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衍離開家時是清晨,他推開那扇沉重的黑木門跨過了高高的門檻。媽媽的小腳邁著細碎的步子走到門檻前,對他揮了揮手,遞過一個布包叮囑道:“帶上幾個稞,餓了就墊墊肚子?!彼舆^來放在隨身的背包里。這時門里傳來一聲嬰兒的哭聲,他停下腳步回頭往樓上望去,二樓的廊道上一個女子懷抱著一個女嬰。他對女子和女嬰揮了揮手。那位年輕的女子是他的妻子,懷里的女嬰剛剛滿月。女子對丈夫的離去似乎已經習慣,注意力完全在女兒身上,對他的揮手似乎視而未見。他轉身對父親鞠了一個躬,略顯威嚴的父親叮囑道:“如了你的愿了,去了就好好地學習。”他一語不發(fā),又向父親鞠了一個躬。
他轉身加快了腳步,快步走進窄窄的巷道,就他一個人了,親人都留在身后,隨著一聲門軸的吱呀聲,親人的聲音都被關上的大門阻隔在那一個他熟悉的卻始終設法逃離的空間。巷道逐漸彎曲,他們再也看不見他了。他忽然覺得輕松起來,似乎背脊上一雙雙熾熱的目光瞬間失去了溫度。他抬頭看了一下碧藍的天空,被兩邊的高墻切割了,只剩下窄窄的一條。他在心里嘲笑了一下自己:井底之蛙!那是他對自己過去生活的卑微的總結,從今天開始他要飛出去了,飛向更為廣闊的世界。盡管他并不能夠正確地看見前面是坦途,或是丘陵,他的心卻已經飛揚起來。他幾乎小跑起來,很快就轉出了鱗次櫛比的徽州民居連成的巷道,終于見到完整的藍天了。
他慶幸自己終于自由了,前不久和父親的一場爭執(zhí),父親還罵他是一匹脫韁的野馬。那次在杭州父親開的當鋪里,他和父親有過一場爭執(zhí)。他向父親提出請求要去日本留學,父親問他為什么?他說很多高中的校友都去了日本學習,回來后都很有出
息。同級的同學中紛紛議論著畢業(yè)后也去日本,這股熱潮同樣感染了他。他了解到明治維新后的日本,接受西方新科技、新思想遠遠比中國走在前面。他離開徽州的村莊,隨著開當鋪的父親一起到了杭州,讀的是當?shù)刈詈玫幕萏m中學,學校里各種教學設備齊全。翻開課本的紙有一種淡淡的香氣,不同于他以前捧讀的印在宣紙上的書,內容更是大相徑庭。他從課堂的教學里了解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而那個世界對他卻有著更多的吸引力。
葉周
憶想神田川
他特地從學校里跑出來,到父親的當鋪去,要向父親提出自己的要求。父親是嚴父,有一副慈善的臉,卻與他很少交談。從對他就學的安排可以看出,父親對他是有期待的,他是家里兄弟中唯一帶到杭州的??墒歉赣H從不夸獎他,也不鼓勵他,只是命令他。父親的話從來都是居高臨下,他即便心里抵觸,也從不會在嘴上表露。聽說他來了,父親從當鋪高高柜臺后的寫字桌上抬起頭來,鼻梁上還架著老花鏡?!安簧险n嗎?”
“今天沒課,想和您說件事?!?/p>
父親從老花鏡后望著他顯得頗為驚訝,兒子個性向來倔強,從來都是自己找他給他吩咐,好像還不記得兒子主動找他談什么事。父親摘下眼鏡,從長衫里掏出手帕抹了抹鏡片,又戴上眼鏡,這才望著面前的兒子。他也不知道長得白白凈凈的兒子忽然從學校里跑來找他,是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想畢業(yè)后去日本留學……”
父親了解惠蘭中學出來的學生許多去了日本,這不奇怪?!叭ト毡緦W什么?”
“文學?!?/p>
“文學能當飯吃?能養(yǎng)活你自己?以后還有媳婦和孩子?”
兒子沉默了一會。
父親低下的頭又抬了起來,從圓圓的眼鏡片后面看著他。這回他不得不回答了。“我想只要我努力,也是能養(yǎng)活的。還能夠拯救這個社會,拯救人心。”
“話不要說得太大。一定要去學,就只能學經濟?!备赣H似乎也早已有這樣的打算,畢竟他是家里最能讀書的兒子。
他知道父親的威嚴難以撼動,就點了點頭。盡管他還青澀,才剛剛滿十八歲,卻已學會了一些韜略,為了獲得父親財務上的支持,他必須遵從父命。
父親又加了一句:“留學是明年夏天的事,在此之前先把婚事給辦了。
他又沉默了,不知如何應對。母親曾經和他提起過這位對象,是他的遠房表妹,與他同歲,住在離家五里的另一個鄉(xiāng)。七歲時,母親帶著他去那個遠房親戚家,隔著八仙方桌看見表妹坐在大廳另一邊,一間幽暗的屋子的竹椅上,神態(tài)痛苦,幾無生靈活氣。對方的母親說表妹剛剛開始纏足,還沒有適應,腳有些痛,還不能下地走動。他看慣了母親和姐姐的小腳,卻是第一次看見同齡人經歷這樣的事。原來以為是一件對女性很榮耀的事,卻不曾想到會有這樣的折磨。他故意把手里的一只小球滾向那個方向,趁著撿球的機會走過去,匆匆瞥了瞥表妹腳上層層疊疊的裹腳布。只是匆匆而過,卻又不和表妹說話,留給表妹的印象,覺得他是一個古怪的人。表妹見他對自己不理不睬,也故意把臉扭去另外一方。那次見面兩人完全不曾說話,在他記憶中印象深刻的是表妹腳上的裹腳布,他完全不記得她的模樣。難怪父親再提起這位表妹,他完全懵了,印象中的表妹完全是一個沒有表情的木俑。后來還見過一次表妹,是幾個月之后,他和哥哥經過那個村子,進去轉了一圈。他們推開沉重的大木門,就聽見樓上的偏房里傳出來表妹的哭喊。表妹的母親一會呵斥,一會撫慰。他和哥哥在客廳的方桌邊坐著和表哥閑聊著,可是好奇的他還是止不住轉動著腦袋試圖窺探樓上哭聲傳出的房間。過了很久,在昏暗的日光里他看見表妹的母親扶著表妹出現(xiàn)在樓上的回廊里,他從下面望上去,只見面色慘白的表妹由母親扶著,蹣跚著邁動著步子。離開后,他問年長他五歲的哥哥:她生的什么???哥哥卻笑出了聲說她不懂事。這是婦女纏腳的過程,都是這樣的。母親和姐姐的腳也是這樣做成的,都有很痛苦的一段日子?!笆腔钊硕疾蝗菀兹?,還哪里來的鮮活氣?”哥哥說。
他八歲那年就已應父母之命把他和表妹的親事定了下來,父親突然的提醒把他從充滿希望的憧憬中打回現(xiàn)實。忽然要和一個記憶中毫無生氣的女孩定終身,他心里不由得有些恐懼。他自從隨父親到了杭州,進惠蘭中學讀書,學校里曾經聽說招收過女生,還開創(chuàng)了男女同校的先例。不過好景不長,因為不合傳統(tǒng),遭到反對。后來女學堂移到了附近的珍珠巷。有時他還是會在街上看見女生的樣貌,穿著天青色的短衫,也不涂脂抹粉,出落得大大方方。每次都是遠遠地看見,不曾有機會,也沒有膽量說話??墒撬∠笾械呐粋€個身上既有書卷氣,又能登山臨水。和記憶中的表妹完全活在一個不同的世界里。
父親似乎看出他心里的不愿意,直接告訴他,如果不完婚,就不會同意他去日本留學。后來母親聽說他要去日本,也勸他完成這件婚事。母親的話他從來沒有力量拒絕,葉子衍帶著對同校女子的好感走進了家中為他安排的新房,面對一個沉默的、步履蹣跚的女子,不得不接受她成為自己的妻子。婚后那一年他來回于杭州和老家,一面學日語準備去日本,一面在父親的當鋪里幫手。后來他有了一個女兒,卻似乎是先天不足,身體很弱。女兒才出生幾個月后他便如愿去了日本。難得寫一封家書也是寫給住在杭州的父親,然后通過父親給自己的家里捎個口信,因為妻子朱銀鳳并不識字。
