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夢遙

“他要創(chuàng)業(yè)賣尿不濕，我也賣尿不濕”

站在故事的終點回頭看，錘子科技的落敗并不像是一艘巨輪的慢慢沉沒，船上的人直到最后一刻前才突然驚覺。這趟旅程中，驚濤駭浪始終跟隨。用從第一天就加入并見證全程的員工朱蕭木對記者的話說，“一直其實是在生死邊緣掙扎，完全是掙扎了六年?！?/p>

最大危機發(fā)生在2016年。與阿里巴巴洽談半年卻最終融資流產，錘子科技兩度無法發(fā)出工資，其中一次拖延整整一個月。員工們收到郵件，被告知銀行系統(tǒng)出了問題，所有人都知道那不是真的。融資不力也直接導致三分之一的員工當年被裁。朱蕭木將他自己帶起來的VR部門的人全部裁掉了。在一個屋里，面對40雙眼睛，他深鞠一躬：“我無能，沒法帶兄弟們繼續(xù)做這個事兒了?！蹦侵蠛脦滋焖麤]有緩過勁來。裁員在當時處理得非常隱秘，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當時已經離職返聘回來的人力總監(jiān)，那位被其他人形容閃著“母性光輝”的女士，“跟大家關系都非常好”。

一些波折就連內部的人也未必清楚。代號“Bono”的手機造出來了，因關鍵人物的離職，布局東南亞的計劃流產，整個項目被砍，本應叫“堅果2”的手機從未出現過在這世界上。“堅果1”賣了近百萬部，看似成績斐然，但能看到后臺數據的人就會知道那是一個虧損的項目，“賣一臺虧一臺”。當時，電信運營商找上門談合約機計劃，本擬訂購100萬部，卻因供應鏈負責人不同意查賬，談判崩了。

一些跡象是悄悄發(fā)生的。比如茶水間里免費零食的品類減少，直至完全消失。加班費的合規(guī)發(fā)放曾是創(chuàng)始人羅永浩引以為傲的事情，從2008年“老羅英語”創(chuàng)立就跟隨他的員工石曉宇回憶，當初月薪3500元，靠著加班能掙到近9000。但至少從2013年起，沒有人再見過加班費，盡管加班和每周工作六天成為大部分人的常態(tài)。錘子科技自2015年底搬到望京綠地中心后，電費成為財務考核的重要指標，夏天的晚上，辦公區(qū)的空調停掉，加班的人會感到，“越來越熱，越來越熱”。只有兩處地方例外，需時刻保持恒溫的光學實驗室裝有獨立空調（“整組人都跑到實驗室里去辦公”），以及羅永浩的辦公室。

每個在錘子科技待過的人，后來追憶起這場創(chuàng)業(yè)之旅的各個節(jié)點，可能有著截然不同的感受，一些人有信仰崩塌的感覺，一些人則宣稱從來沒有。但至少對于一個節(jié)點，人們的體驗是高度相同的——2014年5月T1的發(fā)布會。距離進軍手機業(yè)的高調宣言發(fā)布兩年之后，上一個身份是英語培訓學校校長的羅永浩，真的造出了第一款手機。

那是所有錘科員工榮譽感達致巔峰的時刻。“進會場那一瞬間，我巴不得告訴各位，我是錘子的，這個手機是我做的。”時任射頻工程師的馬寧回憶。他驕傲地向記者指出，首個測試電話就是他在一個電路板上打到自己手機上的。“我詞匯量比較少，但是我能說出來就是那種感覺，爆棚?！彼?8歲，是個外型穩(wěn)重的大塊頭，但提起這段記憶，他變得像個少年，急切地表達，導致有些語無倫次。

他曾就職于數家科技公司，包括諾基亞，但榮譽感從未如此巨大。“你特別崇拜一個人，那個人需要你幫他做一些什么事情，然后你做了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逼綍r工作，馬寧習慣把工牌插在衣兜里，但那天步入會場的時候，和同事們一樣，他把工牌掛在了胸口顯眼的位置。場外聚集著很多粉絲，他能從對方眼里看到尊重。

現實扭曲立場是真的存在的。舞臺上的那個人有著卓絕的語言天賦，隨便一件事，在他嘴里可以說成單口相聲的效果。在大學生群體中流傳甚廣的“老羅語錄”即是他早年在新東方講課的段子集錦，那些段子里有著對社會的思考。他身上洋溢著理想主義情懷，創(chuàng)辦過對公共事務緊密關注的“牛博網”。他不是娛樂明星，但從來不缺粉絲。在他的粉絲眼里，就連他那些廣為人知的缺點，暴躁、小心眼、狂妄自大，都因為他性情里的真，打上了柔光，變得那么可愛。

聽“老羅語錄”，追牛博網的更新，看“一個理想主義者的創(chuàng)業(yè)故事”的系列演講，是成為“羅粉”的基礎操作。2008年創(chuàng)立“老羅英語”，以及初期錘子科技，幾乎都是受羅永浩感召而來。為了與偶像同行，很多人強行改變了人生軌跡。一個清華水利工程系畢業(yè)的高材生，在武漢軍區(qū)當上中校后，選擇復員，就為來“老羅英語”當老師。后來成為羅永浩助理的許岑，完全沒有課酬的情況下，在“老羅英語”試講一年半。錘子0001號員工朱蕭木，放棄美國建筑師生涯，只為追隨那一個人，“他要創(chuàng)業(yè)賣尿不濕，我也就去賣尿不濕”。

羅永浩的個人魅力貫穿著他創(chuàng)業(yè)的始終。牛博網曾開網店賣書，由于沒有折扣，相比那些互聯網巨頭毫無價格競爭力，能否贏利完全依托于羅永浩個人的宣傳。只要他發(fā)條微博吆喝一下，營業(yè)額就噌噌漲。“如果不發(fā)的話，這個店就跟死了一樣，一個月可能一本書也賣不出去?！必撠煷蚶砭W店的石曉宇告訴記者。羅永浩曾在演講中推薦《美國種族簡史》，那本此前10年只印了5000本的書，迅速登上暢銷書排行榜，賣出近20萬冊。

