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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鐺

2019-07-25 04:50:49
作家 2019年4期
關(guān)鍵詞:凌河丫頭鈴鐺

太熱了,這該死的天氣。停在老萬家門口那棵皂角樹上的知了,在叫了一晌午后,也趴窩了。在它“知了,知了,知了”叫得連成了線的時候,我們想的是水,水,水,讓人想著的就是一件事:趕緊將短褲扯掉,藏在玉米地里,憋著一口氣,跳進村子后面的老古河,一個猛子扎到水底下,躲那兒最涼快。那時候也還有一絲絲的風,就是從老古河上刮來的,掛在樹杈上的皂角們“刷、刷、刷”搖擺起來,老萬家的幾個丫頭這時就會從門里面探頭探腦出來張望一番,皂角們的拍手聲,讓她們以為是我們躡手躡腳的腳步聲呢。我們才一下水,她們說不定就找上我們的父母告狀去。真煩。

現(xiàn)在是晚飯前息夏的時辰,從汗水中午睡醒來的人,如果張眼看看日頭,覺得會有很多日影在眼前晃。這么悶,也許要下雨。

熱浪是無形的,寂靜的。再過一小時,不,再過兩小時,我們才可以被大人們一起帶著去河里痛快地洗浴。現(xiàn)在不行,連知了都齊刷刷偃旗息鼓了?;锇閭円捕紱]有聲音了,好像都鉆水底下去了,就只剩下我一個人傻待著了。

就是我這么想,也是無聊,沒什么好想的,真的什么也沒有。

“叮,丁丁?!?/p>

“叮,丁丁。”

這好奇怪,把我耳朵一下給燙著了似的。

“叮,丁丁?!?/p>

“叮,丁丁?!?/p>

重復響著的時候,我連氣都喘不上來快了。

“啊,二子,快伍兒?!?/p>

赤腳飛奔的孩子們,我太熟悉了。

“叮,丁丁?!?/p>

“叮,丁丁?!?/p>

好像有人慢騰騰攔了他的路。

老萬舉著一只鈴鐺,另外一只手去觸發(fā)他的機關(guān)。只有一只亮晶晶的鈴鐺。一只空白的鈴鐺,不再是長在自行車龍頭杠上的一只光鈴鐺。

我喜歡和老萬的三丫頭一起瘋玩,她大我一歲,七歲,可她懂的比我的那些伙伴加起來的都要多。

“這叫什么草???”

“是啊,三姐,什么草?。俊?/p>

三丫頭的跟屁蟲,四丫頭五丫頭搶在我前頭問。

“這叫地趴草。你媽的這都不曉得,呸!”

地趴草就貼著地面長,躥起來好快,人踩來踩去的村道上,它都長得旺旺的。橋口的地主杭老胖,人剛剛給槍斃了,沒等到他家從前的兩個長工分走他的房子,這草就越過他家的門檻兒,爬進灶屋間,爬進房間,就差沒著床腳爬上床了。地趴草很快就瘋長到他的墳頭上去了。

三丫頭手上拿著的就是地趴草剛剛長起來的碧綠的草籽包,像一顆綠色的露珠,將它從中間一掐二,牢牢按到知了兩只突出的眼珠子上,然后,放開它的翅膀?!爸ā保宦暲L的尖叫,被蒙上了眼睛的知了,斜刺里躥出去,“撲”,撞到一棵楊樹干上,掉下來,緩緩神兒后,“茲”,又一聲長鳴,再一次騰空而起。

“瞎眼兒郎,瞎眼兒郎,傻瓜跟著后面忙?!?/p>

“傻瓜跟著瘋子忙,你家是個瞎眼兒郎,瞎眼兒郎。”

三丫頭領(lǐng)著我們一群,跟著那只瞎飛瞎撞的知了,拍著手,滿田滿野瘋追。

三丫頭知道合作社的糧倉后面麻雀最小也最多;下雨天太陽沒有熄燈還在天上亮著,就是打盹兒了;她說她小時候喝過伯伯家羊奶的,像桑樹液那樣難喝,合作社不養(yǎng)蠶,小桑林地砍掉改大田了。再說,她家窮得連一頭羊都沒有。

說到這頭羊,三丫頭可又要哭暈了。她那么相信我,拉著我的手一起過的老古河百歲橋,到她伯伯家牽回來那頭小母羊。說到那頭小母羊,有天居然上了三丫頭和她妹妹們的床,因為它叫個沒完,哪怕是吃完了我藏著捂在肚子上的那四片大桑葉,還是在床上像頭呆驢那么轉(zhuǎn)圈子,小尾巴還一翕一張的。之后,我們又一起牽著小母羊去橋口木匠家,找到一見小母羊就打噴嚏流鼻涕的卷翹角老種羊。三丫頭懂得好多。