葉子衍到了日本東京,在神田川邊上的大學附近找了一個住所,幾個留學生一起租了前面的一間屋子,地上鋪著五張草席,這就是他們的床鋪了。大家白天把床鋪收進壁櫥里,晚上睡覺時再拿出來。前面還有兩張草席的位置,放著一張小方桌,讀書寫字時就席地而坐。
后面有一間屋里住著一戶人家,是一對日本夫婦和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女孩成天光著腳丫在屋子的環(huán)廊上走來走去,即便坐在屋里看書,也能清晰聽見地板上不時傳來她輕盈的腳步聲,一聽到噗噗的聲音,他腦子里就會想起那雙自由舒展,拇指和另外四個腳趾略為分開的白白的腳。在他眼里自由舒展的腳是美麗的,而對中國女人纏足的陋習極為厭惡。他還清晰記得表妹從昏暗的居室里傳出來的哭聲。盡管他也沒有見過房東的女孩多少次,屋外女孩的腳卻像一道白光總是閃過眼前。有時候外出時,他會撞見穿著木屐走在石板路上的女孩他總難免把妻子和女孩的腳交疊在一起比較,對于腳與身體的部位,他覺得解放總勝過束縛。
這天他在回廊上見到女孩,女孩恭恭敬敬地對他鞠躬,他也立刻回了禮。他用半生不熟的日文和對方搭話,問她叫什么名字?女孩說她叫小百合。他就說那是一個好名字。他又問她,在哪上學?女孩說,她還在上中學,課后就在家里幫爸爸打理出租屋,爸爸在附近還有一些房間,她就來回地跑。
葉子衍課后時常坐在屋內讀書寫作。前不久看了一本日文版的《高爾基致青年作者》,覺得特別受啟發(fā),尤其是適合剛剛開始學寫作的青年,他就開始翻譯。希望譯完后寄到國內的雜志投稿。他心里潛藏著一個夢想,要通過留日的機會,把最新的外國文學作品和文藝理論介紹給國內。他對國內文壇的沉疴宿疾極為反感,覺得那里彌漫的氛圍將會窒息年輕的生命。到了日本他遇到了更多志同道合的同伴,同室的許志非志趣相投,既專研理論,也進行創(chuàng)作。王笙寶是一個詩人,對歐美新詩情有獨鐘。他們都有一個夢想,要用新時代的西方文學新進之風給中國文壇注入新鮮的元素。
在居屋里,有時他困于文思不暢,走出屋子在回廊上踱步。走過女孩家的門口,女孩會忽然把門輕輕推開,從米色紙糊成的木門后望著他,忽閃著晶瑩剔透的眼睛問他有需要幫忙的。他只能用手指指腦袋,然后搖搖頭,表示自己文思不暢的苦惱。他們之間也就是幾歲之差,因為他是法政大學的學生,在她的眼睛里卻似乎有了差距,讓她仰視。見他手拿著書,就好奇地說:“可不可以看看?”
他把書遞給小百合,她拿著特別認真地翻了一下,抬起頭來,困惑地望著他說:“每個字都認識,讀著卻完全不明白?!?/p>
“沒關系,書里談的是文學理論,你不懂不奇怪。除了研究文學的,恐怕都會覺得難懂吧?!比~子衍一轉話題問她平時都讀什么書。
小百合想了一下說不出,走進屋拿出一本書來,是夏目漱石的《貓》。
葉子衍說:“我知道這個作家,挺有名的。”
“他去世前就住在這里附近?!毙“俸险f。
葉子衍特別好奇,急忙問在哪。
小百合給他描述了一番,“從這兒走過去才十分鐘。”
她一轉身進屋又拿出一本書。葉子衍拿過來一看是一個叫山田太郎的日本青年作家。他告訴小百合最近剛聽到過這個名字。
小百合就說:“他是個大學生,東京大學的。他寫了一些與藝伎的生活,我的同學介紹我看的,看了有些壓抑?!?/p>
“壓抑你還讀?”
“他的小說在學生中還有不少讀者,真的很奇怪,讀了會上癮?!毙“俸响t腆地低下頭。
葉子衍隱隱地了解小百合所說的“上癮”的部分。山田太郎小說中的男主人公對作為藝伎的女主人公有一種癡迷的愛,死纏爛打,不可分離。年輕學生們情竇初開,自然著迷。他和小白合也就相差幾歲,異性之間還不便討論這個話題。他也就不吭聲了。
從那以后葉子衍也開始關注山田太郎這個名字。有幾次在與日本左翼作家聯(lián)合舉行的活動中還遇見了他。一個留著短發(fā)的年輕男子,比自己年長幾歲,性情溫和,彼此也交談了幾次。聽日本同伴私底下說,山田太郎也是一個左翼文藝運動的積極參與者。同時又說他對愛情特別執(zhí)著,曾與藝伎同居,過著放浪不羈的生活,也曾聽說過有殉情未遂的事發(fā)生。
聚會上葉子衍曾經和山田太郎有過交流,卻覺得他是一個挺理智的人,說話不溫不火。也許正是這種內熱型的人,內心就像一座火山,爆發(fā)起來勢不可當。聽了小百合的介紹,葉子衍讀了他的一兩本書,就感覺他的愛情觀和自己的完全不一樣。按照山田太郎書里人物的觀點,無論身逢亂世還是太平年間,到底都是幻滅。而葉子衍倒背如流的還是匈牙利詩人裴多菲的詩句:“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
和葉子衍同室的兩位中國留學生,許志非比他年長五六歲,時常是個老大哥的樣子,已經有了對象,是同學。王笙寶與許志非年齡相近,是個詩人。他性格比較直率,說話不會拐彎,容易得罪人。許志非與王笙寶經常有爭執(zhí)。王笙寶說是也有女朋友了,有時又說沒了,不準。他們倆常為觀點不同發(fā)生爭執(zhí)。年輕于他們若干歲的葉子衍卻反倒成了他們的和事佬。
這天,許志非與王笙寶又為了《文藝春秋》雜志上的一篇文章爭了起來,各不相讓。葉子衍被他們吵得無法看書,就拿著書溜到外面回廊上的小庭院里。小庭院面積不大,卻也布置得面面俱到。日本國人視石頭為有靈之物,石出深山,既已非石,置石于庭,如天友人,可與之促膝對談。葉子衍坐在一汪魚池邊的石頭上,聽著潺潺的流水聲,心情終于稍稍平靜下來。讀了一陣書,有了一些倦意,他就托腮小憩,最舒適的是似睡非睡間,他的意識開始在空氣中飄蕩,耳邊聽到的是風中樹葉的細語,流水的潺潺聲,鳥兒的啁啾……所有這些更增添了環(huán)境中的寧靜。忽然,在這片寧靜中傳來幾聲輕盈的噗噗聲。他知道又是小百合走過了回廊,他閉著眼也能看見她輕盈美妙的身姿。他享受著春天中的這片寧靜,好好地睡了一覺。
等他睡醒了,看見小百合在水塘邊上輕手輕腳地清理水邊的落葉。
“是不是我吵醒你了?”
“完全沒有?!?/p>
小百合細心地把水面上漂浮的一片片樹葉撿出來,放進足邊的桶里。邊和他說著話,仍然目不斜視地專注著手里的活。
葉子衍說:“我見到山田太郎,比我年長那么幾歲。”
她猛然抬起頭,目光中洋溢著異常的興奮。“你怎么會見到他?。俊?/p>
“前幾天去東京大學參加一個文學聚會,他也是參加者之一。”
“他長得什么樣?”
“留著短頭發(fā),很是斯文的樣子?!?/p>
“跟你一樣?”
葉子衍靦腆地笑了,“是嗎?我看上去還算斯文嗎?”
她點了點頭。
“那么他也是斯文的,話不多,像個詩人。”
“像個詩人,你們房間里不是也有個詩人嗎?”
葉子衍笑出了聲,“是不同風格的詩人,山田太郎是沉湎于自我的詩人,王笙寶是喜歡吶喊的詩人。”
女孩似乎聽得不是太明白,卻又把話題回到了山田太郎身上?!八娴南矚g藝伎嗎?他的小說里的男主人公對藝伎那么有感情,不離不棄,真讓人羨慕……”
葉子衍看得出小百合著迷的程度不一般,就故意逗她說:“你也想被山田太郎小說中的男主人公愛上嗎?”
