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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約談

2019-07-29 17:33:30王嘯峰
十月 2019年4期
關(guān)鍵詞:水果老師

王嘯峰

王玉蘭拎著塑料袋走出新村,迎面碰到一個?????腿藛柫司淙ニ腿税??她哦了一聲,就覺得不對頭。掉轉(zhuǎn)身,走回水果店里。朱亮不解地問她怎么啦。

她不吭聲,在一堆雜物里東找西找。藍白條紋的編織袋被翻出來,她把它套在透明塑料袋上。走出幾步,編織袋發(fā)出響亮的嚓嚓聲,她覺得很討厭。接著她目光落到了自己胳膊上。反復(fù)掂量,她才穿了一件黑色薄呢外套,里面襯一件白色半高領(lǐng)羊絨衫。黑白配,是一個客人傳授給她的秘訣。走出門,她才知道,秘訣也有失靈的時候。春天天氣作怪,昨天還是十來攝氏度的陰天,今天太陽一露頭,氣溫逼近三十攝氏度。

走了一段大馬路,路面上全是白腿白臂膀加太陽鏡。她右手拎著袋子,左手挎著唯一一只出客用的小黑包。汗有點控制不住,她自然抬左手去擦,剛擦兩下,手僵住了。?。∧樕蟿偼苛藮|西的。小黑包里被筆記本、報告單、活頁夾和幾支不同顏色的筆占領(lǐng),化妝包被清了出來。

她把臉貼近一家超市的玻璃窗,外面光線太強,她只能隱約望見自己黑乎乎的臉上,只是有幾縷頭發(fā)粘在額頭,想象往往比現(xiàn)實來得復(fù)雜。她定定神,把頭發(fā)掃回大部隊。抿抿嘴唇,似乎還鮮紅著。超市里一個胖乎乎的服務(wù)員對她揮手,她只當沒看見。這個猥瑣中年男人到她店里總會順手多拿點什么,哪怕幾個小番茄。對這樣的城里人,她內(nèi)心里是看不起的。

汗把羊絨衫洇濕了。她站在公交站臺上就想過喊停一輛出租車。但是,她的雙手似乎都不空,無法抬起來。一輛又一輛空車開過,有幾輛還故意放慢速度滑過站臺。她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時間,離約定時間還有足足一個小時。到學(xué)校的這點距離,她甩開腳,走過去都夠了??涩F(xiàn)在她放不開,她比任何時候都來得緊張。她曾經(jīng)說過,經(jīng)歷了那場風(fēng)波后,她知道其實自己眼里只有兒子。

她突然記起來,那天也很熱,朱亮只穿了灰背心搬貨,一捆捆香蕉在她眼前晃得耀眼,心煩意亂之外,她有個不祥的預(yù)感。她告訴了老公,可他只是悶聲擦了一把汗,右手上清晰可見一長條紗布。她比他多讀幾年書,也比他大三歲,事事都顯得更精通。她說要去打破傷風(fēng)針,不能自己蓋塊紗布就算了。結(jié)果他發(fā)了好幾天燒。燒剛退,那幫人就來了。

當時店還小,就他倆輪流看。朱海翔虧她好說歹說,送進了店對面的幼兒園。園長、老師也就經(jīng)常能夠吃到便宜、新鮮又好吃的水果。一來二去,店里的水果也就悄悄地上了幼兒園的餐桌。那幫人借口昨天有人吃菠蘿壞了肚子,吵著必須賠償。朱亮剛開口說解釋,那幫人就開始砸。她開始時沖上去和老公一起阻止,后來她只是靜靜地站在一邊看了。朱亮被打翻在地,五顏六色的水果雜耍般在空中翻滾,在地上開花。簡易房店面全被掀掉,半個新村的人都在圍觀。她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新村口的那家安靜的水果店。令她鎮(zhèn)定下來的僅僅是兒子正安穩(wěn)地待在幼兒園里面。

空氣中傳來一股濃烈的焦味,王玉蘭偷瞄周邊候車人,沒人感覺異樣。公交車還沒來,站臺幾乎站滿了人。她深深呼出一口氣,再吸氣的時候,嚇壞了,焦味來自她體內(nèi)!這已經(jīng)不是頭一次了,但是味道最濃的一次。她再次緊張起來。等會到學(xué)校一開口該怎么辦?。恳惠v空出租車過來,她慌亂走下一步,攔住了它。

