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明
記憶呼喚寫作,而寫作是對記憶的一種修補和再現。
因為拍攝紀錄片和采風旅行,我曾先后多次去青藏高原,從青海湖到黃河源頭、長江源頭,到拉薩,到藏東,許多地方的人和事,景和物,原以為都已經隨著時光的流逝淡忘了,沒想到許多年后,曾經的一棵小草、一位牧人、一頭牦牛的眼神、一位喇嘛的背影都還頑強地留存在記憶里,甚至呼吸著,生長著,我需要做的事,就是把它們記錄下來。
記憶會自動過濾經歷,如同高原會凈化人的心靈,被記憶篩選過的細節(jié)和感受,值得珍惜,老老實實遵從內心,遵從真情實感,是這組散文詩的寫作原則。
實際上,我很想用一個最簡單的詞概括高原,比如,純凈,涵蓋自然萬物和人的精神情感,但肯定還會有更多有力的詞語涌來,所以干脆放棄了意義的提升和勉強的總結,只寫一時一地的所見所感,有時幾乎就是記憶的殘片,讓它就像從往事里出土的碎瓷,保留著零星的光芒,也許,這就夠了,用多塊碎片,組成大一些的器物。
關于高原的詩篇,珠玉在前,大家的感受也頗為相似,
出新殊為不易,只有盡可能貼近自己的情感和經歷,往小處寫,如同札記,沒有野心,只留初心。
無論如何,人都是生活在對未來的向往和對過去的回憶中,當下的每一刻,瞬間就會成為歷史,能夠被久久懷念的,應該就是美好。高原如夢
酥油燈掛進人生,牛糞火烤熱了夢境。
一匹黑馬,穿著夜色奔來,頭羊白得像晚年的父親。
我青蔥的女兒,在融雪山坡,鉆出地面。
我希望她的眼里,常含著一滴露珠。
一半懵懂,一半感動。
你的顏色,被蜜蜂聞過,你的香氣走散了,一定會在另外的地方暗暗浮動,鉆進記憶的殘月,悄然回歸圓滿。
那么矮的一株草,螞蟻曾經仰望,用它微小而堅決的愛。歲月已掏出所有的善意
顯著深邃的事物,在暗夜變得蒼白,潮濕的木耳,諦聽林外河流的謎語,草葉上的晶瑩,在黎明弱不禁風,用死亡迎接陽光的,是最卑微的生命。
風挪動枝葉的方向,并默認了它們樸素的身世,巖石已確定了靈魂的領地,陽光只暗暗挪動它的影子,慈悲的莊稼朝別人的命里奔跑,一切都有抵達的執(zhí)念。
被取代和置換的機會正在推進云層,在塵世,寂寥的人,遠離喧嚷,呼吸孤獨,更靠近沉靜的萬物。
高原疏離致幻,露出天堂的倒影。酥油燈掛進人生,牛糞火烤熱了夢境。
在天空永恒的屋頂,星光用弱小的手掌捧起一瓣蓮花和一個人的祈求。
歲月已掏出所有的善意,人們用完了生再用死。
這些是我所知,卻無法準確說出的真相。
我在一個傷感的早晨醒來,剛剛用過的雨夜,還留著溫熱的淚痕。高原讓我擁有悲憫
沒有人能忍住真正的悲憫,就算你已閱盡苦難,在高原也終將超度,心腸重歸脆弱,這里一粒塵埃的重量,足以壓低蒼穹。
一頭羊羔呱呱墜地,濕濡的皮毛帶著最初的母愛,它從人世起身的第一步,是必然的踉蹌和跌倒。
我看見,那一刻,闊大的草原明顯地顫抖了一下。
憂傷,始終是一頭牦牛晚年的踱步或沉思,它的遲緩與寺院薄暮的鐘聲,暗暗吻合。你如果注意它的目光,就會發(fā)現,雪山也帶著同樣的蒼茫。
