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志紅,筆名楚歌。散文寫作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文藝報》《散文》《散文選刊》《山東文學(xué)》《山西文學(xué)》《牡丹》《大地文學(xué)》《滇池》等文學(xué)期刊。作品入選多版本散文年選,曾獲多種散文獎項,出版散文集《芒果雨》。
(一)
陽光炫目,大地灼熱。祖母拿一把蒲扇坐在一棟三層紅磚老樓的門口看著她的箱子。偶有小風(fēng)從窄而長的走廊穿堂而過,捎來筒子樓過道里龐雜的氣味。她搖著蒲扇,看著過往的鄰居,黑府綢短袖衣服上有花露水的香味。
很多年以前,梅雨季節(jié)過后的大晴天,祖母搬出一個箱子,在武昌武珞路五十六號的老筒子樓門口,翻曬她的家當(dāng)。箱子外觀褐紅色,透著啞暗的光,隱著同色的梅枝花紋,有些花枝已經(jīng)磨平,看不清圖案了。箱子四角用黃銅包封。有鎖,也是銅質(zhì)。這箱子平時放在祖母的床頭,上面覆蓋一塊藍布。那時祖母六十出頭,健康,有力氣,大腳板走路咚咚響。我們住在一樓,她一個人就能輕松地搬動箱子??繅Γ藕孟渥?,又搬出家里的兩把椅子,拉開一些距離擺好,在椅子的靠背間架一根竹竿。祖母開鎖,咔噠一聲。那個時候我站在祖母旁邊,看著祖母開鎖的樣子,有莫名的興奮,像等著看一個寶藏。祖母掀開箱蓋,淡淡樟腦丸的氣味散出。祖母一層層往外拿,把這些似乎從沒有用過穿過的織物衣裳搭在竹竿上,并不是像晾曬洗過的濕衣服那樣完全攤開,只是稍微減少折疊的層數(shù),給這些常年鎖在箱子里的東西放風(fēng)透氣。箱子完全敞開,暗黃的內(nèi)壁和箱底一起接受陽光的烘烤。祖母說,大太陽曬曬,去去濕氣。
南方冗長的梅雨季讓這棟沒有陽臺的老筒子樓的住戶們苦惱,但似乎沒有哪一戶人家像祖母這樣將箱子搬出家門,如展示家私一樣,把箱底都亮出來。鄰居們來來往往,都會在箱子前駐足。我有些慍怒于祖母這樣的做法,如自己的隱私被人窺見般羞愧,好在箱子里沒有我的衣物,也沒有祖母日常穿用的衣物,我們?nèi)粘5拇┯闷窙]有資格進入祖母的箱子,只能放在五斗櫥的抽屜里。鄰居們站在這式樣、顏色都與當(dāng)今流行迥然相異的衣物織品前,想和坐在樓道口陰涼地里看著自己家當(dāng)?shù)淖婺复钣?,他們搓搓被面的質(zhì)地,說一聲這是湘繡啊,又捏捏一件衣服的邊角,看一眼祖母,說,這都是上好的料子呢,然后等著祖母說些什么。但祖母正襟危坐,少有的不茍言笑,她只是淡淡地說,舊東西怕潮,要曬曬。那鄰居便無趣地走開,若是兩人同行,定要竊竊私語一番。畢竟,那箱子里的物件離筒子樓的日常很遙遠,那氣息是一個時代落幕后從帷幕的縫隙間漏出來的,帶著一縷陳年的霉味,無論多大的太陽也無法驅(qū)趕的時間的味道。此后的許多天,鄰居們還在津津樂道,但祖母總是迅速岔開話題,她夸張地喊一聲,喲,我兒子又來信了,然后放開更大的嗓音喊我讀信。那箱子,暗暗地成了筒子樓鄰居們打發(fā)無聊日子的猜測和談資。