一上車,她就瞥見光頭司機右臉微微牽動了幾下。編織袋放在腳下,小黑包捂在胃部,副駕駛空間不大,她有點手忙腳亂。司機對她做個手勢,她連忙系好安全帶,小包被卡,用勁松安全帶卻動不了。司機的臉又抽動了,拍下表計的同時問了目的地。聽到那個全市最著名的高中名稱,他又接了句,哦,送貨要遲到了吧。

她胃部被勒得緊緊的,但這句話一定要回,我不是送貨的,我兒子老師有事找我!司機聽到外地鄉(xiāng)下女人發(fā)出這么大聲音,方向盤抖了一下,隨后臉又抽了抽。她喊過之后,突然輕松起來。似乎發(fā)泄掉什么,最重要的是,來自體內(nèi)的焦味消失了。

她相信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的。就像窗外那些櫻花、桃花、梨花,到了這個季節(jié)就會先后開放,預(yù)示著美好的開始。她想靜心看看那些不停閃過的白色、粉色、紅色的一團團的花??伤緳C不時問些奇怪的問題,總之是不大相信。她已經(jīng)驕傲地習(xí)慣了回答客人、陌生人的那些問題。

一個??驮谀莻€高中招生說明會上碰到她。了解到朱海翔免試免學(xué)費保送進頂尖高中時,客人提醒她,女人出門要打扮打扮,不要穿工作服。想到兒子的名字,她就會自然而然地咧開嘴。

其實她和朱亮還沒有見過海。懷上孩子的時候,他倆躺在涼席上,四只腳來回摩擦,不時碰到三輪車輪胎、泡沫盒蓋、舊報紙,腐爛的水果味飄蕩在這個不到十平方米的棚屋里,但是他們心情清朗,就像越過破漏棚頂看到星空一樣。如果女孩,就叫蘋兒、桃兒、梅子啥的。如果是男孩,朱亮開始慎重征求老婆意見。她又在席子上來回伸縮幾下,海一定要有,不能被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憋壞,還得飛起來看海洋的遼闊。就叫海翔!我們沒有見過海,就要讓孩子在大海中自由飛翔。

出租車像滑翔機一樣平穩(wěn)向前,她望見每個人臉上似乎都是平靜、喜悅的,而為什么自己總是心事重重,與眾不同?就連從小到大從沒讓她操過心的海翔的學(xué)習(xí)成績也出現(xiàn)了問題?,F(xiàn)在時間離高考不到八十天。以往,只要頭靠枕頭,她就能睡著。春節(jié)前,搬進新買的新村里的二手房,藍印戶口躺在床頭柜底層,她卻沒有睡過一個完整覺。

她最喜歡跟熟客聊高考話題,但是海翔一出現(xiàn),說話就戛然而止。她贊同一些熱心客人的意見,高考沒有完美結(jié)果,上到高考狀元,下到奮力擠本三的考生,都各有各的難。雖然海翔的成績從零模到二模,下滑得令人膽戰(zhàn)心驚,可她總覺得這絕不是最嚴重的問題,幾乎在同時,昨天她收到了班主任許老師的約談短信。她的心咯噔一下,若無其事地做事。朱亮并沒有察覺。

她喜歡朱亮,很大程度在于他“心大”。在鄉(xiāng)里小塑料廠,女工們使心眼讓運輸工朱亮多幫自己干活,朱亮倒不在乎,她們卻起了內(nèi)訌。在離開內(nèi)地、前往哪個發(fā)達城市、以什么為謀生手段等關(guān)鍵問題上,朱亮完全聽她的。那套二手房,就是她在為一個客人刨甘蔗皮的時候抓住的機會。那人說隔壁鄰居要去上海工作急著處理房子。她喊來正在燒飯的朱亮姐姐看店,自己跟著客人去了趟房子里。當天傍晚,鄰居回來,她就把房子的事情定下來了,朱亮也去看了看,他就愁錢的事情。