硬件團隊是在2013年錘科的手機操作系統(tǒng)發(fā)布之后，才逐漸建立的。錘科每年發(fā)13薪，工程師們幾乎是降薪或者平薪來的。對于這些由前摩托羅拉硬件負責人錢晨領軍、大多出自他所在體系的員工而言，落差是一定存在的。比如對于射頻測試，大廠商會耗費上百萬元建大屏蔽室，錘科采取的是一個低成本的解決方案，只搭建基礎的隔離區(qū)，測試在小屏蔽盒里完成。硬件研發(fā)出于保密需要，辦公區(qū)封死，專門建起一堵墻，連羅永浩也沒有隨便出入的權限，通風不暢，冬天太陽從玻璃照進來，室溫能達到30多度，工程師們全穿著短褲拖鞋辦公。研發(fā)員工人手一把價值上萬元的Herman Miller牌辦公椅，曾是媒體報道錘子科技時念念不忘的一個點，這項福利只屬于早期入職的軟件工程師與UI設計師（不包括產品經理）。由于財務部門的極力反對，硬件工程師們到來時，已經失去了這項福利。

但是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把事情做成。當馬寧加入錘科后，原來同事問馬寧唯一的話就是，他一個教英語的，怎么能做手機？“業(yè)內其實除了他的粉絲，沒有人認為，錘子很有可能成功?！瘪R寧記得射頻部同一天入職的3個人，彼此確認過，全是羅永浩的“腦殘粉”。

“我們的選擇還是很多的。絕對不是大家走投無路了，我去錘子科技試試?！瘪R寧說。

“因為老羅是這樣的人，周圍也是這樣的人”

最初吸引馬寧進入錘子科技的人，只有羅永浩。當他進入，他發(fā)現這個公司里的人才是特別的存在。比如朱蕭木整天扎個小辮，衣著隨意，從形象到談吐都很另類，“這要在諾基亞得被人打死”。硬件部的人給他起外號，叫“太君”。三八婦女節(jié)，“太君”自己出錢給所有女同事買了一份禮物。“真的讓我大開眼界，原來世界上有這種人?！瘪R寧暗暗驚嘆。

這個公司不乏熱血的情節(jié)上演。有一次朱蕭木和女友吵架被關在了家門外。羅永浩知道消息后，號召全公司去支援。大家覺得很好笑，很幼稚，但還是很多人參與其中。于是，吃的、喝的、3G路由器、花露水以及幾個手機被送至朱蕭木女友家樓下，讓他可以一直等。

有一天有個姑娘在微博上說失戀了心情低落，最盼望的事就是能擁有一部錘子手機安慰自己。羅永浩承諾寄給她一臺。寄出前，同事們紛紛往便簽里寫鼓勵的話。有人分享了自己的故事，有人說你總會遇到更好的。

舞臺上的那個人有著卓絕的語言天賦，隨便一件事，在他嘴里可以說成單口相聲的效果

難免有風云際會之感。某個角落里默不作聲的家伙正是dribbble華人區(qū)的第一名平面設計師“Paco”。管理官微的人是昔日牛博網上的當紅寫手草威。影像部門負責人林曦正是和羅永浩圍堵方舟子時的那位攝影師（“給丫一個特寫”），也是維權西門子的發(fā)布會上那臺被砸冰箱的捐獻者。有一天馬寧收到群發(fā)郵件，東東槍入職了。對，就是那個微博大V。

相處中就能發(fā)現，很多人對自己是有要求的。比如，林曦開車從來不違停，寧可多開一段路，一定要找到正規(guī)停車位。錢晨的助理李洋，從來不走路抽煙，因為覺得那會影響別人。

“跟老羅跟對了，”馬寧對自己說，“因為老羅是這樣的人，他周圍的人也是這樣的人?！瘪R寧也有個人的道德潔癖，他想，正是因為他們本來就是這樣的人，才能夠互相看見。

李洋是從做錘子手機體驗店的店員起步的。他此前是個英語老師，應聘錘科時，他即將得到另一份月薪15000元的工作邀約，他還是決定推掉，選擇當月薪只有3000元且沒有銷售提成的店員。他一點不覺得屈才，“太多能量可以發(fā)揮，外國人溜達到我們這兒來，我接待?！?/p>

那個店相較其他賣場不同在于，店員全是大學生，“大家參與不了那種技術崗，也愿意加入到錘子科技”。但這不是讓李洋印象最深刻的。他頭一次見四五個店員一起抽煙，都把煙頭攢在手里，再一起扔去垃圾桶。“這就是錘子。”

就連這家公司的前臺似乎都是高配置的。“小美”從美國留學回來。“顆?！笔恰案欢保赣H天天施壓讓他接班，他也不管不顧。別的公司快遞來了，都是堆在一起，錘科的前臺人員，會將快遞按樓層、部門分好類，然后推著小車去送——那根本就不是他們的工作內容。

干起活來，每個人都很拼命。曾有一個同事因連續(xù)加班心臟出了問題被送進ICU。在諾基亞的3年里，馬寧只加過兩三次班，但到了錘子科技，“996”是常態(tài)。有好幾次去供應商處調試機器，到了晚上6點多，家就在附近，他和同事還自愿返回東北五環(huán)的望京加班。2014年的春節(jié)，年初四就上班了，車開上北四環(huán)，路上幾乎空無一人，看著遠處煙花，悲壯感油然而生。他想到了一個詞：信仰?！拔移鋵嵵笆抢斫獠涣藷o產階級信仰，比如說拿身體去堵什么槍眼的那種。到錘子之后，這種事是有可能發(fā)生的。”

那種純粹能夠互相傳染。“這出了個事，蹦出來一個人，‘這事是不是可以這么解決？‘你這個可能不行，我這有一個更好的方法。啪啪蹦了幾個方法之后，這事誰來辦？可能三個人同時舉手，說我來。”林曦說。公司的事就是自己的事。羅永浩早期開著一輛雅閣，接送投資人時為了撐門面，一個叫應超的同事會把自己的寶馬5系借給他開。