其實我不是第一次看祖母打開箱子,我知道箱子里面不過是一些舊時的物件:一件皮襖,卷曲的羊毛微微泛黃;兩件旗袍,翡翠綠、湖泊藍是旗袍依然呈現(xiàn)的色澤,那是祖母一直鐘愛的顏色。我曾經(jīng)驚奇于祖母的箱子里竟然有電影上的人才穿的衣服,繡花盤扣的旗袍不是用來包裹富人家的太太小姐們的么,或者妖艷的女特務(wù)。祖母和這些衣物似乎不構(gòu)成所屬關(guān)系,她的形象氣質(zhì)游離于這只箱子之外,她不像箱子的主人,倒更像一個看護者,一個仆人。然而祖母竟然真是它們的擁有者。我見過一張祖母穿旗袍的老照片,黑白的,看不出旗袍的顏色,但式樣相同,盤扣的花式一樣,我猜不是翡翠綠就是湖泊藍吧。照片上的祖母三十多歲的樣子,微微笑著,有幾分拘謹。
時間久遠,旗袍已經(jīng)失去當(dāng)初的柔軟光華。我那時年少,對舊衣沒有興趣,倒是那幾條華麗的絲綢被面能迅速抓住我的眼睛。我愛不釋手,摸、搓、捻,數(shù)數(shù),一共有四條。我把臉貼到一條粉紅的被面上,輕輕磨蹭,細滑如水。見過這樣的被面后,夜里躺在粗布被子里,伸出手拍拍洗得泛白的舊藍布被面,問祖母,我們?yōu)槭裁床挥糜趾每从只慕z綢被面?漂亮的東西只能是用來看的嗎?我那時是個初中一年級的學(xué)生,早熟,有心思,說話帶小刺。祖母翻了個身,背對著我回答說,好東西是用來做夢的。
我曾一度認為祖母是一個沒有秘密的人,她總是高聲大氣地說話,讓我在樓道里或是公共廚房讀我父母的來信,一封信要反復(fù)讀,她揮著鍋鏟邊炒菜邊怪我聲音太小,還把那些寫得含蓄的地方解釋給鄰居們聽。筒子樓的人都知道我父母在哪里工作、工資多少、每月給祖母寄多少錢。祖母說這不算家庭秘密,我理解這是祖母在鄰居中維持自豪的基本元素。在祖母眼里很多事情都不是秘密,我父親曾經(jīng)在一封信里說他有兩個消息告訴我們,一好一壞,壞的是他第三次戒煙又失敗了,好的是我母親學(xué)會用縫紉機了。轉(zhuǎn)眼隔壁陳婆婆就知道了,祖母說,家常瑣事,誰家沒有呢?但是有一件事令我忍無可忍,斜對門的楊奶奶居然知道我初潮了。她看我的眼神像一只老貓,瞇著眼,仿佛預(yù)知一只老鼠的未來。我每次從她家門口經(jīng)過都一溜小跑,真的如一只快速逃跑的小老鼠。
然而祖母竟然是有秘密的,那只箱子就是她的秘密,鎖著她的秘密,塵封著她的秘密。她不說,我不問。我曾經(jīng)在夜晚的燈下看見祖母修補那件湖泊藍的旗袍。她的針線筐里有各種藍色的線,她挑出最接近湖泊藍的那一卷,剪斷一截兒,穿針引線。祖母的手很大,指關(guān)節(jié)突出,掌紋粗糙。我知道這雙手與祖母的身世是般配的,童養(yǎng)媳、放牛、稻田里插秧收割、竹山上挖筍、溪流邊洗衣,這是祖母二十八歲之前的全部人生。艱難日子足以令一雙女人的手擴大它的功能,改變它的外觀。但祖母最苦難的不是這些勞作,而是,她沒有被愛過,我指的是那種男女的情愛。那時,青春期的我,近乎癡狂地閱讀能找到的一切書籍,那些有關(guān)愛的抒寫最能吸引一個懵懂初開的女孩。聶赫留朵夫、瑪絲洛娃、納斯金卡,我癡迷這些人物,不分晝夜。然后,微瞇著開始近視的眼睛,探尋家族中長輩的情愛之事。我深信祖父是不愛祖母的,否則祖母不會在二十八歲的時候帶著獨子離家漂泊,在一個陌生的城市當(dāng)女工。祖母的大腳和大手以及健壯的身體幫助她實現(xiàn)自食其力、撫養(yǎng)幼子。但祖母卻是自卑的,祖母一生深陷兩件事的自卑中:不識字,大腳。在那個年代,女人大腳意味著幼時父母沒有為自己的未來籌劃,換言之就是父母不珍愛她,放棄了她,任她帶著一雙天足嫁不了好人家。這沒什么好譴責(zé)的,每個年代的愛是不一樣的,有時候愛就以畸形的姿態(tài)表現(xiàn)。
