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雯 (貴州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 550000)
《紅樓夢》作者為書中人物創(chuàng)作了數(shù)量可觀的詩詞,表現(xiàn)人物內(nèi)心的情感世界,以此塑造人物形象。林黛玉作為《紅樓夢》一書中最具才氣的女子,具有詩人氣質(zhì)和獨特人格魅力,因而她所吟詩詞引起了學界高度的關注。《葬花吟》這首蕩氣回腸之詞,又被學者評為該書中最具藝術表現(xiàn)魅力之手筆。通過對《葬花吟》這首詞的深入品讀后,我認為這首詞不僅塑造出“詩畫”的藝術畫面,更是包含了對黛玉的人物形象的深層刻畫。同時這首詞抒發(fā)出的深沉的哀怨之情和對抗黑暗的頑強精神,更是讓這一部作品達到了崇高美的藝術效果。
曹雪芹生于書香門第,對書畫有著極深的造詣,尤其偏愛寫意畫。張宜泉《題芹溪居士》稱其“愛將筆墨逞風流”,敦敏《贈序圃》還有“賣畫錢來付酒家”之句,可見,曹雪芹不僅熱愛繪畫,且具有較高的繪畫素養(yǎng)。曹雪芹的繪畫修養(yǎng)讓他為人物作詩詞時實現(xiàn)“畫面塑造”提供了基本的保證。
《葬花吟》一詩是一幅鮮活生動的畫卷,也充滿著委婉曲折,蕩人心魄的“詩畫”藝術美感。這種詩畫的美感更多地來自對于黛玉葬花這一充滿凄涼場景的畫面塑造。詩作把黛玉孤身一人獨把落花葬的人物畫面,融匯進“紅消香斷”、“血痕”“黃昏”“青燈”等具有強烈視覺沖擊力的色彩繽紛的暮春花謝的自然環(huán)境畫面中,以苦景襯苦人,使得詩中的凄苦之美的畫面仿佛流動在讀者眼前,盡顯悲涼?!盎ㄖx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游絲軟系飄春樹,落絮輕沾撲繡簾。閨中兒女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手把花鋤出繡簾,忍踏落花來復去?!痹娮鏖_篇就如一幅緩緩展開的畫面,先是描繪院落里落花漫漫,眾人歡騰祭花的熱鬧畫面,忽而畫中出現(xiàn)了小山坡,倩麗少女孤獨一人在落花漫天舞動的山坡上把鋤傷感之畫。少女葬花的凄涼的畫面與眾人歡笑的畫面看似在一個平面空間中,能夠聽到看到彼此的一舉一動,但這座小山仿佛也是一個無法打破的屏障,將少女和歡鬧的人群隔絕開來,仿佛成了兩個世界,從而盡顯葬花畫的凄苦。
“獨倚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碑敭嬀碓俅握归_時已是黃昏時分。落日斜照在杜鵑花上,在昏黃的日光的襯托下那花紅得仿佛似令人窒息的鮮血,少女看著這明艷的春色卻更加憂傷,在余暉中啜泣起來。接著畫卷上的顏色突然暗了下來,此時已經(jīng)夜晚,天空下起了大雨,屋外雨滴敲打著窗發(fā)出嗒嗒的聲響,屋內(nèi)油燈散發(fā)出點點青熒的光亮投射到墻上,照出少女在冷冷清清的被子里抹著眼淚輾轉(zhuǎn)難眠的圖畫。
《葬花吟》中所呈現(xiàn)出的“詩中有畫”不是一幅簡單的畫面,而是把一幅幅獨立的畫面聯(lián)合起來形成一幅流動的畫卷并在畫中加入人物的神態(tài)、情感,從而使讀者能夠由詩入畫,最后再由畫面返回到詩中細嚼此中真意,通過詩畫合一的方式將作者想要表達的深層次的情感傳達給讀者。在這花謝之季,在這樣“情景合一”的特殊境況下,由花及人,由客體到主體,讓詩畫中的黛玉顯得更加凄苦哀涼,也讓讀者更加感慨萬千。通過白晝葬花、日落而泣、夜冷難眠等三幅圖畫將流轉(zhuǎn)變化的時空連貫起來,這樣詩畫結(jié)合的表達技巧的確會給讀者更深層次的閱讀體驗,同時以畫面感來調(diào)動讀者的主體情感也對彰顯了作品的魅力。