唉,可惜,小母羊沒到生崽時就死了。

三丫頭說,小母羊是被她伯母念咒毒死了。

老萬卻說,沒事兒,再窮的人家也養(yǎng)得起老鼠。

老萬家真窮,老鼠大白天都跑出來咬丫頭們的光腳趾頭了。

我有時閉上眼睛會默念三句,老鼠老鼠,你千萬別咬三丫頭的腳。她的腳是臭腳,一定是的,每天她都要等妹妹們洗好腳,再用她們的洗腳水洗腳的呀,真臭,真臭!三丫頭洗腳的時候,小母羊喜歡用頭蹭她的膝蓋。對,她放屁特別臭。她放屁就喜歡跑進人堆里頭,一拍屁股,“潑”“潑、潑潑”,然后撒腿就跑了。

沒人的時候,她讓我蹲下,一個轉(zhuǎn)身,屁股對著我的臉,長長、長長的一個響屁,我捏緊鼻子,趕緊往上風處跑。她太會放屁了,像合作社的那頭牛似的。可牛吃的是草啊,哦,她家人晚飯常常不吃就上床睡覺了。老萬說,天一擦黑就睡覺,那才叫養(yǎng)精神咧。

我剛才是說老鼠吧。那時候我就想,要是有點響聲嚇唬嚇唬老鼠多好。當然,要有個鈴鐺就好了。

“叮,丁丁?!?/p>

“叮,丁丁。”

老鼠怕聲音?。?/p>

“老鼠不是怕人,是怕聲音?!?/p>

三丫頭常常跟小母羊就這么說。

我知道蜈蚣也怕聲音。

三丫頭在河邊柳樹根下捉到一只蜈蚣,掀開她那已顯短的小褂子,用小棍輕輕挑了放在她鼓起的白白肚皮上。受驚的蜈蚣彎作鉤形,好一會兒,才又將皺縮的綠身子扯直了,紅紅的腦袋探著須,開始沿著肚皮向上爬,運動到三丫頭的那兩顆小蓓蕾中間打尖兒。三丫頭看著我大氣兒不敢出的樣子,直眨眼睛做鬼臉。她用大拇指按住蜈蚣的頭,停在她胸口的兩只小蓓蕾那兒。蜈蚣像只彈簧,痛苦地扭動著身子,左右上下來回甩動。

“咬我呀,咬我呀,快咬我呀!”

我的耳朵里面灌滿的似乎全是再遠處北凌河上呼呼呼刮上河口的烈風,眼前生起了一層白色的霧氣,迷迷糊糊的,又有點像尿急的樣子。

三丫頭另一只手一把拎過我耳朵拉到她胸前,一松手卻捏住了我的鼻子,讓我去嗅一嗅。

“干什么,干什么呀?”

腥腥的,好惡心的氣味。

“啊——”我終于掙扎開,殺豬叫一般,撒腿就躥出去。

三丫頭邊追我邊喊:

“跑不了,哈哈,掉你脖子里面了——”

這次是,我的手臂脫臼了。我栽在了一根樹樁上。

“快起來,你這個膿包。摔一摔,長得快!”

她這一拉,疼得我滿頭滿腦直冒冷汗。

我怕蜈蚣。我更怕三丫頭。

我夢見蜈蚣掉在脖頸上,涼嗖嗖,癢絲絲,直到嚇得手舞足蹈醒來為止。我媽說我被三丫頭施了蠱,中上邪了。

從夢里驚醒,我既害怕又興奮,因為我見到了捉壁虎的三丫頭,抓蛤蟆的三丫頭,剪老鼠尾巴的三丫頭。

“魚很傷心,魚是不用睡覺的?!比绢^說。

她拎著籃子,站在烈日下的田野里撈魚,只見一塊石頭接著一塊石頭蹦出來。你們從哪兒來,要回哪兒去?

下一刻,她對自己烈日下的影子避之唯恐不及,黑壓壓的影子成了密集涌動的巨大蟻群,正在倉皇四散,像潑出去的一盆水,連痕跡都不留,迅速消失不見了。

我想馬上再睡著,又一時難以入睡,那些螞蟻變成了一張張人臉,從地下不斷涌上來浮出地面。我知道,這都是村子里死去的人,有被刺刀削去一半臉的,有投河溺水的,有瞎眼的,有生著疥瘡的,有爬滿蛆蟲的,有的是我從前的玩伴兒。這些都是陰濕的雨后黃昏,在戰(zhàn)壕泥巴墻、草垛間、河灘蘆葦叢若隱若現(xiàn)曾經(jīng)浮出過的面孔,由于在大太陽底下暴曬,它們紛紛撤退,回到它們該待的地方去。所有面孔又回到了一張女人的面孔:女蠻子涂上腮紅胭脂的臉。

“然后呢,沒有然后了?!比绢^說。

“叮,丁丁丁?!?/p>

鈴鐺的聲音,有點喑啞,反射著太陽光的自行車現(xiàn)身在田坎上,有點刺眼,靠著鈴聲驅(qū)駛,圍繞村子打轉(zhuǎn)。是老萬騎車帶著她穿戴大花褂子的新娘。

“叮,丁丁丁?!?/p>

從小鈴鐺響瞬間轉(zhuǎn)變成過年時連續(xù)的鞭炮聲。

一場大火起來,三丫頭點燃了螞蟻王國,劈劈啪啪的炸裂聲響作一片,所有模糊的面孔都席卷在火堆里翻滾上升后煙消云散。這是今年這個夏天無人能夠撲救的火災,全村的狗兒圍著大火狂吠不止,有如瘋狂的詛咒聲。

“賤人,村里出的喪門星,賤人哪!”