祖母在燈下修補旗袍像一幅舊畫或是一部舊電影的某個場景。這場景不常有。要天氣合適,不冷也不熱。武漢的夏夜,屋里坐不住人,我們夜晚都在胡同口乘涼,有時候干脆整夜睡在外面的竹床上。而冬天的燈下,屋里也不能久坐,我們一般早早上床,抱個暖水袋捂在被子里。這么說只剩下春秋兩季了,這兩季,卻還要祖母有好心緒,我說的好心緒不是指好心情,是指那種碰巧生出的情愫,碰巧她想起了什么,碰巧她覺得要懷念什么。然后,她咔噠一聲打開了那個箱子的鎖,拿出一件旗袍,找出同色系的線。其實那旗袍是不需要補的,因為它只是舊了,并未殘破,并且再也不會有人穿它。祖母不過是把盤扣再緊緊,縫個一兩針,或者是收收下擺的滾邊。針腳是極細的,年久的絲綢經(jīng)不起針線的捆扎,似乎也經(jīng)不起一雙粗糙大手的反復(fù)摩挲。但她依然反復(fù)摩挲,享受那絲綢的潤滑抑或是深陷往昔時光的撫摸中。她在燈光下橫看豎看,輕聲嘆息。白熾燈瀉下乳黃的光,座鐘滴答滴答仿佛在逆行,祖母一只手輕輕握住旗袍,那絲綢的面料薄、輕、軟、滑,像握著水,像握著流沙,她攥緊、攥緊,又松開。
祖母無視我的存在,她沉浸其中,她以為我還是那個她一手帶大的小丫頭,只關(guān)心花裙子和每月憑副食品票購來的一點點花生糖果。她不知道,在她貼著楊奶奶的耳根兒說出我成長的隱私時,我已經(jīng)是一個大姑娘了。我窺探祖母,像一個女人窺探另一個女人的秘密。在這樣的燈光下,祖母拋卻了平日的粗糲。是的,粗糲,祖母一直是粗糲的,那是她多年來獨自生存的狀態(tài),也是武器??墒?,一襲舊旗袍卻具有某種魔力,令她收攏張開的刺,令她溫婉,令她憂傷。我強調(diào)一下是憂傷,不是生氣,也不是怨恨。她像個雕塑那般安靜,這對祖母來說是極少見的,祖母總是像個陀螺,被日子抽打得不停旋轉(zhuǎn)。用盡了這么多的詞匯,其實我最想說的是,她像個上過學(xué)堂的大戶人家的淑女,像被愛過,像至今依然被愛著。
我突然就憶起了某一年和楊奶奶的孫女燕子吵架的情景。兩個小姑娘像一對斗雞,臉紅脖子粗。我們先是要回了交好時互贈對方的禮物,糖紙或花頭繩什么的,接著互相揭對方的短,又拿手指頭互戳對方的小身板。這樣竟然還不解氣,那天想必是有深仇大恨了,燕子突然高聲說,你奶奶是地主婆,你是地主婆的孫女,哼,地主婆!我一下子就啞了,臉憋得更紅。燕子得意極了,她蹦蹦跳跳著回家,撲在她奶奶懷里撒嬌。那一天我是多么落寞啊,也感到羞恥。楊奶奶是街道居委會的干部,她家傳出的消息具有權(quán)威性吧。而,我一向認為苦大仇深的祖母,大手大腳大身板的祖母,六十歲了還在工廠食堂做工的祖母,竟然會是地主婆么?地主婆,雖然那個年代這個字眼已經(jīng)不再具備打擊性,但它仍然延伸出對女性惡毒、陰狠、丑陋的意義。
這件事情過去好幾年了,當(dāng)時太年幼,懵懂無知,居然還恨了祖母好幾天。雖然眼見祖母燈下摩挲舊衣的我,也不過是個剛剛進入青春期的少年,但時間就是一個奇特的東西,總在不經(jīng)意間令事物發(fā)生質(zhì)變。那羞澀的初潮是一個隱秘的信號,是一級階梯,我登上去,終于上了一個高度能更清晰地望向祖母。我猜測祖母在某一個年華里,遇到過一個人。這人家境殷實,知書達理。這人善待她,珍愛她,不嫌棄她不識字,不嫌棄她粗笨,不嫌棄她的苦難。她脫去粗布衣服,穿旗袍,小碎步走路,不用再奔波。她說話聲音漸小,學(xué)會柔聲細語。她不止獲得溫飽,更獲得尊重,懂得矜持,常常羞澀?;蛟S她的手正在細嫩起來,冬天不再皸裂。更可能還識得了一些字......真是夢一樣啊。后來怎樣了?怎么沒有后來了?發(fā)生了什么,誰也不知道其中的秘密,只留下這么個箱子,留下箱子里的舊物與一個燈下修補舊衣的人。
