:要不,咱們趁它在屋里,放把火燒死它狗日的?大家持刀捏棒守著,只要它敢跑出來,就往死里揍它。
村支書說:你黑子真是瞎起哄,那屋是能燒的?要是滿生回來沖我要屋,你賠給他?
春紅插了一句:槍,有沒有槍呢?
二狗說:現(xiàn)在哪里還能有槍?就是一把汽槍,現(xiàn)在都不許私藏了,還到哪里去弄槍。
村支書低頭想了好一會,才說:這也不行那也不好,看來,只有使用笨方法了。把全村人都動員起來,四面守住,把包圍圈越收越緊,不信就捉不住它。
大伙又想了好一會,實在沒轍,就決定按村支書說的去做。當(dāng)即商定,明天四人分頭去動員全村人,不管男女老幼一起出動,四人各帶一隊占據(jù)四方,把包圍圈逐漸收攏,就像打漁一樣,最后水干魚現(xiàn),無論如何要捉住這條令眾人坐臥不寧,吃喝也不香的狗東西。
話才未了,就聽見那狗叫聲又起了。二狗打開門一看,只見風(fēng)吹開了云層,一輪明月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卣赵谠豪?。悲屈的狗叫聲在風(fēng)里顫顫悠悠,在村里一回旋,就把所有的狗都惹得叫了起來。一時狗聲鼎沸,整個村子都驚惶不定。
幾人被酒催紅的臉色,一下就被這些叫聲逼了下去,成了青白色。
村子不大,人也不多,加上老弱病殘,也不過四十余口?,F(xiàn)在,那些冷天不輕易出門的老頭老太都被村干部們從火爐邊,從熱被窩里嚷起來,拽出來,抖抖縮縮的,像才破殼的雞雛。他們清鼻涕起吊吊,冷風(fēng)一吹就牽扯得老長老長,亮晶晶的直飄。二狗看著那些連路都走不穩(wěn)的老人直搖頭,他們手里的打狗棒連握都握不緊,杵路都找不到堅實的點,照顧自己都懸吊吊的,還能拿來打狗?弄不好一個趔趄栽下去就起不來,那就真的熱鬧了,真的就別想過年了。但是村支書說,并不需要他們出力,幫著吆喝幾聲,掄起棒子虛晃虛晃,還是能對狗形成一定的震懾力,說到底,狗總歸是怕人的。而那些小孩就高興了,棒子太沉拿不動,就把家里的銻盆拿出來,當(dāng)著鑼一樣敲得哐當(dāng)直響,發(fā)出有些暗澀破裂的聲音。打狗的主力自然是青壯年們了,他們提著扁擔(dān),扛著釘耙,揮著洋鏟,舞著沉實堅硬的粗木棒。
有早起的人看見,那狗一早就從木屋里跑出來,鉆進二狗家后面的林子里去了,看來這畜生早有警覺。那還等什么呢?畜生終究是見識淺短,因為這片山林的盡頭是片斷崖,終年云遮霧罩的,不曉得有多深,除非它能飛,或者有勇氣跳下去,否則就是自尋死路。那么分組也就用不著了,村支書吩咐人們一字排開逼過去。老人和娃兒們沒有加入搜索的行列,站在林外路口嚴陣以待,謹防狗突破封鎖后從這里逃逸。
天氣是很冷,天像糞坑一樣骯臟濃黑,又像毯子一樣把村子罩得嚴嚴實實。從昨天開始就飄著的毛毛雨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冷風(fēng)像刷漆一樣把它們一層又一層地刷在路面上,很快就凍結(jié)起來,山路就像被鍍了一層清油一樣油光水滑,又像一條灰黑晶亮的巨蟒,在荒蕪的田地間扭擺,一頭扎進山林里去了。這就是人們所說的桐油凝,這凝真像桐油一樣把什么都澆得溜光滑膩。樹的禿枝明顯胖了,像一條條通體透明的蛇,一樹的晶瑩剔透。不落葉的油茶樹,黝黑的葉片上也起了厚厚一層冰,有娃兒摘下一片來,把樹葉揭去,手心里就留下一片紋路清晰的冰葉子。風(fēng)不是一般的割人,而是往骨頭里鉆,把寒氣針一樣扎進去。老人們的身子矮下去,脖子縮了起來,眼睜睜看著搜狗隊器宇軒昂地鉆進林子,吆喝吶喊,打擊得冰屑四濺。
狗很快沒了影蹤,有人就急了,提著東西拔腳要追,村支書喝道:別追,保持住隊形往前走,不要被它鉆了空子溜出來。眾人這才想起狗是在往絕路趕呢,那就別著忙,慢慢悠悠圍過去,像絞索一樣一寸一寸的收緊,最后勒死它。于是人們就放松了下來,把棒子等扛在肩上,拉起了話抽起了煙。有人問廣九是怎樣找著狗的,廣九說:嘿,這狗還真是有一套,你們猜它躲在哪里?它居然鉆進一個老大的樹洞里去了。要不是我拿刀在樹身上敲了幾下,它又懼怕我這把刀,沒有穩(wěn)住竄出來,我都被它哄過去了。人們嘖嘖有聲,都說:好個狗日的狗!
