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_高洪云 楊軍 供圖_回民二小

談起寧夏，讀者能想起什么標簽？賀蘭山、枸杞、黃河、沙漠……這些自然風物，現(xiàn)在已成為當?shù)貙W校教育的一部分。

萬物啟蒙課程在回民二小的生成史，歷經(jīng)三個階段：最開始是照葫蘆畫瓢，第二階段獨立開發(fā)枸杞課程，目前是深耕本土地理文化資源，研發(fā)了“賀蘭山尋”“黃河紀行”群組課程。

從模仿到獨立，從小到大，萬物啟蒙不僅推動的是學校教師的成長，還是一個集團學校生態(tài)的改變。

2016年5月，黃莉校長（右四）一行五人趕赴重慶參與萬物啟蒙工作坊活動

回二綜合樓門廳的“萬物生”雕塑

像春天的萬物一樣生長

至今回想和萬物啟蒙的結緣，黃莉校長還覺得是一段很獨特的因緣。

2011年，黃莉被調到回民二?。ㄓ^湖校區(qū)），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將綜合樓門廳中央一排不好處理的支柱改建為雕塑——幾根簡約寫意的白色線條向上生長，猶如植物生機勃發(fā)——取名“萬物生”，典出漢樂府的“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

而這，與萬物啟蒙的理念，可謂冥冥之中的呼應。

“除了解決力學上的美感問題，更核心還是我們對師生成長寄寓的美好愿景，希望他們像春天的萬物一樣生長，散發(fā)出自己獨特的光輝?！秉S莉對記者說。

黃莉還記得，當初接手這個學校時，異地遷建導致大量學生流失，教師群體缺乏活力。校舍六幢大樓空蕩蕩，校園綠化都沒有來得及做。她寄望通過學校整體文化氛圍的建設，來改變校園和師生的面貌。

學校原來的雅行教育被增益為博雅教育，校訓也改為“日新于博，盡美于雅”。

在黃莉看來，“日新于博”意味著課程改革，而“盡美于雅”則意味著教育最高級的表現(xiàn)形式。她很認同蔡元培的話：美，是一步到位的道德。

“從外在的校園環(huán)境之美，到言行優(yōu)雅、心靈之美。這種文化浸潤，需要細節(jié)上一點一滴地做。一所學校的溫暖，從對學生、老師需求的關懷就可看得出來。很多地方標榜以人為本，以孩子為中心，但走進去，卻發(fā)現(xiàn)最顯眼的位置卻掛滿了領導的參訪照片，或大幅標語，這些外在之物的教育價值有多少呢？”

在幾個校區(qū)的參觀中，令記者印象最深刻還是“萬物生”雕塑墻旁邊寫著的盧梭的話：大自然希望兒童在成年以前，就是兒童的樣子。這句話，幾乎體現(xiàn)在學校設計的各個環(huán)節(jié)中。

不同于很多學校五顏六色的設計，回二采用了白與灰的主色調。這不僅是西北傳統(tǒng)的風格，黃莉更認為，學校應該將五彩繽紛留給孩子的生活。

在合并原來的農村校區(qū)后，學校首先在衛(wèi)生間配備了廁紙和洗手液，教孩子如何使用。盥洗臺也按小孩身高重新設計。黃莉說，這是一個人走向文明的起步。

最令人感興趣的，還有各個教室門墻上學生和老師一起制作的繪畫故事，每一間教室都畫著故事的不同片段，從一樓一直延伸到四樓。

衛(wèi)生間門簾也是孩子們美術課動手做的草木染棉麻布簾。美術教室，幾乎匯聚了所有孩子的作品，創(chuàng)作材料是常見的雞蛋殼、泥巴、石頭、鞋子、廢棄的快遞紙箱、用過的易拉罐、撿來的樹枝……校園草地上，一口舊水缸、一段枯木頭、一塊大石頭、一條粗麻繩……都被順勢設計成有童趣、有意境的文化景觀……