(二)
我曾經(jīng)聽母親講過一雙繡花軟底拖鞋的故事。說的是戰(zhàn)爭時期,那會兒母親大約六七歲吧。共產(chǎn)黨解放洛陽,有一支共產(chǎn)黨的軍隊在洛陽以北邙嶺一帶行動。天色將黑時,他們進了外婆家所在的南石山村,又選了幾戶房子稍微寬裕的人家想借宿。那支軍隊紀律很嚴明,對老鄉(xiāng)友善,鄉(xiāng)親們愿意他們住進自己家。外婆家有一間空屋,便迎了幾個軍人進了自家院子。幾個戰(zhàn)士逗母親玩,問,小姑娘你叫什么啊?你幾歲了?。磕悄甏鸟R亂,各路軍隊你來我往,外婆曾吩咐自己的兒女,遇外人打聽,不要亂說話。母親聽從外婆教誨,一律回答不知道。幾個戰(zhàn)士笑了,說,這是個憨姑娘么,不知道自己叫什么。氣氛就在這笑聲中松弛了,母親也不再緊張,蹦蹦跳跳在院子里玩,看這群陌生人解開他們的行李包,在那間空房子里打地鋪。外公殷勤地端來一盆水,讓戰(zhàn)士們洗臉洗手。就在這時候,那個為首的軍官愣了一下,他盯著外公,盯著外公的腳看,又緩緩地移動眼光,從腳看到臉,再從臉掃到腳,最后他眼光犀利地一閃,命令他的戰(zhàn)士們迅速打起行李,離開外婆家,轉(zhuǎn)移到另一戶鄉(xiāng)親家去借宿。那一晚,外公外婆頗感失落,他們已經(jīng)隱約知道這個世道將要發(fā)生變化,親近這支軍隊的行為將是對家庭有益的。但是,他們不知道為什么沒能留住戰(zhàn)士們。事后,外公外婆才從另一戶鄉(xiāng)親那里知道了原委,那是因為端著一盆洗臉?biāo)耐夤┝艘浑p繡花軟底拖鞋。
那是一雙怎樣的繡花拖鞋呢?我聽母親講述到這里時,瞪大了眼睛,像聽所有的懸疑故事一樣,把手按到胸口處,屏住呼吸,眼巴巴地看著母親。我這副表情源于好奇也是為了配合母親,給她鼓勵,我天生是一個好的傾聽者。我母親卻停住了,她用手指輕按額頭,好像陷入回憶,又似乎在調(diào)動想象和詞匯,好讓我這個聽者驚愕、贊嘆。我母親家族的人都是講故事的高手,我的外公、外婆、舅舅們,他們講的故事常常勾著我的小魂兒,令我不得安寧。我盯著母親的臉,不放過她的微小表情。寬闊的前額是這個家族的標(biāo)記,我認為寬額頭充滿了智慧以及由智慧而生的故事。我羨慕我的表姐和表兄弟們,他們無一例外地佩戴著家族的標(biāo)記。而我的外婆,寬額頭的傳承者之一,她是這個家族的精神領(lǐng)袖。那雙嚇跑了軍隊?wèi)?zhàn)士們的繡花軟底拖鞋,出自外婆之手。哎呀,嚇跑,這個詞一點也不過分,真的是嚇跑了軍人同志。另一戶鄉(xiāng)親后來轉(zhuǎn)述了他聽來的談話,他聽見軍官和戰(zhàn)士們說,看起來并不富裕的一家人,怎么會有那么腐敗的拖鞋?懸啊,差點兒住在他家。外公外婆聽到這段話,頓時神色慌亂。
其實那位軍官多慮了,我外公外婆都是誠實本分的人。外公種地,外婆紡織,他們拉扯三個孩子艱難度日。外公是一個失敗的農(nóng)民,他不擅耕作,從田地里收獲的糧食總是低于別家,一家人經(jīng)常忍受饑餓之苦。外婆像那個年代很多小戶人家的婦女一樣勤勉持家,如果說有什么不一樣的話,那就是外婆在娘家讀過私塾,能寫一手漂亮的毛筆字。外婆十八歲嫁到南石山村,她的嫁妝里有詩書和字帖,那是多么驕傲的嫁妝啊,我聽家族故事每每到這里便感慨不已,這也是外公一生敬愛外婆的一個原因吧。從此這個農(nóng)家小院就是外婆的全部,一雙三寸金蓮從未有機會走向外面的世界。
