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也
喜歡蕨不開花不結果,不戀愛不結婚,徹底的獨身主義,只是以分株法或者利用自身的孢囊,就可以進行種屬的繁衍,它選擇了最簡單的活法,竟也三億年至四億年生生不息,那可是三億年四億年的孤獨啊。
蕨是最古老的植物,它見過恐龍。想象一下吧,遠古時期,這顆星球上遍布著的全部是蕨類植物,它們郁郁蔥蔥,高高低低,覆蓋著地表,它們是地球上的主角,遠比如今隨處可見的白楊樹、法桐樹、楓樹要普遍和風光。體形巨大的恐龍四處走動,以這些植物鮮嫩的葉片為食。后來在地殼運動和氣候變化中,蕨類賴以生存的外在條件不存在了,于是高大的木本蕨類基本上都滅絕了,滅絕的蕨類森林陷入地層,經(jīng)過漫長的物理化學變化漸漸地就成為優(yōu)質(zhì)煤炭。那些煤塊是留有記憶的化石,有的上面還隱約著蕨類的根莖葉的印跡,或許,在那些印跡上,極個別的甚至還能分辨得出恐龍咬噬過的某個位置吧。是的,我相信這樣說并不過分,在我們現(xiàn)代生活的各個方面幾乎都充滿了億年前蕨類植物那遙遠而蓬勃的幽魂,它們沒有真正死去,只是變成了另外一種更加隱秘的形式,以在地下埋藏了上億年的激情推動著這個世界。
只有少數(shù)種類的蕨類植物逃過了自然浩劫并得以存活下來,它們基本上都是一些比較矮小的,并且后來大都由木本被迫漸漸演變成了草本。在一個已經(jīng)不適合它們生存的世界上,它們很像遺民,跟伯夷叔齊一樣,保守而固執(zhí),屬于它們的那個地質(zhì)時代已經(jīng)不存在了,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了,它們卻也不肯加入當下的整片森林,而是要躲避到偏僻的荒野之角或者靜寂的屋瓦之縫,把這些不顯著之地當成了它們的首陽山。最為巧合的是,據(jù)說“夷齊采蕨而心憂”,這真是人類的遺民遇上了植物的遺民,可以惺惺相惜了。蕨還可以稱得上是流亡者,從中心流亡到邊緣,從主角流亡到配角,從高處流亡到低處,也許還從故鄉(xiāng)流亡到異鄉(xiāng),帶著曠世的哀愁,在裸子植物和被子植物的顯赫包圍中,孤軍奮戰(zhàn),偶爾一陣風徐徐吹過,仰望天空,心事浩渺,悠悠億載從何說?
蕨有著強烈的“角落意識”,大都永遠置身于人跡罕至的濕地,在半陰的林間、荒山、巖縫、坡底或溝澗里生長,不結黨不社交,不追捧不上鏡,徹頭徹尾地自生自滅,與其說它謙卑,不如說它是高傲的——真正身世久遠的貴族從來不需要像暴發(fā)戶那般張揚和炫耀。其實,在角落里才會有好的故事。從文學角度來說,它的資格也是夠老的了,《詩經(jīng)·召南》里就寫到過這種植物:“陟彼南山,言采其蕨?!睂懙氖且粋€女子一邊采蕨菜一邊登高望遠,盼著男友到來,蕨在這里成了充滿詩意的情愛道具。
然而,這角落里的蕨并不拒絕世俗生活。沒錯,它既可以生在深山老林,神清氣爽,按捺不住對清澈時光的贊美,另外,它也完全可以長在人家老屋潮潤的房檐、墻根和磚縫,日日望著一縷炊煙朝向晚的天空升起——這次它當然依然是在角落里,它搖曳著那一蓬蓬簡簡單單的想法,在喧鬧的市井的旁邊悄無聲息。在春天,最好是三月下旬至四月上旬吧,它的嫩芽抱著蝸牛形狀的小拳頭,通過采擷人的手走上餐桌,它在瓷盤里獨語或者跟遙遠的肉類進行交談,味道鮮美。蕨在土下橫生著的根里充滿了淀粉,可以做成蕨根粉,煮在火鍋里,滑膩筋道,也很是好吃。在大饑之年,蕨類往往會成為窮人們的糧食。蕨還是藥材,在《本草綱目》里,它是去暴熱利水道治蛇蟲傷的好藥??窗?,蕨就是這樣,品格清幽,卻并不標榜為隱者高士,企圖從名氣上賺取什么“附加值”,它在人間煙火里,也從來都是一副那么自得、那么輕描淡寫的模樣。
蕨是多余者和邊緣者,卻并不是弱勢群體。它好像一直都在對這個世界說“NO”,它不是大聲地在說,更不是咬牙切齒、慷慨激昂地在說,它只是微微地搖了搖頭,漫不經(jīng)心地背過身去了。它那綠綠的羽狀復葉彎垂著,笑意盈盈,它不是孤芳自賞,它連“芳”都不曾開出過一朵,又能拿什么來自賞呢?
蕨很“獨”,它有足夠的意志和力量“獨”上三億年,它是植物里的“超人”,這“獨”的意志和力量來自何方?或許來自中生代侏羅紀那幽古的遺傳基因吧。正是這孤單以至于孤絕,造就了蕨永遠的飄逸和青翠,它周圍的空氣總是透明的、清秀的、干干凈凈的。
而在遠處,在朝陽的大路邊上,在公園的花圃里,那些桃李們的周圍早已是烏煙瘴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