在“博雅美育”基礎上，學校還打造了“博雅4A”課程體系，以“自主、個性、質疑、探究”為要素，通過“任務預設—發(fā)現(xiàn)問題—探究活動—評估檢測”四環(huán)節(jié)，重新建構課堂模型。

這種人文底色和課程改革，是在參訪對比中不斷萌生的。

黃莉還記得去美國考察，發(fā)現(xiàn)那里的老師大部分時間站在學生中間，課堂活潑、親近。中國的老師則相反，愛站在講臺上，常有學生一周都不發(fā)一次言，老師們視為當然。這背后的深層心理，被不少專家解讀為“培養(yǎng)聽話的孩子”。黃莉則認為，歸根結底是一種觀念的缺位。

也正因此，2015年12月在教育創(chuàng)新年會上，黃莉聽到錢鋒的演講，激動不已。萬物啟蒙所提倡的通識教育，“物—器—道”的認知路徑，“問—思—辨”的教學方法，都跟博雅教育內核一致，黃莉如逢知己。

一粒小小的枸杞，讓教育活過來

2016年5月，錢鋒在重慶沙坪壩實驗一小講“中國橋”公開課，黃莉聞訊，立即帶領五位執(zhí)行校長前去，當時從外地去的人總共才不到十人。

幾次邀請，錢鋒終于在7月到達回民二小，特意講了與西北地域關聯(lián)度高的《石頭記》課程。錢鋒至今還記得，那些孩子給他的震撼：開朗活躍，保留著西部孩子特有的淳樸，最原始的觀察力和思辨力。

“這使我相信，這就是文化超越地域的原因所在——一種真正發(fā)現(xiàn)人的教育，在哪里都是可以孕育卓越的?！卞X鋒對記者說。

枸杞課程，孩子們在自然、生活中切身感受枸杞的生長，找尋自然對生命的觀照

枸杞課程創(chuàng)意臉繪

那個暑假，回民二小就著手做枸杞課。作為寧夏最為外界熟知的名片，枸杞離孩子最近，離生活最近，離當?shù)匚幕罱?，是最好入手也最獨特的物象之一?/p>

黃莉至今還記得，在那次萬物啟蒙課程研討會上，實驗團隊的一節(jié)枸杞課程探究課給全場三百多名老師帶來的震撼。

整個報告廳地面上放著一張巨大的寧夏地圖，幾乎占據(jù)了整塊地板。隨后，屏幕上打出一段大字：為什么寧夏枸杞甲天下？

接著，孩子們開始從各個維度尋找證據(jù)。老師讓孩子們拿著枸杞道具自己去地圖上“種植枸杞”，標注具體位置。起先，孩子們放了很多生長地，比如“固原”。老師就讓孩子觀察所在地形，結合枸杞生長習性一一排除可能生長的地方。最后，枸杞道具的范圍越來越小，全部集中于中衛(wèi)區(qū)域。

——為什么中衛(wèi)的水和土壤最適合孕育優(yōu)良的寧夏枸杞呢？進一步探索后，孩子們發(fā)現(xiàn)，中衛(wèi)平原由黃河沖擊而成，土壤肥沃，又有一條清水河流過。接著孩子們開始使用科學儀器檢測之前采集的土壤和水質，并與新疆枸杞、青海枸杞做了全方位對比，得出了令人信服的結論。

在研討會上，這一切都發(fā)生在教室里，但在真實的課程中，孩子們則走遍了寧夏各個跟枸杞有關的土地。

錢鋒激動地在文章中寫道：

在長達一個多月的歷程中，和孩子們一起探究枸杞的前世今生，去枸杞的生長之地、博物館、美術館、養(yǎng)生館、超市、廚房等地見證枸杞不凡的生命歷程，去圖書館查證資料，枸杞與西北人民相知相伴的千年歷史長河中，共同見證華夏文明之光。