我能記住外婆的樣子時,她已經(jīng)是一個老人,穿斜襟的黑衣,黑褲打著綁腿,一雙精致小腳。她挽著發(fā)髻,灰白的頭發(fā)一絲不亂,站在小院中,身邊環(huán)繞著一群雞,滿院的泡桐樹正開著淡紫的花,還有一些不知名的花草,花事緊密。
母親當(dāng)年是怎么描述那雙繡花軟底拖鞋的,其間華麗的字詞經(jīng)過時間的打磨,我已經(jīng)無法復(fù)原,我記住了兩個顏色,雪白和鮮紅。她說,雪白的緞子打底,一朵鮮紅的牡丹花像真的一樣繡在鞋面上,隨著外公的步伐,那朵花顫顫的,像是隨時要掉下來,令人擔(dān)心會被踩碎。
那是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繡花軟底拖鞋誕生在豫西邙嶺之上的小村莊。一個足不出戶的小腳女子,一個農(nóng)民的妻子,怎么具有那樣的審美?我沒有親眼見過,憑著母親的描述,我展開聯(lián)想。我大概也繼承了一些母親家族的特質(zhì),聯(lián)想力很豐富吧,這和擅長講故事本質(zhì)是相關(guān)聯(lián)的。我想象那繡花軟底拖鞋,簡潔極了也濃烈極了,在素簡之上展現(xiàn)飽滿的生命張力,靜默而熱烈,又有一些悲情在里面。白色在北方民間是孝色,是悲,幾乎沒有哪個舊式女子會輕易去挑戰(zhàn)白色,外婆對白色的運用近乎大膽吧。要說針線活兒做得好的女子不乏其人,舊時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專攻女紅似乎是女子的本分。但審美,我想說的是審美,不是人人都具備那眼力的。如果說色彩的運用是一種表達的話,外婆想要表達什么?光明、圣潔、清凈,這些元素或許都有,但我總覺得一個被小腳和日子禁錮在農(nóng)家小院的舊式女子,她讀過書,書是一扇門,打開一個廣闊的世界,她能不向往那自由的天地么?如蒼茫的天空,如北方冬天無垠的雪野,飛翔和馳騁不僅僅是男人的夢想,也同樣不會拒絕女人的青睞。當(dāng)然也有悲情,肯定要有悲情,人有多寬闊的夢想就有多深切的悲情。
不過真實或許不是我想象的那樣,也許外婆沒有想那么多,她只是碰巧手頭有一塊純白的緞料,是外公早年經(jīng)商時留下的吧,剛好翻弄出來,手邊又剛好有一卷大紅的絲線,就順手給外公繡了一雙軟底拖鞋。既然是軟底,那就只能在屋里穿穿,甚至院子都不能去的。解放軍來家里的那天,外公一定是太殷勤了,忘記了換鞋。如果真實如此,我倒是為外婆慶幸,夢想是這樣一種東西,它是天空,也是深淵。
后來這雙繡花軟底拖鞋到哪里去了?我追問過母親,母親說,再也不敢穿了,大概是外婆偷偷藏起來了。一句藏起來了是如此勾人念想,在后來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外婆家存放舊物的閣樓是我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我像一個賊,在午后,人們歇晌的時候,偷偷沿著一架舊梯子,爬上又窄又矮的閣樓,正好有一個小天窗給閣樓提供光線。我打開一只灰塵很厚的箱子,里面是殘缺不全的瓶瓶罐罐、發(fā)黃的小人書、舊年畫、生了銅銹的項圈。