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巖
一
外面起了風,樹葉跳著舞紛紛落下,隔著窗子還能聽到“嘩啦嘩啦”的聲音。張蓋早早起床,準備好早飯叫妻子,治,吃飯了。
半天聽不到妻子的動靜,他輕輕推開臥室的門,妻子正呆坐在窗臺深望窗外的秋色。他沒打擾妻子,輕輕拉上門,從另一間閑置的臥室拿出行李箱,一樣一樣地往箱子里裝東西。衣物,藥品,洗漱用具,化妝品,衛(wèi)生巾衛(wèi)生紙,箱子被塞得滿滿當當。他把箱子拉到一角,又往妻子的錢包里塞進一沓子百元鈔票。隨后,他潦潦草草往嘴里扒拉了幾口飯,再次輕輕推開臥室的門。妻子依舊保持著深望秋色的姿勢。
治,我走了啊,米粥涼了記著熱熱。他輕悄悄地說。
妻子像失去了聽力,沒有任何反應。他欲上前,瞬間又縮回腳步,在客廳穿好外套,出了家門。
張蓋的車子漸漸走遠,治又呆坐了片刻,進了廚房。
餐桌上有雞蛋餅,米粥,醋溜白菜條,醬菜。治拿起筷子吃起來,她看到了角落里的行李箱。箱子滿滿當當像是吃飽了飯專門在等她,她咀嚼的速度開始變慢,仿佛故意讓滿滿當當?shù)南渥佣嗟人粫骸?/p>
飯后,她沖了熱水澡,又躺回床上閉眼賴了大概半個多鐘點,起床對鏡略施粉黛,背起肩包,拉起行李箱也出了家門。
依然是以往的出行模式,治坐了汽車,又坐了火車,到了蘇州。除了蘇州,她似乎沒有什么地方想著要去。她直接奔到了居住的地方,一套35平米水電家具齊全的小公寓?;疖嚿纤头恐髀?lián)系好,治到時,房主已在那里等候了。
房子在三環(huán)以外,屬日租房。自治第一次住在這兒感覺挺好,就一直沒挪過地兒。房主是位大姐,多年下來,已和治很熟。治和其他房客有別,別的房客只住一兩天,治一住就是半月二十天甚至更長,而且一年要住兩三次,所以房主每次都給治打九折。
這次入住第一晚,治聽到隔壁一男一女在吵架,男吼女叫的,吵得很是熱鬧,房間隔音效果不是太差,治聽不清他們因何吵。治泡了桶方便面,在男女的大吼小叫聲中吃得滋滋有味,最后把湯水也喝得一滴不剩。
隔壁的防盜門連續(xù)響了兩聲,治料定有人摔門而去,但去的一個還是兩個她沒聽出來。隔壁沒了動靜,她躺上了床。
手機上有丈夫打來的未接電話,另有一條他發(fā)來的微信信息,信息內(nèi)容照舊:照顧好自己,注意安全,等你回家!關機,下床充電,治又上床疲憊地躺下了。
睡意不會說來就來,治閉目養(yǎng)神,但神氣不受控制,總到處亂竄。治想剛才那對吵架的男女,他們是一對情侶還是夫妻?為什么會吵架?是愛得太多還是愛得太少?是男人脾氣不好還是女人脾氣太壞?治又想,張蓋為什么就不能和她吵吵架打破打破寧靜可怕的生活呢?十年的婚姻,平靜無波,真是浪費了自己最好的年華。
治和張蓋算得上青梅竹馬,他們的父輩是一對好兄弟,一起開工廠,從沒鬧過任何矛盾。她和張蓋幼兒園、小學、中學甚至大學都在同一所學校。張蓋從小到大始終如一對她好,依靠張蓋也成了她的習慣。兩個孩子成為一家早就是雙方父母共同的意愿,兩個孩子都是彼此看著長大的,都是疼在手心里的寶。還有一點至關重要,兩家的財產(chǎn)不用再分你我,歸根到底都是自家的。
治婚前在自家的工廠當會計,丈夫張蓋管銷售?;楹笾尾辉偕习?,第二年生了寶貝兒子,照顧兒子成了她首要任務。其實兒子也不全由她照顧,還有母親和婆婆,隔輩親,母親和婆婆稀罕這個小家伙,她只能打個下手。娘家和婆家住在一個大院,一個大院里蓋了兩棟三層別墅,娘家一棟婆家一棟,從這家出來邁不了幾步就到了另一家,兩個母親過來過去照顧孩子很方便。
孩子兩歲半上了幼兒園,奶奶和姥姥輪流接送,治更閑了。治的一位女同學推薦她看一部叫《潛伏》的電視劇,說是很好看。治在網(wǎng)上搜出來看上了,越看越上癮,三兩天就把30集看完了。實際她喜歡的不全是電視劇的內(nèi)容,是對孫紅雷這個男演員的一雙小眼睛著了迷。孫紅雷那一雙小眼藏神聚氣,眨巴一下就能演繹出一個動人的故事,治每次在屏幕前被這雙小眼掃過時都有被刀鋒刮過的感覺。
看完《潛伏》,她又搜了一部《半路夫妻》的電視劇,孫紅雷演一個有點痞的商人。這次不僅孫紅雷讓她著迷,連孫紅雷和女主人公的愛情都讓她著迷。想到她和張蓋,一起長大一起上學,像是一對兄妹,更像是自己的左手與右手,撫摸一下對方連個感覺都不會有,簡直和《半路夫妻》上女主人公的經(jīng)歷是一樣一樣的??膳魅斯人赂?,毅然決然地和她的青梅竹馬離婚了,沒有一點拖泥帶水,然后遇到了孫紅雷那樣的男人,最后成了夫妻,曲曲折折把生活過得有滋有味。而她就不同了,她沒那么勇敢,也斷定遇不到像孫紅雷那樣著人迷的男人。
二
那些日子她經(jīng)常做和孫紅雷走在一起的夢,而夢中孫紅雷變成了她兒時喜歡的一個男孩兒——小樂。每次醒來,她有種不能釋懷的痛楚,想想自己的一生將是一條直線,沒有憂與愁,愛與痛,苦和樂,六十歲也依然還是現(xiàn)在這副模樣,過一輩子行尸走肉般的生活,活著簡直沒有任何意義!