不少同事都有離開后再回來的經歷，有幾位甚至三進三出。離開多半是因為工作壓力過大不堪忍受，回來則還是因為舍不得?！霸阱N子待久之后，沒辦法去其他公司，同事太無聊了?！笔袌霾繂T工劉全有說。她辭職不到一個月就后悔了，她參加了一次發(fā)布會，被感動得熱淚盈眶?！盀槭裁次乙鳛榕杂^者的身份出現？”她質問自己。很快，她回到錘科。

人與人之間沒有提防，抱有信任，對做成事充滿熱忱?！按蠹乙徽f都是理想主義的人，我也不知道這個意味著什么。某些方面高度相似?！眲⑷姓f，“我以前沒有想過，同事關系是占我工作中很重要一環(huán)。”由于加班是常態(tài)，同事們每天能一起吃兩頓飯，感情愈發(fā)深厚。

錘科曾想過找代言人，討論出幾個選項大家集體投票，得票最高的是《冰與火之歌》里面的小惡魔的那位扮演者。事后看來，這個想法實在過于浪漫?！斑@不是一個正常人能做的選擇，對市場的理解都不合格。”一個員工說，“你現在想想，你要賣給14億人，有幾個認識小惡魔的?！币蛸Y金問題，計劃沒有推行下去。

這是一家樂于向外輸出價值觀的公司，相同的人能夠被吸引。錘子科技的發(fā)布會總有粉絲自發(fā)撿拾垃圾。錘科曾舉辦“天生驕傲”的故事征集活動，讓人們講出日常生活中那些堅守內心原則的時刻。數以萬計的人參與其中，最終被選中頒獎的其中一個故事的主人公因為并不是講述者本人，所以公司發(fā)出兩部手機，希望講述者能將其中一部轉交給當事人。但那個人說故事中寫到的人物已經無從尋找，竟主動退還了一部手機。至此，這個活動所引發(fā)的回響與感動已經超出了營銷本身。

事實上，錘科內部對“天生驕傲”這個品牌活動有另外一種討論聲音?！昂孟褚恍┲档抿湴恋氖?，沒什么值得驕傲的。好多人都是這個看法，覺得有點丟人。不摻假，不欺騙，真誠，這難道不是應該做的事嗎？”

“做一個好人，還能賺錢”

當然這一切和這家公司的主人有關。羅永浩是一個極具道德感召力的人。他曾說過，從前和朋友去唱卡拉OK，他不會主動叫姑娘，但別人叫也不避場，自從成為老師后，“只要別人叫女孩子，我馬上退場?！痹椅鏖T子冰箱維權事件中，讓馬寧感觸最深的，不是向巨頭挑戰(zhàn)這件事本身，而是一處細節(jié)，“他居然帶了保潔”。參與此事的林曦回憶，羅永浩讓每一個同行者簽了免責協議，表示由他一人承擔所有法律后果，這讓人感覺非常體面。羅永浩稱找來一個金主，按發(fā)票價格向林曦購買他提供的冰箱，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錢是羅永浩自己出的。

投資人吳向宏發(fā)表于2014年的文章回憶，10年前見面，“羅永浩就一直真誠地堅持：個人私德和商業(yè)規(guī)范可以和諧，他可以做一個‘好人同時還能賺錢”。多年之后，他果然將他特有的堅持，帶入了手機行業(yè)這個復雜的深水區(qū)。

創(chuàng)業(yè)初期，他就公開表示從來不用水軍，公司所有辦公軟件購買正版，錘子手機預裝的第三方應用可卸載（幾年后工信部才出臺硬性要求），不會針對跑分軟件為手機系統(tǒng)作弊。一些行事方式甚至與道德無關，純粹屬于羅永浩所理解的體面：官微不轉發(fā)別人評價，亦不做利誘營銷，另開了營銷賬號去做。公布相關手機參數，不得模棱兩可，或者“不說人話”?！耙欢ㄒ嬖V用戶這個東西到底是怎么回事兒，而不是用一種技術語言?！敝焓捘菊f。

羅永浩式的誠實在現實面前也會有執(zhí)行不下去的時候。他曾希望，當用戶被告知手機內存是32G時，是實打實的32G，他設想過用一個另外的存儲空間來安裝系統(tǒng)?！爱斎贿@個是成本和各種方面不可能實現的嘛，但他確實是想那么做，努力過。”馬寧說。

微博上，他一貫有吹牛的傾向。但所有許下的捐款承諾，他都做到了。“因為都會是我這邊來幫他操作嘛。”擔任過他15個月助理的王建國說。他不會曬那些證書。有些捐款甚至并無必要，有一次他提前喊出要捐出發(fā)布會門票收入60萬，但因為贈票過多，實際收入差了10萬元，他自己補上了。

只有羅永浩身邊的人才會知道，他的每次差旅費用會分為兩部分。錘科所有員工差旅標準一致，北上廣深的酒店每晚500元，其他地方300元，飛機坐經濟艙。作為一個體重超過200斤的人，羅永浩坐飛機只選商務艙，只住五星級酒店的標間大床房。多出來的差額，他會自己付費。如果有同事隨行，出于對同事感受的考慮，他會要求機票與住宿是同一標準（他永遠不會和別人同住一間），同事多出的部分他同樣以個人名義支付。

他心里似乎住著一個道德委員會?！八约簳浀眠@個事，會像強迫癥一樣來提醒我。有時候真的好像在打卡?！蓖踅▏f。即便到了后期一切已經流程化，每次出差回來，老板仍然會關注有沒有扣掉超標的錢。不是為了展示什么，他這么問時可能根本沒有旁人。對賬也不麻煩，只要講個數字，“羅老師，你這一次出差自己花錢的部分是幾千幾千，然后他就OK了?！?/p>

羅永浩性情豪爽，與朋友、下屬吃飯從來都是他買單。為了實現這一點，他會每次在飯局進行到一半時給司機發(fā)微信叫他去結賬?！拔腋彩铝宋辶辏覀兂赃^至少上百頓飯，他沒有讓別人花過一分錢?！辈萃f。有一次他興起，請三四個下屬吃了一頓花了一萬多塊錢的飯。在吃飯上，他同樣公私分明，他會自行判定這頓飯的性質。至于那頓一萬多塊錢的飯，王建國確定，是他自己掏的腰包。