有兩雙小虎頭鞋,大概也是外婆的手工,是我的表姐或是表兄弟們兒時穿過的吧。我在閣樓上能呆很久,守著一堆舊物,摸摸這件、看看那件,又透過天窗看房頂上的瓦松在不同光線里的色澤,聽老鼠在角落里追逐。我沒有找到繡花軟底拖鞋,我其實還妄想能找到外婆陪嫁過來的詩書或是字帖。母親嘲笑我說,傻丫頭,那些物件若是還在,哪里能輪到你找,舅舅們都是讀書人,他們早就找過無數(shù)遍了。我不理會母親的嘲笑,依然迷戀外婆家的閣樓。我坐在天窗下,曬著往昔的太陽,那太陽因為走了太久的路,面色疲憊蒼白,如我一樣神色恍惚。
我最近一次去南石山村,是為了參加大舅媽去世三周年的祭奠儀式。三周年祭奠,是一個逝去的人最后一次被隆重紀念,最后一次成為一場儀式的主角,此后,逝者真正遠去,遁入時間深處。我們晚輩們從各個地方像歸巢的鳥兒一樣飛回到兒時住過的小院,恰好也是泡桐花開著的時節(jié),春天的太陽暖洋洋的。大門口搭起棚子,樂隊在演奏,并不是悲傷的曲子。大舅媽的相片在花叢中,是一張微笑的照片,有著老人的美和慈祥。春天的太陽和滿院的泡桐花是這場儀式的背景,暖色調(diào)令人不覺得死亡是一件陰森的事情。村里的老人們幾乎都來了,拄著拐杖的和腿腳還硬朗的,他們坐在預(yù)先放在棚子對面的椅子或凳子上,那是主家專為老人們預(yù)備的,年輕一些的鄉(xiāng)親們隨處站著,這場儀式多少有些像演出,舞臺之外的觀眾,一曲曲地聽,舞臺上的晚輩們依次跪拜。
四舅舅,我母親的堂兄,也坐在老人們中間。他頭發(fā)胡子眉毛全白,懷里抱著拐杖。母親喊他一聲四哥,他渾濁的眼睛亮了一下,也叫著母親的小名兒回應(yīng)著,伸出干枯的手,像風(fēng)中抖動的一枚樹葉,又咧開沒牙的嘴笑著說,這曲兒真好聽。
祭奠儀式結(jié)束后,我們在院子里擺開幾桌酒席,吃的是豫西一帶很著名的洛陽水席,請飯店師傅專門來做的。這也是南石山村的習(xí)俗,遇紅白喜事,家家戶戶如此。我從小到大,在這個院子里、在鄉(xiāng)鄰家的院子里,吃過無數(shù)次這樣的宴席。很多記憶被味覺喚醒,又似是而非。表弟說,這水席沒有小時候的好吃了。我看著桌子上,雞鴨魚肉一應(yīng)俱全,看起來比過去的宴席更加豐盛,但確實沒有過去的味道了。表弟媳一語道破玄機,她說,現(xiàn)在的水席師傅不做功夫菜了。我憶起往昔的水席,沒有很多的肉食,蘿卜白菜粉條甚至紅薯也是能上桌的,但是都精工細作,多道工序,需要幾天的時間備料,端上桌時已經(jīng)認不出原生態(tài)的模樣,比肉食還美味。四舅舅是做水席的能手,他干凈利索,一條白毛巾搭在肩頭。院子里盤起四個大火灶,大鐵鍋熱氣騰騰、大蒸籠煙霧繚繞。四舅舅穿梭其間,指揮他的助手們,蒸、燴、燉、炒、煎、炸、燜,用并不豐盛的原料呈現(xiàn)豐富的味覺和視覺效果。四舅舅說水席歷來是窮人的宴席,他要像他的師傅一樣,把蘿卜做成燕窩,把粉條做成海參。我幼年的舌尖便以為那就是燕窩,那就是海參。如今,食材如此豐富快捷,整條的魚游出來,整只雞鴨飛上來,它們都是整的,是速成的。鄉(xiāng)村的宴席,不值得廚師們花功夫和心思分解它們、裝飾它們。就連真正的燕窩和海參也不足為奇了,食材已經(jīng)打破地域的限制。可是,我多么懷念那些替代品,懷念四舅舅精心編織的小小騙局,或許那正是超越在食物之上的光芒。四舅舅也坐在泡桐樹下,在酒席桌旁,他昏花的老眼不知還識得這悠久的水席么?