這個山岡,就像一個巨大的螺螄一樣,越往上走越來越高越來越窄,到后來人都排不下了,只得把隊伍撤下來,挑選幾個手腳利索強悍精警的人打頭。山風(fēng)浩蕩,卷著人身上的熱氣跑得無影無蹤。天色暗得像一塊鐵,似乎不小心就會咣當(dāng)一聲掉下來。盤山小路像螺紋一樣把山頭越纏越細,到后來沒有征兆地就消失了,前面是一塊小平地,就像誰把螺螄的尖端敲掉了一樣。這塊平地并沒有長樹,雜生著滿地的荒草刺叢。在邊沿是一塊巨大的巖石,黑幽幽的,被經(jīng)年不斷的山風(fēng)雨雪剔除浸潤得光溜溜的,后面就是深不見底的懸崖,有人趴在巖石上往下看過,說是陰風(fēng)陣陣,黑霧翻滾,像是地獄一樣?,F(xiàn)在這狗就站在巖石上,絕望而仇恨地看著圍聚而來的人們,卻沒有普通狗的哀憐求懇。村支書嘿嘿地狠笑了兩下說:看你狗日的還往哪里跑。正要指揮打頭的廣九提刀上去,陡然起了一陣大風(fēng),刮得樹葉草屑滿天亂撲,人們都不由得伸手護面。而狗就趁著這個機會矯健異常地躍下巖石,泥鰍一樣在人中間閃展騰挪,幾下就鉆了出去。有人驚覺過來再去撲打,哪里還夠得著,狗已經(jīng)像一陣旋風(fēng)般卷下山去了,還發(fā)出一種突圍后的得意叫聲。村支書氣急敗壞地罵道:都是他媽的廢物,這么多人還打不了一只狗!山下迅速傳來老人小孩的驚叫聲,顯然不能指望他們能逮住它。那么看來又是一番空折騰了,村支書喪氣地跌坐在地上,連聲說:這可怎么辦才好,這可怎么辦才好?大家也覺得挺沒面子,訕訕地都不說話。山風(fēng)既冷又硬,還傻站在這里干啥?莫非那狗還會跑上來往刀尖棍棒上撞?那就回去吧,打不著狗不要緊,圍著火爐喝幾口熱茶飲兩杯燒酒才是正經(jīng),人們就零零落落的往下走了。
村支書最后走出林子,抬頭望望濃黑如墨的天,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這時黑子跑過來神秘緊張地對他說:支書,有人看見狗鉆進那鬼屋就沒再出來,據(jù)說還曉得用身子把門關(guān)上,真他媽的邪氣得很。村支書忍不住一激靈:你說啥?還有這樣的事?狗日的,咱們?nèi)デ魄?。人多了反而礙手礙腳的,你去叫廣九和黑子,就咱們四個老搭檔算了。
冬天天氣很短,濃密的陰云又把白天斬斷了一截,才下午五點,就已經(jīng)昏黑如夜了。四人站在杏香的門前,側(cè)耳聽了聽,沒有絲毫動靜,也不曉得那狗還在不在里面。自從杏香死后,這座房子就沒有人靠近過,過路的人甚至都要遠遠地避開。這房子就像一顆黑色的楔子楔在全村人心里,怎么看怎么不舒服。幾次有人要拆了這屋,說留著總讓人心里發(fā)毛,支書都制止了,仍然說滿生回來不好交代。眾人一想也是,人家媳婦沒了,房子也沒了,回來還不跟大伙拼命?由于少有人跡,一個院落里滿是枯草落葉,破敗得像一個失掉香火的殘廟。墻上檐下布滿了大大小小灰白的蜘蛛網(wǎng),像一張張鬼臉嵌在那里,越發(fā)讓人覺得不祥。村支書一咬牙,努嘴讓二狗去開門。二狗雙手握棒斜舉著,慢慢挨到門前,沉一口氣,猛然一腳把門踢開。這門多日沒人進出開合,鉸鏈都成了蓬松朽壞的鐵銹,哪禁得二狗這猛力一腳,只聽得轟然一聲,這門干凈利落地被二狗踹得摔進了屋里,轟地起了一股灰塵,像一群密不透風(fēng)的蚊子一樣撲出來,嗆得四人掩鼻咳嗽。