詩人總有超乎常人的想象和情感,過人的文筆功力也使得他們能夠準確地將自己的情感通過文辭宣泄出來。曹雪芹筆下的林黛玉正是富有著詩人氣質(zhì)的女性形象,體弱多病的她自幼失去雙親,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在重視情感流露的詩詞中,詩人常將主體情感滲透到客體存在中,委婉含蓄地表達出自己的情感。情感作為人物內(nèi)心世界的多方位展示,是窺探人物形象的重要途徑,因此讀者可以借助詩人在作品中表達的對客體事物的情感來對詩人形象進行最基本的認知。詩歌作為曹雪芹在小說中塑造人物形象的藝術手段,而縱觀林黛玉的詩詞之作,最能充分顯示林黛玉性情與風采的,就是她生命哀音的代表作——《葬花吟》。面對周遭環(huán)境的黑暗與壓迫,這位多愁善感的悲情女子從花終究逃不過凋零的現(xiàn)實中看到了自己命運的影子,并將滿腔的哀情都寄托在這落花之上,這首充滿詩情的哀音是曹雪芹以詩歌為藝術手段全面展示林黛玉的人物形象的重要作品之一。
在《葬花吟》這首詩作中,詩人以黛玉手把花鋤葬花為中心,把黛玉甚至可以說是曹雪芹本人對現(xiàn)實和命運的思考充分寄托在詩作的議論言辭中。通過對詩人吐露的心聲的詩句的品析,便可以一探詩人的人物形象。
柳絲榆英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桃李明年能再發(fā),明年閨中知有誰?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明年花發(fā)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大觀園里得意之人就像柳絲榆英,絕不理會失意之人的痛苦。失意之人就如得不到憐憫的落花一般。黛玉性格古怪又是沒有依靠的孤兒,在這現(xiàn)實的大觀園里自然生活得不如意,看到這凋零的落花讓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命運,加之對寶玉的誤會,更加增添了她的傷感,因此發(fā)出了“風刀霜劍嚴相逼”的哀嘆之聲。開篇短短的幾句將黛玉因寄人籬下而造就的多愁善感的人物形象呈現(xiàn)出來。的生活狀態(tài)和相愛卻傾訴無門的戀愛狀態(tài)所造就的脆弱的形象刻畫得入木三分。
“昨宵庭外悲歌發(fā),知是花魂與鳥魂?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愿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凈土掩風流。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遍_篇將黛玉脆弱的形象塑造完成后,詩人繼續(xù)借花喻人,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了黛玉高潔的形象。大觀園看似和氣實則人心冷漠的現(xiàn)實給她原本敏感脆弱的心靈帶來了更大的傷害。任憑不諳世事的她受盡委屈,但她卻不愿隨波逐流,只愿遵守自己的內(nèi)心,達到“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的人生境界。
詩中字里行間中對自己心跡的表露,從而塑造了黛玉形象。首先,黛玉是一個敏感細膩、多愁善感的脆弱女子形象,因此才會在看到落花漫天時才會手持花鋤葬花。其次,黛玉又是一個充滿韌性、不屈不撓的女子,即使她被生活迫害,但絲毫沒有減弱她的反抗精神,她不愿被世俗所污染,堅持自我,并對自由和美好的生活有著無盡的的向往。可見,《葬花吟》多角度、多方位地塑造出了黛玉的形象。