在夏季逝去的日子,不甘的小草拼命拽住短暫的陽光,拽住泥土里的余溫,像拽住親人的胳膊,久久不肯撒手。
青春從一張張臉龐上撤退,綠色從小羊的腹下和牦牛的腿邊退潮,時光的汪洋,在高原,浩瀚無邊。
那些偉大的輪轉,浸透了人間情感,此刻,一棵已經枯黃的小草,也拽住了我的褲腿,它沒有認錯,我也是它的親人。我蹲下身,向它伸出手,觸碰的那一瞬間,它竟然漸漸返青,帶著不易察覺的微笑,和眼淚。時光的汪洋,在高原,浩瀚無邊。
在水邊
雅魯藏布經過,峽谷就空了,水已徹底篤定,群峰似乎微微向后挪了重心。
誰也不可能一眼望穿萬里浮云,我在岸邊無數次內省,收緊所有紅塵中的心路,寧靜被一縷清風繡在水面,用自己祭奠自己,生命中的千萬條江河,濃縮為一滴慈悲的眼淚。
揣著恍惚,背井離鄉(xiāng)的人,在高處的河流邊黯然徘徊。
水表達大地的深刻,用無情的流逝。
佛說,來到,便是抵達。
傷疤也是勛章。
秋風颯爽,云影望斷自己的層疊秋水,收割者的指縫間,有廣大的天空,和生命的褶皺。
雨水為了死,才一次次活得歷經撕扯,無畏濺落,粉身碎骨的愛,打哭大地。
在一只黑頸鶴的命運里,關鍵的咽喉部分,是夜的顏色,如此險要的困厄,被它向天空舉起的歌聲化解。
在事物的表面,盤桓著無邊的天險,那些美麗的路障,指引去向。
一粒火絨草的花信,瞬間跌人流水,它的珍寶,短暫到可以被忽略。
猶如我一直被忽略的人生。
草的兒女,順河而去。安靜
風,忙著越過念青唐古拉山,先到的已經吹皺了納木錯湖面。
雪,一些在山尖值班,另一些在趕往冬天傷疤也是勛章。
的路上。
不停列隊集合的草,稚嫩而單純,盛夏已過,它們就比秋天的金黃。
閑云不閑,拆解著人間的聚合,并在天空的內心,反復描述大地的蘇醒。遠處的牛羊看起來靜止了,但它們從來沒有停止過對事物的認領。
坐禪的高僧,心里囚著經卷的烈馬,轉經筒上的時光,疾駛如飛。
農人虔敬,為青稞打理后事,像磕頭一樣,把谷粒搗成糍粑。
無所事事的我在高原的忙碌里發(fā)呆,每一天都身無分文、心無雜念,我漸漸地進入了真正的悠閑,并努力遺忘這些年來的沉疴和隱痛。
我知道,真正忙碌的是我的內心,而原野上,一位勞頓的大媽剛剛直起腰身,正把衣上的塵土拍打干凈。跟扎西去強巴林寺
蟬聲潛入扎曲河的波瀾,松樹排隊登山望風,我跟扎西去強巴林寺,他靜心禮佛,認真匍匐,我六根不凈,被空置世外。
幫老阿媽轉動锃亮的經筒,與俗不可耐的自己相撞,經書在幽深的佛袖口打量外面的因果,寬容了凡夫的閑散。
寺廟深處到處是俗世的情景,廚房里小喇嘛趁空玩手機,佛不幫他碼俄羅斯方塊,所以總是失敗。
一個僧人,把洗好的僧靴,倒插在柵欄的木樁上,水慢慢滴答,暗示時間。
后院吹法號的打了一個哈欠,接著又打水慢慢滴答,暗示時間。
了一個,他的困意,感染了窗外的老樹和一對麻雀。
坐在經堂高處的老住持,從眼鏡上方,打量下面的誦經者,像教授盯著考試的學生。
送酥油茶的小喇嘛,如機靈的服務生。