丈夫張蓋最先發(fā)現(xiàn)了治的反常。治先是少時間地坐在窗臺上望著窗外發(fā)呆,逐漸的,發(fā)呆的時間越來越長,到后來一呆就是一個多小時,不動也不說話,如泥塑木雕一般。也有時候,治會顯得特別煩躁不安,沙發(fā)上的抱枕被她扔出去很遠,她會對兒子不耐煩地說滾。張蓋以為她在家無聊,建議她和同學聚聚會,多出去逛逛商場。
治沒有按張蓋說的做,而是在一個陰雨連綿的日子離家出走了,她只留下一張字條:憋悶,我出去走走,勿念。
治沒有選擇地去了蘇州。是去尋找小樂嗎?是去尋找愛情嗎?治自己也理不清。她就想去蘇州,哪怕只是走走也好,她就想看一看蘇州的現(xiàn)在。
治小學畢業(yè)那年暑假跟父親到過蘇州,住在一個姓南的叔叔家。南叔叔家有一雙兒女,是龍鳳胎,女兒叫小歡,兒子叫小樂。父親和南叔叔談生意,她和小歡一起玩兒。小樂特別淘,不論她和小歡玩兒什么他都搗亂,能把小歡氣得掉眼淚??芍螀s偷偷喜歡小樂,小樂來搗亂,她就沖他“嘎嘎”笑。治一直保留著她和小歡小樂的陳年舊照,實際就那么一張,是她和小歡的合影照。照相時小樂也想一起照,小歡不讓,嫌小樂是個小壞蛋。小樂來搗亂,頭就歪在了鏡頭里。那時小歡沒她漂亮,小樂卻長相匪氣,有點帥。治拿出這張照片看的時候就有了到蘇州去的沖動,這種沖動在她的心里一鼓再鼓,終于像潮浪一樣沖出了海面。
蘇州已不是當年的蘇州,闊別二十二年,當年還是孩童的她都已成了媽媽,何況是一座城?再說當年她也沒游覽過蘇州城,那時大人忙又怕她們走丟,只允許她們在家附近玩兒。一個月,除了臨走時去照相館拍過一張照片就是在附近盤旋,而且,連過去住的那個地方她都記得不太清晰了。
現(xiàn)在網(wǎng)絡甚是方便,治在手機上搜索可以住得舒服一點的地方,搜著了一套公寓式日租房,照片上完全是一個家的模樣,家電家具齊全,租費也不貴,每天一百元。她聯(lián)系到房主就過去住了,雖然離鬧市有些距離,但是住著有種居家的味道,興趣來了還可以買菜煮飯吃。治一住就是半月。家人太擔心,出來的前幾天輪流給她打電話,急得要死的樣子。她告訴家人她沒事兒,只是郁悶了想透透氣。知道她安全家人也就放了心,張蓋在她的卡上打了一萬塊錢,讓她在外不要為難自己。張蓋還是不放心,過一兩個鐘頭就要打一次電話,治干脆把手機關掉了。
再開機時張蓋發(fā)來十來條擔心的短信,希望她不要關機讓她快點回家。張蓋越這樣她心里越煩,越不想回去。她回張蓋說,她可以二十四小時開機,但是不會接他的電話,電話打得通就說明她很安全。張蓋最初每天打五個電話,上午下午各兩個,睡前一個,知道治不接,每次響到第三聲他就主動掛掉。后來可能張蓋也覺得這樣索然無味,每天只打兩個電話,下午一個,睡前一個,依然響三聲掛掉,只要手機通著就說明她安全無恙。這個習慣一直保持到現(xiàn)在。
治早早醒來。她打開手機看了會兒電子書,之后下床梳洗過,換了件外套,出去吃了口早飯。陽光溫順地撒下來,治伸展了胳膊,感覺身體有了些許輕松。一個巷口,兩個不到十歲的孩子在玩兒兩只黑鳥,鳥籠放在石墩上,兩個孩子半蹲在籠子前,不時把手伸進去逗鳥。兩只黑鳥不識逗,撲騰撲騰亂飛,身子在籠壁上撞來撞去,還有羽毛從黑鳥身上掉下來。治走近他們,看清了這兩只黑鳥,也認得這是兩只烏鴉,腦袋里突然響起小時候院中大樹上烏鴉使人毛骨悚然的叫聲。她回到現(xiàn)實,看著這兩只烏鴉對兩個孩子說,把兩只鳥賣給我好不好?兩個孩子抬頭看她。
阿姨,這是烏鴉,不是吉利鳥。小男孩說。
這是我叔叔抓來的,奶奶不叫我們養(yǎng),說是喪門星。小女孩也跟著說。
治笑著說,那正好賣給我。
阿姨,不要錢,你拿走吧。小男孩說著就提起籠子往治的手里遞。
哥哥,籠子不能讓阿姨拿走,奶奶說放了烏鴉要把籠子拿回去。小女孩忙扒住了籠子。
哥哥瞪了妹妹一眼埋怨妹妹,不拿籠子讓阿姨怎么把鳥拿走,回家我們就對奶奶說籠子不小心讓車軋爛了,扔垃圾桶了不就行了嘛。
妹妹沖哥哥噘嘴嚷,你說謊,是個壞孩子。
治不能再看稀罕了,拿出五張十元的錢遞到小女孩跟前,拿著,回去對奶奶說有人買下了你們的鳥籠。
妹妹接過了錢,哥哥奪過來留下一張十元的又遞給治說,這是爺爺不用的破鳥籠,不值那么多錢,十元就夠了。
治沒想拿回四十塊錢,又遞到妹妹手里說,拿著吧,你們自己可以買些好東西吃。
妹妹攥起了錢,哥哥把錢從妹妹手里摳出來堅定地遞給治說,不能要那么多,不值那么多錢,阿姨我們要回家吃飯上學去了。
錢擱在治的手里,治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小哥哥已經(jīng)拉起不大愿意的妹妹往巷里跑了。
你就是小財迷。治似乎聽到哥哥一邊跑一邊指責妹妹。那聲調,那神態(tài),神似當年的小歡和小樂。
三
治把鳥籠掛在晾衣架上,兩只鳥還是不消停,它們應該是餓了。治正想給它們出去弄點吃的,隔壁窗子里突然冒出來個男人的頭。
這個男人很是有點意思,他打開窗子,把脖子向治的方向伸長問,大小姐,什么鳥?