錘子手機發(fā)布，市場部會贈出幾百個樣機，用于宣傳。據草威觀察，如送出之后對方并沒有任何宣傳舉措，羅永浩會有點難過，他覺得大家沒有認真對待公司的資產，過于兒戲。他自己也會送出幾十臺，全部是私人付款購買的。

甚至一些極小物件上，他也會進行區(qū)分。比如一本書，一張唱片，或者一把左撇子剪刀?！斑@個是我自己買的啊，你把它記下來。”他告訴助理。王建國最初并不理解，一是東西不貴，二是實在麻煩，隨著時間推移他終究養(yǎng)成習慣，“除了我自己百分之百有把握的，都要去跟他確認說羅老師，這個是你個人的還是公司的啊?！?/p>

“你說外部的公司，自己家里要用什么東西，有一些老板都會選擇用公司報什么的，甚至都不會被定義為一個不正常的事情?！蓖踅▏f。

正是因為他的種種堅持，一些關于他的故事里令人不安的部分容易被忽略。石曉宇曾受羅永浩委托，為他的某位朋友設計一套名片，印出之后發(fā)現色彩不正。他責怪石曉宇設計失誤，去他電腦看原文件，發(fā)現責任其實在印廠。但他怒火已經燒起來，拿過石曉宇的電腦就砸，連砸了十幾秒。

石曉宇完全嚇傻了。“很多時候是，他一開始可能也沒想發(fā)那么大脾氣，他是越說越撮火，他自己把自己那個勁兒逗上來的那個感覺?！?blockquote>

“你知道嗎，你羅哥出名了?！薄澳銊e瞎吹了?！薄澳悴恍派暇W搜一搜，你搜‘老羅語錄。”

“你備份了嗎？趕緊去把那個名片換一家供應商，重新做一下?！绷_永浩甩下這話就走了。

在石曉宇的講述中，這個故事的結尾是正能量的。硬盤被砸壞了，老板把自己淘汰下來的一個電腦賠給了他?！八@個分得非常清楚。公司的，他搞壞了他要賠。”

?“不是為了輸贏，我就是認真”

唐拉拉是在2001年認識那個新東方試講老師的。那人是個高中輟學生，她是個藝術研究院的碩士，但他們都是文藝青年，能玩到一起，交流最多的就是打口碟和電影。那人有社交恐懼，特別怕見陌生人，中間的朋友約了三次，“他才扭扭捏捏來見”。他們成了死黨，《笑傲江湖》播出，兩個人能在各自家里打著電話把整集看完，邊看邊點評。唐拉拉感覺那人特別單純。他說他的夢想是拍電影，但他也知道自己的缺點，“我拍電影估計每一個細節(jié)都拍得很好，但是湊在一起就是搭不起一個框架。”唐拉拉是那時幾個文青朋友中唯一上班賺錢的，所以他經常管唐拉拉借錢，三百、五百地借，還錢信譽非常好。

直至正式成為新東方老師，他就迅速成了這群朋友里的首富，從此包攬一切飯局的結賬。有段時間他去廣州講課，把房子騰給唐拉拉免費住，回來時發(fā)現屋里放著太多紙箱，沒打招呼就全扔了。那是唐拉拉母親囤的安利產品，把她氣得夠嗆?！八滩涣怂娜魏问虑楸桓淖儭！?/p>

有一天唐拉拉接到他的電話：“你知道嗎，你羅哥出名了?！薄澳銊e瞎吹了?！薄澳悴恍派暇W搜一搜，你搜‘老羅語錄?！?/p>

后來發(fā)生的故事，早在當初就有預兆。

唐拉拉印象深刻，羅永浩一旦喜歡上什么東西，就會變得非常偏執(zhí)，“鉆研得很深很深”。他尤其對數碼產品感興趣，蘋果的每代產品都買。早在2003年，他就寫過一個上萬字的帖子，分析iPod的優(yōu)缺點，發(fā)在BBS。“所以他后面做手機，對我來說也不是一件很驚訝的事情?！碧评f。

錘子科技在誕生之初就充滿野心，正如第一位招入的朱蕭木的工號，不是“01”，也不是“001”，是“0001”。這個成立初期只有十幾個人的公司，展望的是遠大前程。羅永浩意欲改變“中國制造”的定義，注以精致、創(chuàng)意、人性化與情懷。

他對自己的審美有著極大自信。每一代手機的壁紙他都親自挑選。他會登入國外的攝影素材庫，選出照片，讓助理逐個去聯系攝影師詢價購買。他推崇實體鍵，把虛擬鍵貶低得一文不值。

羅永浩重視設計、關注細節(jié)的事例，經日后媒體報道成為傳奇一般的存在。比如為了做秒表的聲音，他從德國花幾百歐買來昂貴的秒表，在錄音棚里收聲;比如為實現九宮格桌面解鎖有最佳吹拂效果，他逼著工程師以毫秒計地調每個板塊的動畫，自己審了一兩百遍。最為經典的一個例子是，海報送到他面前，他一眼看出左右邊框不齊，設計師拿回去檢查，發(fā)現左邊比右邊多了一個像素。事實上，據助理王建國說，老板親自糾正像素不齊，這種事經常發(fā)生。設計部后來為避免再犯，會使用輔助線確保精準。這種極致要求，會造成一種壓迫感，戰(zhàn)戰(zhàn)兢兢，成為錘科員工的工作常態(tài)。

即便置身于手機控群體中，他對好產品的癡迷與控制欲也遠超他人。有一次蘋果手機新品發(fā)售，一機難求。羅永浩迫不及待想買，曾在數碼雜志當過編輯的林曦主動請纓，托中國電信的內部關系搞來一臺合約機。拿到公司，一群產品經理先圍了上來，想拆開研究，林曦沒多想，讓他們拆了。羅永浩知道后暴怒，把林曦叫進辦公室一頓痛罵。因為他不是第一個拆封的人。

林曦自認為是個壞脾氣的人。但當時他就站在那里，老老實實聽老板罵完?！傲R完了吧，好，我現在告訴你這個事兒，公司也沒有講說新買的機器必須要等著你來拆。產品經理他們感興趣，也是為了工作，他們說要拿去研究一下，我覺得這事兒也不算問題?！绷株卣f，“如果你要覺得這事兒不滿意的話，我再給你買臺新的你拆。以后再買的新機器，我就放到你辦公室里，行不行？”