罵聲一起來,剛才還游蕩在天空的半個月亮,立馬躲藏到了一大塊烏云后面,連同兇狠無比的青蛙叫都變得模糊了,都鉆進河里水藻底下去了。

好吧,隨你們怎么去說怎么罵吧,事實上,有生以來,我第一次體驗到了那個被大人們稱之為幸福的東西,就因為三丫頭會在夢里跑到我的夢里來。我也確切地知道了,有一天,我會像夢里又重新見過的人那樣,真的會死掉,不,是一定會死掉。盡管就像大人們說的幸福的東西是那么少,可我呀,還是愿意再出生一次,我還是愿意哪怕只是再見到三丫頭一次。但我不會當面對她說,絕不。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行人讀上一百遍,一覺睡到天大亮?!?/p>

老萬從郎中二先生那里討來了毛筆,親自寫在一張黃黃的菩薩供紙背面,交給我媽張貼在百歲橋口的大槐樹上。

老萬抓住三丫頭的一頭亂發(fā)問她:“瘋子,瘋婆子生的瘋丫頭,你瘋!瘋得我頭都大了,你娘不要的東西,害人精,惹禍精,你是毒蜈蚣投的胎呀?呸!呸!呸!”

罵到一半,老萬突然鬼上身一樣卡殼了,冷不丁伸出受了槍傷僵直的右手,抽了自己一記耳光。

“老東西,完了,完了,你完了?!?/p>

老萬舉著這只鈴鐺,像驅(qū)趕蚊子一樣,躲開直往他身上撲的我們,最后一個動作更奇怪,像是從馬背上跳下來似的,為了避開一個大孩子猴子般躥上去騎他的肩。他閃開時發(fā)出貓頭鷹半夜的怪叫。

這鈴鐺的聲音昨天曾盤旋在村口,整個村子的人都驚到了。

“你怎么走路的,這么慢?”

“叮,丁丁?!?“叮,丁丁?!?/p>

從村口轉(zhuǎn)過身時,老萬就看清了,是他。

他說話時側(cè)身的樣子,左肩聳得有點兒高。

一個團長是多大的官兒,到底是團長大還是旅長大?

幾個半大小伙子在議論,爭執(zhí)不下,他們跑來扯住老萬受傷后不易甩開的那條胳膊問。

村長說,老萬一身的臭兵油子毛病。他胳膊、肚皮和小腿上都有槍眼兒。這事兒問他準有答案。只不過,村長說他是個革命的逃兵,可恥。他每回都要拍桌子發(fā)誓,我是受傷躺在門板上被隊伍遣散了送回家的。可村里的人都知道,他們家窮得連一塊正兒八經(jīng)的門板都沒有。他家屋前倒是有一棵樹呢,可只是一棵東倒西歪的皂角樹。全村都沒有一棵像樣的大樹了,因為要進合作社時,大家把自己田里的樹都鋸了或者賣了,他想找棵樹藏在老古河底下漚著日后曬干了做門板的門兒都沒有了,連村北橋口的木匠把他吃飯的家伙都轉(zhuǎn)讓給鎮(zhèn)上的木工服務社去了。

老萬家的門是一堵籬笆墻,鎖呢,是一根麻繩系著的一塊有孔的石頭,白天朝外掛著,夜里朝里面掛著,下雨天放在外頭泥巴地里可以做墊腳石。每當我們莊子上的人嘀咕一聲口頭禪“窮得連塊門板都沒有”時,我都會向老萬家踮起腳來望一望,生怕他家什么時候真的有了一塊門板,那我就不能白天黑夜一想到找三丫頭就像貓和狗一樣,一側(cè)身子就能鉆過那道籬笆的“門”了。村長過來跺一腳,那塊掛“鎖”會自動在籬笆上晃兩晃。也像老萬躲著村里人自言自語的模樣。

說到自言自語的老萬,他是真的很老了,至少和我們村莊一樣老,他的五個丫頭有大有小。看上去,他的老婆比她的大丫頭好像大不了太大,老太婆們都說,老萬家養(yǎng)著個妖怪,既不下地干活兒,也不和村里婆娘串門兒。和丫頭們說話都繞著舌頭尖兒,外人誰也聽不分明。因為她是個妖精,長不大,所以她的頭總是梳得油光光,腦后綰個發(fā)髻,發(fā)髻上罩著漏空的黑網(wǎng)子。她穿寬袖子衣服,袖管上繡著彩線花朵。她走路呢,一搖一擺,好像腳下踩著戲臺,雙乳卻直挺挺先向前沖著的,倒像是要把胸口頂破了才好。她那個隨身帶著的錫制粉餅盒常常是空的,她會跟貨船跑到老遠的北凌河邊上找到紅螞蟻窩,挖點紅粉灰放在里面冒充胭脂。老太婆們說,她喜歡在月光下曬,不然咋會這么白?