錢,她清楚得很。全部付現(xiàn),是不可能的。但是她很有底氣。新村口的那個冤家店早在五年前就被她拿下,新村尾的橋堍摩托車修理鋪也被她接手搞精品水果和鮮花,貸款有了后盾。盡管如此,她還是抱怨外鄉(xiāng)人在城里辦事難于上青天。況且貸款這種事情也不是送幾斤水果就能搞定的,靠的還是經(jīng)營實力。鄉(xiāng)下多的是人,朱亮的姐姐、姐夫、外甥女,她的弟弟、弟媳婦,都成了店里的員工。

房子,她也滿意。兩室一廳,兩個臥室都朝南,海翔住沒有陽臺的房間。他們盡量不去打擾他。搬進去不久,買甘蔗的客人后悔沒自己買,房價過個春節(jié)就漲了三成。聽到這個消息,她心里一動,如果在二手房上一年來回動個一兩次,開店的辛苦錢,不是一眨眼就來了?

但是,農(nóng)村傳來不好的消息,她母親在濕滑地面摔了一跤。老家、省城醫(yī)院來來回回她跑了五六趟,花掉房子漲上去的三成錢還不止。炒房的火苗一點一點在火車上、長途汽車上被她自己掐滅。她開始相信因果報應(yīng)。

剛到這個城市的時候,她就懷孕了。她又羞又惱,還沒有賺到錢,就要添丁。后來她發(fā)現(xiàn),只要她以孕婦相站到三輪車前面,這天的水果就賣得特別好。朱亮受人點撥,高價買回一臺電子秤。平時他不敢過分,分量上就多加三五個點。下雨天或者嘈雜的夜晚,朱亮憨厚外表、耿直語言迷惑了大多數(shù)中年以上婦女的心,他把分量有時多加了十幾點。

水果批發(fā)市場去多了,朱亮掌握了催熟劑、保鮮劑、甜蜜素等的使用方法。她并沒有多加干涉。妊娠反應(yīng)讓她的注意力只集中在如何少吐上。最重要的還是錢。她不能眼看著水果就這么爛掉,朱亮戴著橡皮手套,往水果上涂抹,把水果按到稀釋過的溶劑里。他不許她進棚屋,濃烈的氣味會損傷小生命。

不久,人們發(fā)現(xiàn)了電子秤的秘密,同時也發(fā)現(xiàn)了棚屋里的瓶瓶罐罐。看在剛剛呱呱墜地的海翔的面子上,大家只拿走了秤,砸碎了瓶子。

朱亮當著大家的面,發(fā)誓再不做那些下流手腳。他就是這樣,說到做到,這也是她喜歡他的重要原因之一。

但是,她心里還是隱隱擔憂。海翔出生的時候,他們蠅營狗茍、狼奔豕突。萬一孩子出了什么問題,等于現(xiàn)世報了。

別人在出攤的時候,也有背著孩子的。但是她卻始終與海翔面對面,掛在胸口一整天,時不時她和兒子的臉碰擦。從他的吐沫、眼淚、嘔吐物中,她都聞到一股甜蜜的奶香。晚上平躺在板床上,她聽到脊椎骨咔啦咔啦的復(fù)位聲。海翔會爬了,會走路了,會說話了,她左看右看覺察不出問題,漸漸地放下了心。

幼兒園老師順路過來挑選水果時,告訴她一個消息,讓她大吃一驚。她立刻想起自己的一個夢。那是她童年做的夢。她在村頭撿到一張粉紅色蠟紙,晚上她枕著蠟紙入睡。

夢里,幼兒園是粉紅色的,園里的男孩女孩都穿粉色衣服。但是她卻穿著鐵灰色衣服,被鏤空的鐵柵欄擋在外面。男孩女孩在玩數(shù)學(xué)游戲,他們分成兩隊,每隊出一個代表,互相提問。每次女孩問男孩問題,男孩總是輕松答出。男孩問女孩,她都知道答案,女孩們卻全不會。她高聲地在外面報著數(shù)字,那些女孩回過頭,以譏諷的眼神看她。只有那個男孩,遠遠地對她豎起了大拇指。

