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鑫
題記:在歷史的隧道里,有一群人,把麻風(fēng)病的放逐地,改造成了世外桃源……
1 太陽攀爬著時間的藤蔓,一寸寸放低,觸到坑底的眼睛,再反彈出去。
在天坑,太陽是異鄉(xiāng)人,是潛伏的獸,是布置在松枝的暗器,山雀撲騰翅膀,遠(yuǎn)處的薄云加快了腳步,有人回到坑中,猶如回歸歷史的姓氏。
太陽又和幾片梧桐一起掉下來,晃悠悠的過山風(fēng),吹著太陽的帆船,有人靠著干涸的海,接住了這幾只帆船。
我知道的,這里曾經(jīng)困住了一代人,他們和他們的麻風(fēng)病相安無事,和頭頂?shù)奶栂喟矡o事;我知道的,曾經(jīng)他們把太陽當(dāng)成仇敵,把光陰當(dāng)成廢紙,他們在黑夜里祭祀,在黑夜里歌唱,在黑夜里點(diǎn)起燈火;我知道的,曾經(jīng)他們拒絕時間的爬行,拒絕死亡的入侵,拒絕自己走向另一個自己,那時候,太陽真的是一個外鄉(xiāng)人。
松濤陣陣,圓形的天空鼓蕩著古老的歌曲。有人從坑里走出,像梧桐飄起翅膀,像帆船飄搖遠(yuǎn)行,也有人從坑里進(jìn)去,帶著瘦弱的黃皮狗,金黃的玉米,一陣陣撕扯胸腔的雷電和暴雨。
低于生者,高于死者,這是物理的概念;低于死者,高于生者,這是英雄的概念。我回到這里,帶上一罐蜂蜜、十斤好酒,太陽和梧桐往坑中傳遞書信,那是我寫的,我要見那些幸存者,死亡中的幸存者,生存中的幸存者,我已排開十個粗碗,灌注十個血紅的太陽。
來,我們以此紀(jì)念,以此作別,以此重置我們遼闊的善良和愛,我們,先喝一碗。
2 偉大的太陽,你懸下灼熱的繩索,所以滑下天坑的人們,胸懷一定熱烈;偉大的月亮,你垂下白綢緞的絲巾,所以不忍懸梁的女人,愛上你的清涼純凈,子宮里有深深的山泉,永不腐朽;偉大的人啊,你們滑下這萬仞絕壁,以此區(qū)別于健康的生者,區(qū)別于官府、政治、書本中的道德、世俗中的刀劍,所以你們除了與麻風(fēng)病相愛,還能廣泛地愛,愛上人類本身,愛上疾病之外的自由本身。
于是生兒育女有何不可,養(yǎng)雞養(yǎng)鴨有何不可,鉆木取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何不可。夜深了,幾十只山雀的睡眠如同起伏的湖水,涌向三秋的涼風(fēng)、冬季的白雪,涌向冰凌晶瑩的山巒,涌向數(shù)十顆光華燦爛的星子。你們愛你們的命運(yùn),你們更愛你們自身,天地肅穆之時,我來,看見有人失眠,仰望上蒼遼遠(yuǎn)的善;看見有人相愛,在持續(xù)著愛情的忠誠;看見有人將死,面色平靜,身體柔軟。
偉大的太陽啊,他們中的部分人憎恨你,因?yàn)槟銗勖恳粋€好人,也愛每一個壞人,不作區(qū)分;偉大的太陽啊,他們中的部分人痛斥你,因?yàn)槟阗n給不同的人不同的命,他們不幸領(lǐng)到了最悲慘的一種;偉大的太陽啊,后來他們都愛你,愛你這個異鄉(xiāng)人,賜予的疼痛中的平靜、絕望中的希望、死亡中的生機(jī),他們端起我倒?jié)M酒的粗碗,對著你一飲而盡。
3 春天,灰喜鵲的呼喚在懸崖上滑下,像跌跌撞撞的人形。我說,河冰開了,燕子來了,小草發(fā)芽了,梨花蘋果花在結(jié)苞了;我說耕牛套上犁鏵,土豆種子撒下大地,舊家具該曬曬太陽了;我說有人要遠(yuǎn)行了,親人的墳堆上鳶尾濕透了,楊柳在河里垂釣著往昔了。我說你們看啊,你們出來看啊,你們帶著麻風(fēng)病的祖先,出來看啊,世界活了。
夏天,雷電中的漢字鑄造這歷史,有人繼承著疼痛,有人幸存,暴雨沖洗著戰(zhàn)場,鴿子眼中的菩薩一動不動。我說你們看啊,鳶尾開花了,祖先笑了,銀河煮著白粥,我們盛上一碗;我說這人間終是善良的人間;我說我們活了,你們看啊。
秋天,桂花口里的余溫,吻著蒼茫的暮色,烏鴉帶著摔碎的墨痕,拼湊這懸崖上的記憶,玉米金黃,柿樹掛著火種。我說你們看啊,圓形的天空高高在上,飽滿的收獲堆滿人世;我說你們看啊,秋風(fēng)何其善良,將太陽的金色撒給天坑,撒給貧窮和困苦,撒給生命,你們看啊。
冬天,白雪的豹子追逐著,繩索失去顏色,孤獨(dú)失去依靠。我說你們看啊,大地掩埋
了所有的惡意,人間抹平了所有的戰(zhàn)場。我說你們看啊,你們看,風(fēng)雪滿天,燈火溫暖,我倒出的烈酒,你們飲下,我們圍坐的火爐,撲騰著自由的醉意。
4 高過生者的,現(xiàn)在低于人間。天坑是嵌人大地的瓷碗,月光如清水,積得深了,所以黑,所以虛無;月光如烈酒,飲得深了,所以醉,所以茫然;月光如咒語,念得多了,所以靈驗(yàn),所以絕望的生命進(jìn)去、復(fù)原的人性走出。
