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新
他一步步走向井架,一種欲飛的感覺充溢全身。這口井已經(jīng)完鉆,等待搬遷,井場上只留下一個人看井,這時候正躺在高架水罐下的陰涼里睡覺,對他的闖入全然不知。
他叫三孩,17歲的身子還顯得有點稚嫩。如果他不是一個貧窮農(nóng)民的兒子,這時候他已經(jīng)坐在大學(xué)明亮的教室里聽老教授談古論今了,坐在大學(xué)圖書館的某個閱覽室里在知識的海洋中遨游了,在大學(xué)校園里每天晚上必有的講座或沙龍上聽各種各樣的奇談妙論了,在大學(xué)生周末舞會上臉紅心跳地與四妞在舞池里學(xué)“步”了。
他們那個村只有他和四妞考上了高中,一個村的男女老少把羨慕和笑臉都給了他們倆??h中學(xué)離村幾十里路,他與四妞同來同去整整三年。
去學(xué)校的時候,要背著書包、煎餅和咸菜,走一段路他就對四妞說,我?guī)湍惚嘲?。四妞就看他一眼,把自己的一袋煎餅和咸菜交給他。又走一段路,四妞說,我背會兒吧,路遠沒輕債。他就看四妞一眼,把四妞的一袋煎餅和咸菜交還四妞。他看四妞或四妞看他的時候,總是四目相接,就撞出星星點點絢麗的火花。
他背的那些煎餅和咸菜要吃一個星期,四妞不,四妞是村支書的閨女,家里比他家富裕,四妞雖然也背煎餅和咸菜,但少得多,因為她還在學(xué)校的食堂買了飯菜票,就經(jīng)常買食堂的白饃、豬肉燉粉條和豆腐燉白菜吃。
每次吃飯四妞都多買一些,拉他一塊吃,他就咬一口煎餅,吃一口白饃,啃一口咸菜,夾一筷子白菜豆腐。四妞便奪下他的煎餅和咸菜,讓他專吃白饃和豬肉燉粉條。四妞說,我又不吃肉,這么肥,我怕胖。
他們經(jīng)常相互鼓勵,好好學(xué)習(xí),就是頭懸梁錐刺股也一定要考上大學(xué)。
三孩說我們不能在村里窩一輩子。
四妞說不到20歲就生娃做飯圍著鍋臺轉(zhuǎn)我受不了。
三孩說生命真短啊,我們不能浪費在石頭縫子里。
四妞說生命真好啊,我們得好好活,活得燦爛,活得精彩,才能對得起這么好的生命。
在來來去去的長長的山道上,話題多半是對未來的美麗憧憬和浪漫幻想,兩個人常常談?wù)摰脽嵫序v,面頰赤紅。
這時候四妞就提議唱歌,四妞唱《妹妹找哥淚花流》,三孩唱《好一朵茉莉花》,當(dāng)然他們還唱他們家鄉(xiāng)那首人人都會唱的民歌《沂蒙山小調(diào)》,還有一些別的新的歌和舊的歌,歌聲便撒滿了彎彎曲曲的山道。
他們就真的考上了大學(xué),并且是同一所大學(xué)錄取的,因為他們報了同樣的志愿而且都只報了一個志愿。
接到入學(xué)通知書的時候是個黃昏,殘陽如血,把一村的樹和繚繞的煙霧都染紅了。三孩的爹娘正在喂豬,他們從桶里舀一瓢食倒進豬槽,看著兩頭半大的豬呱嗒呱嗒香甜地吃,臉上浮著淡淡的滿足的笑容。
聽說三孩被大學(xué)錄取了,兩個人扔下豬食桶,一起跑過來,圍著三孩一起轉(zhuǎn)圈圈,滿臉皺紋笑得又深又密。
三孩爹說,考中了,考中了,考中了……
三孩的娘說,這孩子,這孩子,這孩子。
三孩的爹手里的卷煙忘了吸,再吸的時候早已滅了火。
當(dāng)聽三孩說一入學(xué)光學(xué)費就要好幾千塊錢時,兩個老人又一下子呆了。三孩爹就地蹲下去,身子一點點縮小;三孩娘手里的瓢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半天沒彎腰去揀。
山里黑得早,一家人沒滋沒味地吃了晚飯就吹燈上了床。三孩與爹娘睡隔壁,黑暗中,三孩聽見爹唉一聲娘唉一聲,娘唉一聲長爹唉一聲短,爹唉一聲長娘唉一聲短,就唉到了天明。三孩聽見爹娘起床,他也起了床,走到爹娘跟前說,爹,娘,學(xué)我不上了。
爹的眼就濕了,娘就放了聲哭。
娘說,不是爹娘不明理,你哥娶你嫂子咱已經(jīng)拉了一身饑荒,四鄰八舍都借過了,再借上哪去借呢?