小百合羞得滿臉通紅,“我又不是一個藝伎,她們是要經過訓練的。”
為了愛情,她甚至愿意去做一個藝伎。葉子衍不愿意去挫敗小百合的興致,就說:“我看了他的小說,太自我,太壓抑,愛情不是一個人生活中的全部,應該只是一部分吧?!?/p>
這時小百合表示了不同的意見:“可是對一個年輕人,除了愛情,還有什么?愛情來了,就是風,就是雨,刮風下雨的時候,身體弄濕了,渾身都不會舒服的?!?/p>
他雖然不同意她的觀點,卻被她獨特的言辭和風趣的態(tài)度感染了。“你也可以做詩人。”
她聽了先是愣了一下,沒反應過來。
“我是說,你也有詩人的靈感?!?/p>
這回她終于聽明白了,呵呵地笑起來,笑得停不下來了。
“這就是你們這些年輕人崇拜的偶像吧?“
“你不也是年輕人嗎?就比我大兩三歲?!?/p>
“兩三歲也差好多了吧。最起碼我已經不會盲目地崇拜一個偶像了?!?/p>
他們走上小街邊走邊聊,到了一幢單層的木屋前,百合指著告訴葉子衍,這就是夏目的故居。寬敞的木屋,前面有一個回廊,圍在木柵欄里,門前的樹零零落落的,似乎已經很久沒有人照料了。葉子衍悄悄地走近山房,期望從窗欞的縫隙間望進去,結果什么也看不見。他側過臉聽一聽里面的聲音,安靜得如同沒有人跡的空屋子。他希望聽見一聲貓的叫聲,可是還是什么聲音也沒有。
“現(xiàn)在沒人???”葉子衍問小百合。
“很久都沒有看見人進出了,我出生以前夏目就死了,后來是他的妻子住著。爸爸媽媽說,夏目和他的妻子住著時,夏目的妻子有一次要自殺,虧得夏目救了她。”
“為什么要自殺?”
“也為了愛情唄?!?/p>
“你真會說話,繞著圈又回到了剛才的話題,沒有愛情不幸福,有了不滿意的愛情,還是不幸福?!?/p>
百合呵呵地笑了起來。
等到葉子衍和小百合回到住地,正遇上許志非氣呼呼地從屋子里掐著王笙寶的脖子跑出來,還口口聲聲地說要揍他。葉子衍急忙上前拉開他們倆。
許志非氣急敗壞地說,“不可救藥,詩性的浪漫,可以取代理性的剖析?!?/p>
葉子衍平日里顯然也潛藏了一些見解,對王笙寶不予茍同,可是他又不愿意在口頭爭論上花費時間,這時便一石二鳥,話中有話地說:“理性的判斷,又何須與詩性的浪漫劍拔弩張呢?兩者盡可在不同高度的空間各展其長。理性自然高于詩性的浪漫,浪漫會消失在云里霧里,理性卻會沉淀下來,埋進土里,生根發(fā)芽。”
王笙寶聽出了弦外之音,急于要反駁?!澳阋灿衅姟?/p>
葉子衍卻安撫他道:“你的脖子還紅著呢,快去井里打一盆清水降降火?!?/p>
這時小白合已從井里提起水桶,遞給他。王笙寶自然無話可說,急忙去接水桶。他用手蘸著冰涼的水往脖子上潑灑,嘴里卻發(fā)出爽快的呼喊,“舒服,舒服……”
“還跟一只發(fā)情的豬哼哼著,也不知謝謝小百合?!比~子衍還是看不過去。
“小百合當然要謝!謝謝!再謝謝!”王笙寶反復地給小百合鞠躬。“啊呀,只有我和許志非才會像傻子一樣去辯論學術問題,葉子衍兄在這兒和小百合談心呢,有淺淺池塘,有花香鳥語,何以不怡情?!彼_始對葉子衍反擊。
卻不知葉子衍對他的話絲毫不介意,他心里始終揮之不去的是小百合對山田太郎作品的迷戀,他擔心著她會循著里面女主人公的生活軌跡去生活……
幾個人說了一通中國話,唯獨小百合不甚明了,懵懵懂懂地看著若有所思的葉子衍。葉子衍忙給她解釋說,他們在屋內吵了很久,現(xiàn)在后悔了,為什么不像我們在美麗的池塘邊聊天?
小百合聽了笑起來。轉身拿起桶子跑進屋后。三個男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尋著回廊上木地板上一行清晰的足跡。也許只是瞬間的閃念,幾個月后發(fā)生的事卻是葉子衍不曾想到的。
住在這所房子里起初是很平靜的,后來,又搬進來一個來自中國內地的生意人,白天常出門,晚上就會帶幾個朋友在屋子里劃拳喝酒。他說話很大聲,笑起來也放肆。自從他來了以后,整個房子里的寧靜就消失了。葉子衍和兩位室友實在受不了,想搬走,又舍不得適中的價錢和地段。幾個文人也有上頭的時候,他們幾次想去找那個生意人吵一場,給他一些教訓,可是始終都沒有鼓起勇氣。無奈之下葉子衍去找小百合的父親投訴。那天傍晚他輕輕敲了百合家的木門,開門的正是百合的父親。葉子衍對他簡單說了中國生意人的噪音困擾,請求他去給對方一個警告。房東面有難色,說已去交涉過,可是他還是那樣,喝了酒的人都不會記得自己答應的事。葉子衍自覺對話無法再進行下去,確實也看到百合的父親實在也拿不出應對的辦法。
他不經意間越過百合父親矮小的軀體,看見百合正在屋后的一張小桌上畫著什么。小百合見他站在門口對她顧望,便揚起手里的圖畫。屋子里光線很暗,又離得遠,他看不出圖上畫的什么。小百合輕輕說了幾個字,他也還是沒有聽清。他對她揮了揮手轉身走了。卻聽到身后她父親低聲地苛責。原來小百合跑到屋門口想和他說話,被父親阻止了。
其實在日本也是一樣,房客之間的矛盾如果房東解決不了,不是搬走,那也只能自己解決了。如果不是一次突發(fā)事件,葉子衍他們也許不會有什么行動。一天葉子衍應日本同學的邀請參加了日本無產階級科學研究會舉行的“中國問題座談會”,在會上獲悉上海公共租界電車罷工、法租界水電罷工。經過機務部工會的爭取和車務部共產黨員的努力,罷工擴大到車務工人。后來二百多罷工工人到由法電資方操縱的、設在馬浪路(今馬當路)的“車務部同人俱樂部”,與資方交涉時,遭法租界捕房的裝甲車和武裝巡捕的鎮(zhèn)壓,三十多名工人受傷,二十四名工人被捕,附近一位泥水工人被流彈擊中死亡,造成“馬浪路慘案”。慘案發(fā)生后,法電職工更加團結,罷工隊伍進一步擴大,實現(xiàn)了法電歷史上第一次全體職工聯(lián)合一致的大罷工。
在會上和中國同學聽說后,葉子衍一腔熱血,立刻集體聯(lián)名發(fā)電報給國內的報社,支持工人的正當訴求,強烈譴責租界當局對工人運動的鎮(zhèn)壓和殘害,強烈要求懲罰兇手,給死難者以賠償。他還記得五年前上海發(fā)生顧正紅等工人被殺害的事,全市舉行了聲勢浩大的游行示威,那時他還只有十五歲,還在杭州的中學里讀書。他就寫詩寫文章,發(fā)表在學生辦的油印的刊物上,并和同學結伴到杭州市中心的街頭去張貼、散發(fā)。如今他客居東京,不能親身參加街頭的抗爭,自覺非常遺憾。他攤開紙將積憤難平的情緒宣泄在紙上,和幾個同學簽上名,即刻交給日本同學去郵局發(fā)電報。
回到住地,他和許志非情緒難平,在屋里繼續(xù)聊著剛才的話題,忽然又聽到后屋中國生意人的房里傳出喝酒喧嘩聲。許志非說,“這就是我們身邊的資本家。資本家就是這樣德性的人?!?/p>
“如果哪一天他發(fā)達了,他可能比國內的資本家更兇殘?!比~子衍說。
他和許志非說著怒火直沖腦門,他們騰地站起身,就沖著后屋去。
“里面的人出來一下?!蓖躞蠈氄驹谏倘说拈T前大聲喊了一聲,人卻往后縮。
門開處突然沖出來一個醉醺醺的漢子,個子不高,滿臉通紅,卻肥得很。他一步沖到許志非面前,差點收不住步子撞在許的身上。
葉子衍上去扶了他一把,說,“我們都是讀書的學生,正讀書呢。希望你不要大聲喧嘩。”
醉漢旋即轉向葉子衍,一張充血的臉就沖著他壓了過來。葉子衍靈活地一閃身子,蹲下使了個掃蕩腿。醉漢一個趔趄摔了出去,想動手報復但看青年人人多勢眾,只能灰溜溜地進屋去了。生意人剛進屋,過了一會門又開了,又走出一個人來,手里提著一個酒壺。剛才爭吵時,誰也沒想到屋里應該還有一個酒友,結果酒友躲在屋子里根本不露面。這時看見生意人吃了虧了,倒偷偷地溜走了。
“也是個慫樣的,只是來喝酒的,沒出來幫忙?!比~子衍說。
“以后別再來了?!边@時王笙寶才從樹叢后面跑出來。
葉子衍和許志非互相擊掌歡呼起來。
“我還真是第一次知道,你們兩個還有這一手拳腳功夫??!”王笙寶說。
葉子衍這時才想起剛才沒見著王笙寶,就問:“你剛才上哪去了?”