她沒想到海翔居然成了這個問不倒的夢中男孩。老師邊吃哈密瓜,邊用紙巾擦嘴角滴下的濃稠汁液,神情夸張的臉拉得更長。海翔還在小班,20以內(nèi)的加減法卻已熟練掌握。

老師挑了三只瓜,推搡中,扔下十塊錢。望著老師提重物往右彎的身體漸漸遠去,她想只要海翔好好的,老師如果拿得動,所有瓜都可以兜走。

她盯著夕陽看,眼前出現(xiàn)一陣陣眩暈,在夢幻般的金黃色中,童年的自己已經(jīng)換上粉色衣服,加入女隊,和男孩子拼智力游戲。開心舒暢之余,她目光掃到鐵柵欄,柵欄外,一個孤獨灰衣女孩仍孤獨地站立著。我是我嗎?她是我嗎?她低下頭,眼前一片漆黑。

再次抬起頭,她覺得剛才是幻象,她似乎永遠都進不了粉色園子。對面的幼兒園雖然不是粉色的,但是院墻很高。四年間,她進出圍墻很多次,卻從沒確認自己是否真正進入過園子。雖然每次她都會把腳底蹭了好幾次才踏上彩色條紋塑膠地,卻還是怕掉落下來泥渣。她總是縮在最后一個,使勁伸頭伸腦探望。只要有人回過頭來瞟她兩眼,她就會覺得自己什么地方做錯了。她檢點全身,掖挺衣服,梳好頭發(fā),卻仍不自信。

后來,鄰市發(fā)生一起幼兒園爆炸事件。家長們不許再進園。送貨也只能在后門驗收、交接。大家都被擋在門外后,她感到一種平等的輕松。

出租車上了高架。等王玉蘭反應(yīng)過來,匝道都走完了。她指責(zé)司機繞遠路,司機辯解地面道路修路。好長時間沒有進市中心,她完全不知道里面路況。她只能緊盯著飛速蹦字的計程器,但愿目的地快到。

車子慢了下來,她的怒火上來。高架堵得水泄不通。司機光頭上的汗滋出,一點又一點像露珠浮在寬大落葉上。他還在抽著臉部肌肉。她怒了。提高音量,把辛辛苦苦學(xué)來的本地罵人方言暢快地試了試。她發(fā)現(xiàn)還行,雖然只用過幾次,但是發(fā)音、語調(diào)、語速基本準確,關(guān)鍵的隱喻和內(nèi)涵把握得很準。司機不時把頭探出車窗,沒有別過來面對她的勇氣。

她感覺內(nèi)臟又要被火烤焦了。腦子里跳出來的全是讓她心急火燎的事情。朱亮身體好好的,突然有一天,一位熟客美國探親回來,把她拉到一邊,說小朱這個階段瘦太多,要去檢查身體。天天在一起,她一點沒感覺。朱亮本來就飯量大,近來吃得似乎更多。海翔在長身體,食量卻趕不上父親。熟客指點重點查血糖。朱亮開始不肯去。后來,自己照鏡子也怕了。

檢查結(jié)果出來后,那個熟客笑著對她說這是富貴病。她覺得心里稍微輕松了點,畢竟窮人有富貴在邊上總是好的。接著,她緩過神,明白那是罵人的話。病是吃出來的。人是不能干重活了。但朱亮還是照舊吃,照舊干活。她聽熟客說,朱亮這樣的話,就是在慢性自殺。他打了個比喻,朱亮的五臟六腑現(xiàn)在都浸泡在糖水里。有幾天,她的夢里盡是那些臟器被糖水侵蝕的畫面,心肝腸胃一點點在融化、消失。

她天天勸朱亮吃藥,按熟客提供的健康菜譜吃飯,但是他根本不睬她。他的信條,寧可撐著死去,也不愿意餓肚子活。

多吃會要了你的命!一天晚上,海翔奪過父親的飯碗,狠狠地吼了一聲。她從沒見過兒子這樣說過話。他總是低頭,心事重重地思考著。特別是進高中之后,走路的樣子,變成了“7”字。她看著兒子,心里產(chǎn)生酸楚感,那是陌生的滋味。朱亮的麻煩意外地被兒子解決了,他開始吃藥,按照熟客指教的方法吃飯。