爹說,不是爹心狠,山里長大的娃還是在石頭縫里找飯吃吧。
娘說,娃,這就是命,認命吧。
爹說,人犟犟不過命去。
四妞去上學(xué)的時候,全村人都去送,她是村里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三孩沒去送,還不到開學(xué)日期,油田來村里招收農(nóng)民輪換工,合同是3年。3年之后怎么辦?干好了3年之后還可以續(xù)合同,油田的人這樣說。
三孩報了名。
吃了晚飯,四妞來找三孩,他們一起來到村外的一個荒土崗子前,荒土崗子一人多高,擋住了村人的眼睛。四妞看看四下里沒人,紅著臉對三孩說你抱抱我吧。三孩的臉一下子就醬紫了,說我不配。四妞說你瞎說,聲音里就帶了哭腔,眼淚跟著也流了下來。三孩就撲過去,一把抱住了四妞,把四妞的肩膀哭得濕了一片。他們在那個荒土崗子下面坐了很久,月亮爬上了山頭的樹梢,一地的蟲不知愁地唱。四妞的娘喊四妞回家睡覺了,他們才又一次抱在一起,然后戀戀不舍地分開。
三孩去油田的時候四妞倒是去送他,三孩的眼腫腫的,四妞的眼也腫腫的。
井架40多米高,井架梯子盤繞井架而上,按直線算差不多有100多米。三孩一階一階往上攀登,隨著軀體與井架頂端距離的接近,他感到了風(fēng)的撫摸,聽到了天空的召喚,那種欲飛的沖動也愈加強烈。
隨著他每一步的攀登,井架梯子在腳下?lián)u晃著,身體懸在半空,便有了點飄飄忽忽的感覺,像駕云一般。他不由自主地扇動雙臂,立刻腋下生風(fēng),躍躍欲飛。
三孩第一次登井架,是一個多月前,那時候這口井剛剛開始安裝。
天奇熱,下過雨搬遷時又被各種大型車輛輾過的井場如一個爛泥塘,直射的陽光將濕氣蒸發(fā)上來,使人喘不過氣來,還渾身都不舒服。
三孩與師傅檢修泥漿泵,那時他一切還都生疏,師傅拆這個卸那個,衣服全濕透了,他想幫師傅的忙卻插不上手,急得渾身冒汗。這時他聽師傅說,去,你到材料房拿個盤根來。在這之前,三孩聽說過“盤根”這個詞,卻不知道長什么模樣,他又不敢問師傅,只好硬著頭皮懵懵懂懂向材料房走。
套在腳上的高筒水靴太大,后腳拔出來,前腳陷下去,一不小心將腳拽出水靴,赤腳踏進爛泥里,腳就和泥分不出來了。他顧不上把腳上的泥擦掉,用手拔出水靴來套在腳上繼續(xù)向前走。
“處級鉆工”正躲在材料房里佯睡偷懶。這小子是油田職工子弟,技校畢業(yè),他爹也不知是個什么干部,反正每到周末就會有一輛銀灰色小轎車到隊上來接他回家過星期天,過完了再把他送回來。
在油田,只有處級以上干部才配專車,而他一個普通鉆工卻享受專車待遇,于是大伙都叫他“處級鉆工”。鍍金的,大家都這樣說他。
“處級鉆工”在隊上自然是特等公民,沒誰敢惹,而他又專愛欺負農(nóng)民輪換工,平時三孩總躲著他走。這時三孩見了他卻如見了救星,賠著笑臉恭恭敬敬叫了一聲師傅,問他什么叫做盤根?“處級鉆工”漫不經(jīng)心地朝一個鐵家伙指了指。
后來三孩才知道這個鐵家伙根本不是盤根,而是缸套,盤根只有手鐲那么大,是橡膠做的,而缸套卻有百八十斤。當(dāng)時,三孩卻對他萬分感謝。