月初頭開始,從一大早上女蠻子就眼巴巴等人了,她等那個從北凌河轉(zhuǎn)運農(nóng)副產(chǎn)品到老古河時隨船貨郎攤的哨子響。當村里的老少娘們兒都圍攻上來時,她趁手順走一兩樣東西。從北凌河外鄉(xiāng)來的瘦高的貨郎伸出他靈巧、白凈的手,抹油似的在她臉蛋上擼過去,拖了戲腔戲調(diào),慢悠悠地壞笑道:“你總要記得,欠我一樣什么哦,女蠻子。”

三丫頭的娘本來是個路過的外鄉(xiāng)唱戲班的人,跟老萬生完該生的娃,她又跟貨郎攤往北凌河上游的方向,跑得沒音信了。過了好幾個月,女蠻子又跑回村口偷偷摸摸接走了老大和老二。反正村子里再也看不到老萬家的老大和老二了,不論是河畔、井邊、谷場還是合作社的畜牧欄。

二子媽說,那天夜里,她聽到林子的狗叫得慌,不知不覺走到了外面。

“本來漆黑的天上,一串一串的流星,把我嚇死了,最亮的那顆火球落下來,就落在我們村子后頭干草堆上。我呀,沒辦法。我說,我這是在哪兒?我聽到了什么?我呀,是受到了驚嚇,我一個寡婦人家,兵荒馬亂過來的,二子爹死在我手臂里的那一夜又回來了。我呀,還真是沒辦法,我就趕緊看牢自己的孩子——”

社里的干草堆就在老萬家屋子后面,那兒有不少炮彈坑,一排樹都攔腰炸斷了,成了螞蟻窩,我們常常到那兒玩打仗,運氣好,能撿到黃銅彈殼兒賣給貨郎攤兒換糖果。三丫頭的姐姐一定是被流星接走了。二子媽說得我心里直發(fā)抖。

女蠻子留下了一身唱戲時才會穿的大花褂給了三丫頭?,F(xiàn)在,那有牡丹圖的花褂已經(jīng)套到了三丫頭身上了。花褂太大了,她一穿上,媽媽的那股瘋勁兒就立馬傳染給了三丫頭,看看她胡攪蠻纏、能說會道的那些唱詞兒就知道了點啥。現(xiàn)在天刮大風,皂角樹頂上的喜鵲巢都刮翻了,她蹬蹬蹬爬上去,一屁股坐進撥正了的喜鵲巢,風大,只看見她的一張嘴開開閉閉,像那只被風吹跑到河北蘆葦林子里面去了的長尾喜鵲,好啰嗦的一只喜鵲啊,有時一上午聽到它在老古河上叫喚。站在老古河岸上的人打老遠看到這件大花褂,還以為女蠻子又爬上樹在張望過橋來的貨郎攤呢。三丫頭,你說,你趴樹上說的是什么?好像說的是送我一頂大草帽,一頂大大的草帽,里面有喜鵲毛襯里的,但風實在是大,根本無法聽見三丫頭的聲音。她的話都給風卷到天上去了。

“那飛走的喜鵲還會回來嗎?還認這窩嗎?”

“你聽它在河對面死洋怪氣地叫呢!”

一團黑影,在我們頭頂上沖過來,又沖過去。

下一次,要撿拾一點小石頭子放在口袋里自衛(wèi)。喜鵲也要銜點兒尖利的石子、瓦片放在巢里面才行。

“一會兒雨要來了,我們走吧,我要回家了?!?/p>

云跟著風后面來了,下雨了,開始下雨了。雨滴從天上落下來,打在老古河面上,打在村子干涸的田地里,整個村子里里外外發(fā)出了一片“唉,唉,唉”的嘆氣聲。村莊等這場雨已經(jīng)等了很久了。

雨水激起來的煙霧彌漫開來。老古河灘上,過路船工藏在蘆葦叢中的秘密宿營地暴露了,蘆稈臨時搭成的鴨棚被上漲的河水沖散架了,疾風中的鴨群驚慌失措,此起彼伏地叫喚,那聲音,倒是像極了放鴨船工絕望中發(fā)出的縱情大笑。之后,向四下漫延擴散,鴨子們像被人踩著了脖子似的。

幾個月過去了,三丫頭的兩個妹妹失蹤了。人們說一定是女蠻子又神不知鬼不覺回到村子,接走了她們。

“她們不想跟著這個窮爹受罪,找準個時機跑了吧?不管怎樣說,脫離這窮窩了,走了吧。可她們那么小,自己跑出去尋親不能啊,再說了,要帶走孩子,也應該一起都帶走嘛,不該獨獨留下三丫頭啊?!?/p>

“三丫頭那么野,那么瘋,爹不疼媽不愛的,誰要呀?!”

“別瞎操心,她還會回村里的。她還欠著你不少的谷子呢,是吧?”

