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一程
親愛的妻:
我一人在屋里,靜極了,我在想你!我不曉得我竟是這樣無用的人,你一去了,我就如同落了魂一樣。我什么也不能做。前回我罵一個學生為戀愛問題讀書不努力,今天才知道自己也一樣。親愛的,我不怕死,只要我倆死在一起。我的心肝,我親愛的妹妹,你在哪里?從此我再不放你離開我一天,一哥在想你,想得要死!
這是一封情書,也是一封道歉信。夫妻倆吵架了,丈夫?qū)懶沤o妻子認錯并傾訴相思之苦,滿目肉麻之詞,深情厚愛盡在字里行間。
那邊的妻子收到信了,但是她的氣還沒消,故意不予理睬,自己不寫信,也不叫孩子寫信。于是這邊苦苦等待許久仍杳無音信的丈夫慌了神,竟然像個孩子般嗔怒起來,責備妻子和孩子不寫信來:“何以此次狠心至此!”他滿懷惆悵地提筆再寫一封信給妻子。
貞:
近一月,未接家中一字。這是什么緣故?你難道還沒有了解我的苦衷嗎?我不知道這封信寫給你,有用沒有。如果你真是不能回心轉(zhuǎn)意,我又有什么辦法?現(xiàn)在這樣久了,沒有一封信來,也沒有叫鶴、雕隨便畫幾個字來。我也常想到,40歲的人,我何以這樣心軟。如果你馬上就發(fā)信,那樣我一到昆明,就可以看到你的信。不然,你就當我已經(jīng)死了,以后也永遠不必寫信來。
妻子看到這封信后,覺得又好氣又好笑,書呆子氣的丈夫真是可愛。她之前只是同他慪氣,其實早就原諒他了。她馬上寫信寄到昆明。
剛到昆明的丈夫看到妻子和孩子的信,歡喜得不得了,他握著妻子的信欣喜若狂,過了許久才恢復平靜,然后提筆給妻子回信。
貞:
今天接你的信,只再等一個月,我們就可見面。這次你來了,以后我當然決不再離開你,無論如何,我決不再離開你一步,你也是這樣想吧?
這一封信也是滿滿的依戀之情,從中可見丈夫?qū)ζ拮拥膼塾卸嗌?,他像小孩依戀母親一樣依戀著自己的妻子。而這位丈夫不是別人,正是詩人聞一多?;蛟S很難有人想到,平時不茍言笑、一臉嚴肅的聞一多寫起情書來竟然這般含情脈脈,深情款款。
眾人都知道聞一多很愛他的妻子高孝貞,但鮮為人知的是,他對高孝貞并不是一見鐘情,而是日久生情,也就是先結(jié)婚,后戀愛。
1912年的春天,年輕的聞一多在父母的再三催促之下才極不情愿地回到家鄉(xiāng)與他的遠房表妹高孝貞成親。在外求學接受了新思想的聞一多對這門包辦婚姻并不滿意,但他無法違背父母的意愿,只得答應了這門親事。
新婚的聞一多很是冷落高孝貞,不肯多看她幾眼,也不與她說話,只入書房不入洞房。他還在蜜月里寫了兩萬余字的《律詩的研究》,逢人便訴苦說:“家庭是一把鐵鏈,捆著我的手,捆著我的腳,捆著我的喉嚨,還捆著我的腦筋;我不把它擺脫了,撞碎了,我將永遠沒有自由!”
但不久,聞一多發(fā)現(xiàn)高孝貞不但溫柔體貼大方賢惠,而且孝順懂事、通情達理,他沒想到自己居然漸漸地喜歡上了她。從當初“恨得要死”,到后來“想你想得要死”,詩人不知不覺間竟墜入了愛河。
在艱苦的日子里,高孝貞承受著難以想象的壓力,全力支持著丈夫的事·業(yè)和家庭。聞一多要養(yǎng)活一家八口,薪水總是不夠用。一家人只好吃豆腐渣和白菜幫。在司家營住時,村外有一條小河,高孝貞常帶著孩子下河撈點小魚小蝦。后來她開了塊荒地,種上蔬菜,努力為家人改善伙食。
聞一多沒有什么特殊的嗜好,就是喜歡喝茶、抽煙。隨著物價暴漲,聞一多決心戒煙,高孝貞知道后堅決不答應。她對丈夫說:“你每天那么辛苦勞累,只有喝口茶、抽根煙這點嗜好。為什么那么苛求自己,我不同意,再困難也要把你的煙錢、茶錢省出來?!?/p>
聞一多在當時昆明的愛國民主運動中起著重大的作用。許多會議和活動由他發(fā)起,許多重要文件由他執(zhí)筆或?qū)彾?。那時昆明沒有公共汽車,私人沒有電話,通知開會或為文件征集簽名,都要靠步行。有時聞一多忙不過來,高孝貞就來分擔,挨家挨戶跑遍了同志們的家。
1946年的昆明城兇險萬分,愛國民主人士危在旦夕。特務給聞一多寄來帶子彈頭的恐嚇信,并在他們家附近布滿特務,還揚言要花40萬元大洋買聞一多的頭,情況十分危急。中共地下組織和朋友都勸聞一多早走,學生們請他一道走,以便掩護他;美國加州大學還曾以優(yōu)厚的條件請他去講學,但是他都婉拒了。他說:我不能離開苦難的人民,昆明還有許多工作等著我做。在做出這些重大決定前,聞一多都和妻子認真商量過,高孝貞深明大義,表示堅決支持丈夫的決定。
1946年7月15日上午,在云南大學致公堂舉行的李公樸追悼會上,聞一多發(fā)表了氣壯山河的“最后的講演”,痛斥特務罪行,并表明自己“前腳跨出大門,后腳就不準備再回來”和“一個人倒下去,千萬人站起來”的信心。當天下午,聞一多在自家大門外被特務暗殺。
高孝貞繼承了丈夫的遺志。1947年,她帶著孩子幾經(jīng)周折回到北平,開展革命工作。丈夫沒有做完的事,她來替他做。1948年3月,高孝貞改名高真,帶著兒女,冒著生命危險來到解放區(qū)。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她先后擔任河北省及北京市的政協(xié)委員。丈夫生前的心愿,她最終都幫他一一實現(xiàn)。
1983年11月,高孝貞病逝,享年81歲。1996年11月,高孝貞的骨灰移入八寶山革命公墓的聞一多墓中,一對恩愛夫妻,最后終于同穴而眠,永生永世,永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