三孩扛著百八十斤重的缸套,是如何跋涉過那幾十米長的泥濘的可想而知,可當(dāng)他“嗨”一聲將缸套從肩上掀下來,重重地落在師傅面前時,師傅卻兇狠地瞪了他一眼,并一把將三孩推了個屁股墩,師傅自己去拿盤根了。
然后便一個人拆了裝裝了拆,再不理三孩。三孩知道讓“處級鉆工”涮了,他坐在泥地上,委屈、憤恨、慚愧,種種感情糾集在心里,把個胸腔脹得要爆炸一樣。淚水幾次涌上來,又硬是讓他憋了回去?!澳袃河袦I不輕彈”的話三孩不會說,但“男人的淚是金豆子,不能輕易讓它滾出來”,三孩早就聽說過。
這話他是聽四妞說的。上高三的時候,新學(xué)年開學(xué),他兩手空空忐忑不安地往學(xué)校走。路上四妞問他,你的學(xué)費湊齊了嗎?一句話把他問哭了。眼看就要開學(xué),爹實在想不出辦法,只好捆了豬送進食品收購站,誰知豬太小不夠分量,人家不收,爹說了多少好話也不頂用。四妞說,男人的淚是金豆子,不能輕易讓它滾出來。說著從自己身上掏出一把碎票子給了三孩,說這是我平時攢的,本打算零花的。三孩數(shù)數(shù),正好夠交學(xué)費……
終于休息了,許多人躲在高架水罐下的那片唯一的一點陰涼里,躺了個橫七豎八,一片狼籍,疲乏和那身被油泥涂抹成黑灰色的衣服使他們像極了一具具僵尸。三孩心情抑郁,獨自向井架頂上攀去。當(dāng)他登上井架頂端的時候,他突然感到原來以為高不可測的天空離他竟這樣近,原來以為飄忽不定的云這時似乎伸手可觸。他縱目望去,茫茫大野,無邊無際,世界竟這樣大呀!他頓時忘卻了種種煩惱,只覺得心曠神怡,激動不已。這時候,他看到一只鳥,一只像飛機那樣大的鳥,那鳥在空中盤旋著久久不肯離去。
三孩想,這鳥怎么就沒個伴呢,與自己一樣孤獨無助,就可憐起那只鳥來。那鳥好像不想讓三孩可憐,伸展雙翼自由自在在藍天下盤旋,它時高時低,時而抖動翅膀閃電般在空中劃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時而雙翅紋絲不動悠然如一片停在半空的樹葉。仿佛它就是這浩瀚天空的主宰,或者說它是這茫茫宇宙的寵兒,天馬行空,任由來去??粗粗⒓恿?,我要做一只鳥!三孩在心里默默地喊道。這個奇異的想法使他興奮,使他狂熱,使他忘乎所以。他伸展雙臂如鳥的翅膀,然后上下扇動著做飛翔狀。他立刻覺得兩腋生風(fēng),風(fēng)力把他高高托起,他就真的如一只鳥一樣翱翔于藍天之下了。
飛呀,飛呀,他要飛越荒野,飛出油田,飛向那所遠方城市的大學(xué),飛到四妞身旁……不,不,他什么都不要,他只要飛翔,像鳥在空中的自由飛翔,因為他知道自己配不上四妞。
飛翔的感覺使他熱淚盈眶,終于嚎啕大哭起來??蘼曄癖锞昧说乃蝗淮蜷_了閘門,狂奔而出,一泄千里。他一邊哭一邊扇動雙臂,繼續(xù)著自己的“飛翔”。
終于,鳥飛走了,三孩頹然垂下雙臂。
我要做一只鳥!三孩站在井架上對天發(fā)誓。
自此以后,三孩就經(jīng)常到井架頂上來,有時做飛的種種動作,有時做飛的種種幻想,每次他都激動得渾身發(fā)抖,淚流滿面。只有此刻,他滿心的陰霾才會一掃而光。“我要做一只鳥”的愿望也更加強烈不可遏止。