被陌生男人稱大小姐,治感覺稀奇。男人的臉龐橢圓,一雙小眼似笑非笑,壞壞的樣子,這讓治的心有了些微微的異樣。
治笑不露齒地回答了他的問題,烏鴉。
男人回敬過笑眼,盯著治說,哦,烏鴉啊,烏鴉是頂聰明的鳥。
治料不到這個男人會是這種回應,問他,你養(yǎng)過?
他回答,沒養(yǎng)過鳥,但小學課本上學過“烏鴉喝水”,你也學過的。
治一不小心笑得露出了下齒的一對虎牙。男人見縫插針地說,你的虎牙像貓的牙。
治馬上瞪眼努嘴,你才像貓。
男人又說,你的大眼更像貓。
治吃不透他的話,又是陌生人怕吃虧,說了句不理你了,回屋躺到了床上。
治開始想小樂長大后的樣子,一定有點像孫紅雷,有可能像剛才那個男人,都是壞壞的樣子。治甚至想,剛才這個男人是不是長大后的小樂?今天遇到的那兩個孩子是不是長大后小樂家的兒女?要不,這一天怎么蹊蹺地遇到了讓她心不安寧的這樣一些人呢?
迷糊中,治被敲門聲驚醒,貓眼中看到門口站的是隔壁的男人。治稍微愣了一下,為他開了門。
隔壁男人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的烏鴉一定餓了,一直鬧情緒,不如我?guī)闳ソo它們買吃的吧。
治故意問,你懂鳥語?
他點頭說,懂。
治被他又逗樂了。她說,好吧,鳥翻譯,我套件衣服就跟你去,但你必須保證你是好人。
隔壁男人更正經(jīng)的樣子說,我不叫鳥翻譯,我叫王吉祥,叫我吉祥就可以,我保證我是絕對的好人。
治笑著說,原來是隔壁老王啊。
吉祥說,離老王還有段距離,是隔壁小王。
治坐上了吉祥的車。車才開了兩三分鐘,治就后悔了。張蓋每次都在信息中提醒她保護好自己,她怎么能毫無戒備地就上了一個陌生男人的車呢?
吉祥大概看出了她的擔心,又嚴肅地說,放心,我絕對是好人。
吉祥還把自己的車牌號說了一遍讓治記住。
治說,暫且相信你一下。
治的手機不錯時機地響起來,是張蓋,照樣響了三聲,掛了。
吉祥問,你怎么不接?
治答,不用接。
他又問,誰打來的?
治答,丈夫。
吉祥笑了,說,看來你和丈夫感情不錯。
治反問,何以見得?
他說,你怕丈夫知道你坐著另一個男人的車。
治問,你這樣以為?
他說,是的。
治說,別以為你以為的就是你以為的。
他又笑。
這時,他們的車子已經(jīng)拐了幾道彎。吉祥說,馬上就到地方。
吉祥說的地方是一家寵物超市,治挑選了一種看起來還可口的鳥糧,吉祥爭著付了帳。
回家路上,吉祥問,你叫什么名字?
治告訴他,我叫治國,家人都叫我治。
吉祥說,這名字太漢子了,和你不符。
治說,爺爺起的,他說治國安邦人人有責。
治突然想起第一天傍晚隔壁吵架的事,問他,吵架了?
他答,對,和女朋友。
治問,你還未婚?
他答,結過一次。
治問,有孩子嗎?
吉祥答,女兒,跟前妻。
這樣下去氣氛會壓抑的,治不再往下問。但吉祥這樣直白的談話倒叫治對他放松了警惕,增添了幾分憐惜。
治換了話題,問晚上怎么吃飯?
他說,想喝點酒。
吉祥向治發(fā)出了邀請,晚上一起喝酒吧,我家有菜,你下廚。
治說,我不會炒菜。
他說,那我做,但我烹飪技術也極差,怕你吃不下。
治說,沒關系,能吃就成。
四
治走進吉祥的門,看到里面亂得不像個家樣,于是問,你租下了這個房?
吉祥答,不,我買下了這套房,這是我的家。
治在屋里四處走動了一下,確實像個家,墻上還掛著他的肖像,像是常住的樣子。
治說,我每年都在這里住上兩三次,怎么沒見過你?
吉祥說,我剛買下這套房三四個月。
治說,怪不得呢。
冶隨手拿起沙發(fā)上關于電子的書翻起來,每本書上都寫著購于哪兒和王吉祥的名字。治在心里嘀咕,看來他不是個騙子。
吉祥不多時搗鼓出三個小菜兒端上來,拿出一瓶紅酒倒了兩杯憐香惜玉地說,你能喝便喝,不能喝別勉強。
治說,我很少喝酒,不知道能不能喝,試試才知。
兩人碰杯,吉祥一口喝下半杯,治才抿了一小口。治夾了一口菜放嘴里品嘗,贊賞他廚藝不錯。
治問,你女朋友會不會來?
吉祥說,應該不會,我打了她。接著吉祥問,你丈夫打過你嗎?
治搖頭說,從來沒有。
治的手機又不錯時機地響了,響了三聲,停了。治覺得也怪了,丈夫難道有了第六感,今天電話打得很蹊蹺,兩次都在和另一個男人一起的時候。
吉祥問,又是你丈夫?