許志非一把攬過王笙寶的肥腦袋,用手肘掐著他的脖子,“他和屋里那個只是來喝酒的一樣是個慫貨?!蓖躞蠈毺鄣猛弁鄣亟袉酒饋?。許志非說,“以后這個醉漢再鬧,我就掐著你的腦袋來他的門口叫喚。”
“這個主意好,看這個醉漢怕不怕吵?!比~子衍說。
三個人說笑著回進自己屋里去。
過了不久,葉子衍接到父親的來信,讓他暑假時一定要回一次家,他女兒的病一直無法治愈。結束了學期的最后一門考試,葉子衍即刻從神戶坐船回國?;氐酵醮逡煌崎_家門他就聽見了女兒的咳嗽聲,他的心一下子就糾結起來。女兒的身體一直不好,妻子又不識字,所有他難得收到的家信都是父親寫給他的。來信中起初都只是報平安,但還是掩飾不住提到女兒經常在生病,病根難除??上€是一個學生,沒有財力,父親并不奢望他可以從經濟上有所承擔。父親平時與他很少交談,他去了國外,父親在信中的文字中反而流露了對他更多的關切。父親始終要喚起他對自己家庭的責任和關切??墒侨~子衍的心中始終難以培養(yǎng)起對昏暗燈光下的那個小家庭的眷戀。聽到女兒的病,他除了對著東京的神田川不息的流水長嘆幾口氣,他真的無能為力。
他又回到了家,自己親手抱起病中的女兒,可是女兒到了他的手里除了哭,就是鬧,完全視他為陌生人。妻子朱銀鳳從他手里把女兒搶了過去,白了他一眼。他明白朱銀鳳眼神中的責備,似乎在說:女兒根本不認識你!
也就是在那個暑假女兒病逝了。女兒走了以后,他和妻子在屋里相對坐了一天又一天,母親和兄嫂們在樓下不知樓上發(fā)生了什么事,以為他們很多話要談。葉子衍拿出文人在文章中拯救社會,喚醒人心的招數(shù),勸說朱銀鳳去鎮(zhèn)上讀書,希望她可以開始認字,會變得開明起來??墒侵煦y鳳說,他即便是回家了,也大部分時間在杭州。在杭州,他又有很多時間在外面。葉子衍心知肚明自己就是要避免回到這個家,他到了哪里,都有許多演講會、討論會等著他去參加。與朱銀鳳幾個回合交談下來,他終于明白,自己所有的設計都仿如要攜帶著朱銀鳳徒步翻越荒野,可是面對前面的重重大山,他的力量實在弱小,有些障礙他根本無法逾越。
“你去吧,別管我,我就待在家里,幫媽媽做事。”朱銀鳳終于開口說話了?!拔乙部闯鰜砹?,你的心不在這里。你的心里裝著外面很多的事。我不怪你。我也留不住你。原來想把女娃保住了,可以保全這個家??墒桥捱€是走了,這就是我的命。不怪你。怪我自己命不好!”朱銀鳳沒有哭,也沒有鬧,說出了注定自己一生孤獨的話,聲音中卻沒有一點顫抖。
談話的第二天葉子衍又去了杭州,在日本留學生辦的刊物《浙江潮》去做代理編輯。《浙江潮》當時可是一本十分新潮的雜志,是一百多位浙江的留日學生共同創(chuàng)辦的。傳播新思想、新文化是辦刊的宗旨??墒菦]過多久,杭州傳來了消息,說葉子衍因為在剛出版的刊物上寫了聲討國民黨當局鎮(zhèn)壓工人罷工的文章,被浙江省教育廳廳長點了名,被抓了起來。那幾天,杭州的父親都沒有心思做生意了,準備了銀兩趕去合肥找在國民政府里做廳長的侄子,叫他去浙江疏通關系,救出兒子。歷朝歷代與官府打交道都是要花錢的。為了葉子衍這個有抱負、有思想、愛舞文弄墨的兒子,開當鋪的父親真是沒有少花錢。去日本的盤纏和學費本來就不便宜,回來省親還惹出這么一樁官司。虧得在官府里還有自己本家的親戚,不然的話花錢還并不一定能辦成事。
幾經周折,葉子衍被放了出來,好在沒有受什么皮肉之苦,只是人瘦了一圈,顯得頗為疲憊。父親把兒子叫到面前,他感覺到從日本回來的兒子翅膀已經硬了,今天他要和兒子談兩件事,一是他的婚姻,二是不要在國內摻和那么多政治的事。父親是個生意人,就是圖個世道安定,生意平順,可以扶持起這個家??墒菦]有想到這個小兒子卻如同生了反骨,從里到外都不馴順,受了新思想的影響,心里考慮的是改變社會,改變世道人心。自己的家似乎從來沒有在他的心里留下位置。尤其去了日本這半年后回來,又對國內新的文學潮流著迷,手里拿著的刊物不是《拓荒者》,就是《北斗》。父親不明白里面的內容,就是覺得兒子讀多了那些內容,所以才有了今天無休無止的麻煩。
“你要就繼續(xù)回去好好地讀書,要就回到我這兒來老老實實地做我的幫手?!?/p>
“我愿意回去讀書?!?/p>
“不要再看這樣的雜志,對你沒好處。你這次回來,心都散了,不僅毀了自己的家,難道還要毀了我的生意不行?”父親突然提高了聲音,突然爆發(fā)了,他把手里的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藍花白瓷的小茶杯猛烈地擊向水泥地,瞬間碎裂成無數(shù)片,飛得到處都是。葉子衍不想與父親正面沖突,平生第一次忤逆了父親的訓示,父親還沒把話講完,他即轉身跑了出去,一直到很晚都沒回家。父親在燈下忙完了當鋪里的事,才讓伙計去找兒子,還是沒有任何結果。很晚了有人遞進來一封信,說外面有人送來的,說是兒子和《浙江潮》的同事一起去了上海。
葉子衍的上海之行是他蓄謀已久的。初春在東京,他就聽文學社的日本同學通報上海成立了“左聯(lián)”的消息,說是上海各路文學界的人士,集結在魯迅等著名作家周圍,反擊國民黨的文化圍剿,他們辦刊物,寫文章,翻譯介紹外國的文學成就。
葉子衍聽了興奮不已,回到住地就聯(lián)合許志非和王笙寶向上海發(fā)去了電報。暑假回國時,如果不是女兒的病日趨嚴重,他可能就直奔上海去了?,F(xiàn)在女兒走了,在杭州又惹了麻煩,父親似乎也已對他下了最后通牒,他不能不離開了。
葉子衍第一次到上海也無一例外地吃了虧。走出火車站,沿街找酒店,進了一條小巷中的旅店,走進去問價。柜臺上的一個中年人聽他說了一口普通話,故意不搭理。他又問了一遍,對方才沒好氣地回答他,不過用的是滬語,告訴他只剩下最后一間。他聽不明白,掌柜的就對他招了招手,讓他跟著去。他跟著掌柜的走進昏暗的走廊,盡頭處推開一扇房門,約七、八平方米的空間里有一張極窄的床和一只方凳。
“多少錢?”