那天,表弟指給我看院中一棵泡桐的樹干,上面有刀刻的字,歪歪扭扭的字體,是我們的學(xué)名。依稀記得那是剛剛學(xué)會寫字的時候吧,熱衷于到處留名。這么多年了,泡桐樹成長啊成長,比我們幼時粗壯了許多,我們留給它的傷口結(jié)了痂,后來痂掉了,它保留了疤痕,光陰沒有磨滅這童稚的字。
(三)
我十六歲生日那天,祖母和外婆見面了。那是她們一生中唯一的見面。
那一年,我祖母從武漢遷居洛陽,與她的獨子一家團聚。那是祖母第一次來北方,她帶著她的箱子,褐紅色梅枝花紋的那只,還有幾個打了包的行李。那天火車竟然一反常態(tài)地早到了,等我父母趕到站臺時,祖母已經(jīng)守著她的一堆行李站在月臺上了。那趟火車在洛陽站只停幾分鐘,那幾分鐘的時間里,祖母和她的行李是怎么從老式綠皮火車又陡又窄的臺階上下來的?事后,我們問她,她一笑,說,拼了命下來的。是不是要感謝祖母的一雙天足和大手啊?但是祖母依然不以此為驕傲,她轉(zhuǎn)移話題說,搬一次家扔了太多的東西,可惜了。
但那只箱子會永遠跟著她,我知道。她依然把它放在床頭,覆一塊臺布就當(dāng)床頭柜了。北方干燥,對舊物來說是好氣候。
那些天祖母竟然讓我教她寫字,她說,你外婆識文斷字,我就要見她了,我要學(xué)學(xué)寫字。我拿來紙筆,握著她的手。祖母會拿筆,雖然有些僵硬,她竟然能工工整整地寫下自己的名字,每一筆都用力,都用力過猛。她寫字的時候表情近乎肅穆,如屏神用力向一扇神圣的門叩擊。然后,她擦拭她的舊皮鞋。祖母只有這一雙皮鞋,她很少穿皮鞋,說皮鞋硬,擠腳。她的腳不僅僅大,側(cè)前方還有一個突出的大骨節(jié),柔軟的布鞋更適合這雙腳。但祖母堅持穿這雙皮鞋去見外婆,她說這雙皮鞋穿起來顯得腳小,她愿意忍受堅硬皮革的包裹和擠壓,以便在我外婆面前顯得腳小一些,娟秀一些。
她們各自都在準(zhǔn)備,像重要人物準(zhǔn)備歷史性的會晤。其實這就是我們家庭中歷史性的會晤,兩位最高輩分女性的會晤,是第一次,事后知道是唯一。此前,她們雖從未見面,但經(jīng)常能收到對方的禮物,這禮物先是由我父母傳遞,我長大了以后便由我傳遞。我寒暑假在武漢和洛陽之間往來,給外婆帶武漢的糕點,給祖母帶豫西的薯粉。她們互相打聽,早已從我口中知曉對方。我把私下的議論也全部帶到。我說,外婆,我奶奶說你們河南人半年不洗澡。外婆便沉默,找出篦子細細地篦頭發(fā),讓外公燒水,她要洗頭。我又對祖母說,太,我對祖母的昵稱是喊她太,我喊一聲太,又傳遞過去一句閑話,我說,我外婆說你們南方人在一條河溪里又洗馬桶又洗菜。你們河南人,你們南方人,我這樣傳話,似乎我哪里都不屬于,我一直站在邊緣。是不是沒有人比我更沒心沒肺?。课揖谷徊挥X得自己是長舌,我還以為那是誠實。
祖母和外婆在另一個儀式上見面,雖然她們的會面本身就是一個儀式,但那天的確還有另一個儀式,為十六歲的我行脫白禮。
我幼時體弱,外婆和母親擔(dān)心難以養(yǎng)活。豫西民間的補救方法是為孩子認個干娘。這干娘可以是一棵古樹、一盤石磨,也可以是人。若是人的話,干娘自己最好有健壯的兒女,體弱的那個孩子就能隨了健壯的孩子相伴長大。外婆說還是認個人當(dāng)干娘吧,還是人靠得住,樹和磨,哪天被毀了咋辦?那時大舅舅和大舅媽有兩個孩子,我的表哥表姐都壯實,外婆說,就認大舅媽當(dāng)干娘吧,表姊妹相伴更好。我便有了干娘,大舅媽于我有了雙重的長輩身份。
按規(guī)矩脫白禮應(yīng)該在十二歲生日舉行,但我十二歲生日時隨祖母在武漢。外婆是村里公認的民俗問題行家,她的話有權(quán)威性,她說,那就十六歲生日給孩子脫白吧。