西方美學史上對崇高這一概念的闡釋有著長遠的歷史,在朗吉弩斯、柏克、康德、席勒等人的努力下,崇高的內(nèi)涵得到了不同視角的闡釋,從而成為西方美學史上蘊涵豐富的美學范疇。西方的崇高來自一種由對大自然的巨大力量與巨大形態(tài)的崇敬與敬畏,它產(chǎn)生于人們面對危險而實際并無危險時的恐懼和害怕心理之中,是生命力受阻滯又更加強烈的噴發(fā)。就崇高產(chǎn)生的途徑來說,黛玉對生命的可貴有著深深的敬畏之情,因此她才會做出葬花的舉動,同時,面對世間萬物都必將逝去這一不可阻擋的現(xiàn)實,黛玉內(nèi)心是充滿恐懼的,否則她又怎會發(fā)出“桃李明年能再發(fā),明年閨中知有誰?”“明年花發(fā)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的嘆息呢。她內(nèi)心對命運的不定感到恐慌,她知道在這大觀園里她的生命不會得到重視,這是她埋藏在她內(nèi)心的痛苦與恐懼,但此刻的恐懼和痛苦并不產(chǎn)生實質(zhì)的危害。相反地,她在面對生命力受阻時,內(nèi)心有一種從痛苦中萌生的快感,這種快感源于身邊污濁小人的卑微襯托出了她的高尚。她堅信即使陷入了渠溝般的生活困境,自己也應該保持著自己高潔的品質(zhì)。即使她終將逃不過消亡,只要她堅守自己高潔的本質(zhì),她就會像飄香的落花一般去往天堂,而做盡壞事的小人只能下至地獄。生命的衰亡是普世的恐懼,《葬花吟》一詩在傳達對生命終結(jié)恐懼的同時,又給我們排解這種恐懼的方式。黛玉葬花以及不甘愿為了茍活于世便與小人同流合污的信念,都是昭示讀者只有坦然面對生命消亡這一現(xiàn)實,才能活出自我而不受世俗束縛,詩作既書寫了詩人心中對美好生命的珍視以及不被污濁世道所同化的頑強精神,同時也帶給讀者美的享受,使得《葬花吟》一詩具有了崇高的美學意義。
朗吉弩斯看來,崇高的美學意義,一是存在于自然界中的奇異現(xiàn)象;二是存在于社會生活與藝術中。社會生活的崇高主要是人格的偉大、精神的高遠和感情的熾烈;而藝術中的崇高則應該對人的感情產(chǎn)生強烈的效果。據(jù)此分析《葬花吟》,同樣可以對該詞取得的崇高的美學價值有深入的解讀。就該詩產(chǎn)生的感情效果而言,《葬花吟》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了黛玉對花、對美、對青春、對生命摯愛的濃烈情感,這種濃烈的情感更是給讀者帶來強烈的共鳴,能夠直擊讀者的心靈深處,彰顯了《葬花吟》的美學意義。葬花從表面上看是一向敏感脆弱的黛玉多愁善感的舉動,但詩作卻是詩人最熾熱的情感的噴發(fā)。葬花題材在前代作家筆下多是表達對美好事物消逝的惋惜,對生命無常的恐懼和憂慮。而林黛玉所作的《葬花吟》表達的情感卻未停留在對生命終會衰亡的恐懼和擔憂,更是表達了對造成生命消亡的行為的憤恨?!盎ā苯K會凋零,但若不是“風刀霜劍嚴相逼”,花、人也不會在正值明媚鮮妍時迅速消亡。詩作所表達出的對黑暗現(xiàn)實摧殘美好生命的譴責是空前強烈的,這種強烈的情感直擊讀者的靈魂,給讀者深度的閱讀體驗,并能夠引發(fā)讀者對現(xiàn)實生活中黑暗現(xiàn)實的重視與反思,因而實現(xiàn)了崇高的美學價值。
黛玉的《葬花吟》一詩,動人心魄的情感表達,和對“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的人格精神書寫,直擊讀者靈魂,不僅引發(fā)了讀者的共鳴,并給讀者提供了排解對生命易逝的恐懼的方法,從而使《葬花吟》具有了崇高的美學價值,這不僅為讀者帶來了超越優(yōu)美的閱讀享受,也增強了《紅樓夢》一書的藝術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