稍定之后,村支書找到燈繩,試著一拉,嗒的一聲輕響,跳出一股慘白的光,這燈管竟然還沒損壞。屋里灰塵滿布,浮著凌亂錯雜的狗腳印,深冬的風(fēng)從頹朽的窗戶鉆進來,把殘余的窗紙拍得啪啪直響。一股寒氣夾雜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腐朽味道充盈一屋,就像一個不見天日的墓室。
屋里的東西沒有人動過,一切還保留著杏香在世時的老樣子,現(xiàn)在,那只白狗就蹲坐在柜子上,眼里沒有了暴戾兇殘,似乎知道自己窮途末路了。看,它還在搖尾乞憐呢,狗尾巴掃得柜子上的灰塵一股一股的蕩起來。廣九笑罵道:媽的,你也有今天,跑啊,看你再從老子眼皮子下跑出去。挺著刀撲上去,就見屋里起了一道寒森森的弧光,一聲哀嚎尖利地響起,一道白影驟然從四人頭上掠過,伴隨著痛極之后變樣失真的顫音,院子里一陣慌亂急促的亂響。四人定睛一看,桌面上血淋淋地躺著一只狗腿,還在微微發(fā)顫。黑子瞧一眼廣九手里沒有染血的屠刀,咂舌道:好快的刀,好狠的人。廣九并不得意,暗忖著這一刀竟失掉了準頭,滿以為會一刀把狗頭卸下來的,沒想到狗臨時一縱,就像金蟬脫殼一樣,只留下來一只狗腿。想要出門去追,外面黑燈瞎火,恐怕拖著三條腿的狗也不是自己兩條腿能攆得上的。不過還算是好,總算讓那畜生吃了大虧了,以后它再難掀起波瀾,要追殺它想必也會輕易得多。大家心情都不由得輕松起來,黑子皁一把把狗腿搶在手里,說道:你吃老子的雞,老子就啃你的腿!支書、二狗、廣九滿眼的不屑,都懶得和他爭搶。
剛才狗從眾人頭上躍過的時候,就像下了一陣血雨,四人身上都濺了不少血點。不自禁地伸手去抹臉,抹得滿臉狗血,就像唱京戲的紅臉,又像才從地獄里出來的惡鬼一樣。大家互相瞧瞧,忍不住笑起來。村支書扯過一條凳子,也不管上面灰塵老厚,坐下來給大伙散煙。他夸獎廣九干得不錯,看這畜生少了一條腿還能滿村游魂一樣亂竄哭喪不。黑子用狗腿在柜子上劃拉著說:支書,這里面到底裝的是啥呢?村支書緊抽兩口煙說:你問我我問誰去?廣九用刀敲了敲說:我看這柜子不尋常?,F(xiàn)在就咱們四人在,干脆打開來瞧瞧,只要保證不動里面的東西就行了。二狗,你看要得不?二狗拿眼去看支書,支書站起來說:我勸你們還是算了,萬一看見不好的東西惹禍上身可不得了。似乎為村支書的話作證似的,一陣風(fēng)從敞開的門里旋進來,裹夾著幾片枯葉在屋里滴溜溜亂轉(zhuǎn),就像跳舞一般。然后風(fēng)向一轉(zhuǎn),葉片又一起一伏,翩翩如翼,往門外折回去,還在門框上懸空頓了一頓,然后就像有人伸手拽住了一般,倏地一下就沒了影,只聽見風(fēng)的腳步滿院亂跑。四人都驚疑不定,暗叫有鬼。廣九一咬牙說:媽的,老子偏偏就不信邪,無論如何也要打開來看看。支書還想要勸阻,廣九已經(jīng)用刀背敲掉了掛鎖,伸臂一抬,就聽得吱呀一聲,柜面上的灰塵土屑沙沙地滾落,柜子蓋已經(jīng)被廣九揭開了。