對方伸出兩個巴掌,示意十塊錢。
“這么小的房間,便宜點吧?!彼f。
“儂以為是外碼頭???這里是大上海?!闭乒竦牧R罵咧咧的往外趕人,“革么儂去車站外頭去蹲一夜。”
這就是上海最初對他的款待,那一晚他真的就蹲在火車站前的廣場上了。附近有無家可歸的游民,也有忽而一批又一批出站的旅客。他從一個蹲著的角度仰視著這個城市里的陌生人,感受著這個東方繁華的城市。
第二天一早他走進市區(qū),安頓了一下住處,通過朋友介紹,找到了“左聯(lián)”的一位已經在文壇上嶄露頭角的女作家夢菲。他們相約在靜安寺附近的一個茶館,葉子衍手里拿著一本剛剛出版的雜志《拓荒者》不斷地翻看,快到了約定的時間,他就故意把封面上的幾個大字放在顯眼處。不久他看見一個穿著藍布學生衫的年輕女子從斜對面的桌上站起來向他走過來,這位女子在他對面坐下來,介紹道自己就是夢菲。如同當年在惠蘭中學街上見到的女生,梳著齊耳的短發(fā),精神颯爽,說話直率,是個如火似風的人。夢菲年長葉子衍若干歲,對待他就像弟弟。葉子衍聽說過夢菲的名字,也讀過她的都市小說,她前幾年發(fā)表的描述女性心理的小說,大膽率真的描寫直面女性的都市生存,寫出了都市女性的情欲、理性、失落和超越,當時讓他看得耳紅心跳,始終在想像著這樣一位作家會是怎樣的風范?不過與夢菲的見面卻有一種一見如故的感覺,夢菲一開口就問他到了上海習慣嗎?葉子衍忙說了一遍昨天在車站附近找旅店的過程?!安粫v滬語,就真的會受欺負??!”夢菲聽了哈哈地笑,笑得很大聲。“我也不會講滬語?。坎粌H我,我認識的許多作家都不會?!?/p>
葉子衍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可是我們去日本,去其他的地方沒有碰到這樣的事啊。”
“這就是上海,走進市區(qū)租界區(qū)情況就不一樣了?!?/p>
“你已經習慣這座城市了嗎?”
“我已經在上海這個地方徹徹底底地被搓骨揉筋,徹底重塑了……”夢菲忽然又仿如要低頭啜泣。
葉子衍急忙給她斟茶,夢菲這才緩過忽然涌上心頭的悲情。
葉子衍來之前就聽說夢菲剛剛結束了一段轟轟烈烈的愛情,那種結束是一個摯愛的生命被暴政槍殺,她曾經利用自己的所有關系,四處奔走要救助身陷囹圄的夫君,可是就在她奔走的時候,突然傳來的消息,統(tǒng)治者的槍已經響了,夫君和十幾個熱血男兒全部倒在血泊中。當時整個上海的新聞界都報道了這場悲劇。
葉子衍少年老成,他理解不了自稱做姐姐的夢菲內心的憂傷,可是他感受到一個文化知識女性的熱情和睿智。他很感激她激情似火的熱情,讓他在上海的冰冷中感受到了溫暖,心底里油然升起一種親切感。
葉子衍向夢菲介紹了和許志非、王笙寶等在日本參加進步作家聯(lián)盟活動的情況,希望把“左聯(lián)”的影響帶到日本去,和那邊的活動建立聯(lián)系。他的建議顯然引起了夢菲的濃烈興趣。
夢菲果斷地說:“組織還剛剛成立,正是需要發(fā)展壯大。以后不僅要在日本發(fā)展,全國各地只要條件成熟的,都要派人去發(fā)展。太好了!”她隔著桌子伸出手與他相握。他感受到她手中的力量。
兩天后夢菲又約葉子衍到四川北路附近的一個茶館里,他們說著話,邊上的一桌走過來兩位年長于他的帥氣男子,一位是四方臉,人稱小K,還有一位夢菲給他做了介紹,原來是久仰其名的文學理論家大郅。一下子見到心中的偶像,葉子衍難免有些激動。反倒是小K顯得比較神秘,與大家匆匆一見就不辭而別了。葉子衍后來再見到他時已經是十多年后,他們共同被卷進時代的狂流中,浮沉不定,那是后話。小K的神秘感始終伴隨著葉子衍余下的大半生,他走后大郅、夢菲和葉子衍認真地聊起來。葉子衍欣喜地發(fā)現(xiàn)大郅手里盡然有刊登著他的文章的《浙江潮》。忽然之間彼此的關系就拉近了。
大郅告訴葉子衍,自己和夢菲前幾年也曾想過去日本留學,還一起學過日語,可是始終覺得動力不足,結果日語也沒有學好。他對于葉子衍在日本留學的一些事十分有興趣,問了一些他們的生活情況。葉子衍告訴大郅,自己在讀書期間翻譯了一些蘇俄作家的理論著作,希望有機會在國內出版,他相信這些著作對于國內的年輕人會有很大的幫助。大郅熱情地說,現(xiàn)在的文壇死氣沉沉,就缺這樣的好作品。他爽快地說,你翻譯完了就直接寄到編輯部來,他會幫助他找地方發(fā)表。
他們倆人越談越投機,夢菲反而在一邊說話不多。葉子衍起先覺得有些奇怪,轉臉卻見夢菲若有所思地望著大郅。談話快結束時夢菲告訴葉子衍,經過和大郅的商量,“左聯(lián)”同意他回到日本成立分盟,建立起中國和日本進步文化的聯(lián)盟的聯(lián)系。
仿如一個從天而降的好消息,葉子衍仿如找到了內心的支柱。他原來始終是一只孤雁,渴望著飛出原來的生活圈,飛去了日本,希望飛得更高更遠。可是目標并不清晰,飛得時疾時徐。他緊緊地握住大郅的手,表示自己回東京后一定會好好干。大郅握著他的手,另一只手拍著他的肩膀說:“夢菲介紹的,我是信任的。并且看了你的文章,有一股清新之氣。正是我們需要的?!?/p>
說完話大郅和夢菲送葉子衍出去,握別后,他們向不同的方向走去。大郅和夢菲向另一個方向走去。葉子衍回望著他們的背影,似乎感到夢菲邊走邊不停地向大郅說著什么。他瞬間體會到男女的感情應該是這樣的。他既為夢菲遺憾,也為他們仍然能夠在一條道路上緊密的合作,感到十分羨慕。
和夢菲和大郅見面后,葉子衍興奮不已。走在上海的街道上,他感覺肚子餓了。剛才只顧了說話,連茶都沒有喝幾口。正好看見街邊有一個賣烤番薯的,他就買了一個。他一邊吃著烤番薯,一邊大步走著,心里十分亮堂。夜色越來越濃,街道上形形色色的人川流不息,可是他仿佛看見明天天亮后,天空會升起的太陽。
從上?;貋?,他不愿再與父親正面沖突,就直接回到了徽州家里。他住在一樓的客房里,每天足不出戶,讀書寫作。翻譯蘇俄文學。他時不時地會有一些稿費,他就交給住在樓上的她,也算聊補無米之炊。有一次她送回來他放在她桌上的錢,告訴他,她整天在家里,沒有地方花錢。還是他自己留著吧,不久又要動身了。他心里感覺很慚愧,無以立身,何以為人?他翻譯得更勤奮了。
回到日本葉子衍興奮地把與夢菲和大郅見面的消息告訴了許志非和王笙寶,大家都很振奮。于是他建議除了各自創(chuàng)作、翻譯,并在日本辦一本留學生刊物。他計劃組織一些海外創(chuàng)作向國內投稿。許志非是老大哥,他對葉子衍的想法很有興趣,還提出了建議:自己的刊物要有自己的個性,要發(fā)掘出具有海外特色的作品。王笙寶喜歡寫新詩,葉子衍請他翻譯介紹一些日本和西方的現(xiàn)代詩作。
在討論為刊物起名字時,三人有過一番熱烈的討論。王笙寶受新月派詩的影響,提議叫《月光集》?!安皇怯行略略谙葐幔覀兛梢圆狡浜?。新月是新升起的月亮,夏歷月初,彎細如鉤的月亮高懸在天空,一彎新月天如水?!痹S志非覺得太詩化,無法包容理論和學術介紹。許志非有科學的背景,就說“新月時在地球上是看不見月亮的。新月時,月球的正面剛好全部背著太陽,黑暗半球對著地球,因此,在地球上就看不見月球?!?/p>
“如果你說的現(xiàn)象成立,那么哪里還有‘一彎新月天如水之說?”