治點頭,端起酒杯和吉祥碰,自己又抿了一小口。
吉祥喝完杯中酒,又倒了一杯。他問治,在這兒住幾天?
治說,最少半個月。
吉祥很意外,你是來干什么的?
治答,透氣。
兩人都笑了,吉祥的小眼俏皮地瞇起,眼角翹上,仿佛兜起了一個很有內(nèi)涵的夜晚。吉祥端起酒杯和治碰杯,按自己的需求各自喝下這口酒后,吉祥說,你救了我。.
治感到莫名其妙。
吉祥說,你的虎牙和大眼睛救了我。
吉祥笑著又說,我喜歡大眼睛的女人,你的眼睛比米滿天的還要大,我非常喜歡,特別喜歡,所以我不打算向米滿天道歉了。
治問,你道歉不道歉和我的大眼睛有什么關系?
吉祥說,當然有,它暫時能拯救我一顆受傷的心。
吉祥接著喝酒,一口喝下去一杯。治也喝下去一大口。接下來兩人談了一會兒鳥,就烏鴉是好鳥還是壞鳥的問題探討了一陣兒。吉祥說,我不識鳥,治說她爺爺是個養(yǎng)鳥專家,但爺爺從不養(yǎng)烏鴉。吉祥在手機上查到了烏鴉的百度百科,烏鴉屬鴉科,全身或大部分羽毛為烏黑色,多在高樹上用干樹枝搭巢,個體較大,常成群結隊且飛且鳴,聲音嘶啞,雜食谷類、昆蟲等,功大于過,屬于益鳥。烏鴉終生一夫一妻,并且懂得反哺。
聽吉祥讀完這段,治突然想起一句和剛才那段牛馬不相及的話,并脫口而出,天下烏鴉一般黑。
吉祥醉眼朦朧地看了眼治問,你在說我?
治端起酒杯說,說你干嘛,我又不認識你。
吉祥說,放心吧,我不是烏鴉,也不黑。
吉祥喝了滿滿兩杯,治停住了,說,不要再喝了,我臉發(fā)燒,我得回去睡覺了。吉祥也沒強留她。
第二天,治除了喂鳥和吃飯,就在屋里靜靜躺了一天。她不愿說話,不愿動,就想這么躺著,思維混亂地想一些雜事。晚上的時候,吉祥又來敲她的門。
我還想你陪我喝酒你敢不敢?吉祥像是來挑釁。
治突然笑著說,有什么不敢的,你又不能吃了我。
還是昨天的樣子,兩人又開始喝,喝完昨晚的半瓶,吉祥又打開了一瓶。治喝得滿臉通紅。
吉祥說,你的臉像個櫻桃,想吃一口。
酒多思舊,治問吉祥,你是小樂嗎?
吉祥卷著舌頭說,什么小樂,我不是小樂,我是隔壁小王。
轉念,吉祥又說,你想讓我是小樂我就是小樂,你很愛小樂嗎?
治說,我不知道,我想找到他。
吉祥說,我就知道你不是來透氣的。
治說,我只是捎帶著找我的老朋友。
吉祥說,別找了,現(xiàn)在我就是小樂。
吉祥借著酒勁上前抱住了治,治推開他說,你不是說你是絕對的好人嗎,怎么還干這壞事。
吉祥說,誰讓你長著一雙大眼睛呢,我想吻吻它可以嗎?
治沒有回答,吉祥又撲了上去,那種熱烈讓治簡直沒有力量抵抗。吉祥吻了她的眼睛,嘴唇,舌頭還舔她的虎牙。治不自主地有了回吻。但并沒親吻多久,他們的酒勁兒就散開了,都昏沉沉睡去了。
五
他們醒來時,新一天的陽光已經(jīng)撒了半個房間。治先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披頭散發(fā)依在吉祥懷里,吉祥的心跳像磁石一般強勁有力,自己仿佛是一塊銹跡斑斑的老鐵。治輕抬起頭,望著他那雙深邃的眼,他的眼皮緊張地跳動了幾下,猛然睜開,看到是治,似乎瞬間失去了些許光彩。他似乎在掩飾什么,把治的頭按在懷里說,你早醒了?
治說,幾秒鐘。
吉祥靜默起來。
治問,是不是想她了?
他突然轉變話題問,你到底來蘇州干什么?
治說,我也不知道我是來干什么的。
吉祥刨根問底,她簡單地說自己是來尋找一個童年的伙伴,他是蘇州人。
吉祥說,他是蘇州人,也許我能幫上忙。
治說,我已經(jīng)記不清當時他們家住在什么地方,只記得他們家姓南,住一個獨院,院子里種著三棵銀杏樹,房子旁邊是條小河。
吉祥說,這就難辦了,蘇州河邊的房子很多。
治說,他們是一對雙胞胎,一個叫小歡一個叫小樂。
吉祥問,大名知道不?