雖才入夜,村子就像浸在烏黑的墨汁里了,風(fēng)就像根棍子一樣把這鍋濃墨攪得天翻地覆。它嘯叫著滾來滾去,時而澎湃如潮,時而尖利如哨,還不時伸手抓一把,伸腿踢一下,把山林搖得稀里嘩啦,把人家的木門拍得哐當(dāng)直響。還從縫隙里擠進屋里來,刀子一樣盤旋一通,剮得人抱著火爐還直打擺子。嚴冬里,人最犯愁的是入睡這件事。汗?jié)癯林氐谋蛔颖渌畦F,烙在人身上的效果就和被火苗燎著了差不多,非得要硬著頭皮咬著牙才能躺進去,靠自身的體溫把冷硬的被子化得溫?zé)峋d軟,才能入睡。就因為一時下不了入睡的決心,所以大家都會守著火爐坐到很晚。有電視看的看著電視,把所有能看的電視劇都搜來看,直看得昏昏沉沉眼皮打架。嫌煤貴了舍不得燒火爐的人家,則在灶膛前燒起了火,把疙蔸柴塊架起來,燒得一間屋里明暗閃爍,通紅如爐膛。而木房大多不密實,就往往是前面都要烤焦了后背上冷風(fēng)還在一個勁的噓氣。但起了年紀的村人卻大多喜歡這種很原始的烤火方式,大家聚在一起圍成一圈,啪啪地抽旱煙,扯風(fēng)箱一般夸張地咳嗽著,把痰射進滾燙的熱灰里,滋滋溜溜地升騰起一股股熱氣和腥氣。然后大家就會扯起閑談來,無外乎是些張家兒子把老爹抽了一個耳刮子,王家媳婦某夜一絲不掛的被男人趕出門來了這樣一些話題,間或也有一些狐仙鬼怪之類的怪談。但今晚,人們守在火爐火堆旁,再也無心看電視吹牛皮。雪霰灑在瓦片上,在疏密不定的風(fēng)中弄出細微的聲音,就像有人拿著竹椏在有一下沒一下的掃著。全村的狗都禁了聲,就連無家可歸的野狗們也停止了爭搶哀嚎,一個村子除了風(fēng)在沒頭沒腦地瞎撲騰外,就沒有了任何聲息。
廣九砍下狗腿的時候,大家都聽見了那一聲邪異得像鬼叫般的長嚎,這聲長嚎倏忽間就在村里蕩了好幾個來回。人們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就連火苗都往下一蹲,有些驚疑不定地伸縮著。
過后不久,又傳來一聲驚心動魄的慘叫,驚得人們打翻了茶缸,抖熄了葉子煙,膽小的甚至連人帶凳摔在了地上。終于出大事了,人們再也坐不住,紛紛開門查看。只見杏香那屋房門大開,光線透出來,雪片在其中幽靈一般地跳動,把這道光織成一匹伸進暗夜的布。屋里人影閃爍,凳倒盆翻的聲音響成一片,夾雜著驚惶的帶著哭腔的罵語和哇哇的嘔吐聲。人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趕到屋門口,伸頸往里一看,都駭然失色。
村支書四人歪歪扭扭地跌坐一地,臉色竟比燈光還白。屋里濃烈的腐臭味簡直要令人窒息,風(fēng)竄進門里逛一下又兜出來,把這味道劈頭蓋臉地砸在人身上,門外的人都趕緊掩鼻,胃一陣攪動,大家都忍不住干嘔起來,像一群鬧春的蛤蟆。風(fēng)又攜帶著臭味滿村亂撲,所有的人都聞到了這股奇臭無比的味道。屋里燈光在大大咧咧地搖曳,只有它才能坦然面對這詭異恐懼的一幕。柜子里面竟是一具腐爛得不成樣子的人體,卷曲在柜子里面,在蓋子的長期壓迫下頭顱低垂,黑森森的頭發(fā)被尸液浸潤軟化后倒伏下來,凝成一股一股,亂七八糟地掩蓋著頭骨。有一綹還粘連在柜蓋上,被扯起來,連帶著一塊腐化未盡的頭皮,冷風(fēng)搖動著它一顫一顫,頭骨上就留下了一處觸目驚心的白。分不清本色的衣服耷拉在骨架上,黑一塊紫一塊,也不知是被血跡還是汁液染成的,柜子底部被粘稠的尸水鋪滿后又干涸,結(jié)了一層腥臭無比的痂。濃重的臭味在風(fēng)的扇動下一浪又一浪的向人們打來,熏得一屋的人搖搖晃晃。黑子在屋角捂著肚子吐得昏天黑地,有的人禁不住他的挑逗,喉嚨一癢,吃下去不久的臘肉香腸就像長了腿一樣,蹭蹭地從胃里往上翻,沖破牙齒嘴唇的障礙,嘩地一下噴射出來,打在地上又飛濺起來,在跳上人們褲腿的同時又增加了一股酸臭味?;祀s的味道引起了更多的人的嘔吐,強憋著沒吐的人一臉蒼白,或者面色發(fā)青,抿緊的嘴唇在咧動,像肛門一樣。