“這都是你們這些寫詩的人違背科學常理的矯情之作?!?/p>
“這不是矯情,這是浪漫的想像。”王笙寶不會認輸。
“也許太浪漫點了,顯得輕了些?!比~子衍也不贊賞。“我喜歡像《浙江潮》那樣
的刊名,聽到它的刊名,看著封面上巨大的浪花,就可以感覺到舊時代會在我們攜手掀起的巨浪中徹底改變。巨浪會迎接一個新時代的到來,”
“那就叫巨浪?”王笙寶說。
“太直白?!痹S志非直接給否定了。
“我看叫潮聲吧?!比~子衍說。
這回許志非也覺得好?!俺甭?,革命的潮聲,改變的潮聲?!?/p>
“我們矢志不變的以‘輸東西文明,開內地風氣為宗旨,傳輸新知識奉為宗旨的辦刊方針,都會在這陣陣潮聲中聽到?!比~子衍朗朗有聲地宣示著。
“何止是聽到,還可以嗅到潮水的氣息?!蓖躞蠈氁步邮芰?。
三個人興之所至,越聊越歡,很快就把發(fā)刊辭起草了。以“輸東西文明,開內地風氣”為宗旨,明確地把傳輸新知識奉為宗旨。由于留日學生以學文科的為主,他們辦的刊物傳輸?shù)摹拔拿鳌币捕嗥赜谏鐣茖W,包括各種政治、思想學說。
三個人各自聊著自己的撰稿計劃,葉子衍準備翻譯俄國文藝理論家別林斯基、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文藝理論,他特別鐘情于別林斯基在闡述文學創(chuàng)作和批評的一般規(guī)律時,首次提出了“藝術是形象思維”的著名論斷,指出了想像在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中的積極主導作用。
許志非在這點上與他頗有共鳴,“別林斯基關于:每一個典型對于讀者都是熟悉的陌生人。我特別認同,覺得用他的理論可以生動地分析和解釋國內文壇上一些著名作家譬如魯迅先生的小說。‘熟悉是因為它來自生活,概括了讀者曾經感受和意識到的現(xiàn)實關系中的某些現(xiàn)象和規(guī)律,使讀者能從這一典型形象聯(lián)想到某些類似的人物來。”
這樣的交流在葉子衍和許志非之間是經常發(fā)生的,聊著聊著葉子衍忽然問道:“怎么這屋里變得這么安靜?那個生意人搬走了嗎?”
許志非和王笙寶面面相覷。王笙寶才說:“我們也差點被連累,上月午夜里發(fā)生了一場大火……”
“怎么回事?那么小百合他家呢?沒事吧!”葉子衍這時才想起來,回來后一直沒有看見小百合。
“可能是她嫁人了吧。我也好久沒見她了?!蓖躞蠈氄f。
“嫁人了?我才回去兩個多月,走的時候她還是一個什么都不明白的孩子,怎么忽然就嫁人了?嫁給誰了?”
“反正是很久沒有見到她了,有人說是嫁人了,又有的說是父親把她送到培養(yǎng)藝伎的置屋。”許志非說。
“為什么送她去做藝伎?當然她青春靚麗,可是把這樣干干凈凈的一個女孩送進了置屋關起來,從此與陽光和美麗的大自然隔絕,真是罪孽啊!”他對于美的被玷污或是毀滅義憤填膺,怒火中燒。他情緒波動著穿過回廊走向后花園,行過之處卻處處看見小百合留下的痕跡。
他沿著園中的水池走近后院接近百合家的房子,卻看見原來中國商人居住的那間房已剩下斷壁殘垣。他走近廢墟去細看,地上留著焦黑的燒炭般的痕跡,草席中有一大塊是完好的,留下一個人的身形,周圍都燒沒了。小方桌上應該是著火點,被燒得如同焦炭,而那個草席上的身形顯然就是醉得不醒人事的生意人。
他走出廢墟,在小百合一家人住的屋子前來回踱步。屋內人聽到門外的動靜輕輕地拉開了門。葉子衍幻覺中開門的是小百合,可是定睛一看是百合的母親。
葉子衍急忙上去打聽,“發(fā)生了什么事?小百合去了哪?”
小百合媽媽指了指那間屋子說:“碰到了不好的房客,喝醉酒碰倒了油燈,火燃上了木和紙結構的房子,很快就起火了,從屋里燒到屋外,那幾天氣候奇熱,虧得救得及時……”
小百合媽媽不停地嘆氣,雙手合十祈求佛主保佑。
“家里人都沒事吧?”
“家里人沒事,就是那個生意人被燒傷了,送進醫(yī)院急救。災難啊,災難!”
“怎么沒有看見小百合?她去了哪?”葉子衍又一次提到了小百合。
婦人沉思了一下,似乎并不愿意說。
“有人說父親把她送去藝伎的置屋了?”葉子衍說。
婦人仍然不置可否,卻絮絮叨叨地說著,“是生意人的錯,我們也跟著受牽連,房子壞了還要重造,不然就要推為平地……住在醫(yī)院里的病人,也要找人照顧,都是花錢的地方……先生都快崩潰了……”
余下的話葉子衍沒有再問,聽話聽音,當一個家庭遭遇如此重大的災難時,什么美和尊嚴都會被棄之不顧。當然他也知道,小百合去了藝伎的置屋在有些父母的眼睛里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尤其是頗為貧窮的平民家庭,父母還會覺得這是一條會為家庭帶來榮耀的職業(yè)道路。小百合去了那里,便可以一直走下去,不用再在十字路口徘徊,彷徨。她會在那里接受歌舞和禮儀的培訓,成為日本古老行業(yè)中的一個仍然受到尊敬的角兒。也許這一把突如其來的大火,只是冥冥中的一種安排。
歷史上的一些突發(fā)事件瞬間就會改變一個人的命運。那年發(fā)生在奉天北面的柳條湖南滿鐵路段上的一件事,啟動了日本關東軍一次蓄謀已久的軍事行動。
葉子衍正在學校附近的街道上走,大約上午十點左右,忽然街道上四周都響起了警鈴,街上突然涌進一批賣報紙的男男女女,高聲呼喊著號外號外。葉子衍看見不少市民爭相購買著報紙,他探過頭去一看,大標題寫著日軍已占領北大營,主力進軍奉天市等等。有幾個拿著報紙的男子,留意到他的目光,似乎認出他是中國人,故意轉過臉來對著他笑。葉子衍仿如聽到他們狂笑的聲音排山倒海般涌來。報紙上一行行顯眼的標題如同張大了口的猛獸迎面撲來。也就是那一天開始,一場蓄謀已久的侵華戰(zhàn)爭也就這樣肆無忌憚地開始了?!熬乓话恕笔伦兒笕哲娬碱I了東北三省。
戰(zhàn)爭爆發(fā)后,中國同學群情激憤,組織了一系列抗議活動。在一次中國留學生的集會上,留日同學們籌劃著組織起來,在東京舉行抗日活動,聲援中國軍民。他們組建了抗戰(zhàn)快報編輯部和示威抗議指揮部,計劃第二天就去東京市政府大樓前舉行示威抗議。葉子衍被推舉負責示威抗議部,許志非擔任快報主編。
原本是一場目標一致的行動,卻沒有想到因為王笙寶的一個舉動引發(fā)了學生內部的一番糾紛。就在會議進入尾聲時,王笙寶的發(fā)言將矛頭指向中國學生中娶了日本老婆的幾個博士生,要他們與日本妻子離婚,劃清界限。那幾位博士生留學時間較長,年紀也已三十好幾,在日本生活時間久了,娶了日本妻子。雙方你來我往,幾個回合下來互不相讓。王笙寶一步沖到那兩位書生氣十足的博士生前,大聲質問,“國難當頭,你是要你的小家,還是我們的國家?!眱晌徊┦可槤q得通紅,說不出話來。王笙寶卻涌起詩人的激情,伸出的手指都快戳到了對方的鼻子上,“在國家面臨危機的時候,全體人民都準備拋頭顱灑熱血,拯救民族于危亡之日,你卻縮在自己的溫柔鄉(xiāng)中拒不表態(tài)?”