伴隨一粒小小的枸杞從科學考據(jù)、歷史發(fā)展、文學演繹到藝術實踐，孩子們在自然、生活中切身感受枸杞的生長，找尋自然對生命的觀照。這是回二辦學史上第一次以一枚尋常養(yǎng)生之果貫通了學科邊界，打破教室與學校的圍墻，充分調動一個課程團隊的協(xié)作之力，以兒童認知為起點，在一個完整的課程鏈中讓枸杞重新活了過來，也讓教肓活了過來。

枸杞課程大受學生歡迎，黃莉覺得路選對了。

如今，校園更大的北塔校區(qū)還專門設立了萬物啟蒙課程中心，大廳寫著“以自然為師，以萬物為友”“一物一世界，萬物相連”，墻壁上用時間軸呈現(xiàn)與萬物啟蒙結緣的大事記。學校還為萬物啟蒙課程配備了專用教室——“枸杞紅了”“CHINA·瓷”“中國茶”“石頭記”“蘆葦·黃沙”等，根據(jù)物象，進行教室設計和布置。

回民二小作為“萬物啟蒙”聯(lián)盟校，錢鋒每年都要去兩次。這個集團校在黃莉帶領下，開始打破原有課程體系，整合教學時間，每周五下午為全校“萬物啟蒙大課堂”時間，自一年級開始分別開設了“兒童繪本”“我的家”“東方茶”“CHINA·瓷”“枸杞紅了”“石頭記”“蘆葦·黃沙”等18個項目族群。75名教師，近1600位學生全員參與。

從博雅課程到開發(fā)萬物啟蒙在地課程，黃莉欣喜地看到了老師們的改變。

“萬物啟蒙課程練的是老師的內功”

2017年5月，教育部長陳寶生視察寧夏教育，當?shù)卣扑]了銀川市興慶區(qū)回民二小，黃莉校長陪同參觀?！拔耶敃r很想跟部長聊一聊基礎教育的尖銳問題，但最后還是忍住了。”剛知天命的黃莉回憶道。

她口中的尖銳問題，最緊要的還是師資隊伍的培養(yǎng)機制。

最近幾年，隨著回民二小的擴大，不同校區(qū)加入，每年至少要招聘四五十位老師。但過去應試教育和教育產業(yè)化的積弊，慢慢凸顯出來。黃莉發(fā)現(xiàn)，常常面試十個畢業(yè)生，只有兩三個勉強算可塑之才。再者，如回二一樣的普通學校，沒有很多名校的自主招聘權，編制嚴，經(jīng)費分配不足，教師收入偏低，更難吸引優(yōu)秀人才。

回民二小目前有六個校區(qū)，7482名學生，有城市新建校區(qū)，農村校區(qū)，城鄉(xiāng)結合部校區(qū)，幾乎囊括了目前基礎教育改革領域的各種學校樣態(tài)。如何內部打通，讓師資、課程等資源形成共享循環(huán)，成為當務之急。

在黃莉看來，回二既沒有許多名校種種的資源積累，也不可能重復很多超級集團學校的模式，而必須找到一條內生的發(fā)展路徑。

而在萬物啟蒙中，就蘊涵著這種特質。黃莉認為，“萬物啟蒙最突出的地方就是它的平民性，就地取材?！边@與學校同時期正在嘗試的“未來學習中心”“智慧同步課堂”“智慧魔方科技中心”等有著迥異的差別。

“萬物啟蒙課程培養(yǎng)的是真正的全人，背后卻練的是老師的內功?！北彼^(qū)丁慧霞校長如此評價。

在黃莉看來，萬物啟蒙課程在回民二小的發(fā)展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第一階段照葫蘆畫瓢，第二階段獨立開發(fā)枸杞課程，第三階段深耕本土地理文化資源，研發(fā)了“賀蘭山尋”群組課程。