“女蠻子還在村子里,夜里偷偷回家,送點吃的,送點東西。我撞見過一次,那夜我有點胸悶,開了院門出去透透氣,沒想到看到一個人從外面竹林里飄著就過去了。你知道的,我們村沒什么好路,都崎嶇不平的。我問她為什么不回家跟老萬過日子,她說我就是為這個才回來的。雖說,這日子真不好過。她吧,像是私奔途中路過這兒,并沒有往老萬家的方向去。那晚,北凌河刮過來的風好大,星星都快看不見了?!?/p>

“我以為她早把自己的孩子給忘了。你該問問她,怎么還沒把三丫頭帶走,沒準兒哪天,她跑去自己找?!?/p>

“三丫頭,你的兩個妹妹呢?怎么不帶她們出屋子玩???”

“去,去,去,我才不想跟她們玩呢,不爭氣的東西!不爭氣就是不爭氣,我爹爹說了,只有我才是我爹的女兒!”

撤出戰(zhàn)斗時,老萬從倒下的人身上取下三支來復槍挎著,卻老要撞上前面一個空著手還搖搖晃晃的家伙。

“你怎么走路這么慢?”

“嘿,伙計,小腳老太婆嘛,你怎么走路這么慢?我們?nèi)铝耍炝烈矂e想走回營地。”

他抓住前面那人的肩,推搡了一把。

那人卻順勢倒下了。

扳過臉,用袖子抹去污血,認識,隔壁村子的,同一年的兵,他分在前哨連,是個偵察兵。這倒好,落到收容隊里面來了。

“壞了,已經(jīng)翹辮子了?”

天真的快要亮了,北凌河灘上,狗已經(jīng)聚到了一起,發(fā)出嗷嗷的吼叫,像臘月里刮過茅草房屋頂?shù)娘L聲。

“呸,狗日的,你才翹了呢?!?/p>

貓著腰,丟下那人,準備往前趕路,他聽到地底下飄上來的這一句。

“沒呢,沒呢,剛剛回我嘴了。我認得,他是隔壁村的。喂,別睡大覺了,看這兒,醒醒吧,你醒醒,別喂了野狗了——”

班長過來,不由分說,讓幾個戰(zhàn)友分走了他的槍支,命令他背上這個受了傷要死要活的人,跑步追趕衛(wèi)生隊去。

“他媽媽的,我說你怎么走路這么慢,真倒霉?!?/p>

扛在他肩背上的人沖他耳語。

“他媽媽的,我說你怎么走路這么慢,放下我,過不去了?!?/p>

回應他的只有跌跌撞撞的腳步聲和哮喘般聲嘶力竭的吸氣聲。

“別踢我腿肚子,別踢了,絆倒了,可沒力氣再站直了?!?/p>

“別睡覺,到了衛(wèi)生隊,有你大把大把的覺睡。我已經(jīng)看清楚往那兒去的路了?!?/p>

他的左肩上中過一排槍彈,白色的骨頭外翻,聳在外面的是沾了泥水的筋肉,凌晨戰(zhàn)斗打響前,突擊敵人外圍壕溝時中的機關(guān)槍彈。

“那時,實力不行,都打夜戰(zhàn)。他們的前哨連隊才剛剛摸上去,就交上火了。他命大?他們連就他命大?替我求求菩薩吧,半路上我要歇口氣,他早翹了,手腳都涼了。”

“老萬又在放毒了。非得叫上兩個基干民兵把他嘴堵了。”村長過后說。

“老萬,老萬,好家伙,是你?老萬,你看看你這走路的樣子,怎么比你爹都要老了。怪了,你怎么走路這么慢?”

“老萬,是老萬,我快要完了??晌衣€是你慢?你他媽媽的騎上了帶雙鈴鐺的洋車了,我他媽媽的是赤著腳呢?!”

“這張嘴還是老萬。這張臭嘴啊,老萬!”

我們,二子,快伍兒,三丫頭們都擠到老萬皂角樹這兒了。

“爹爹,這車你騎過沒有?”

“當然,可不是這輛。——你這車必須借我。”

“老萬,我說你怎么走路這么慢?原來就是想著要攔我呀。”

“你這車今天非得借我來使?!?/p>

“車,借你可以,但只能一下午,這是團部通訊員的。今晚上我騎車帶上你鎮(zhèn)上館子喝一壺?!?/p>

“喝一壺?我們倆都走到懸崖峭壁上了,還喝什么酒?通訊員的,我信??赏ㄓ崋T不就是你的通訊員嗎?你這身軍裝都該剝下來給我穿上!”

“老萬,你說話不像個革命的階級戰(zhàn)士。我怎么說你就自己跑回家了呢?!”

“你聽好了,我這心早結(jié)冰了,都成一塊冰坨子了?!?/p>

“你為什么不回到我們那邊去了?我們著實等你好久?!?/p>

“你到過我家沒有?我爹死了還沒落葬,我老婆又快生了,我沒法帶上死人歸隊?!?/p>

老萬一屁股坐到團長腳下,雙手反復拍打自己的肩膀,不停地甩著頭,一臉的厭惡與不屑,仿佛掉進糞坑里,滿頭滿腦地落滿了紅頭綠蒼蠅與雪白粉嫩的蛆。

“我走路這么慢?我他媽媽的沒把你這個死鬼背了送到閻王殿去算好的了?,F(xiàn)在好了,我走不動路了,我可是連喝口涼水都塞牙縫呢我?!?/p>

“你走路怎么就這么慢!?我跑回家要管這么多張嘴。你們沒說轉(zhuǎn)移的事,我追了你們?nèi)烊?,吃著地里沒熟的麥粒,和崗哨交了幾次火,這些我全記得。一不打仗,你們就得了勁圍攻我,還不是給你領(lǐng)頭整得死去活來的?!”