三孩登上井架頂端的時候,那只大鳥有時候在,有時候不在,三孩想它可能是回窩里睡覺了,或者去別的地方覓食了,最大的可能是去戀愛了。但更多的時候那只大鳥都在,三孩就閉上眼睛與它一起飛,他要與那只大鳥比一比,看誰飛得高,看誰飛得快,看誰一動不動在空中停留的時間長,看誰一動不動在空中盤旋得久。秋天過去了,冬天要來了,夜里躺在床上三孩經(jīng)常聽到大雁的叫聲,三孩知道大雁去南方越冬了。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三孩果然看到了大雁,它們排著隊,一邊飛一邊前呼后應(yīng),大概是相互照應(yīng)著不要掉隊吧。這天休息的時候,三孩又登到井架頂上,一隊大雁飛過來,就從三孩身邊掠過,三孩能清晰地看見它們身上的羽毛和它們一張一合的嘴,還能聽到它們扇動翅膀時發(fā)出的有力的響聲。三孩注意到大雁飛的時候,翅膀是不停扇動的,它們不會像那只大鳥那樣一動不動停留在空中或一動不動在空中盤旋。三孩覺得那只大鳥飛翔的時候姿勢更加優(yōu)美。但三孩知道大雁要趕路,要趕很遠很遠的路,所以它們不能像那只大鳥那樣停在空中或在空中盤旋。
隊上來了電影隊,班長說,三孩你去看井吧。其實不該三孩看井,昨天三孩剛看過井,但三孩是農(nóng)民輪換工,就只好放棄看電影去看井。8個小時一個人很難熬,三孩想打個盹,打盹時間過得快,可蚊子太多,咬得三孩睡不著。好不容易熬到接班的來了,三孩無精打采地走回宿舍。宿舍里一只燈亮著,所有的人都睡得死了一般。三孩看見自己床上的褥子滑到了地上,潔白的粗布床單上印著一只只黑黑的鞋印,留在床上的部分落滿了煙灰。一堆玩舊的撲克,零亂地散落在自己床上。
三孩心里一陣陣地疼。這套鋪蓋是三孩來油田時,娘連夜做起來的。布是娘一根經(jīng)一根緯織起來的,棉花是爹、娘用汗水一滴一滴澆灌出來的。三孩輕輕拍打著床單和褥子上的煙灰和塵土,灰塵入進布里,變成了一片黑。這一片,那一片,看得三孩心里頭又酸又脹。這么多床鋪他們?yōu)槭裁捶且谧约捍采洗驌淇四??因為自己是新來的?還是因為自己是農(nóng)民輪換工?更大的可能是二者兼而有之。想到這里,三孩一腳將跟前一只空臉盆踢飛,臉盆飛出去后撞在別的臉盆上,又撞在一只水桶上,發(fā)出一連串叮叮咚咚的刺耳聲響。收拾好床鋪關(guān)了燈,在黑暗中躺下來,滿眼的淚水無聲地滑了出來。
夜里,三孩做了一個夢,在夢里他真的可以自由自在飛翔了。他伸展雙臂如鳥的羽翼,雙腿并起如掌握方向的鳥尾。在夢中他身輕如燕,在氣流的托舉下直沖藍天白云。
他一邊飛翔一邊伸手摸了摸天,天是涼的,像一塊打磨光滑了的石頭;他又摸了摸云,云是濕的,像被露水打濕的剛剛摘下來的棉花。他就在藍天白云間穿梭飛翔。他身邊有大的鳥和小的鳥,他覺得自己同它們一樣靈動敏捷。
他向下俯視,下面是一片廣闊的荒野,有的地方光光禿禿的寸草不生,有的地方芳草萋萋一片碧綠,一條小河從荒野上蜿蜒流過,明亮的河水閃閃發(fā)光。他還看到一座井架,它是那樣小,小得就像一顆羊拉的黑屎蛋,井架下的人小得就當(dāng)然看不清了。他覺得是那樣舒暢,那樣愜意,那樣無拘無束,他飛呀飛呀飛呀……