她才安下心,學(xué)校來了電話。海翔在上課時突然暈厥,班主任許老師叫了救護車已經(jīng)送醫(yī)院。

過一段日子,她回想自己怎么到的醫(yī)院,竟然完全記不得了。這也成了她的一樁心事。從小,她就把事情看得重,心事一件件積壓起來,弄得她腦子發(fā)燙、胸口發(fā)悶。如果現(xiàn)在就得了健忘癥,那么加上朱亮的病,這一家往后可不就完了嗎?直到有一天,一個出租車司機來買水果,笑著說那天免費載她去的醫(yī)院。她給他削了個蘋果,讓他說說細節(jié),司機說停車等紅燈時,整個車子都是抖動的。一下子,回憶全都回來了,她甚至記起來那天司機放的那幾首流行歌曲:《小幸運》《會呼吸的痛》《遇見》《思念是一種病》。

許老師年紀不會超過三十歲,卻有一股逼人的氣勢。想想等會又要碰到她,她再次確認了拎包里的筆和本子。時間居然有點緊了,而前面的車子仍在蝸行。她抓了一把頭發(fā),居然真的扯下幾根,里面還夾雜著一根白發(fā)。

司機手指不停地敲方向盤。司機就喜歡瞎動手指。那天送她去醫(yī)院的司機吃蘋果時,也四處彈鋼琴般在店里亂彈。她沒收他水果錢。走的時候,他把果核彈到了幼兒園門口。

海翔第一次昏厥是在幼兒園。園長抱著孩子沖出來的時候,她以為他不行了,報應(yīng)來了。她癱軟躺倒,呼天搶地。園長大聲喝住了她。這是癲癇。

上小學(xué),也是園長幫了大忙。把海翔送進侄女任教導(dǎo)處主任的學(xué)校,再三告誡她,不能說沒這個城市戶口。園長真是喜歡海翔,還讓侄女安排一個懂事的高大女孩坐在海翔身邊,不僅不像其他同學(xué)說他身上有腐爛水果味,還密切關(guān)注他身體狀態(tài)。有一次上課,海翔病發(fā),女孩緊緊抱住他,不讓他倒下,校醫(yī)趕過來及時治療。進入青春期,這個毛病似乎一下子發(fā)好了。海翔個子躥得很快,肌肉也在強壯。她覺得這才是高才生的樣貌。

但是,醫(yī)院那一次把她嚇壞了。最可怕的病,在于不知道是什么病。她沖進急救室,海翔已經(jīng)半躺在病床上。她當時的確聞到了腐爛水果味,在消毒水的襯托下,濃重而怪異。醫(yī)生、護士都用一種她熟悉的眼神瞥著母子倆。許老師等她喘息稍定,就連續(xù)發(fā)問。那天起大風(fēng),醫(yī)院的桂花下雨般落地,滿地金黃。奇怪的是,她沒有聞到一點香氣。許老師的問題她無法回答,只能說自己錯了,向老師、向?qū)W校道歉,至于犯了什么錯,該道什么歉,她沒去多想,她只想擺脫病房里的尷尬。

來店里的客人,都喜歡問朱亮和她家鄉(xiāng)的情況。講得多了,她總結(jié)出自己一套討巧的說辭,讓客人聽后,既顯出大城市的優(yōu)越感,又流露出家國情懷,以及對“三農(nóng)”問題的憂慮。朱亮卻總是說俺那里空氣好,水直接喝,人不患病??腿嗽谥炝潦掷锓Q的水果,遠不如她經(jīng)手的多。她把朱亮打發(fā)到后面整理、挑揀貨物,不同的客人她都讓他們開心滿足。

許老師顯然是海翔歷任班主任中最難搞的一個。她是物理老師,似乎崇尚論證,挖掘事物的最初狀態(tài)和發(fā)展軌跡。醫(yī)院里的提問,長久纏繞著她。這些一針見血的問題,一針一針扎在她心上。半夜里,她偷偷取出自己存的那張存款單。一陣心痛,下個月就三年定期到了。