大家好長時間沒能說出話來,村支書和二狗虛脫了一般坐在地上,一人抓著一條凳子的一端。廣九還在柜子前站著,他是沒吐的人之一,也是最先說話的,現(xiàn)在他說:這……這……這人是誰?是他媽的誰呢?殺豬不眨眼的屠戶,也終于在同類的尸體前發(fā)毛了,說話也結(jié)巴起來,手里的殺豬刀倒是沒丟,映出一片冷光在屋里跳動。
是啊,這是誰呢?怎么竟鎖在杏香的柜子里?看樣子這人死去已經(jīng)恐怕有一年了,是本地人?沒聽說有失蹤的;難道是外地人?那他更沒有理由死在這個柜子里了。廣九壯起膽子說:管他是誰,先看看面目再說。卻沒有想到既然連身子都爛得只剩骨架了,面目還能有好的?廣九不愿意用刀去捅,瞥見柜子邊有一把禿得像雞雛尾巴的掃帚,就拾起來扶住尸首的下巴,說一聲你給我抬起腦殼來。那腦袋本來是低著的,現(xiàn)在所有的筋肉都爛掉了,就被廣九很輕易地挑了起來。只聽咔嗒一聲骨關(guān)節(jié)錯動的輕響,接著人們一聲驚呼,廣九也被嚇得噔噔噔往后退了幾步。隨著腦袋的上仰,原本就沒有依附的頭發(fā)現(xiàn)在簌簌地掉下來,露出一個白慘慘的骷髏,兩個眼眶就像兩眼農(nóng)家的苕洞,黑乎乎的,連接頭顱與軀干的頸椎骨則像一串蛇骨一樣。洞開的口腔吸納著猛然灌進來的風(fēng),人們甚至聽見了噓噓的哨子一樣的聲音。
喘息良久才平靜下來的二狗,現(xiàn)在終于能夠說話了,他對村支書說:支書,趕緊報案吧。支書費力地按著凳子站起來,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廣九大呼小叫起來:我知道他是誰了,他就是滿生。霎時人們就像一鍋孱進冷水的熱油一般炸了起來。對呀,難怪滿生一出門就無音訊,原來卻躲在柜子里了。然而他是怎么死的?又是誰把他塞進去的?人們亂哄哄地猜測著,村支書發(fā)話了,他對廣九說:你別誤導(dǎo)大家,你有什么根據(jù)認定他就是滿生?聽見這話的人們,就把眼光齊刷刷地轉(zhuǎn)向廣九。廣九說:你們看他的門牙,不是缺了一個?那是兩口子打架打掉的。人們又噌噌地把目光轉(zhuǎn)向那骷髏,可不是,果真缺了一個門牙,那個缺口在現(xiàn)在看來,竟然把面容點綴得有些笑意,一種很怪誕邪惡的笑意。大家看得脊背冷颼颼的,雖然屋里有那么一具恐怖朽壞的尸體,大家還是寧愿擠進來,外面黑得像地獄,難保沒有什么東西在窺視著,甚至?xí)艡C拽你一下,那可糟糕得很。
難怪這屋杏香在時就讓人冷森森的覺得不對勁,原來屋里竟藏著一具尸體。杏香這個妖嬈的女人,竟然伴著他過了這么長的時間,她居然會睡得著?居然能忍受尸體腐爛后溢出來的膿水和臭味?大家越想越覺得惡心可怕,又有人開始嘔吐,不過該嘔的東西剛才都嘔完了,只好搜腸刮肚的吐出來一些清水。