老萬把自行車騎到鄰近的鎮(zhèn)子上賣了,但單獨留下了這只鈴鐺。

本來嘛,一輛自行車上怎么會有兩只鈴鐺?一左一右兩只鈴鐺的自行車多威風啊!別說在鄉(xiāng)下,就是在城里,也是大人物才配得上騎它。可誰會給一輛自行車配備兩只一模一樣的鈴鐺呢?一只鈴鐺響著,另外一只鈴鐺也響著,沒有一只是啞巴的,這就說不過去了。再說了,一輛嶄新的自行車上,也只用得著一只鈴鐺,兩只鈴鐺純屬多余。老萬,這多出來的鈴鐺,真像是你繳獲的戰(zhàn)利品。

我們可都喜歡老萬的寶貝鈴鐺。

“老萬,你說說那只鈴鐺的事兒吧?”

“我從村子里騎到鎮(zhèn)子上,十來里地,不騙你說吧,只用了一袋煙的工夫?!?/p>

“老萬,你騎車到鎮(zhèn)子上去的時候,一路上是打響一只鈴鐺還是兩只鈴鐺?”

“這一路上,嘿,比那高頭大馬會照顧人多了,沒得說了?!?/p>

“什么?什么的鈴鐺?這是我老部隊分給我的車,知道吧?明白點了吧。我總算分到了一輛車。他媽媽的。”

老萬的懷里,從此多了一只鈴鐺。

什么懷里?這是夏天,老萬每一年夏天就只有一條短褲,自從斷了松緊帶后,只能在腰上系根繩子了。

“三丫頭長,三丫頭短,老萬家的鈴兒叮當響?!蔽业幕锇閭兂3_著我的光腦門兒又唱又蹦。

“苦啊?!?/p>

“苦啊?!?/p>

“苦啊?!?/p>

天地一色的黃昏時,老古河對岸柴葦叢里面的一只叫“苦啊”的柴雀兒在叫。我媽說,這“苦啊鳥”啊,是早年嫁到我們村子里來的一個新媳婦,半夜三更餓狠了,偷吃掛在房梁籃子里的飯團兒,被發(fā)現(xiàn)后噎死投的胎。

“撲通?!?/p>

這時候,如果我向河心擲塊大石塊,鳥兒就停止了叫喚。這一個夏天,“苦啊鳥”怕回不了我們村子了。就像吃了閉門羹似的。它會沿著老古河灣轉(zhuǎn)往北凌河,在高高低低的葦草叢中哀鳴,似乎想趕在悶濕的夜雨之前,翻遍北凌河谷每戶人家的屋脊和河灘上每片葦葉。哦,它得一直在他鄉(xiāng)尋找家鄉(xiāng),直到轉(zhuǎn)往天地之外。

是我,我去過北凌河,這不是吹的。

我陪三丫頭時常來河邊等罱淤泥的船。黑油油的底泥是大田的肥料。有時罱上來的淤泥里面會帶上來烏魚、河蚌、螺絲之類的東西,看到這樣的過路船,老萬一家絕對不會放過的。

每隔十天半月,會有一支運煤、磚瓦的拖船隊經(jīng)老古河直達北凌河。

三丫頭說,船上的東西都是送到城里工廠的,城市里的女人也上班,像男人那樣有工資。

三丫頭叫得出一些北凌河沿岸村子的名字,她媽媽的戲班子曾經(jīng)輾轉(zhuǎn)跑過碼頭,最熱鬧的村子張燈結(jié)彩半個月在演戲呢。這是三丫頭說過的最正經(jīng)的話了。

“你將來也去北凌河演戲嗎?”

“打仗,哪兒也別去了。這輩子只想跟你爹過幾天安穩(wěn)日子?!?/p>

這不是三丫頭,明明是女蠻子在說話。我們泡在齊腰的河水里,用光腳丫攪動著纏人的挺出河面的水草,打發(fā)晚飯前的時辰。這老古河里面也窮得只有水草了,河蚌和螺螄都讓老萬摸光吃光了。

“撲,撲,撲——”遠遠地就聽到了拖長的馬達聲沿河而上。一股濃煙從喘著大氣的船頭柴油機上噴出,像一條粗大的黑辮子,在半空中被風拆散了。

“拖船來了,”三丫頭眼睛一亮,“準備好,爬船,去北凌河?!?/p>

一艘拖輪,后面掛著七八節(jié)裝滿了紅磚頭的駁船,都是吃水很深的平底船,擦著水面在行駛。船頭上坐著威嚴的押船人,戴著頂大草帽,他的大黃狗脖子上拴有一節(jié)鐵鏈子。船老大膝蓋上橫放一條長竹竿,似乎為了在遇風浪時好保持船身平衡。