“你這話什么意思，我還要訛你一臺機器嗎？”羅永浩又解釋半天，大概邏輯就是他要感受這臺手機的包裝和工業(yè)設計。

在另一些手機廠商格外重視的事項上，他的態(tài)度是完全不在乎。比如不做粉絲會，不組織任何官方線下活動。影像部門負責人林曦曾提醒他，要做美顏相機。“老羅不做啊?！?/p>

一切似乎在他的計劃之中，及至2014年4月，錘子科技完成B輪融資，融資金額達到1.8億元，估值超過10億元。正是在這段時間，一個秘密的全員會議在國貿大廈的五星級酒店里舉行。據在場員工回憶，羅永浩講話時志得意滿，“有點像必勝的感覺了”。

他說到T1估計能隨便賣上五六十萬臺，T2的外形已經設計出來了，市場一旦打開，超過小米只是時間問題，前途一片光明。期權幾年之后上市，可以換算成多少錢?！盎旧夏銈兙涂梢园贌o聊賴、很痛苦地去想后半生我們該干什么，該買什么游艇，去哪兒看看……”

群情激奮。開完這個會，大家像打了雞血一樣回去繼續(xù)加班。不少人真的在網上開始看灣流、看豪車。“當時都知道這個科技界是怎么回事兒。一個大的潮流來了，什么期權啊、股份啊、上市啊、財務自由啊，說的都是這些東西?！敝焓捘净貞?。

T1發(fā)布會進一步將這種激昂情緒推高。結尾處，大屏幕上打出“我不是為了輸贏，我就是認真”的文字。配圖中羅永浩化身為一名神情專注地打磨物件的工匠，桌前的窗戶透入一道光束。

“成功和失敗都在同一個點上”

到了T1的量產環(huán)節(jié)，麻煩來了。

一處缺陷是，實體鍵按下去后會卡住，無法彈回。為了解決燃眉之急，朱蕭木等產品經理一度被緊急調去生產線，逐個鍵去按，撿出良品。

直接原因是羅永浩的嚴格，他要求按鍵跟前屏之間的縫隙為0.15毫米——接近無縫界面在觀感上是完美的，但這個要求超過業(yè)內的加工精度?！澳莻€時候其實我們好多人都已經跟他講，東西不能那么設計?！绷株鼗貞?，“無論是結構工程師也好，錢晨也好，都會跟他講，這么設計是有風險的。”在吃了大虧后，最終還是通過更改設計，問題才得以解決。

另一個缺陷，在內部看來卻沒有那么嚴重，是攝像頭無法對焦?！氨热缗奈宕?，偶然有一次四個角對不上焦。普通用戶我認為是發(fā)現不了，你覺得可能只是個意外，你再拍一張就好了?！瘪R寧說。但羅永浩過不了這一關。經過反復調試，最后才發(fā)現是選定的開環(huán)馬達存在對焦慢的問題，又是幾周過去了。

其實，影像負責人林曦早就指出過這個隱患，但羅永浩并沒有選擇成本更高的閉環(huán)馬達?！拔腋敢饨邮艿氖聦嵉恼嫦嗍牵敃r他不懂，所以我跟他講，他也聽不懂。但是，等這事出了之后，我再跟他講的時候，他就聽懂了?！绷株卣f。

即便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環(huán)節(jié)，羅永浩都會計較。比如絕大多數用戶根本不會多看一眼的集線器（出廠時用于纏繞數據線的裝置），羅永浩提出，超過三個黑點即為不良品?！澳莻€東西你說誰會那么在乎？橡膠的東西你知道很容易吸灰塵，供應商跟我說，蘋果的要求也不過如此?！瘪R寧說，“他卡供應商卡那么嚴，供應商是出不來貨的。剩下你扔掉，我給你錢，那這些成本一下就double了?！?/p>

T1推出白色款時，羅永浩要求塑料邊框和玻璃前屏、背板顏色一致，但三個部分的材質不同，難免存在色差。這是一個不具量產性的設計（蘋果手機的解決方案是邊框采用不銹鋼），美觀度不盡如人意。

“錘子成功和失敗都在同一個點上。它太追求完美了，理想特別美好。你知道工程化和理想化是有一定的gap的?！瘪R寧說。

賣手機有如賣海鮮，講究時效，T1花費4個月才實現正常產能，錯過了銷售窗口期，預訂機的逃單率到2014年9月下旬已經逼近90%。羅永浩不得不選擇降價銷售，此前他曾一口咬定不會降價，又引發(fā)一輪巨大的輿論反彈。

由于時間拖延，某些幾個月前尚不構成麻煩的環(huán)節(jié)，也成了麻煩。T1采取的是3G網絡制式，上市時4G網絡已經鋪開了，3G手機很難賣動?！皠偤泌s在一個切換的點，這個點很難受?！瘪R寧說。

“所有的影響都是一點一點積累起來的。T1這款產品最大的失敗就是可量產性太低。那一個人生病了，很多原因會死，比如肺癌，比如艾滋病，比如非典，T1是一個非典艾滋癌?！币晃诲N科員工說。

外界不曾注意的是，T1階段的錘科處于一個極佳的時期，富士康給的賬期是半年——最大程度解放了資金壓力;高通的客戶分級里，錘子排在華為、小米之后的第二梯隊里，遠遠超過其實際體量夠得上的標準。這當然是因為羅永浩這個名字，和一個理想主義者打交道，可以省去很多信用成本。但生意畢竟是生意，T1毀掉了一個好的開局，供應鏈上的支持度降低了。如果把錘科的歷程當作一個通關游戲，難度已經由此進入hard模式。

回頭來看，前幾代手機產品對市場的理解也存在失誤。當其他廠商采用解像力更好的6P鏡頭時，T1用的5P;當指紋識別風靡一時，T2是市面上唯一沒有納入該功能的旗艦機。T2也沒有正反可插的橢圓形USB-C接口?！白鳛橐粋€定價在3000元的旗艦機，這是你該有的配置，它可以沒用，大家也可以不用，但你不能沒有?！绷株卣f，“你一定要有這個判斷能力，你要知道下游供應鏈行業(yè)的發(fā)展，你會知道到了那個時間點大家都在做什么事，而你沒做到?！?/p>