三孩醒來的時候,一片刺眼的陽光從板房的窗子上照進來,在床上照出一個碗口大的光斑,光斑里靜靜地躺著一封信,如一只潔白的鴿子。
潔白的信封上,有用他熟悉的字體寫著的他的地址和名字,下面落款是機器印的,他曾向往的那所大學(xué)的名稱一片艷紅。他激動得心跳都停止了,用顫抖的手將信封拆開,果然是四妞寫來的。
當(dāng)三孩決定不去大學(xué)報到的時候,他就知道他們的緣分已經(jīng)盡了,雖然那個晚上他們曾緊緊地摟抱在一起,曾吻得上氣不接下氣,但他知道那是他們各自贈給對方的最后的禮物。沒想到四妞還會給他來信。四妞一定是從家里打聽到自己的地址的,因為三孩從沒告訴過四妞自己的地址。
四妞先問他的工作情況怎么樣,說他們一起高中畢業(yè),他已經(jīng)能自食其力了,而自己還要靠父母養(yǎng)活,對他十分欽佩和羨慕等,然后開始介紹她的大學(xué)和她的大學(xué)生活。
四妞說,自我邁進大學(xué)校門第一步,到處都使我感到新奇和興奮,而我入學(xué)后的所有日子,都是在這種新奇和興奮中度過的。
走進大學(xué)校門,四妞寫道:先看到的是一個帶音樂噴泉的圓形花園,花園里各種各樣的花我一個也叫不上名字來,后來才聽同學(xué)們說有雞冠、月季、芍藥、紫丁香和白丁香,大約有幾十種,我一下子記不了那么多名稱。最使人感到新奇的還是那個音樂噴泉,只要音樂一放,幾十支噴頭就會噴出水來,它們隨著音樂的變化,水流時高時低,時急時緩,變化無窮,變幻莫測。
校園綠樹成蔭,高樓林立。我上課的那座教學(xué)樓六層高,教室里真是寬敞明亮極了。學(xué)校有一座其大無比的圖書館樓,光閱覽室就有幾十個,書庫里的書比咱們縣棉花加工廠里一垛垛的棉花還要多。學(xué)校還有澡堂,老師和學(xué)生是分開的,我每個星期都可以洗上一次澡,你知道我們那個縣,整個縣城只有一個澡堂,每次過年我都去洗一次澡,澡堂子里的人像下餃子,水稠得像面條湯。哎呀呀!四妞這樣寫道。讀到這里三孩能想象到四妞寫這封信的時候,那種驚嘆、自豪和調(diào)皮的樣子。
大學(xué)生活比我們上高中時豐富多了,我們除了上課、去圖書館,還可以看電影、參加體育活動,學(xué)校每個周末的晚上都有舞會呢,真有趣,可是現(xiàn)在我還沒學(xué)會跳舞,不過我一定能學(xué)會的……
信的結(jié)尾寫道:因為我是農(nóng)村來的,同學(xué)們有點瞧不起我,這使我常常感到孤獨,如果你能與我一起來上學(xué)就好了,真可惜。不過我不會給咱山里人丟臉,我會好好學(xué)習(xí),讓那些瞧不起我的同學(xué)看看咱們山里人并不比誰差。
四妞的信如一把鋒利的小刀,在三孩尚未愈合的傷口上一刀刀劃下去,一刀比一刀狠,一刀比一刀劃得更深,直劃得三孩傷口遍體,鮮血淋淋。
四妞,四妞!三孩在心里高聲喊著,一聲比一聲凄厲,如杜鵑啼血。四妞,你等我,三孩繼續(xù)喊,我來了,我要與你一起上學(xué),我要與你一起跳舞,我不讓你與別人跳舞,我不讓你孤獨!