“參加這個集會,就是我的態(tài)度,我支持我的祖國?!逼渲幸粋€博士生扶起鼻梁上被戳歪了的眼鏡極力辯解。
王笙寶卻寸步不讓,步步緊逼:“你決定和日本的老婆離婚了嗎?說呀,快說!”
那位博士生實在受不了了,拉著另一位轉身跑了。王笙寶和幾個頗為激進的同學還想去追,被葉子衍攔了回來。
葉子衍和許志非都十分反感王笙寶的做法,回到住處,葉子衍不客氣地說,“今天的活動差點因為你的誤導成了窩里斗的把戲。”
王笙寶還不承認,反過來質問他,“為什么你們對這幾個博士生的模棱兩可就這么縱容?”
葉子衍說,“我至今還住在日本人民的家里,這些老百姓不能與日本軍國主義者混為一談。你有種搬走???住到大街上去吧?!?/p>
“你啊,就會在自己同胞身上撒氣,你有種的,明天去東京市政府門前橫?。俊痹S志非毫不掩飾對王笙寶的輕視。
王笙寶見屋子里二對一,自己是少數(shù),這才消停下來。
葉子衍走到回廊上散步,籌劃著接下來的一系列抗議活動,可是走到后面的池塘邊,聽見潺潺的流水,卻想起了小百合??墒钱斆褡鍛?zhàn)爭開始時,他倒是很愿意聽聽小百合如何看待中日間的戰(zhàn)爭和對抗。不過他又暗自慶幸百合已不在了。也許因為一場不曾發(fā)生的交流可以使他永遠保持對小百合美麗的印象。
又過了幾天,葉子衍去參加一次日本左翼作家的聚會,一屋子的年輕人擠在一間小屋里,表情頗為嚴肅,一個個開口都是滔滔不絕,暢談世界局勢,訴求用文學改變人心,改變現(xiàn)狀,改變社會。他也把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最新的發(fā)展動態(tài)和大家分享了,介紹了上海作家們的創(chuàng)作情況。一屋子里都是熱血青年,說話說暢了,就一起唱起了歌。
也是那天他又看見了小百合喜歡的那位作家山田太郎,山田太郎沒有發(fā)言,情緒似乎頗為低落,一直坐在屋子角落后面低頭沉思。葉子衍自從聽小百合介紹了他的作品后,已經開始留意他的創(chuàng)作情況,包括個人生活。他了解到山田太郎和他一樣也在初中時候開始創(chuàng)辦同人刊物,從此決心以文學為業(yè)。他讀的是東京大學法文系。不過他的情感歷史卻極為波瀾起伏,一直過著放浪不羈的生活。
會見休息的時候,大家都在屋里走動著閑談,山田太郎走到屋外回廊上站著,看著院子里的一汪池水發(fā)愣。葉子衍走過去和他閑聊。看見葉子衍,山田太郎點了點頭,彼此經常在會上見過,雖然很少交談。
葉子衍就說:“我房東的女兒很喜歡您的小說,我常聽她說起。”
山田太郎似乎這樣的話聽得多了,沒有特別的反應,還是矜持地點點頭。
“最近她也去了藝伎的置屋,這個職業(yè)對女孩很好嗎?”
山田太郎忽然眼睛里有了光亮,他這時才頗為關注地把目光聚焦在葉子衍的臉上。
“是真的,她的名字叫小百合,很清純的一個女孩,只有十六歲,忽然去了藝伎的置屋?!?/p>
“為什么忽然去了呢?”
“房客喝醉了酒,房子著火了……,后來父母為了抵債把她送去了置屋?!?/p>
“她自己不想去嗎?”
葉子衍無法回答,因為他從沒聽小百合自己提起,所以也實在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反問了一句:“置屋里的女孩是自己想去了嗎?”
山田太郎點了點頭說:“真的不好說,有些是的?!?/p>
“自由自在不好嗎?如同中國的裹腳,束縛住了還好嗎?她們喜歡這樣嗎?”
山田太郎頗為神秘地搖了搖頭。
葉子衍就想說:”你不會不知道吧,你應該了解她們吧……“最終他還是覺得過于唐突,不好意思說出口。
“她們每個人都不一樣的,想法也不一樣。”
葉子衍無語了,他尋思著束縛與自由對于女性的意義。他想起了朱銀鳳,想起了夢菲,更牽掛的是曾經在眼前的小百合。沒有想到那天頗顯抑郁的山田太郎自己也在一個人生的困境中掙扎。幾天后報紙上就登出了消息,山田太郎與熱戀中的情人一起殉情,結果那位藝伎情人死了,他卻生還了。葉子衍不由得仰頭感嘆。
在聽說了山田太郎的事后,回到住處葉子衍去后院付房租,見到了小百合的父親,他突兀地問:”小百合去了那里好嗎?”
房東抬起疲憊的眼睛顯得有些驚訝,似乎不明白他所指的“那里”是什么地方。
“是你要她去的嗎?”葉子衍力求克制著自己的情緒,可是聲音中還是難以壓抑憤懣的情緒。
小百合的父親始終試圖回避葉子衍的目光,偶一抬頭還是撞上了,他感受了葉子衍的眼睛中燃燒的熱力,支吾著:“……我是叫她去,不過她自己也愿意去試試……”他艱難地支撐起身體,走到屋子另一個角落,葉子衍記得那里曾經是小百合經常坐的位置。房東從一堆書里隨手拿起一本,走過來遞給他。
葉子衍掃了一眼封面,那是山田太郎的小說。他仿佛呻吟般吐出一句話,然后轉身走了:“他和藝伎情人自殺了,不過藝伎死了,他被救活了……”他抑制不住在心里哀嘆,文學拯救人心,為什么要在自己身邊提供這樣一個例證?簡直是諷刺??!