但這應該全部歸咎羅永浩嗎？硬件上的把控，按理應該是CTO錢晨的工作。但羅永浩是個極度有主見的人，“幾乎不可能被說服”。早在T1時，他就想全金屬無縫邊框，被錢晨攔下了。到T2時，據馬寧回憶，通過“不斷地給你施加壓力”，這一想法終于達成，確實美觀，蘋果手機都未做如此嘗試，但如工程師們早就指出的，手機信號不佳，引發(fā)又一輪的媒體炮轟。

在這過程中，羅永浩與錢晨的關系逐漸變得緊張。但據接近錢晨的人說，兩人間的第一次裂痕出現，卻并非和手機有直接關系。

起因是一句話?！耙院蠊居绣X了，去美國都坐頭等艙?！眲?chuàng)業(yè)初期，羅永浩曾對員工說。結果有一次他真的要帶隊去美國參加電子展會，有人提起了那句話?！百I！”羅永浩說。他當時的助理李劍威隱隱感到不對，匯報給錢晨。錢晨一聽就覺得不行，去找了羅永浩。

“這個是承諾，必須得履行?！绷_永浩說。

“這個是你的面子問題，這個不是什么承諾?！卞X晨說。

事情演變成辦公室里的大喊大叫，最后財務負責人也加入進來。經過一番拉鋸，一個奇怪的規(guī)則從此生效：超過10個小時飛行，可以坐頭等艙。但是如果不坐頭等艙的話，回來以后公司補貼一萬元。

那趟美國之行，基本上所有人都選擇一萬塊錢補貼。

“你背后這個專業(yè)的團隊”

救火隊員唐拉拉在2014年9月份入職錘科。當時這個規(guī)模已達四五百人的公司，連公關部都沒有。羅永浩從前不在乎，唐拉拉說，“他老是有一個特別幼稚的想法，我們做好了，你就來報道我嘛，這應該是記者的本分?！毕啾韧獠康穆殬I(yè)公關，羅永浩顯然更信任老朋友——雖然公關并非她的專業(yè)，給的工資很高，“沒有辦法拒絕”。他讓唐拉拉拜訪一下各路記者，“吃吃飯，聊聊天。”初衷非常簡單，不要再寫不實報道了。

市場部的草威回憶，那段時間，他打開郵箱看公司相關的報道剪報時需要做幾次深呼吸，因為他知道會看到有真有假的上百個負面消息。網絡謠言更是鋪天蓋地。比如有人匿名發(fā)帖：如何看待錘子科技員工在公司里吸大麻？言之鑿鑿，仿佛定論。

這種境況，除了錘科本身的不足，與媒體溝通欠佳，也緣于羅永浩過于高調、把話說得太滿的行事方式。他在微博上對業(yè)界的率性臧否，傷害到其他品牌的粉絲，為自己樹立了許多網絡上的敵人。

控制羅永浩的微博使用權，這個討論早在一年之前就有了，高管開會經常會提，但無法執(zhí)行，最后不了了之。他做了一些讓步，公開回應前會和大家先商量?！八麜掏慈サ粢恍┧膼鄣倪@種字句，有些他還是不忍心，他就一定要保留，他的情緒、他的態(tài)度?！辈萃f。

在唐拉拉到來之前的兩年多里，錘科的一項鐵律是，除羅永浩外任何人不允許接受媒體采訪，而他的語言風格是既定的。唐拉拉試圖改變這種局面?！笆忻嫔蠈﹀N子手機不信任，是因為對你的不信任，他不知道這個手機不是你生產的，而是你背后這個專業(yè)的團隊生產的?！彼龑α_永浩說。

她把這過程形容為“推墻”。她專門給羅永浩發(fā)了一封郵件，為了引起注意，她寫道，“給我一個月時間，把輿論整體改變?！?/p>

羅永浩終于有所松動，“可以試試”。但他要求采訪放在年底發(fā)布會的團隊集體亮相之后。唐拉拉知道，如果那時候再開放采訪，成稿也要時間，任由負面新聞發(fā)展下去，公司“可能已經被黑死了”。她決定先斬后奏。面對老板是羅永浩的時候，大概也只有她敢先斬后奏。“理論上是他只要說過的話，就是不可以改變的。”

采訪每天進行。全公司中層以上，只有羅永浩蒙在鼓里。界面的《錘子風云》率先面世，那是一篇頗具積極影響力的報道，也是首次將錘科多位幕后功臣推至臺前。

發(fā)稿之前，唐拉拉請羅永浩過目。她知道采訪的事已瞞不住了，“開始打哆嗦，準備等著急風暴雨?！睕]想到，老板打來電話，表示很滿意，顯然，他已經把先前的交代忘了。

這之后，權限就放開了。公關部也順理成章地建立起來。客觀地說，這不能改變錘科面對輿論放大鏡般審視時的弱勢，但至少多提供了一個溝通渠道。

如果這算得上一點點改變的話，已經值得一番書寫了，改變羅永浩太難了。比如他拒絕參加行業(yè)大佬們扎堆的峰會、頒獎禮之類的活動。邀約源源不斷地來，他能推都推了?！拔依险f他心理年齡也就14歲，”唐拉拉說，“所有的喜怒哀樂全都掛在臉上，他受不了推杯換盞的社交游戲，反感這種有可能需要言不由衷的場合。”再比如他的拖延癥。每一次發(fā)布會，多達三四十人的籌備組會提前一周進賓館閉關，因為對于細節(jié)的過分糾纏，PPT不斷改動，在他登臺的一刻才能確立下來，相比之下，小米的雷軍會至少彩排3次。每一次都有教訓和遺憾，下一次拖延照舊。

他對商務合作保持警惕。西貝莜面村曾找上門，希望在錘科辦發(fā)布會的時候，為錘友提供聚會與直播，吃飯打折。唐拉拉提過四五次，他都拒絕了，最后一次以羅永浩大發(fā)雷霆結束。類似這樣被拒絕的合作有很多。“他是那種完美主義性格嘛，一定要方方面面都考慮好了，覺得拿出去非常漂亮，他才肯做?！碧评f。