花了很多錢,所有的心、腦檢查都做了,還是不能確定那天他在教室一頭栽倒是什么原因。她逼著醫(yī)生做出結(jié)論,醫(yī)生只好發(fā)明一個詞:“非典型性癲癇”。她趕忙拿去給許老師。許老師淡淡地,卻又誠心誠意地告訴她一個道理,海翔只能拼身體。

終于挨到高架路有匝道的路口,司機趕忙躥下去。這時,離約定時間只有一刻鐘了。王玉蘭已經(jīng)急得忘了罵司機,手指掐手背,綠燈過了一個,手指放松點,一個長紅燈,指甲都陷進肉里。

和朱亮來這里前,他倆從未在城里生活過。紅綠燈他們是不看的,還有好多警示標識也看不懂。漸漸地,那些具體的他們都懂了。還有一些隱形的禁忌她還在琢磨。可朱亮再琢磨也不成。

她給園長送水果,園長四五次當中會收一次,如果其他東西,園長就不會要。她改變思路,估摸著時間差不多,就送園長一次進口水果。同樣的方法,她用到那些教過海翔的老師身上,效果都差不多。她覺得自己的智慧全使在給兒子創(chuàng)造良好環(huán)境上,也是用在了刀刃上。但是,到了許老師卻卡了殼。

家長會上,許老師的話像一支支箭,把剛才挺胸走進教室的男女家長射得鼻青臉腫,弓腰屈背。她用的工具很多,最要命的是“比”。她做了那么多表格:班級比、年級比、區(qū)里比、市里比、省里比,還有自己跟自己比、跟去年比、跟入學(xué)時比。最后的結(jié)論,沒學(xué)生不在退步的。

她倒是單獨見過幾次許老師,有一次還帶了一個著名品牌的水果券,但是許老師根本沒給她拿出來的機會。她在這個年輕女人面前,不僅聞到了高雅的香水味,更感覺到一根無形的高壓線,自己根本不敢出手觸碰。

接到短信到今天上午,她做了很多功課,主要分析許老師沒有給出的數(shù)據(jù)上,關(guān)于成績的那些數(shù)據(jù)的確呈下滑態(tài)勢。但是,她把海翔入學(xué)后參加的社會活動次數(shù)、數(shù)學(xué)和物理競賽的成績、文體表演的情況等也細細地列了表,鮮亮的顏色顯示的都是往上走的趨勢。

她覺得自己變了。這些年來,除了進貨付錢、出貨數(shù)錢,就是盯著兒子的成績。從小到大,老師們都喜歡海翔,他默默地把自己的事情做到最好,成績一直像血壓計的汞柱,越逼越高。

她要謝謝許老師,讓她發(fā)現(xiàn)兒子除了成績之外的東西。

她把氣一放,突然間,看得到藍藍的天,聞得到新村里清爽的香樟花味道,海翔身子像在漸漸直起來。

忽然間,她感到很傷心。造成這些年壓抑、沉默、灰暗的,竟然是自己。最初的一次,園長握著她的手,說了海翔有天賦之類的話。后來,她專門收集那些贊揚的話,拿到昏黃的燈光下,狹窄的飯桌前。海翔很懂事,從不把學(xué)校里的委屈帶回來,但她還總嫌不夠,兒子應(yīng)該是近乎完美的。

最近,一個顧客把一個熟過一點的西瓜,當場摔個粉碎,快速說著方言罵個不停時,她并沒有去聽那些臟話,而是猛然明白一個道理,她逼海翔,其實是為她自己。于是,她放聲大哭。一個西瓜也不至于這樣吧,熟客都來勸。她還是停不了。她把悔恨狠狠地吐了出來。

出租車上的最后幾分鐘,她閉眼度過。聲息、光影、心思都被她屏蔽。淚水靜靜涌出,隨著心跳不斷起伏。她仿佛置身家鄉(xiāng)千畝麥田當中,微風(fēng)里傳來稚嫩麥草的清香。她放下身上所有東西,仰面躺倒在麥地里,天空朝云移動的那側(cè)漸漸傾斜,她覺得每寸肌膚都在融進泥土、空氣、陽光里。身體變得很輕很輕,風(fēng)托舉著,帶著靈魂游蕩。終有一天,她會回歸這里。