三孩如一只受傷的狼沖出宿舍,一步步走向靜靜的井場,走向高高的井架,他要做一次真正的飛翔,就像他看到的那只如飛機一樣大的鳥那樣,就像在夢中那樣。這是一次真實的飛翔,他要飛得自由自在,無拘無束,不然就枉為一個17歲的男子漢。三孩走得急迫而從容,他一邊走一邊將那封信扯得稀碎,隨手揚在廣袤的荒野上,讓那些紙屑雪花一樣隨風(fēng)飄去。
三孩越來越接近井架頂端了,高空強勁的風(fēng)鼓動著他薄如蟬翼的舊衫,他覺得真如翅膀一樣了。他抬頭望去,空中沒有一只鳥,連一片云也沒有,頭上是一片瓦藍純凈的天空,腳下是一片茫茫無際的荒野。
這時,他突然看到草叢中有一只野兔,那野兔在草叢中跳來跳去,不時用兩只后腿站立起來,向他翹望著。三孩向那只野兔招招手,心里說,它大概是自己飛翔的唯一觀眾了。
三孩登上井架的頂端,他回憶著夢中的飛翔姿勢,一邊回憶一邊伸展雙臂做復(fù)習(xí)性練習(xí)。這時候三孩突然猶豫起來:是像那只大鳥那樣飛翔?還是像大雁那樣飛翔?那只大鳥飛翔的姿勢當(dāng)然更加優(yōu)美,但大雁一刻不停地扇動翅膀肯定飛得更快,飛得更遠。那只大鳥之所以在空中盤旋不肯離去是因為它戀著自己的巢,大雁之所以義無反顧是因為它們冬天的家在遠方。
三孩既想讓自己飛翔的姿勢優(yōu)美,又希望像大雁那樣飛得更快更遠。糾結(jié)了一會兒,三孩決定以那只大鳥的姿勢,以大雁對遠方的渴望去飛翔。他希望以最優(yōu)美、最瀟灑的姿勢出現(xiàn)在四妞面前,如果四妞能看到他的話。這樣決定了之后,三孩閉上眼睛,便如一只鳥從井架上一躍而下。
在那一刻,世界上的一切都靜止了,三孩如自由落體,從空中飄飄而下。
夢中的景象立刻重現(xiàn)在眼前:下面一片廣闊的荒野,有的地方光禿禿的寸草不生,有的地方芳草萋萋一片碧綠,一條小河從荒原上蜿蜒穿過,明亮的河水閃閃發(fā)光。一座井架是那樣小,小得就像一顆羊拉的黑屎蛋。他感到自己是那樣舒暢,那樣愜意,那樣無拘無束,他飛呀飛呀飛呀……
三孩忽然想唱歌,還唱那首《好一朵茉莉花》吧,三孩就放了聲唱,三孩覺得自己從來也沒有像今天唱得這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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