《賀蘭山尋》研學課程，分別以長城、枸杞、巖畫、巖羊、太西煤和葡萄酒為主題。如此廣闊的物象設定，對老師是個絕大的挑戰(zhàn)。

而老師們的內功是怎樣煉成的呢？首先要改變的是老師們的觀念。

“我在一線多年，有很強烈的感受，課堂改革喊了多年，為何上課仍以講授為主？等做萬物啟蒙，想明白了，因那些知識體系都是別人給老師的，老師只能那樣傳授給孩子，沒有一個自我建構過程。而萬物啟蒙最大好處在于給了課程邏輯，所有東西靠自主建構，老師在教授過程中自然而然知道如何去幫學生，課堂就變成以學生為主體?！秉S莉說道。

黃莉管理經(jīng)驗豐富，從最開始帶執(zhí)行校長到各地觀摩萬物啟蒙公開課，然后行政團隊以身示范，親自做枸杞課程，其核心就是“還原整個建構的過程”。在她看來，這樣的扁平化管理，讓這個團隊里沒有等級和專家區(qū)別，有的只是一群人相互攙扶、共享智慧一起砥礪前行。

但常年的分科教學體系和灌輸為主的課堂，讓老師們形成了思維慣性，扭轉還需要一個過程。

2019年3月，回民二小新一輪在地風物課程群“黃河紀行”開始啟動。圖為“黃沙”課程

“老師們逐漸發(fā)現(xiàn)，最初對‘物—器—道’的理解，跟最終呈現(xiàn)的效果，隔了一個自我成長的鴻溝。于是要讓老師自己先補課，待他們成為半個專家后，接下來思考如何呈現(xiàn)給孩子，到真正落地，老師們等于又學了一遍。”黃莉說道。

而萬物啟蒙倡導的問思辨，逐漸改變了教師對課程的理解。

在去年寒假快結束時，回民二小萬物啟蒙優(yōu)秀聯(lián)盟校訪校研討會上，孔鳳老師就《瓷向黃沙的變身記》做主題匯報，回顧了瓷課程的架構，整合文學、科學、音樂、美術、游學等學科版塊開展的系列活動情況，再以瓷課程為經(jīng)驗，將當?shù)仫L物黃沙引入課堂。

馬銀石老師跟課程組伙伴做黃土課程，把黃土高原與“蒼天厚土”進行文化聯(lián)系，延伸到中國人的精神高原。

就在今年3月，回民二小新一輪在地風物課程群“黃河紀行”又開始啟動。課程瞄準的風物包括：黃河、黃沙、黃土、蘆葦。其實，黃河幾乎是一開始黃莉就想做的課程，但最后終因問題太大而擱淺，改由枸杞入手。

面對黃河，回民二小人要追問的是：黃河、黃沙、黃土、蘆葦，這些是寧夏的嗎？為什么黃河在其他地方造成了巨大的自然災害，而唯獨在寧夏，成就了“塞上江南”？

“啟蒙的回報一定是與我們生命中隱約需要的東西深層聯(lián)通了。這個東西是：文化自信感、本自富足感和系統(tǒng)灌溉感?！蹦壳皳螌W校副校長和課程開發(fā)總監(jiān)的姚雪晴總結道。

“沒有光在黑暗中前行的時候怎么辦？那就燃燒自己，把自己變成火把，照亮所有人前行?！秉S莉在演講中如此說道。

這句話似乎說得簡單，卻也隱晦地道出了黃莉的心聲。

目前，學校科技中心的打造，新校區(qū)建設，都是財政撥付的，但即使如此，仍然經(jīng)費緊張。完成萬物啟蒙課程的經(jīng)費幾乎都是學?！肮?jié)衣縮食”，自掏腰包。

記者聊起可否從社會公益或企業(yè)那里爭取點經(jīng)費，黃莉則認為，教育公益更傾向于農村學校和山區(qū)校，而企業(yè)贊助必定是有所求的。以黃莉的個性，她是不愿意自己的辦校自由權受太多干擾的。

但是，“這樣的課程，即使貼錢也要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