老喇嘛們像茶館里的茶客,嫻熟地拿起杯盞。
哦,多么親切的佛界。
休息時間到了,大殿大門吐出悟道人群,密密麻麻的袈裟從臺階上漂浮而下。
上百雙相似的僧靴,席地而坐,還在默誦自己的經文。
喇嘛們像進了紫云英盛開的田野,他們分散開讓鞋子找到自己。
然后穿上。大殿外的鞋
人們脫下塵世的奔波,和一路風塵,跟佛見面。
那些趕路的艱辛,被阻擋在門外,它們長短不一,東倒西歪,疲憊不堪,沉默無語,有點丑陋,也有點心酸,像被遺忘的跟班。
別以為人生走在路上,其實都走在鞋上。
鞋最悲催,上面壓著,下面硌著,臭氣熏著。
不需要的時候,誰都可以一腳踢開。
如同人世間,最苦難的人群。第一次去西藏
許多年前第一次去西藏,過了羊八井,我腳步踉蹌,藍天下央金的藏袍旋轉如飛,兩片高原紅飄在她的臉上。別以為人生走在路上,其實都走在鞋上。
我們拍攝一首MV,拉薩的美在鏡頭里漫步。
后來,我們在一片牧場上支起黑板,教孩子寫青藏高原,不遠處的布達拉宮斜著一抹殘陽,央金在黑板前深情歌唱。
那應該是1996年,那之前,我的一位老鄉(xiāng)孔繁森在西藏轉世。
央金唱著他寫的歌詞,一只鷹盤旋著聆聽,很久很久都沒有飛走。某一刻的神諭
有多少記憶被風吹散,有多少命運沉人泥土,高遠的天空沉默不語,我不知道該不該熱愛這緘默的時刻。
看一群羊吃草仿佛時間被啃噬,殘缺的部分很快就魔幻般復原。
一片云慢慢滑翔,它的尋找也像放棄。
青岡在高處暸望,藏蒿攥緊腳底的泥沙。
夢里的白馬,鼻息溫熱。河流猶豫,經幡懸垂。
沒有方向的地方,處處隱藏著人間的道路,牧人隨手指了指遠方。
那兒水草豐茂,一片滋潤,陽光照耀著兩只牽手的鷺鳥。牦牛走遠了
牦牛走遠了,像羊一樣小。
羊群走遠了,像一群鳥。
鳥飛遠了,就消失了。
一個季節(jié)走遠了,跟鳥一樣。
人間的事物來來去去,忽近忽遠,沒有什么東西會停下腳步。一片云慢慢滑翔,它的尋找也像放棄。
消失的一切終將重現。
我在高原上夢到自己離世。
也許,下一次可以夢到生還??雌酱雮愔楫嬏瓶?/p>
高處的殘雪,一直懸而未決,低處的小草,已不斷遭受牛羊的目擊,藏東的平措倫珠,與陽光狹路相逢,他坐在虛構的菩提樹下,為一張畫布涂抹來生。
一千三百多年前,松贊干布也執(zhí)筆撬開自己的姻緣,松動的歷史劃破王的手指,一滴人間的血洇紅了巴拉姆的佛身,大唐公主捧住了雪域的堅貞,刻骨銘心的人在一幅唐卡中開悟,格?;ㄩ_進了愛情,一個國家省略了多少金戈鐵馬。
面色凝重的平措倫珠,謹慎地握著遠古奔馳而來的心意,仿佛人生就是無盡地揣摩和描繪。
他和學生們用唾液潤筆,每一次都像與筆尖接吻,都像要含住蒼天的恩典。
筆尖上寶石礦物的粉末,從石頭里人世,那些最堅硬的物質,落腳在柔軟的畫布,構筑靈魂的風景。
窗外山坡上,一頭牦牛扭頭觀望,像參觀畫展的行家。
平措倫珠的兒子也畫唐卡,他早就不再放羊,他筆尖的紅和綠,暗合了窗外的明媚。藏東觀河
在布達拉宮,看不見藏東的強巴林寺,反過來也一樣,但喇嘛的誦經聲和袈裟的顏色,在我看來,沒區(qū)別,如同高原的河,每一條都格?;ㄩ_進了愛情,一個國家省略了多少金戈鐵馬。