治搖頭。
吉祥說,都二十多年了,蘇州變化這么大,大海撈針般找這么兩個不知道姓名的人,真是太難了。不過我答應你一定幫著找。
兩個人起床去外面吃了早飯,一起回了治的屋里喂烏鴉。烏鴉大概認命了,不再那么倔強地亂飛了,吃過喝過,兩鳥便依偎在一起,很享受的模樣。
人要像鳥一樣多好,只要有個伴就好。吉祥感慨地說。
這句話也在治的心里,但治只是苦笑了一下,沒有說話。喂過烏鴉,為了打發(fā)時間,治讓吉祥講講他和米滿天的愛情。
米滿天是一個電臺主持人,吉祥和她是在朋友的婚禮上認識的。朋友是二婚,為了把婚禮辦得排場,托人請了電臺主持人米滿天做司儀,當然司儀費要比平常婚慶公司高兩倍。
吉祥當時就迷上了米滿天的一對大眼睛。吉祥對大眼睛女人情有獨鐘,前妻就有雙迷人的大眼睛,出軌一個叫陽陽的女孩兒也是因為大眼睛。只要有大眼睛女人稍稍對他接近一點,他就靈魂出竅。前妻把他和陽陽抓了個現(xiàn)行,隨后和他離了婚,房子和女兒都歸前妻。吉祥明白自己和米滿天的距離,但還是對米滿天充滿向往,哪怕認識一下也好。
吉祥是一個企業(yè)下崗職工,只有些設計才能,接一些私活掙幾個小錢。那時他連這套三十幾平的公寓都沒有,租住在一間宿舍里。晚上閑的時候他總回憶米滿天做司儀時的那雙大眼睛,有時會想著那雙眼睛意淫一下。吉祥知道那個二婚朋友結婚時聯(lián)系過米滿天,手機里一定存著米滿天的手機號,他主動請他喝酒,趁朋友上廁所他趁機翻朋友的手機,還真翻到了。吉祥迅速記住下,回去在微信的添加好友里搜這個號,竟然搜到了,她的昵稱叫星星滿天。他當即添加,第二天早上米滿天通過了他的好友請求,還發(fā)過來一個笑臉。
吉祥翻了米滿天的朋友圈,發(fā)現(xiàn)大多是一些轉發(fā)的外國小說。看來米滿天喜歡外國文學,吉祥在上學時也喜歡讀村上春樹的文章,他有意找來村上春樹的電子文章轉發(fā)到自己的朋友圈。他的目的達到了,他發(fā)村上春樹的文章米滿天總給他點贊。找到了共同的話題可以聊,吉祥總有意無意和米滿天聊上那么幾句。不多聊也不少聊,火候控制得恰恰好。
一個月圓的晚上,吉祥又找話題和米滿天聊。
我喝酒了不能開車,你能不能來接我一下?米滿天試探著問。
吉祥欣喜不已,按米滿天說的地方打車過去。
米滿天見到吉祥驚喜地說,原來是你啊。
吉祥問,你認識我嗎?
米滿天唱起來了:在哪里,在哪里我見過你,你的笑容這樣熟悉,我一時想不起。
唱完這句她又說,我一定見過你這雙內(nèi)涵豐富的小眼睛。
為了不讓米滿天早早知道自己的身分,吉祥還是裝作很無辜地說,你一定記錯了。
吉祥把米滿天送到了樓下,米滿天要請他去家里喝杯茶,他求之不得。
米滿天的家不大,有六七十平的樣子,裝修也極其簡約。本來是上去喝茶的,米滿天卻拿出了一瓶紅酒。
吉祥勸她,不要再喝了。
她執(zhí)意要喝,還說,一醉解千愁。
六
那晚,吉祥知道了米滿天和自己一樣,也離婚,而且大他十歲。米滿天簡單地說了一下她曾經(jīng)的婚姻,他的丈夫脾氣暴躁,為件小事兒輕則罵人,重則出手。米滿天把兩個手腕舉起來讓他看,上面有很多被丈夫煙頭燙過的傷疤。她一直熬到兒子上初中住校才和他分開,兒子的撫養(yǎng)權歸丈夫,可丈夫又成了家,兒子不愿去那邊,假期都住在她這里,偶爾會跟爸爸去看看爺爺奶奶。
米滿天又講了一段她曾經(jīng)的愛情。她離婚后和一個私企的老板有過長達兩年的戀情,她們本打算結婚的,結果對方的前妻想回歸,便四處造米滿天的謠言,說她是第三者插足,還告到了電臺的領導那里。盡管對方堅持和她在一起,可人言可畏,接下來的日子她將生活在一種怎樣的狀況下還是未知。她選擇了放手。
可見人活著都很不易,光鮮亮麗的背后隱藏的多是不能言喻的污垢。酒后的吉祥被米滿天的坦誠打動,憐香惜玉地把醉酒的米滿天扶到床上睡下,竟沒有對夢寐以求的大眼睛女人動一點邪性。
然而,米滿天卻因他一雙小眼喜歡上了他,說他的眼睛內(nèi)涵豐富,充滿著誘惑。實際米滿天的這些話對吉祥更是誘惑,最終,兩個月后,他們上了床。兩個單身的男女,激情四射,在床上制造出極其熱烈而又和諧的氣氛。床是源頭,兩個人由淺愛發(fā)展到深愛。愛能使人的世界變窄,心眼變小,吉祥開始關注米滿天的交際圈,想管控米滿天,但米滿天工作性質決定她的交際是混亂的,逢場作戲的事也不能避免。由此吉祥不停地深挖米滿天的過去,盡管米滿天一次次交待,我的過去我無法選擇,可是只要有你我的未來我能掌控,可吉祥并不能釋懷,只要逮住機會必定要吵鬧。一年多來,磕磕絆絆,分分合合不計其數(shù)。
這一次吵架的原因也不復雜,米滿天在朋友圈里發(fā)了兩個字,頭疼。省電臺一個年歲稍大點的領導打電話問候了她幾句,吉祥醋意大發(fā),把米滿天的手機直接摔碎了。
米滿天很懊惱吉祥的過激行為,沖他大喊,你得賠我手機。
吉祥更懊惱了,也對她喊,我對你已經(jīng)失望透頂。
吉祥認為他吃醋米滿天應該安慰,因為愛情比手機更重要,可米滿天做的正好相反,不但不安慰而且還說讓他賠。
吵架的人哪有智商,米滿天不經(jīng)過大腦便拉著喊,手機不是你給我買的,你又沒養(yǎng)著我,你沒資格摔我的東西。
吉祥控制不住地憤怒,把米滿天按在床上逼問,你到底還有多少個男人?
米滿天哭著說,我有很多男人,我們分開吧。
吉祥甩了米滿天兩個耳光松開了她,米滿天從床上爬起來撿起手機摔門而去。
治聽出來了,米滿天沒錯,是吉祥太計較了。
治又問,平時你們誰花誰的錢?
吉祥顯得很慚愧,低著頭說,我買這套公寓時貸了十五萬,一個月要還一千五百塊,生活一向很緊張,一般是米滿天補貼我。
說到這兒,吉祥的眼里閃亮起來。他在眼上抹了一把說,當時買房我向米滿天借五萬塊,米滿天二話沒說就給了我,我怎么能這樣對她呢?