這個聽起來陌生的儀式由外婆主持,我跪在外婆房中,我的干娘將一丈白布覆蓋在我的身上,再由外婆將白布揭走,我磕頭,向著神靈,向著外婆,向著干娘,各磕三個頭,然后起身。這期間外婆一直口中念念有詞。儀式之前,我母親已經(jīng)給我掃了盲,我知道我童年少年的所有災(zāi)、病、險都會隨著白布的揭走而一掃而空,從此我將走在健康順利的平穩(wěn)大道上。成年以后我讀一本民俗方面的書,明白了這個儀式最本質(zhì)的內(nèi)容其實是感恩,感恩干娘護佑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感恩神靈讓一個體弱的孩子長大成人。
祖母觀看了這個儀式,她看不懂也聽不懂。她打量外婆的屋子,看外婆點著小腳忙著張羅儀式。她穿著那雙皮鞋,褲子略長,褲口蓋住了腳,只露大半個鞋尖,看不出她的腳像她以為的那樣寬大。盡管這樣,在脫白儀式結(jié)束后,外婆坐下來望向她時,她還是把一雙腳往椅子底下縮了又縮,像個怯怯的小姑娘弄壞了什么物件,在大人嚴厲的眼睛下無處可藏一樣。
可是,外婆眼睛里分明是羨慕的光啊,又有一些惆悵的元素摻雜其中。她用眼睛的余光偷窺祖母的大腳,像看見了好東西,但買不起,根本買不起的悵惘。她今生第一次在她豫西邙嶺之上的農(nóng)家小院,在她的屋子里,面對來自遙遠南方的同齡女性,一個走了那么多路的同齡女性。那些路,她一生也無法企及。彼此在心里把對方描摹了無數(shù)遍,真實相對了,反而無言。所以她們說的很少,簡單的寒暄過后是沉默。我是她們的翻譯,我熟練地轉(zhuǎn)換武漢話和洛陽話。她們互相看著對方,有些尷尬時又都把目光投向我。我也望著她們,她們多么相異的兩個人,命運、經(jīng)歷,千里迢迢的相異,又千里迢迢的相遇。
我站在她們中間,那一天我是如此重要,全家唯有我能熟練地轉(zhuǎn)換兩種方言。一種奇妙的感受令我有些驚慌,我意識到我不單單是她們語言的紐帶,也是她們生命的融合。我父母不是,我父母不過是憑一紙婚書維系兩個家庭的關(guān)系。我弟弟不是,他是男性,他和我們有著不一樣的第二十三對染色體,我沒有姐妹,那么只有我,我才是證明她們相聯(lián)的唯一的人。
說來也神奇,我的臉和外婆酷似,我越過了母親直接從外婆臉上復(fù)制了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唇。我像外婆一樣笑不露齒,整個大家族只有我倆是這樣的,從小并沒有人刻意教我,這狀況源于我和外婆有著同樣的唇齒部的構(gòu)造吧,這使得我們有著同樣的笑容,同樣的表情。而祖母,則極其抱歉地把她的大手和大腳遺傳給了我,這抱歉是祖母的心思,并非我的反應(yīng),畢竟時代已經(jīng)不似從前,我不覺得大手大腳有何難堪,我成年以后背著行囊、穿上登山鞋說走就走,我去雪山、去戈壁,我去攀巖、去速降。我踩巖石踩得穩(wěn)穩(wěn)的,我抓繩索抓得牢牢的,這大腳和大手是我的倚靠,是我的福祉。
我是她們的合體,她們在我身體里交匯,我血管中同時流著她們的血,那北方的和那南方的、那山嶺的和那溪畔的,那悲情的和那苦難的。這唯一性令我竊喜也令我顫栗。
見面儀式在豫西的山嶺之上落下帷幕,此后,她們再也沒有相見。隨后人生也陸續(xù)落幕。外婆睡進邙嶺之上的黃土深處,祖母長眠于長江南岸的竹山之中。她們遠隔千里,在她們共同的世界里,不知是否還有迢迢的會面?
我?guī)е齻兩眢w的一部分也帶著她們靈魂的一部分在這塵世浪跡。往事蒼茫,微物蒙塵,我一路撿拾、擦拭、收藏,站在時間的風(fēng)口,等著那風(fēng)帶走它們,最終也帶走我。
責(zé)任編輯 ??楊 ??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