可愛的孩子,自由的孩子,有些創(chuàng)傷已經(jīng)愈合,你追逐著蝴蝶和蜻蜓,像曾經(jīng)的我;沉郁的中年漢子,你一言不發(fā),揚(yáng)起澄亮的鋤頭,像我的父親;懵懂的少女,你已經(jīng)懂得從水中窺望自己,從四月的風(fēng)里編織愛情,從滿月的柔光里積攢夢境,像我的妹妹;瘦弱的婦女,你端起水盆,喂養(yǎng)著牲畜,也喂養(yǎng)著一家人的胃,像我的母親;顫巍巍的老婦人啊,你口口聲聲叨念著死亡,說等了這么多年還不死,說光陰漫長,人世已看淡,像我的祖母。
現(xiàn)在,我請?zhí)栆黄?,我以自家人的身份,擺出十個粗碗,我倒?jié)M烈酒,我的父親,我的兄弟,我的姐妹,我們喝一碗;現(xiàn)在,我掏出心中的虛浮,交出多年的羞愧,以一副人形的本體,我們喝一碗;現(xiàn)在,我作為兒子,我先喝一碗,我作為孫子,我先喝一碗,或者我作為父親母親,作為姐妹,作為兄弟,我先喝一碗。
現(xiàn)在,我坦誠祖上的惡疾、人世的利刃;我坦誠光陰的混蛋、太陽的迷茫,但是,我也坦誠生命的柔韌,坦誠愛情的堅(jiān)強(qiáng),坦誠時間找回了舊路,坦誠我回到了家鄉(xiāng),來,我們喝一碗,我們一飲而盡。
5 夜色濃厚,我需要提及善念。善念,不是么?我何嘗與這人世為敵,我何嘗踩碎過一片落葉,何嘗撕咬過一陣寒流。我所在的地方,開始開滿荷花,現(xiàn)在已經(jīng)枯萎,鋪天蓋地的殘荷,煢煢孑立,像一支支鐵棍,上蒼因此沒有坍塌,繞著荷塘走上一圈,像是告別,也像是祈禱或者祭祀。光陰是中間被殘荷刺穿的失血而死的白鶴,我看著那些透明的血一涌而下;看著透明變成骨頭,變成水晶,變成這世界上最不可想象的奇點(diǎn)。曾經(jīng)有一個詩人說:“再次來,需選擇夏季,收集滿湖的荷花,作為窮途末路的燈火?!睂Π?,冬天,對吧,此刻遼闊的黑暗。
我是在說我么,我是在說你們么?我望向坑外,好像有滿天的螢火,等我變得微小,等我鉆入那燦爛的星火之中:好像有滿天的蝴蝶,等我輕巧,等我坐在那嫩黃的翅膀上;好像有滿天的羊群,扯著月光的牧草,扯著星星的水滴,等我成為一只牧羊犬,等我睡在他們中間…
是吧?我終究抵不過饑餓,我深知我還是凡人,我吃什么已經(jīng)記不得,我喝下什么真的就忘記了,暮光肆虐著時間中的刻度,我手心的汗水像是一種虛浮的累積,我在害怕什么。孤獨(dú)是一只巨大的黑鳥,在窗口拍著它的翅膀,遼闊的翅膀呀,在我饑餓的時候,在我被情欲襲擊的時候,在我在無知的摧殘下蒼白無力的時候,孤獨(dú),用它尖銳的嘴戳中我的心臟,頭頂巨大的月亮為我流下白色的血、透明的血,是否是我此刻沉默不語的、荒蕪的良知?
算了,我的親人們,我不必代替你們交付內(nèi)心,現(xiàn)在天空高遠(yuǎn),星斗璀璨,我們還是點(diǎn)
起篝火吧,還是圍起來,我們跳舞吧,我們唱歌吧,我們慶祝吧,我們喝酒吧。
算了,我的親人們——屬于昨天的,我們記憶但不必重提;屬于未來的,我們篤行但不必荒廢。我的酒還有半缸,我的烈火已經(jīng)燒得正旺。
6 又是一個冬天,白雪鋪開了上蒼的善念,幾只兔子跳動著,像我們尚未命名的詞語,幾只喜鵲調(diào)試著音調(diào),以適應(yīng)這偉大的白和偉大的等同。松枝上的冰凌,復(fù)制著的對稱,天坑中縷縷炊煙,放著天空這個巨大和柔軟的風(fēng)箏。多好啊,我們終于活了下來,一代又一代,我們的姓氏,我們的傳統(tǒng),我們的孩子睜著清澈的大眼睛,吸吮著人間美麗的寓言;多好啊,我們的愛情依舊安穩(wěn),我們的糧食裝滿谷倉,我們的火爐燒得正旺,我們的泉水永不枯竭;多好啊,太陽越過厚厚的云層,以親人的身份和我們說話,我們再也沒有把他當(dāng)異鄉(xiāng)人,太陽也沒有把我們當(dāng)異鄉(xiāng)人,多好啊,多好。
來,潔白的冬天,請端起我倒?jié)M烈酒的大碗,一飲而盡。
來,潔白的親人,請端起我倒?jié)M烈酒的大碗,一飲而盡。
來,我們的自由,我們的新生,請端起我倒?jié)M烈酒的大碗,一飲而盡。
來,來,我們一飲而盡!
李 鑫 80后,云南鎮(zhèn)雄人,作品散見《邊疆文學(xué)》《詩選刊》《滇池》《草堂》等期刊。入選霍俊明主編的《2019天天詩歷》,入圍成都詩詞大會第二季“杜甫詩歌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