治說,那就是你的錯了,她對你這么真,你還這樣對她,太不應該了。
吉祥的淚珠終于滾了下來,他說,我錯了,我不應該對米滿天的過去不能釋懷,不管她曾經(jīng)有過多少男人,現(xiàn)在是屬于他的就夠了。
治問,那你為什么還不娶她?是因為年齡嗎?
吉祥無奈地說,大概是吧,可能是吧,也許是吧,十歲的年齡差有時真是一道很深很深的溝壑,家里人怎么看他?親戚朋友怎么看他?外人怎么看他?他一時難已逾越。
這時沒有愛情的治卻覺得自己成了愛情專家,責怪吉祥說,愛情是多么叫人渴望的東西,年齡怎么會有距離,有距離那是因為愛得不夠,如果你不想娶她,那也是因為愛得不夠,既然愛得不夠,那你就放了她吧,讓她去尋找新的幸福。
吉祥突然很激動,一句話簡直是從嘴里爆發(fā)出來的,不行,我不能放她去找別的幸福,她是我的,我不能沒有她!
治說,那就娶她。
吉祥又無語了。
七
吉祥接近中午的時候從治的房間回到了自己的屋,身心俱累的樣子。吉祥回他的屋沒多久,有人敲門。治從貓眼看見一個妖里妖氣的女人站在門口。
治問,你是誰?
妖女人橫眉冷眼地盯著貓眼說,后樓的鄰居,你開門我有話對你說。
治把門拉開,妖女人便跳進屋往陽臺闖,治還沒追到跟前,妖女人已經(jīng)把鳥籠摘下來扔到了客廳的地上,鳥籠還算壯,在地上打了兩個滾完好無損,可鳥卻受了驚嚇,亂糟糟地在籠子里飛,羽毛四分五散地飄出來。女人又要抬腳往籠子上踹,治把她扯了個趔趄。
治感覺這妖女人太可恨了,非常不滿地說,我在我家養(yǎng)鳥礙你什么事兒了?
妖女人尖叫,你養(yǎng)兩個老鴰啥意思嘛,天不亮就沖著我家“呱呱”亂叫,我兒子昨晚還好好的,老鴰叫完就發(fā)燒了,藥都吃了兩包燒還沒退,我兒子要是有點啥事兒我要了你的命。
原來是烏鴉叫了,酒多覺沉治沒聽到。治說,烏鴉是益鳥,你家孩子發(fā)燒和我養(yǎng)的烏鴉沒有任何關系,你還不趕快送孩子去醫(yī)院,還有時間在這兒胡鬧。
妖女人吼叫,我不管烏鴉是不是益鳥,它把我孩子叫病了,今天我就得把你的老鴰弄死!
治提起籠子晃在妖女人面前挑釁,你不敢。
妖女人上前一步說,沒什么不敢的,老娘在這里住了二十多年,還沒有不敢做的事兒。
這妖女人認為自己是地頭蛇就敢欺負人,治一向沒受過這樣的氣。
治把籠子放在妖女人腳下惡巴巴地說,給,你要敢弄死我的烏鴉我就敢殺了你。
妖女人哪兒吃這套,又要用腳跺,治迅速提起籠子跑到廚房,又迅速一手提籠子一手提著菜刀跑出來,把籠子重新放在妖女人腳下說,給你踹,你踹一腳我給你一刀,我告訴你,我是精神分裂癥患者,有醫(yī)院開的診斷證明,你要不信我給你去拿,我殺了你也不償命。
妖女人有點傻了,腳往外踅摸著聲音卻顫巍巍地說,不跟你這瘋女人一般見識。
妖女人走出屋拉住治的門才敢又放出聲來,你別把老鴰再往陽臺上掛了啊,再掛我就找我兄弟來打你,我兄弟可是有狂躁癥的。
聽著女人遠去的話語,治把持不住地“嘎嘎嘎嘎”大笑起來。這么多年,這還是她第一次這么開心這么通透地笑。
治得意至極地提著鳥籠去敲吉祥的門,敲了三次吉祥才來開門。
治埋怨他,你干嘛呢,怎么我們也算朋友一場吧,樓前有個妖女人來欺負我和我的烏鴉你都不出面?
吉祥問,你什么意思?
治把剛才發(fā)生的情況對吉祥敘述了一遍。
失戀的吉祥也被逗得開懷大笑,說,看不出你這么狠,還精神分裂癥,哈哈,你太搞了!
治馬上嚴肅下來,是真的,我就是精神分裂癥患者,不騙你的。
吉祥說,我還精神病患者呢。
治說,愛信不信,我有醫(yī)院診斷書,就在我行李箱里。
吉祥說,那你拿過來讓我看看我才信。
治說,愛信不信,我走了。
治剛提著鳥籠子走回屋,吉祥就來敲門。吉祥進來說,剛才我正在臥室給一個公安局的朋友打電話,幫你找小樂,所以沒聽到你和那妖女人吵架。
治說,還真幫忙啊,一定找不到,我已經(jīng)找了很多年。
吉祥問,蘇州城都找過了?
治說,前幾年找了,一直找,這幾年沒找過,不想找了。
吉祥說,既然不想找了怎么你還來蘇州?
治說,我也不清楚,總覺得除了蘇州我沒處可去。
吉祥說,朋友答應幫查查的,萬一能有好消息呢?
治說,你先處理好和米滿天的事吧。
吉祥說,米滿天一直關機,看來是真生氣了,晚一些再去她家里。
吉祥出去買了些菜約治一起吃晚飯。當然治已經(jīng)不把他當外人了,很踏實地吃著他做的飯。
吃過晚飯,治問,你什么時候去找米滿天?
吉祥說,再晚一些,米滿天現(xiàn)在正做節(jié)目。
治說,你到我屋喝茶吧。
吉祥問,為什么去你屋喝茶?