“別搶前面的,爬倒數(shù)第二節(jié)?!?/p>

我們兩只手剛剛搭上船幫,狗尾巴已甩直了跳躍過一節(jié)一節(jié)駁船直沖過來,鐵鏈子打在紅磚上一陣喧響。

“不要命了,狗娘養(yǎng)的,給我滾得遠遠的,小雜種們!”押船人噴著唾沫星子,揮舞著他的長竹竿。

“別怕呀,笨蛋,我掩護你?!比绢^反身入水,一蹬腿就向船頭游去。大黃狗跟著她又折返了往回跑,一邊甩著鏈子狂吼。

趁這個機會,躲藏到水底的我,扎一個猛子,從船底下躥到了另一頭,出水一伸手正好搭上拖船最后一節(jié)船幫。

憋了很長一口長氣加上狗吠鬧的,我的心口像鉆進了一只野兔,“突突突” 狂跳亂蹦了好一陣。聽狗伸直了脖子沖對岸吠,押船人長長的竹竿陰影已經(jīng)看不到了,他放心落座在船頭上了。

隨著水流舒服地順著我的胸口、肚子向后退去,一股干成了一件大事的喜悅充斥全身,河面上也適時鋪滿了紅火綢緞般的晚霞。

這是一大片收了一半的玉米地,撕開了下垂的玉米包殼兒,像一排懸空的鴿子輕盈地掛在玉米稈上。這是一塊竹林坡地,和我們村子不一樣,他們的竹林在屋前,我們在屋后。過了兩處河汊了,星星從船頭的方向無聲無息地跳出來了,幾只螢火蟲閃耀在漸行漸遠的蘆葦叢間,不對,那是村子的燈火,這是水流變緩,河面開闊的緣故。

“這是北凌河!我在北凌河上!”天上的星星都在向我眨眼,嘲笑我是個笨蛋。

“三丫頭,你在哪里?你這個笨蛋,我在這里,我是在北凌河上!”我騰出一只手,努力伸出水面,像升起了一面勝利的旗幟,不斷揮舞著,向天上近在咫尺的星子們,向兩岸低矮的屋子里面快要就寢的人們,向想象中沿著高高低低的河岸追來的三丫頭。

可是,河岸上沒有三丫頭的身影出現(xiàn)。拖輪已經(jīng)深入到北凌河的腹地了,河水變得更涼了,除了聽著船頭發(fā)動機的轟轟聲和偶爾的一兩聲狗吠,就是從河床上冒上來的一串又一串的咕咕聲。燈火越來越遠,也越來越少了,兩岸不斷有影影綽綽新壘的墳堆閃過。

“三丫頭,你在哪里?”喊聲淹沒在船頭的機器聲和嘩嘩的水流之中,只驚起了近旁蘆叢草窩中兩只水鳥的孤鳴,回應它們的是我肚子里饑餓的一陣陣腹鳴。吊在船上的手臂變得僵直、酸痛?,F(xiàn)在,連爬上船的力氣也喪失了。

我的耳朵一下子伸到了天外,仿佛聽到了媽媽聲嘶力竭的叫魂聲,心猛然一墜,似乎沉入了水底。

“撲,撲,撲——”拖長的馬達聲又起來了,這是到了又一處河汊,船隊在轉(zhuǎn)彎了。借著船隊外轉(zhuǎn)的力,趁著水流,我一下子鉆進水下,狠劃了幾下,冒出頭,好險,差點卷入船底。我突然全身發(fā)冷,那雙沒入水下太久,又因剛才甩水過猛的腿腳開始抽筋,沒了知覺。

“壞了,水鬼作祟?!币呀?jīng)麻木的腳感覺到一股力量在向水下拉拽,雙肩上像綁了一塊大石頭,好沉好沉。

“叮,丁丁丁?!?/p>

“叮,丁丁丁?!?/p>

聽見了水底的鈴鐺在響,我一個激靈,神識又回來了。我翻轉(zhuǎn)過身子,用像翅膀一樣剛剛長起來的三丫頭的雙臂,拼命劃水。不,這酸脹的雙臂明明還是我自己的——這是睡夢中曾經(jīng)有過的一幕。

我死了嗎?啊,呸,呸,我的嘴巴里啃到了泥,牙齒縫里,喉嚨里塞滿了淤泥,窒息快了。發(fā)癢的喉嚨里噴射出一條帶泥沙的水龍,我聽到自己的咳嗽,震動得太陽穴都生疼。手指尖還一直攥著一把水下的龍須草,舉過河面時,一只螢火蟲細雨點般從天上飄下來,正好落在龍須草長長的卷葉上,就在螢火蟲一閃一滅之間,我恢復了視覺。哦,還有刺痛我腳底的葦根與蒿草,這是蘆葦根莖斷裂的清香,也有了嗅覺。