第二天葉子衍去學校參加編輯部的策劃會,回程的路上被兩個便衣攔了下來。他們出示了警視廳的證件,然后把他帶到了警察署里。似乎不論中日,被抓后的程序幾乎都是一樣的,登記、搜身、審訊……葉子衍曾經在杭州被抓過,對這些已經有所見識。還好他早有防備,身上沒有帶任何可能引起麻煩的東西,只帶了一個腦袋。他有驚人的記憶力,會上所有人的發(fā)言,他回去后可以一字不漏地復原在紙上。也就是因為他的這個特殊本事,他外出活動從來都是什么都不帶。身上沒有任何物證,問也問不出什么東西。日本警察看到他參加抗議活動,所以把他帶來問話。最后是警告了一番,告訴他如有違反治安條例的行為,就會逮捕驅逐。這也讓他避免了一次再次被拘留的困境。
他向“左聯(lián)”承諾的成立東京支部的事,已經開始了,他要繼續(xù)有效地進行下去。幾天后,他又參加了一次編輯部會議,回住地的路上又見到必經之路上多了幾個行蹤詭異的陌生人。他急忙躲進小巷中的一家小酒館。
酒館里只有三兩個顧客,他找了一個僻靜的位置坐下,要了一小杯清酒。他揣摩著或許組織活動的內部信息有所泄漏。他已經在國內被拘禁了一次,那次保釋花去了父親不少錢,來到日本不能再成為父親的累贅。他正在苦苦思索著是否應該在學業(yè)結束前提前離開日本,忽然聽見酒吧臺前面?zhèn)鱽硪粋€熟悉的聲音。
原來是王笙寶。他喝了酒已開始上臉,伸手拉著給他斟酒的女店員糾纏個沒完。女店員的確已經三十好幾,對待他就像一個小弟。捋著他的分頭,貼著他的耳朵勸他別再喝了。沒想到王笙寶酒壯了他的膽,竟然把手伸進了女店員的和服袖子里。女店員突然擰著王笙寶的耳朵嬌橫并施地說,你姐的豆腐也可吃?王笙寶一臉醉態(tài)傻笑著,被女店員提著耳朵趕了出去。葉子衍遠遠地看著耳紅心跳。王笙寶走后,他一口喝干了酒,即刻起身走了,生怕引起別人的注意。
葉子衍終于要提前回國了,分手前最后聚會是在上野公園。已入深秋,秋景蕭瑟,遍地焦黃的落葉,卷起一陣陣離情別緒。風呼呼地吹來,略有寒意,有些人已穿起了冬衣。日本警視廳的便衣們對中國留學生的監(jiān)視越來越嚴厲,學生們或一人,或兩人疏疏落落地從四面八方接近公園,找了一個樹木繁茂的角落,圍成一圈商討著組織的未來。
七八個年輕的中國留學生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傳遞著最新的來自國內的戰(zhàn)況,壞消息連著壞消息,一張張憂愁的臉上為民族的危亡深深地擔憂。葉子衍是他們中唯一受到拘留審問的,他確信自己的身份已經暴露,決定提早回國。
許志非和他的伴侶都在日本,一時走不了。葉子衍就把余下的重任交給了他。而他自己已在心里計劃好,下一站直奔上海,投入進步文學的洪流中。他已在行李箱中裝了一些日文版的介紹俄羅斯文學和理論的作品。近一年來勤奮地翻譯,給上海和浙江等地的刊物投稿,他的譯作已經開始在上海的雜志上刊登,獲得了文學界同仁的關注和好評。他打算這次回國后,繼續(xù)自己的翻譯計劃,抓緊向國內進步文學青年介紹俄羅斯的文學成果。他毅然決然地決定中斷學業(yè)回國,沒有如父親期望的那樣專攻經濟,不回杭州,不回安徽老家,卻去了上海,他可以理解父親知道后會多么失望??墒撬麩o法違背自己內心的渴望,對文學,對反帝反封建,改變社會,改變中國的渴望和熱切,他認為自己已經看到了隧道另一頭的一點光亮,他如飛蛾撲火,正在奮不顧身地撲過去。也許他不曾想到走在前面的革命者,歷來有粉身碎骨的危險,他沒有想到這些,他還不會恐懼,他年輕激情洋溢的心鼓舞著他奔向那個方向。
葉子衍回到徽州老家,又見到了朱銀鳳。他想對她說,你也是自由的,可以像一只鳥一樣尋找自己的快樂??墒钱斔叩酱蹇诘穆飞?,迎面立著一個三層樓高,四柱沖天的花崗巖質的貞節(jié)坊。他就開始質疑自己這樣的想法現(xiàn)實嗎?朱銀鳳即便有再強健的翅膀,又能飛得高過這一尊樹立了幾十年,上百年的貞節(jié)坊嗎?他苦苦思索著,自己如果離開朱銀鳳以后,她可能遇到的境況,她可以一直生活在父母的家里,過她安定卻孤獨的生活。葉子衍曾經嘗試著鼓舞起她的決心,走出深宅大院,學習文化,接受新知識??墒撬冀K挪不開腳步。葉子衍痛苦地徘徊在村口的古道上,這條道上來來去去留下了多少前輩們走出去的腳印。可是他無法從里面找到朱銀鳳的位置。
朱銀鳳的想法和葉子衍的完全不一樣,“你就和徽州的其他男人一樣出去吧,我會和母親好好地生活。如果有一天你發(fā)達了,有了錢,就去村口的貞節(jié)坊,在上面刻上我的名字吧?!敝煦y鳳雖然沒有文化,但是個明白人。她看過多少徽州男人走上村口的古道,走出大山,到外面去經商。然后風塵仆仆地回來,有家財滿貫的,也有染上了吃喝嫖賭的壞毛病,落魄不堪狼狽回家的。她心里早就明白徽州的男人不會留在家里。
聽了朱銀鳳的話,葉子衍心里堵得慌,他知道朱銀鳳了解他的心思,就是要離開她。用葉子衍的話說,朱銀鳳不是他心里喜歡的那種。可是在朱銀鳳的心里,男女婚姻沒有喜歡不喜歡的選擇。婚前是父母的媒妁,婚后是過日子,生娃,養(yǎng)娃,納鞋,刺繡,采茶葉,炒茶……她每天都不會閑著,從天光到日落。他們兩個人住在一個屋檐下,心里想的完全是不一樣的世界。朱銀鳳明白這一點,也并不覺得奇怪??墒侨~子衍卻無法接受這種差距。他的心早已飛越到大山外面的世界,那里的世界她完全無法想像。她看見他穿上白色西服拍的照片,和她對襟的衣服不般配,那天父母一起拍全家照時她站得離他遠遠的,她還是覺得和姑姑、嫂嫂站在一起比較自在。
一場沒有結果的談話后,葉子衍告訴朱銀鳳第二天他就要去上海。他說:“我暫時還沒有錢,等有了收入,我一定會把你的生活費寄回來的?!?/p>
朱銀鳳說:“上海?上海多遠??!那里的人也吃稞嗎?也喝茶嗎?”
“那里的人也喝茶,還喝咖啡。至于稞可能沒有吃吧。好像是吃外國人的面包?!?/p>
“不知道好吃不好吃啊?!?/p>
葉子衍肯定地點點頭:“好吃,我在日本吃過。好吃?!?/p>
“好吃就好了。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畢竟離家遠,人生地不熟的。”
葉子衍再次點點頭。然后回到自己的屋里。晚上他躺在床上一直沒有合眼,老屋里出奇地寧靜,偶爾可以聽見屋外有貓和狗的叫聲。寂靜中偶爾會聽見古老的木屋里某一個木樁連接間傳來的聲響,然后是深淵似的寂靜。明天他就要和這片寂靜告別了,他要去上海,那是一個充滿喧嘩的城市,五光十色,妖風彌漫??墒?,最新的最進步的文學也在那里,一支集合了優(yōu)秀人士的隊伍已經在那里集結,他是其中最年輕的一員。想到這些興奮處他更睡不著覺了。他從床上起來,輕手輕腳地走出屋外,走出老屋,走向屋后的田野。月亮如一張銀盤懸在天邊,把田野照得如同一片白晝,白白的田埂在深綠色的茶園里劃出一個個格子,他在上面來回走著。他的心早已飛向遠方,飛向上海。
他也慶幸自己終于結束了父母捆綁在身上的束縛。結束了一段不屬于自己的姻緣。回想起在東京時住在不遠的作家夏目漱石與妻子長久廝守,一個被誤解為惡夫,一個被說成是懶妻,夏目漱石在病與精神煩躁的糾纏中實現(xiàn)著自己的文學夢想。她的妻子盡管始終不和諧,甚至被冷落到投水自殺,所幸被救了回來。山田太郎卻是愛情至上主義者,為了愛情,生命中的一切都可以拋棄,甚至生命。他甚至可以拋棄文學的夢想,攜心愛的藝伎投河自殺,不幸的是藝伎死了,他卻活了下來。葉子衍還在尋找他的愛情,他擺脫了父母安排的婚姻,誓要將全副精力投入在改變社會,改變人心的文學事業(yè)上,他由此開始了自己選擇的顛沛流離的生活,不同于夏目漱石充滿煩惱,卻仍有一個安定的生活。也不像山田太郎,困守于自己的感情世界。他的感情世界里似乎沒有什么留戀,這也許是他的性格所至,也許正是他的宿命。
在離開日本之前,他就寄出了給父親的信,告訴父親他因戰(zhàn)況的發(fā)展,必須離開東京,不然又有被捕的危險。他不愿意坐日本人的牢,也不相信父親還能花很多錢,去日本找關系救他。他要開始自立,不能再成為父親的包袱。自己的家小已經成為父親的負擔,他心有愧疚,只要他有了經濟來源,他就希望負擔起前妻的生活費用。基于這些想法,他請求父親原諒他,沒有按照父親的愿望去安排自己的人生。他告訴父親,他回國之后想去上海。
很難想像在杭州的父親接到這封來信時的心情,也許兒子長大了,已經舒展開自己的翅膀,他要自己飛了。葉子衍離開了東京,走進了風風雨雨的上海,走進了他寄托理想的文學事業(yè)。歷史上多多少少孩子最終違背了父母的期許,走上了自己選擇的不歸路。那個歷史的瞬間,辛苦撫養(yǎng)孩子長大的父親母親們,看著自己孩子遠去的背影,孩子們再回轉臉來,臉上的神情中也已不同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