治說,我怕米滿天突然闖進來鬧誤會。
吉祥說,你活得夠仔細的,好,我去你屋。
吉祥拿著茶葉去了治的屋。治泡上茶,從屋里把醫(yī)院的診斷書攤在了桌上,吉祥拿起來一臉驚恐地問,你還真是個精神病???
治很正經(jīng)地點了點頭,又突然開心地笑了。她說,知道嗎,這些年,我從來沒像今天這樣開心地笑過了。第一,我養(yǎng)的兩只烏鴉真的很神。第二,沒想到精神病人還能自保呢。
吉祥說,和你接觸了好幾天,沒見你哪點不正常,就現(xiàn)在的行為有點不正常。
治給吉祥講了她第一次離家出走的經(jīng)過。然后又講第二次,她說,距第一次離家出走才三四個月,我又有了第二次離家出走前的癥狀,發(fā)呆,不說話,像泥塑,摔東西。丈夫立即帶我去醫(yī)院做了檢查,還找了一個非常著名的心理醫(yī)生,通過丈夫的描述和對我的一些回答,最后為我定性為:緊張型精神分裂癥??舍t(yī)生說無大礙,藥物加心理愉悅就會好起來。
我一直拒絕吃藥。怎么樣才能使我心里愉悅呢?我的丈夫曾經(jīng)試圖帶我參加聚會,去KTV唱歌,去電影院看電影,都被我一一拒絕。我還是有了第二次離家出走。有了前轍,丈夫保持著和我第一次離家出走的狀態(tài),我的手機不關機,他一天打兩個電話,響三聲暢通就說明我是安全的。我第二次離家二十天后又安安全全回去了,并且心情也好了一些。所以,只要治一“犯病”,丈夫便主動為我收拾東西,生怕我因病犯混帶不全東西在外受苦。
還好,多年下來,我雖然每年都離家兩三次,但每次都會正常安全地回家。
吉祥聽完治的事情還沒來得及說別的,就接了一個電話,接電話中,他的臉色驟變。治能感覺到一定和米滿天有關。果不其然,吉祥說了句米滿天住院了,就急著趕出了門。
吉祥走后,治躺在床上和她的兩只烏鴉說話。鳥籠子放在床頭柜上,兩只烏鴉不太習慣和人住在一起,坐立不安,但是也許知道自己的叫聲不受歡迎,還能惹事兒,再也沒有叫。治對它們說,你們到底是何方神圣,難道真有傳說中的那么靈驗?如果他們說的都是真的,你來破壞一下我的生活如何?
兩只烏鴉像是聽懂了治的話,突然安靜下來,以幽怨的神態(tài)看著治,好像在以這種方式告訴治,你個神經(jīng)病,你可以關住我們的身卻關不住我們的魂,我們是自由神鳥。治起床又拿來些鳥糧,往水盆里加了些水。
八
吉祥整整兩天沒有回來,治無聊透了,自己去了趟寒山寺。
要說風景,治的家就很美,縣城雖小,家卻很大,整個院子就像一個花園,花草樹木應有盡有。很多年她半月二十天地住在蘇州,但她從來沒有像這次感到這么空虛,她像在期待點什么事情快點發(fā)生。
治從寒山寺回來才知道吉祥回來了,他的門留著一道縫。治想,這門可能是為她留的,但她沒進屋,只是稍稍敲了一下吉祥的門。
進來吧,我自己。屋里的吉祥說。
治看到吉祥歪倒在沙發(fā)上,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
吉祥說,好消息和壞消息都有,你先聽哪個?
治說,當然是好消息。
吉祥說,好消息是你的,我的那個公安局的朋友查到了一個姓南的,今年60歲,他們家的孩子有一對龍鳳胎,和你的年紀差不多,龍叫南曉樂,鳳叫南曉歡,以前他們曾在平江路一帶住,后來搬走了,不知道搬到了何處。
治確定南曉樂就是她找了多年的小樂,這種激動覆蓋了她所有的空虛。她說,吉祥你再幫幫我,讓你朋友查查小樂現(xiàn)在的住處。
吉祥說,朋友已經(jīng)盡力了,蘇州城這么大,不好找,人家也不可能再幫助找了,沒有那么大交情。
治說,那算了,替我謝謝你那個朋友。之后問,那壞事是什么?
吉祥說,壞事是我的,米滿天宮外孕大出血,現(xiàn)在還躺在醫(yī)院里。
治問,是你的孩子嗎?
吉祥說,不是我的還能有誰的,她天天和我在一起,可我卻粗心地不知道她懷孕了,還打了她,我真該死。
吉祥張開手扇了自己兩個耳光。
治說,你打自己有什么用,還不趕快陪著她照顧她彌補你的過失。
吉祥說,米滿天不讓再陪了,她說明天告訴我結果。
治問,什么結果?
吉祥說,分還是合。
治又問,你覺得是分還是合呢?
吉祥搖頭。
治說,不一定是壞事。
第三天,治想吉祥一定很糟亂,沒有去打擾他,而是自己去了平江路。平江路她去過幾次,確實是最像她記憶里的地方,窄窄的街道和河道,可她也問過小橋兩邊的人家,那些老房子里住的百分之九十都是做生意的租戶,都說不知道。她也沒找到有三棵銀杏樹的院子,而小樂家到底住河的哪一側她也記得不清楚。這一次有了吉祥帶來的消息離目標近了一些。
她踱步在平江路的兩側,眼前這忙碌的世界,她想找一個人打問一下都不曾找到。中午,治在平江路吃了一碗臭豆腐,而后溜達到“貓的天空之城”停留了一會兒。
這家書店治總共來過三次,是很文藝的地方,治喜歡它的氛圍,會坐下來喝上一杯咖啡。它不是書店卻在售書,不是郵局卻在寄信,不是咖啡店卻在賣咖啡,它最著名的賣點就是“寄給未來”,你可以將寄給自己或親友的賀卡、情書等放在寫著不同年度的郵箱或標有日期的格子里,到了那一天,店員會幫你寄出去。
治看到過別人把寫下的信件放到那些格子里,可她卻沒有未來。這一次她突然也有了沖動,用心挑下一張兩只小鳥在天空歡快飛翔的明信片想寫下未來,可是想了好久又不知道寫什么,只寫下簡單的一句:小樂,不知你現(xiàn)在過得可好?然后把明信片裝進一個信封里,封好,在信封上寫下了一個地址:蘇州市南曉樂。
她把信放在了其中的一個格子里,走出了書店。
治走出書店沒多遠,看見一位年紀很大的大爺在一家花店門口打掃衛(wèi)生。她來過這兒幾次,碰到上了年紀的老人就去打問,可從來沒有打問到過結果。想到這就是小樂家曾住的地方,她向大爺走過去問,大爺,你是這里的老住戶嗎?