風(fēng)似乎又大了些,一頭扎進山林,昏頭昏腦地瞎竄一通,又狂奔而出。不時有晶亮的雪粒從破敗的窗口蹦進來,在厚厚的灰塵里打一個滾就不見了。被風(fēng)送進來的還有一種若有若無的聲音,嗚嗚的,悲傷、冤屈,直聽得人頭皮發(fā)炸,那是那條狗在嚎。大家看見黑子手里拿著狗腿,剛才嘔得那么厲害,他居然也沒舍得扔掉。狗腿的斷口齊茬茬的,白的骨和粉紅的肉清晰可辨,足見廣九的刀有多鋒利,那一刀有多狠,估計就是狗頭恐怕也給剁下來了。斷口處的血淌下來,狗毛上形成一條暗紅的血線。風(fēng)聲弱了些,漸漸的停歇了,雪粒子的聲音猛然膨脹起來,偶爾有幾粒稍大的在瓦片上擊打出脆響,還有的從縫隙間漏進來,冷不丁鉆進人的衣領(lǐng),使得人一個瑟縮。瘸狗的叫聲現(xiàn)在變得清晰可聞了,廣九那一刀不但砍斷了狗腿,還把這個叫聲也改換得無比凄厲,而這聲音居然越來越近了,后來變成了咕咕的咆哮,就像有人在外面推石磨一樣。人們面色如土,都轉(zhuǎn)身朝門,有人舉著手電一照,只見地上已經(jīng)鋪上了一層薄雪,像從天上罩下來一面孔洞稀疏的紗布一樣。瘸狗在院子里一瘸一拐的踱著步,在雪地里留下一密一疏的兩行腳印,走到左邊它的頭就偏向左,走到右邊就偏向右,腦袋始終瞅著門,瞅著一群呆若木雞的人。一時間人們都不言不動,像看時裝表演一樣看著狗一跳一跳,脖子跟著一伸一縮。狗走到一端一扭身轉(zhuǎn)回來,竟然還異常矯健。三條腿不時把被雪覆蓋的枯葉掀起來,就像搔癢的人摳破了皮,布滿了星星點點的疥疤。突然間一道寒光燦若流星般從眾人頭上掠過直奔瘸狗而去,原來是廣九忍不住又玩起了飛刀。而狗卻不閃不避,似乎料定了這刀傷不著它一樣。刀果然從狗身旁一閃而沒,斜斜地飛出去撞在石頭上,當(dāng)啷的一聲響,濺起一朵微弱的火星。狗停了下來,低下頭來舔了舔斷腿,不慌不忙地轉(zhuǎn)身走了。
雪開始下得大了,外面一片混沌。眾人做聲不得,齊齊看著村支書,看他怎么來處理這件事。支書一下子象老了十歲,往日梳得一絲不茍的頭發(fā)現(xiàn)在一片散亂,露出了根部長出來的白發(fā)。他的聲音變得異常的沙啞:我看這滿生是杏香殺的無疑了,她怕暴露出去,又無力掩埋,所以就藏在柜子里。至于有沒有合伙人一同行兇,那不是我們能調(diào)查清楚的了,明天上報給派出所,由他們來處理。
有人問道:那杏香又為什么死了?你看真的是自殺嗎?
村支書說:那還有什么好懷疑的?大家不是都親眼看見了嗎?
二狗說:看來滿生八成是杏香弄死后關(guān)在柜子里的,可她為什么又要上吊呢?說是難以忍受巨大的恐懼和精神迫壓也說不過去,她的自殺和滿生的失蹤隔了很長時間,她沒有理由在這么久后才選擇自盡,更沒有理由把自己剝得一絲不掛的懸吊起來。
村支書吼道:你問我,我怎么知道?一個年輕女人嘛,又是活守寡,難保沒有一些男人動邪,管不住襠里的那個東西。這就很難說了,誰知道她是怎么死的?當(dāng)初你們不懷疑,現(xiàn)在人都爛成骨頭了,還怎么去分析呢?
有人咕噥道:那時候根本就不知道滿生死了,所以也就沒有往這方面去想嘛。
黑子說:狗,會不會和那狗有關(guān)系?
和狗有關(guān)?一只狗和人能有什么牽扯呢?