2015年底，前新浪微博副總經理苗穎成為錘科的市場副總裁，在她主導下，公司終于有了一些更商業(yè)化的操作，有了帽子、臺歷之類的衍生品，手機瀏覽器中新增了名站導航的廣告位，發(fā)布會也加入較以前更多的互聯網產品推廣。但羅永浩依然有他守住的陣地。他拒絕輸入法的聯想詞導向廣告鏈接。錘子發(fā)布會從未有過品牌冠名、口播植入廣告，雖然那早已是廠商的普遍操作。

即便到了后期，羅永浩還是要親自過問太多細節(jié)。成都辦公室裝修，健身房地板他先是選擇用橡膠，待一切裝好后他認為不符合他的想象，又鏟掉改為鋪地毯。地毯顏色也是他指定，一種接近黑色的灰。身為副總裁的苗穎甚至無法決定一個紀念T恤的外包裝，羅永浩要和她手下人開會確認，他建議用牛皮紙袋，高級。

“新來的嫡系部隊，騎著高頭大馬”

錢晨是在2016年6月末離職的。他走得很決絕。辦公室的東西還是行政打包后，再送去他家的。但這件事并不意外，他和羅永浩的矛盾早已經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取代錢晨的，是華為榮耀產品副總裁吳德周。在他到來之后的3年，錘子手機的供應鏈問題得到解決，產能和良率都提升了。更多他曾經的部下被招募進硬件部門。

隨人事變動，錘科的氛圍也發(fā)生著微妙的變化。羅永浩挖人不計成本，新人們有著更高的工資。錢晨曾帶領的所謂“摩托系”老員工難免有微詞?！叭思襾砹耸菫榱耸裁矗菫榱藪赍X來的。如果是為了情懷，或者說相信老羅理想主義那一套的話，他早就會來?！?/p>

朱蕭木不認可這個說法?！笆紫犬斎挥凶约旱脑V求，肯定有的，大家都有，對吧。你吸引他的肯定也不純是錢，還是這套東西。因為公司一直也沒有特別壯大嘛，不然沒必要過來嘛，為啥不去小米，為啥不去華為呢？”

從前錘科，包括羅永浩在內，只有幾種稱呼，哥、姐、爺、老師?，F在，“總”出現了，領導與下級有了明顯區(qū)分。飯桌上開始敬酒?！八麄冋麄€的氣質跟（原來的）錘科是格格不入的?！碧评f。某些管理制度移植過來，部門里有了委員會。上下班每天打卡，而錢晨是一貫反對打卡的。

吳德周每天早上會在大群里發(fā)一篇轉自公眾號的新聞早報，新人會在下面發(fā)一串鮮花、掌聲的表情，老員工沒有跟風的?！拔覀兲貏e驕傲。包括老羅在大群里說話，公司從來沒有過這種風氣，”李洋說，“我們不明白一個又不是他總結的東西，你往底下翻，鮮花、掌聲，就感覺進了國企?！?/p>

即便在硬件部門之外的人也能感受到變化。一位產品經理回憶，一次發(fā)布會前收到了打氣郵件，“我們要團結一致，要向前看”。“措詞反正我們看著是比較尷尬的，”他說，“當時我們還在群里討論說，那個風格我們有點暫時接受不了?！?/p>

也許新人所帶來的風格，與他們對公司所作的貢獻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事實上，他們干活非常拼命，吳德周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外號“鐵人”。因為在錘科最薄弱的環(huán)節(jié)成為了救急人選，他得到了一個新外號，“120”，意為救護車。但在“摩托系”口中，“120”有了另一個惡毒的含義，一米二，他們諷刺的是吳德周的身高。

不同群體的兼容性出現了問題。一個說法開始流傳，新人群里稱要“清洗摩托系”。有人看到微信截圖的轉發(fā)。在一次會議上，馬寧感覺自己被針對了?！耙恢辟|疑我，一直質疑我，十來分鐘。結果他自己人說一句，現在基本上行業(yè)內也就只能做成這樣?！彼械嚼Щ螅坏貌贿@么想：“新人來了，原來那些人做的什么都是錯的，說的什么都是錯的，那你才能立得住?！?/p>

馬寧感到失望，“那種感覺就是殘兵敗將，蹲在路邊，看著新來的嫡系部隊，挎著沖鋒槍，騎著高頭大馬，從我們面前過去?！?/p>

他決定離職。離開前，他給羅永浩發(fā)微信，反映士氣低落，以及工作流程上種種問題。羅永浩回復：“硬件的事你去找吳德周，如果你覺得吳德周有問題，你就告訴我怎樣。”隨著公司越來越大，羅永浩已經無法對每個人負責。

“這句話之后，我是沒辦法再跟他說了。”馬寧想，“其實錢晨不被信任之后，就真的在錘子待不下去了?！?/p>

李洋沒有選擇離職，雖然他確實感到，“牽住我們那個線越來越細了”。從專賣店職員，到錢晨助理，再轉崗為林曦手下的影像工程師，他始終留在錘科，試用期長達9個月，最后工資也不過6000元。他還是舍不得這里。他大概是全公司為自己考慮最少的人，加班到深夜，為了給公司省錢，他不打車，坐夜班公交回家。他還在群里號召，只上下一兩層的同事不要坐電梯，為了讓有急活的人行方便。

李洋所在的整個影像部門，連同負責人林曦——暴脾氣的他和吳德周的矛盾是公開化的，在2016年底的大裁員中被吳德周裁掉了。

“這就是你不適合當他助理的原因”

在成為錢晨助理之前，李洋曾當過羅永浩的第二助理，3個月試用期過去，他被告知不合適。他一直對這個結果耿耿于懷，很多天以后，他找到機會去向當時負責考核他的王建國求證。

王建國問了他一個問題：“如果老羅做了一個決定，明顯這個決定就是錯的，讓你去執(zhí)行，你會不會去執(zhí)行？”

“我肯定得把這個道理跟他說一下?！?/p>

“這就是你不適合當他助理的原因?！?/p>

記者向王建國求證，他笑了。他說他的意思其實是，在助理的工作范疇內，不存在真正的對錯，“是老板喜歡蘋果和喜歡梨的區(qū)別?！彼曇艉軠睾?。而李洋太有個性了，一個例子是，他無論打字還是填報銷單堅持用繁體字。他假設，僅僅是假設，如果老板不喜歡會怎么樣？