下車的時候,她對司機沒有任何怨言,盡管他還一再強調(diào)各種客觀原因。她看著車子走遠,仰頭看了看天空,灰蒙蒙的一片。遠遠地,一只綠色風(fēng)箏飄飄蕩蕩。她四下尋找廣袤的綠,卻被汽車突地響一聲警告。忽然她明白,綠色在心底,現(xiàn)實在跟前。

走到校門前,離約定時間還有五分鐘,她從上到下整了整??傆X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對。藍白編織袋!腦子僅轉(zhuǎn)了一秒鐘,她就覺得把它留在傳達室。

傳達室的保安掃了一眼,就似乎看穿了里面東西似的,堅決不允許來路不明的東西寄存。她也不好意思從里面抓一點上好的進口水果出來孝敬保安,時間一下子變得又緊張了。

然而,她從保安一口普通話里聽出一點蛛絲馬跡來,連忙切換方言對話,剛開始,保安還矜持地守著普通話的底線,不過一些親切的口音很快刺破了防線,原來兩人是一個縣的老鄉(xiāng)。坐是沒時間了,出來再敘談吧。但是老鄉(xiāng)把她攔住了,半小時前通知的,全體教職員工開大會?,F(xiàn)在進去,一個老師都碰不到。

她這才想到看手機。果然,許老師二十多分鐘前發(fā)來短信,約談延遲一個小時。她長長嘆了口氣。緊張、松弛,來回折騰,汗都快出盡了。老鄉(xiāng)給她一瓶礦泉水,她對著瓶子上的滿眼綠色微笑著。他不解地看著她。她問他對家鄉(xiāng)的最深印象。他說醬驢肉的時候,嘴唇邊冒了一層白沫出來。她笑得把水都吐了出來。兩人比著出來的年齡,到過的地方,做過的職業(yè)。說著說著,突然,都沉默了,說不下去了。

一對滿頭白發(fā)、拄著拐杖的老夫妻從學(xué)校門口緩緩走過,老頭還用手指指牌子,老太點著頭催他往前走。

他們就這樣默默地盯著兩個老人走遠。然后才說到孩子的事情。

她早就習(xí)慣人們用驚訝口氣贊嘆海翔,正在她等待老鄉(xiāng)露出同樣情態(tài)時,她聽到的只是一聲嘆息。隨后他說出的一番話,讓她心抽得緊緊地。

他回避了本校的事情,指向隔街另一所重點高中。他說的事情,報紙、電視上雖然沒有,但是街頭巷尾都傳遍了。

出事的那天,他下中班,晃過那所學(xué)校門口時,想找熟悉的保安聊聊天,突然發(fā)現(xiàn)校園里氣氛不對。晚上九點多,警察、醫(yī)生、教師等來去匆匆,卻又安靜異常。熟悉的保安被擠到墻邊上。他靠著沒換的衣服跟他們混在一起。但是他們都呆呆的,他問這問那,被他們嚴肅阻止。趁一個空當,熟悉的保安跟他嘀咕一句:一個高三的學(xué)生跳樓了。

她被他帶入緊張神秘氣氛,像是有人輕輕在她耳邊說了句噩耗。她全身抖了起來,剛才脫下來的薄呢外套重新被緊緊地裹上身。她懷疑自己是神經(jīng)質(zhì),聯(lián)想起來無邊無盡。有一回,隔壁胭脂店老板吹噓知道一只股票的內(nèi)幕,說自己所有積蓄都買了,勸她也投進來。她偷偷拿出存在箱底的三千塊錢,交給胭脂店老板。從此,任何關(guān)于股票的消息都讓她一驚一乍,特別是暴跌、利空、斷崖那些詞一旦在媒體出現(xiàn),她咽喉就被卡住一樣,氣都喘不過來。

前階段,她也聽到這個消息。她悄悄把房門推開一道縫隙,直勾勾地盯著兒子足足看了十五分鐘。一刻鐘之內(nèi),海翔刷題、轉(zhuǎn)筆、撓頭。正常。她放心地?zé)崃吮D潭私o兒子,隨意問了幾句身體情況的話。一切正常。隔天,她屏蔽有關(guān)消息。對大嘴巴客人,她送上削好的一個水果。而現(xiàn)在,她無法回避。

