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知訓(xùn)
奶奶講的故事,總是從農(nóng)村老太太們撿起地上的牛糞說起。
那時候,人們剛從“文化大革命”的窒息中喘過氣來,日子還是緊巴得很,吃菜團子充饑也是常有的事。后來承包土地,有了地的奶奶日子越過越有勁兒,晚上織布裁衣,雞叫就摸黑下地干活。人們不再比窮,開始想富,向往傳說中的富裕生活,村里各家各戶為成為“萬元戶”,省吃儉用,勤勞耕作。連那些曾經(jīng)喜歡坐在街角曬太陽聊天的老太太們,看到了大街上遺棄的牛糞,也會爭先恐后收攏起來帶回家。牛糞可以當柴燒,還可以給土地做肥料。
村頭有個啞巴,窩在土堆邊上,眼神呆滯,嘴角總是有片污濁的血團子。她講話總是“咿—呀—啊—嗚”的。起先還有人聽,甚至想要翻譯她的言語。可時間久了,就真的沒有人聽她吱唔了。
啞女兄弟姊妹四個,她排行老三,家里窮,孩子又多,爹媽總是為瑣碎的事吵架。在啞女六七歲的時候,她的生母自殺了。父親續(xù)娶,繼母并不待見啞女。
啞女家里窮得叮當響,總要有人吃不飽,這人便總是啞女。有時候,我的奶奶看她可憐,就偷著把她叫來照看小叔。說是讓她幫忙照看,也是想借機給她口飯吃。她比小叔大了十來歲,別看她不會講話,可很會逗孩子。她“咿—呀—啊—嗚”的言語,在小孩子聽來,卻是最美妙的聲音。自那時起,奶奶家只要有一口飯吃,就不會讓她空了肚子。
幾年過去,小叔慢慢長大,不再需要她照看。啞女也十五六歲了,算得上是個半勞力,卻不會干農(nóng)活。叫她松土,她卻把莊稼的根都鏟了;叫她澆水,她又把苗全淹了;叫她采果,她倒把葉連莖一股腦兒全搗鼓下來了。說她天生不是干活的料,也有人不信。她父親和兄弟姐妹幾個都手把手地教過她,可到最后沒一個不是摔鋤頭走人。大家都在努力干活,奔好日子,她卻成了最閑也最不討人喜歡的人。
再后來,改革開放了,私營經(jīng)濟興起了,人們腦瓜也活絡(luò)了,賺錢的路子也多了。這不,她不知從哪兒弄來輛小車,開始賣油條。有人說她傻,她的確腦瓜不靈光,可這個時候,誰又能說她不聰明呢?她因為手藝好,炸的油條軟而不萎,脆而不焦,黃里透著油亮,并且收拾得干凈,買賣合理,很快就在這一片出了名。她的油條,不僅讓十里八鄉(xiāng)的人稱道,更俘獲了一位青年的心。
這青年有志,只是家貧,可啞女怎管得了這么多呢?有人義無反顧地愛著她,就很知足了。兩人的婚事雖說經(jīng)歷了一些挫折,但好事多磨,最終成為夫妻。男子節(jié)儉勤勞,女子賢惠大方,兩人一起把油條攤經(jīng)營得有聲有色。家里的地也沒有荒廢,按季種了麥子、玉米,小日子越過越紅火。
結(jié)婚之后,家里生活也變好了些。不久,兩人有了兒子。啞女雖然不會表達,但生性溫柔,兒子能感受到她作為母親的關(guān)愛。兩人把一個小家操持得很是溫暖。最讓大家想不到的是,啞女的兒子考上了北京的大學,畢業(yè)后留在了北京的大醫(yī)院里工作。
每當聽別人說起兒子,啞女的眼神總是澄亮的、溫柔的,好像她生命中所有的美好都深藏在那里。啞女的兒子說:“我如今在北京工作,現(xiàn)在通訊方便,時常給家里打電話,母親雖不會說話,可我只要聽到她咕噥幾句,我的心也就安了?!?/p>
奶奶講起陳年往事,滔滔未絕。在她所講的許多故事里,啞女的故事尤其令我感觸深。集市上,啞女“咿—呀—啊—嗚”的吱唔,車攤旁,男子對啞女溫柔的微笑,整個世界都如此生動、明媚。這大概就是平凡又浪漫的日子,也是天長地久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