“刷,刷,刷。”聽到水流有節(jié)奏拍擊河岸的聲音,這已經(jīng)是河灘邊了。

一垂手摸到了光屁股,搓了兩下,不知什么時候短褲已被水流沖走了,再往下探,我摸到了腿腳,是自己又回來了,我又完好地回到了赤條條的身上。意識到這一點后,趕忙連滾帶爬,手腳并用,上了河坡。通過辨識星子和水流的方向,我向著村子的方向開始發(fā)足狂奔。一路上引來無數(shù)狗吠,驚飛了河邊灌木叢和墳頭上的無數(shù)宿鳥,還有,無數(shù)的風聲鶴唳和鬼哭狼嚎。

不斷有一個聲音提醒著:“不,這不是你的村子,還遠著呢。”

“天亮?星子滿天,孩子,天亮可早著呢!”這是經(jīng)過一片開闊的墳地時,從一處新墳里面冒出的蒼老聲音。

“這兒,這兒,看見了嗎?隊伍就在這兒被偷襲、打散,我昏迷了三天兩夜的壕溝。”這是老萬開腔了。

“你跑錯了村子了,笨蛋!這是當年趕走我媽媽戲班子的村子。這是我媽帶我姐姐逃難時被他們強奸的風車坊,餓鬼出沒的村子——”

“雖說嫁出的女兒,潑出的水,生你的時候天寒地凍,家里面可是揭不開鍋了,那個冷啊,北凌河上結(jié)著厚厚的冰,一瘸一拐,你裹著小腳的外婆,背著一麻袋谷子,爬過北凌河,才生起了我們家冷灶頭——”

“這是我的鈴鐺,給我,我的鈴鐺?!?/p>

“歇歇吧,跑累了吧。躺到我的洞穴里來,這兒又涼快又舒服?!边@耳朵邊呼呼的風在叫。

“咩,咩——”我聽到羊叫,三丫頭的小母羊立在前面河坡一棵歪脖子的柳樹下,小鈴鐺就掛在它的犄角上搖晃著呢。小母羊身上每一根羊毛都直立著,閃電般散發(fā)銀色的光芒,像塞了滿肚子的螢火蟲。從它的肚子底下,正掉出一只、兩只小火球,那是它正在出生的小羊羔們——

這一夜好漫長啊,好累人啊。這一夜,我?guī)缀跖芡炅宋疫@一生要跑的路。

鈴鐺沒有翅膀,鈴鐺總應當是一只飛不走的鳥兒。

“叮,丁丁丁?!?/p>

“叮,丁丁丁?!?/p>

這只剪了翅膀的鳥兒,還在我們村子里出沒。

“叮,丁丁丁?!?/p>

“叮,丁丁丁?!?/p>

鈴聲,是的,鈴聲獨自來來往往,你不知道它何時響起,圍繞著我們村子尋尋覓覓的,側(cè)耳細聽,一會兒在東面出現(xiàn),一會兒又回到西邊,像是在尋找它的主人似的。你要是因此責怪老萬,他會一把將你推出去老遠。

“我的鈴鐺?我的鈴鐺早就生銹不響了,現(xiàn)在鬼才知道它去哪兒了呢,你聽到它響?你該把它拿出來??!奶奶的個熊,它在哪兒?人一倒霉鬼都欺上門,這世道!”

這只調(diào)皮的鈴鐺有時半夜會響起,所有熟睡的孩子這時就會驚醒。雖說這鈴聲總是顯得不太光明正大,但大家一定要知道,全村的孩子也都在猜,這鈴鐺此刻到底是在哪個家伙的手中?村莊給它讓出了一條奇特的聲音通道。

警醒的家長會推著那個半大的孩子翻個身來,說,醒醒吧,都像老萬家的三丫頭一樣讓鬼上身了。

這只鈴鐺是真的嗎?不是說這是一只多余的鈴鐺嗎?它來過老萬家嗎?它到過我們村子嗎?它到這里來干什么的?或者僅僅只是路過?歇一歇腳,它好再上路,像三丫頭的媽媽那樣,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三丫頭,三丫頭不也是她媽媽丟在村里的一只鈴鐺嗎?

酷暑的日子里,一到下午,人們困倦得眼皮直打架,可一旦聽到鈴鐺響了就都振奮起來,想一想地里面的活兒怎么樣了。那些烈日下的田地,雖然近在咫尺,卻又顯得那么遙遠。半夜時分,酷熱會讓人大汗淋漓,醒來時有人聽到了鈴聲,像是老古河底發(fā)出來的,昏昏沉沉的,空心的,像從一個感冒的人胸腔里發(fā)出來的,也許就是它白天午后的回音。

我做過不少試驗,不管你在村子哪頭喊三丫頭的名字,回音都出自河岸??珊影妒遣粫姓J的?;匾粝Ш?,你安靜地站上河岸,跨坐在百歲橋上,看到的只是河底下左右搖擺的水草叢中自己那扭曲的倒影。

現(xiàn)在,你要是到了我們的村子,就只能聽見老古河流水的聲音了。如果你問河水流到哪里去,自然還是北凌河唄。

又起風了,有人在睡夢里說。風來自老古河與北凌河交叉的大河口。

可真是的,有一天,老萬家的鈴鐺再也不響了,就像我將一只蟋蟀兒藏得太好,給活活悶死了一樣。

責任編校 譚廣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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