海翔的成績下滑,許老師分析得很對。但是許老師沒有跟她捅破那層紙。兒子進出家門,加起來的時間不超過十個小時,包括睡覺時間。她對他的了解,似乎還停留在聰明、沉默的少年時代。頂級高中聰明人太多了,也就是剛才保安嘆息時說的第一句話:害人呢。

其實,她怎么會不注意到那些細節(jié)呢。難得的一個晴朗周日下午,她硬拉兒子去公園散步。他默默地走,似乎沒有什么能夠吸引他,只是偶爾昂頭看看蔚藍天空。但是,他在一個錦鯉魚池邊停了下來,她也很開心地陪他看五色魚??粗粗咽稚爝M魚池,她還是沒在意,輕松笑起來。猛地,他整個人朝魚群直直撲進去,她才慌了,連忙把他一把攥住。她追問他,他一言不發(fā)往回走。晴天之下,除了兒子,全都暗了下來。

老鄉(xiāng)快速用拇指摩擦中指和食指,夸張的動作把她拉回來。她明白他表示的是錢,這是始終壓在她心頭的一塊大石頭。他還在往她最不想聽的方向深入。她果斷打斷他,讓他問問會議什么時候結(jié)束。

他打電話的時候,她心里在做比對。如果沒有買下那套房子,她可以對兒子說,那條對你來說并不高的本一分數(shù)線,只要輕松越過,然后拼上所有的錢,想辦法爭一個名校的名額。但是,這也不能確保,有了錢,她并沒有把錢投得出去的門道。

他還在電話里家長里短地聊著。她已經(jīng)瞥見三三兩兩手拿筆記本的老師往辦公樓走。她心里一緊,忙摸手機。手機到手里,短信也來了。許老師在辦公室等了。

多年前的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全市首屆“陽光少年”頒獎活動在新建成的圖書中心舉行,市領(lǐng)導(dǎo)將為朱海翔等二十名代表頒獎。海翔拿回水果店兩張票,一名獲獎少年可以帶一個家長。她試了幾乎所有當季服裝,選定了一件紅色外套。當她把票交驗的時候,察覺到檢票員憋住了笑。

家長的位置在市領(lǐng)導(dǎo)后一排,都是居中。她擠到自己的位置上,剛坐定,趕緊伸手理頭發(fā)。邊上有人笑出了聲。雖然其他的女性家長幾乎沒有穿紅衣服的,但她還是很講禮數(shù)的,這樣的重要時刻,就是要穿得喜慶。她又摸摸耳環(huán),耳洞都塞住了,臨出門之前,用血的代價打通了的。她悄悄看看手上沒有血跡。但是窸窸窣窣的聲音還在繼續(xù)。最后,旁邊一個西裝領(lǐng)帶的家長對她做了個手勢。她霎時覺得頭膨脹了十倍。

她是躲在走廊的門邊看完整個頒獎儀式和表演的。她雙手緊貼身體兩邊,手臂酸得差點抽筋。回到店里前,她都不敢抬一下手,不然兩側(cè)的腋下脫線的部位會出賣她的尷尬。

她眼神好,望見臺上的海翔不管是受獎,還是作為代表演講,都在往那個空位置時不時地瞟一眼。她恨自己像電視里演的劉姥姥,關(guān)鍵時刻總有意外,還挺不住。

但是,今天不會了。她也不再是當年的她了。走出傳達室的一瞬間,她大方地把一路拎過來的水果全都送給了老鄉(xiāng)。他謝她,自然而然稱呼她王老板。她輕松起來,腦子里閃出《至少還有你》的旋律。

她只要兒子。

這個念頭一出現(xiàn),其他任何東西都在往后退,更有一些已經(jīng)消失在她腦海。她踏著歌曲的旋律,微笑著走向教師辦公樓。

在林蔭道上,她突然聽見了鈴聲,一時間,細碎的光斑叮叮當當砸在她身上。她無法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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