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武
笑話的主要任務(wù)是娛樂自己與他人,笑話之所以受歡迎,是可以在言語上令人精神一振,分享笑的甜蜜。
從古典文學(xué)中看,最常見、最粗淺的笑話,是諷刺別人生理上的缺陷,當(dāng)我們讀到《谷梁傳》中,描寫派出跛腳的去迎接對方跛腳的,派出瞎子迎接對方瞎眼的,那個外交場面十分可笑?!蛾套印分小斑M狗國鉆狗洞”的故事也是起因于嘲笑身材太矮。
還有近視眼看畫展把鼻子磨得流血,鎖書櫥把眉毛鎖到門縫里!更有取笑一位風(fēng)濕病人,眉毛脫落,鼻梁凹斷,傳說蘇東坡就作詩道:
大風(fēng)起兮眉飛揚,安得壯士兮守鼻梁!
或者講一個子路前往“避孔子塔”的故事來取笑“鼻孔子塌”,利用諧音的方法,攻擊別人生理的缺陷,在低度文明的社會里,這是現(xiàn)成的笑料。
此外,“傻女婿”、“吝嗇鬼”與“白吃”的故事,在中國亦極為盛行。分析這些笑話,都有“人比人,我勝他”的基本心態(tài)。人喜歡被人贊美,而不喜歡有人被贊美;人不喜歡被人嘲笑,卻喜歡有人被嘲笑。時常提及一些比自己差的人,和自己一比,就產(chǎn)生樂趣。這類笑話境界很低,以糟蹋別人作為自身的開心劑。
較高層次的笑話,是開自己的玩笑來逗人喜樂。這時講笑話是站在第三者的立場,來嘲弄自己,正足以表現(xiàn)出內(nèi)心的余裕,毫不傷人地在瞬間制造知性的樂趣。古典文學(xué)中這類笑話較為少見,偶爾也有的,像白居易的《喜老自嘲》詩:面黑頭雪白,自嫌還自憐!毛龜蓍下老,蝙蝠鼠中仙!
他嘲笑自己發(fā)白面黑的蒼老模樣,舉兩種動物來自喻。既像長了毛的千歲烏龜,額上兩骨凸起,蹲在叢蓍之下,會聽人說話;又鼠不像鼠,鳥不像鳥,是一只蝙蝠。古人說“前身便擬廁中鼠,修到功深也是仙”,他形容自己是老到成仙的廁中老鼠吧!實在老得模樣難看,怎么不自嫌又自憐,逗人發(fā)笑?
能開自己玩笑的人,在別人開他玩笑時,心胸自然寬大許多,這種寬大具有包容力,展現(xiàn)了人際關(guān)系上的魅力,所以常開自己玩笑的人,別人都樂意與之為友,人緣奇佳。當(dāng)然,也不必一味貶低挖苦自己,開自己玩笑,以不失掉氣質(zhì)為限度,不然盡裝成小丑,也未必能討好別人。
至于笑話的最上乘境界,則不在諷人或弄己,而是日常生活中隨機拈出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帶一點缺憾與荒謬,但靈光閃爍,反映出橫生的機智。文明度愈高的社會,才愈有高雅的逗笑幽默的共同體味。
譬如有一次子貢問孔子說:“死掉以后究竟是有知的,還是無知的呢?”對于這種問題,孔子總是回答得絕妙,他回答道:“這不是今天急著要問的,日后自然會知道了!”又如布什總統(tǒng)在電視播出他檢查中的心臟圖后,說:“我自己看了也嚇一跳,又不是情人節(jié)!”情人節(jié)才會囁囁嚅嚅地把自己的心掏出來呈獻出來呀,真是中外說笑話的高手!中國古典文學(xué)里,這類較為文縐縐的機智笑話也是很多的。
現(xiàn)今“葷笑話”、“軍中笑話”盛行,表現(xiàn)社會共通的普遍經(jīng)驗缺乏,能引起會心微笑的材料愈來愈窄,窄到只好專用野蠻人的生殖象征作材料。這種不入流的笑話,在三境界之外,卻大行其道,多少表現(xiàn)出這代人生活趣味的卑下,與頭腦的簡陋駑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