黑子說:可別把狗小看了?!读凝S》上就有一則故事,講的就是一個婦人,由于男人長期經(jīng)商在外,耐不住寂寞,就教那狗干男女之事,這狗居然一點就通,時間久了竟然習(xí)以為常。后來丈夫回來,自然沒有了狗的份,這狗醋勁大發(fā),撲上床把男人咬死了,這才暴露出來。扭去見官,官府也是做得出來,就叫人狗在大街上當(dāng)眾交歡,來看的人簡直是人山人海,最后婦人和狗都全身筋骨寸裂而死。
大家罵道:黑子,可真有你的,杏香都死了那么久了,你還說這樣的缺德話,你就不怕睡不著嗎?當(dāng)心半夜一睜眼,杏香就站在你床前,眼睛冒綠光,冷得像冰的手在你臉上摸啊摸的。
廣九說:莫不是你心里有鬼,所以拿狗來遮掩,故意把水?dāng)嚋啠?/p>
黑子一下子跳起來八丈高:廣九,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我看你倒有些問題,要不是這樣,你為什么對那狗那么仇恨,非要殺掉它才安心?我看你心狠手辣的,嫌疑最大的就是你。
廣九喝道:你再胡說試試,老子揍扁你這個里外一樣黑的龜兒子。就要向黑子撲去,二狗幾人趕緊抱住了,廣九掙脫不得,嚷道:可惜老子的刀,要不捅你黑子個透心涼。你狗日的在老子眼里,連一頭豬都不如!
二狗說:大家都別吵了,這是吵架的時候嗎?大家聽村支書怎么安排吧。
外面不像剛才那么黑了。風(fēng)是完全停止了,雪花像怕驚動什么似的靜靜地在地上堆疊著,人們在發(fā)覺時外面已是一片蒼茫的白。什么聲音都沒有,就連那瘸狗也隱了形消了音,似乎消融在空蒙遼遠的夜空里了。
村支書已經(jīng)坐在了凳子上,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恢復(fù)了往日的嚴肅矜持,條理很清晰地說:這事是有些邪乎,那狗更難得講是怎么一回事。杏香和滿生兩口子到底出了什么事,一個被殺一個自殺,都不是我們能想得通的。但是大家不要不負責(zé)任的處亂講栽贓,人命關(guān)天,這是好亂說的?特別是黑子和廣九,你兩個要注意,不要因為彼此有點小疙瘩就像兩只瘋狗一樣亂咬。至于報案的事情,我看要暫緩,人都死了將近一年,大家還能記得清什么?大蓋帽的來東家盤問西家打聽,大家還要不要過年呢?怎么也得過了年再說。大家明天把滿生抬上山埋了,入土為安嘛。這屋呢,看著就讓人覺得邪氣直冒,除了打副棺材,其余的就一把火燒了,當(dāng)然如果有人愿意拆去修理個豬牛圈,拿去當(dāng)茅廁板的,只要你不怕也可以。那狗已經(jīng)少了一條腿,大家再想辦法打了,應(yīng)該難度不大。
眾人都覺得村支書講得有理,總不能因為滿生一家兩個死鬼一只死狗弄得年都過不好吧,于是紛紛點頭。村支書又吩咐廣九和二狗說:你們?nèi)グ验T板抬來,找兩根凳子在堂屋支起。
是的,滿生雖然只剩一副骨架了,按照農(nóng)村的風(fēng)俗,還是得停在堂屋里,至于敲鑼念經(jīng),做道場,焚香燒紙之類的,滿生一個孤兒,那就免了。
問題是這幅骨架誰來抬呢?臭氣雖然不濃烈了,聞著還是叫人受不了。何況大家?guī)讜r見過這陣仗呢?人死了原來可以是這個樣子,可以變成那么恐怖的一副骨架。有的人忍不住去摸自己的頭骨和脊椎骨,想象著自己的骨架是啥樣。
村支書吩咐大家搜出來一些破衣爛衫,拿去包著骨架抬。骨架很輕,只要兩個人抬就夠了,這事自然又落在了廣九和二狗身上。二人抬起骨架的時候,有什么東西掉了下來,咚的一聲落在柜子底。二狗抬完骨架回來,尋來一把銹跡斑斑的火鉗,招呼廣九打著手電,把那個東西夾了出來。
這是一個黃銅煙嘴,被尸水浸漬后通體黑綠,它夾在二狗手里的火鉗上,就像一個小小的喇叭,似乎就要吹奏出一些隱秘的音符出來。
二狗把驚異的目光投向村支書:支書,這不是你的煙斗嗎?
這話把人們的目光一撥,由煙斗撥向村支書。村支書很平靜地說:是我的。媽的,老子說我的煙桿哪里去了,原來竟然在這里!不消說,一定是那狗干的好事,別的不偷,偏偏把我的煙桿叼來了。這條……這條狗日的狗!說到最后一句話,村支書終于爆跳了起來。
狗叼煙桿?難道這狗也抽煙?人們想著這個問題,忍不住露出笑意來了。不過大家知道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縱然心里狐疑,也不好說什么——能說什么呢?