流著融化的冬天。
布達拉宮終身遙望拉薩河,佛拈花的手勢指引波光的恩澤,浩大的雅魯藏布去了苦難的人間。
我問卜每一條江河,讓失意的人生,千回百轉,在高原凈化。
強巴林寺腳下,瀾滄江展開最初的模樣,那是初心,終將浩蕩。
一些江河如同信仰,穿越千山萬壑后,才變得強大。
我趴在昌都市中心的橋欄桿上,橋下扎曲河與昂曲河,一清一濁,二龍匯聚,如同世俗與佛界合而為一。
后來我才知道,這條人間的河流,源遠流長,流過了云南和好幾個東南亞國家。
強巴林寺,端坐在山腰上,和我一起看尚且瘦弱的河流,走遠,像一條隱人草叢的小蛇。強巴的弟弟,去縣里學校念書
強巴的弟弟甩過幾年小鼻涕,臉上掛著與牛羊廝混的痕跡,書包背著他走進河灘,過河的時候,踩著一塊石頭,跳過另一塊石頭,像一只孤零零的靈活的小羊。
小強巴站在空無一人的公路旁等車,風卷起一些塵土,又悄然放下。
去城里讀書,他不喜歡也不厭煩,如同一群羊對待陽光的態(tài)度。
但每次離開或回來,他的表情都不太一樣,仿佛風吹過砂石地面,細節(jié)挪來挪去。
一切又好像,完好如初。
一個孤獨少年,跟自己的兒時作伴,猶如一些江河如同信仰,穿越千山萬壑后才變得強大。
一位老僧,倚靠著歲月打盹。
都那么安靜。
都那么干凈。
那位遠去的,是老僧云游的童年;那位坐禪的,是孩子歸隱的暮晚。
強巴的弟弟去城里上學,我送了他一本字典,里面夾著一縷過來人的疲倦,還有一個,埋在一大堆漢字里面的遠方的地址。
他常用那本字典讀經。辯經
據說至少六百年了,高僧們一直這樣劍拔弩張,言辭尖利,情緒激昂,南拳北腳并舉,動作像打擂。
但,一次也沒有打起來。
江湖已老,招式常新,般若神掌,金剛心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佛的真理,六百年了,還無法辯出對錯。也許本就沒有對錯,他們只是在對錯之間,不停地往返。
如同我們,在生死之間,徘徊。一個關于經幡的故事
夏季某日,跟朋友去一個小城,車越爬越高,雨夾雪開始拍打車窗。
到了山口,大雪彌漫起來,大地都白了,空氣也白了,沒有任何顏色的世界,真是干凈得透徹。
轉過山口,遠處猛然跳出一座經幡搭成的城,急忙剎住車,大家目瞪口呆。
風雪中,五顏六色的經幡抖動不止,如海市蜃樓中的魔幻之城,里面的市井生活若隱沒有任何顏色的世界,真是干凈得透徹。
若現,我恍若看見了隔世的自己,身影迷離,目光慈悲。
我們急忙下車,磕了幾個頭,那座城沉著地消失在一陣更大的風雪中。
那天晚上,在山下一戶藏民家吃飯,窗外依舊風雪連綿,我在青稞酒里看見了飄動的經幡。
早晨起來,陽光燦爛,這座偏遠小城,根本沒有經歷昨夜的風雪。
從那以后,我相信,經幡就是天的謎語,它藏著一些今生和來世的秘密。
誰猜破了,誰就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