大爺停下來笑瞇瞇地說,五十年了。
治一喜,問,大爺你知道不知道這里曾經(jīng)有一家姓南的人家。
大爺說,當然記得,南國樹,做生意的。
治幾乎要流出淚來,聲音都顫抖了,大爺,你知道那是怎樣的一戶人家?
大爺說,那時候南家很風光,做生意很有錢,家里還有一對特別機靈的雙胞胎,可惜啊今天——大爺不再說了,彎下腰撿地上的樹葉。
治焦急地追問,南家怎么了?
大爺問,聽口音你不是蘇州人,你怎么知道南家呢?
看來大爺對她也有戒心,她趕緊說,我父親和南叔叔曾經(jīng)是好朋友,父親知道我來蘇州旅游,讓我打問一下南叔叔的情況。
這算撒謊也不算撒謊,反正沒有惡意。
大爺看治一個柔弱的女子也不是惡人,就對治說了他家的情況。大爺說,南家搬到山塘街好多年了,把這里的房子也賣掉了,之后也很多年沒有見過面。前年他在山塘街上遇到過南國樹,一看那衰老的模樣就過得不太順心,南國樹請他到家里歇了會兒,向他傾訴了心里的苦。女兒小歡出車禍成了植物人好多年了,兒子小樂不爭氣,為了個姑娘把另一個男人差點打死,抓起來判了刑,好像判了十五年,現(xiàn)在還沒出來。
大爺哀嘆一聲說,年輕人啊,總是胡來,有好的路不走,走邪路,結果成了社會垃圾。
治的一顆心被這位大爺帶進了深不見底的崖谷。大爺看治的臉色突變,安慰治,不要緊的,南家的底子厚,日子還過得去。
治一臉苦笑,大爺對治簡單描述了一下南家的住址,他說具體也說不清了,老糊涂了。
九
離開平江路,治沒去山塘街,而是回了住處。她腦子很亂,很像那兩只依然亂糟糟撲騰的烏鴉。
治躺在床上端詳著她和小歡小樂唯一的一張合影,淚水滾滾而下。整夜地轉側不安,天蒙蒙亮她才迷迷糊糊睡去,醒來已是下午。她是被吉祥的敲門聲叫醒的。
吉祥痛苦不堪的模樣說,米滿天決定了要和我分手,可我愛米滿天,我無法忍受,我想死。
治說,我也想死,我們喝酒吧,一起喝死。
吉祥說好,喝死。
酒這東西,能喝醉人卻喝不醉心,身體喝得越癱心卻越清晰,兩人一直喝到深夜。治講治的故事,吉祥講吉祥的故事,治哭,吉祥也哭,他們似乎把半生關于自己的故事都向彼此講了出來,似乎把半生的淚全流了出來。最后,兩人躺在沙發(fā)上身體一動也不能動,兩張嘴卻還在說。
吉祥說,我后悔極了,原來愛情不是我想象的那般美好,我和前妻離婚沒有感覺,和陽陽分開也沒有感覺,唯獨這次,我痛得要死,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
治說,我的小樂已經(jīng)不是小樂了,我的夢沒有了,再也沒有了。
吉祥說,前妻對我很好,把我當寶,孩子也很可愛,如果時間可以倒流,我可以和前妻和孩子過平凡的日子,無喜無憂,無痛無樂,了此一生。
治想起碰到的那個大爺說過的話:人一旦被放錯位置,就成了垃圾。她隨口說了出來。
吉祥說,你說得對,咱們都被上帝放錯了位置,現(xiàn)在都成了垃圾。
治醉笑著說,你是垃圾,我才不是垃圾,我是精神病,我是精神病……
漸漸地,兩個人的嘴開始發(fā)僵了,動不了了。
治先醒來的,她仿佛是被兩只烏鴉叫醒的,她聽到了一種特別難聽的叫聲,嘶啞悲壯,她覺得一定是她的烏鴉又叫了。她的頭還是有些暈,昨晚喝得太多了,她覺得把一生的酒都喝完了。
吉祥還睡得像個死人,她把手指放在吉祥的鼻孔下,感覺到了他還在呼吸。她沒叫醒他,輕輕站起來回了自己的屋。
手機安靜地躺在床上,她拿起來看,手機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自動關機。沒電了。她充上電,開機,一連串的信息鈴聲,都是張蓋發(fā)過來的。手機不關機證明她安全無事,關機證明她有狀況,這是他們事先講好的。手機關機這么久,張蓋急壞了,就差報警了。治自嘲一笑,回了條信息:勿念,我明天回家。
這次離家出走的治出來還沒有十天,張蓋很懷疑地問,你真的要回家?
她回,是的,回家,我累了。
收拾衣物的時候,治把行李箱的藥物全扔進了垃圾筒。她找了一張紙和一只筆,在紙上寫下兩行大字貼在了陽臺正對吉祥的玻璃上:我走了,祝愿我倆從此都不再把自己放錯位置。
下樓后,治把鳥籠放在樓下的垃圾桶上,打開籠門說,去吧你們,重生去吧!
兩只烏鴉連個感謝的眼神都不曾留下,展翅高飛了。
治抬頭眺望烏鴉遠去的方向。
晴空萬里。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