夜已經(jīng)很深了,該回去了。人們相跟著往回走,回頭一看木屋,屋里的燈光在密密的雪舞中越來越朦朧,就像一個搖曳的燈籠。
回到家,人們一直懸著的心終于稍稍松弛下來。這樣靜謐的雪夜,不好好睡覺可真是浪費了??呻S即就被村支書家里傳來的驚叫怒罵給吵醒了,大伙趕到村支書家,只見村支書手捂著褲襠一聲不吭,在雪地里翻滾??藓康牡故撬拍铮瓉泶逯鲩T在雪地里小解,冷不防有東西銜住了他,剛剛感覺到一絲熱,這熱馬上傳化成了劇痛,旋即一道在雪地的映襯下淡得幾乎看不見得白影一閃而沒。村支書低頭一看,那東西血糊糊的掛在那里,像被扭得只剩一根筋連著的雞頭一樣,差點給連根拔掉了,村支書就發(fā)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
一道火光沖天而起,映得雪地血紅。密密匝匝的雪片紛飛如絮,妖艷得勝過春花。原來是杏香的木屋著火了,是誰放的火呢?
第二天,人們看見,杏香的木屋已經(jīng)變成了一片黑黑的廢墟,就像白面里倒進了一瓶黑墨,在晃得人眼難睜的雪地里,說不出的丑陋怪異。絲絲縷縷的黑煙還在升騰,像一條條扭曲的烏梢蛇。晶瑩的雪花飄下來,吱吱地化成熱氣。人們在灰燼里檢視,除了幾根被燒得一觸就碎的滿生的骨頭外,還找到了一個鐵鉤,似乎是廣九掛豬用的。不過沒有必要去打問了,誰知道還燒了些什么東西呢?這把火倒也省事,大家就近挖了個坑,把殘渣碎骨全埋了。雪花很快就覆蓋上來,迅速把這個疤痕變得和其他地方?jīng)]有兩樣。
黑子終究沒有舍得扔那狗腿,好吃貪嘴的他用蘿卜燉了一鍋。這次他出奇的大方,挨家挨戶的去請人們來吃,就連廣九他也厚著臉皮去請了。不過所有的人都拒絕了,不要說吃,想想那具骷髏就要嘔吐。黑子就和他婆娘吭吭哧哧的啃狗腿,開始覺得很香,后來越吃越覺得腥臭無比。兩口子不敢再吃,把剩余的倒在門外雪地里。緊接著肚子絞來絞去的痛,兩口子著著實實地拉了一天肚子,拉得幾乎和那具骷髏一樣。
黑子最后一次上茅房回來的時候天要黑了,他聽見一種很奇怪的聲音,定睛一看,是那瘸狗在啃他倒掉的狗腿,它竟然吃起自己的肉來了。黑子大驚失色,幾乎是滾著進的家門。
同一天夜里,疲累不堪的二狗坐在火爐邊看電視,看著看著就沉睡過去了。春紅在朦朧中覺得有東西在扯被子,睜眼一瞧,是那瘸狗,它弓著背使著勁,狗眼睛邪笑著忽閃忽閃。二狗在春紅的叫聲中驚醒過來,沖進里屋一看,春紅已經(jīng)滾到了床下,血水從她兩腿之間泉水一般涌出來,她到底還是流產(chǎn)了。
二狗紅著眼睛找廣九借來一把殺豬刀,滿山滿野的搜尋,立誓要為沒能出生的孩子報仇。可那瘸狗雖然只有三條腿,卻能老遠就嗅到危險的氣息,早早的避開了。二狗變得和當(dāng)初那只四肢健全的狗一樣,滿村嚎啕游走。
終于有一天,瘸狗似乎在二狗日夜不休的追襲下支持不住了,被二狗攆了上來。它一瘸一拐的向著山上逃竄,二狗踢踢踏踏地在后面追,踩踏得一路的雪末子飛濺如霧,眼里的殺氣比刀光還要冷厲。最后那狗在一個凸起的雪堆前不見了,氣急敗壞的二狗站定四望,只見彤云如墨,翻卷如浪,又在醞釀一場更大的風(fēng)雪。二狗被雪堆上一樣?xùn)|西吸引住了,它殷紅如血,在白得人眼花的雪地里是那樣觸目驚心。那是春紅在孕中為肚子里的孩子織的毛衣,這個土堆就是杏香的墳。
二狗呻吟了一聲,像一根面條一樣軟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