王建國感覺自己能夠成為羅永浩助理也很奇怪，在他之前幾個有過相關經驗的人，羅永浩面試后都不喜歡。反倒是他，沒輪到被老板面試就被錄用了。后來他才知道，在柴靜央視節(jié)目實習的經歷幫助了他，羅永浩打聽過，他是“柴靜放心的人”，羅永浩信任柴靜。

因為老板是一個考究細節(jié)的人，所以助理也一樣。曾擔任羅永浩助理的李劍威向下任交接時，有一個很多頁的文檔，記錄了每一個城市的酒店選擇與注意事項，細節(jié)包括：“如有高級大床房比正常大床房貴一兩百塊錢就住，如果貴特別多就算了?！比绻喚频?，王建國會把地圖打印出來，工作地點和幾個可供選擇的酒店位置標注在上。

永遠要給他選擇權，永遠要經他確認，擅作主張會惹麻煩。即便是五星級酒店，他也有好惡，“四季和希爾頓像養(yǎng)老院”，不要訂。他穿梭于各種會議，你要見縫插針找到他，在等待過程中，你要處理助理的其他工作，還要不斷更新機票酒店的信息——以便他翻出自己查到的信息挑戰(zhàn)你時，你可以告訴他，“半個小時之前最后一個座位已經被訂出去了。”直到他說確認的那一刻，立馬去買。永遠不要相信第三方預訂，一定要在入住前一晚打到酒店前臺確認有房。

“每個東西有他自己特別準確的習慣的方式，你只要照這個來就行了?！蓖踅▏f。羅永浩極其看重個人空間的隱私。他的辦公室絕未經允許絕對不可以進入。他明確提過要求，門必須保持關閉。王建國通過試用期，還過了一段時間才獲得進入權限。

老板隨時可能召喚。王建國洗澡時，也會把手機放在旁邊。另一位助理看電影時，永遠只選擇手機有信號的電影院。

由于周全謹慎，王建國沒有犯過大錯，也沒有惹怒過老板。但他見過無數次老板動怒，那大概是羅永浩性格中最讓人琢磨不透的部分，他不明白罵一個人怎么可以罵到那種程度?！澳欠N東西好像自己也不好消化，就是有一點積壓，蠻焦慮的?！苯箲]最嚴重的時候，他會在睡覺中抓傷自己。他能理解，為什么羅永浩手下的那些產品經理容易陷入抑郁。

羅永浩暴怒時，他音量會飆到極高。馬寧記得，身處有隔音墻的硬件區(qū)，三天兩頭還能聽到關著門的會議室里老板高聲罵人。他隨手抓過東西就砸，摔過的東西包括門、自行車、杯子、鍵盤、礦泉水……

對于把他視為偶像的員工，在見證了他的發(fā)作后，會存在光環(huán)破碎的一刻。對于李洋來說，那一刻發(fā)生在羅永浩在走廊里大罵行政總監(jiān)應超的時候。全樓層的人都能聽到，那近乎一場公開羞辱，各種臟話，罵了近20分鐘。應超一句話不說，靜靜地等他罵完。李洋感到非常難過。

事由僅僅是，到夏天了，洗手間的水龍頭還在出熱水，令他不舒服。

也許發(fā)怒的關鍵不在于這些問題本身，甚至不在于這個人，而是他需要找到一個宣泄的出口。一個員工發(fā)現，羅永浩罵人的時候，并不會針對一個人看，眼神總是對住一個空的位置?！耙驗樗皇窍肓R這個人?！?p>

羅永浩

“我應該是公司被罵得最多、最慘的一個人，但我不覺得怎么樣?！敝焓捘緦τ浾哒f，“我覺得很多人一開始特別欣賞他，來了以后給他罵了一頓，感情就變了，我覺得太脆弱了，何必呢，這有啥呢，不就是罵你一頓嘛?！?/p>

但顯然有一些話是覆水難收的。2017年底，因發(fā)布會票務處理的分歧，他把矛頭指向負責執(zhí)行的石曉宇?！澳翘煺娴氖潜锊蛔×恕?，石曉宇頂了回去。雙方有來有回，其他同事都看傻了，沒人敢勸解。最終以羅永浩的一句話結束這場較量：“明天給他辦離職，我明天不想看到他?！笔瘯杂罡怂?0年，從“老羅英語”到錘子科技，他曾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得到過登錄他微博操作的權限，那天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

“中國的企業(yè)家，甭管他標榜自己有多自由啊，骨子里都有皇帝思想?！卞X晨曾對李洋講起，“老羅也有?！?h3>“真是一個傷人的地方啊，不愛怎么傷呢”

最初，是一群理想主義者，然后，以錢晨為代表的實用主義者加入了，如果按照一部分落寞離開者的說法，機會主義者也來了。那么最后的潰敗，是理想主義的錯嗎？

“我們最大的問題還是商業(yè)上和道路選擇的問題。手機這個行業(yè)不是這么小的資金，或者這么點人能做起來的，應該更早地去選擇去做一些智能硬件。”去年底以副總裁身份離職的朱蕭木對記者說，“然后手機不應該每年出這么多款，這個才是最后欠款多的原因。去年出了很多款手機，有的都沒上市，因為已經上不了了?！?/p>

這位羅永浩最知名的支持者，與羅永浩本人一起，先后闖入了電子煙的賽道?，F在他們是競爭者。朱蕭木很多年不再談論政治了，他認為企業(yè)家才是真正偉大的職業(yè)，引領世界往前走的力量，“企業(yè)家討論的是產品，是商業(yè)，是市場營銷，這些東西才是真正有技術含量的、值得討論的東西?！睂τ谌绾斡秒娮訜煹臏p害來改變世界，在采訪中他侃侃而談。

事實上，像朱蕭木這樣堅持到錘科最后階段的人是少數。早在終局之前，離散已經發(fā)生。絕大多數早期員工，在2018年以前離開了。

李洋成了一名自由攝影師。應合作伙伴要求，他不再使用繁體字。接受記者7小時采訪的那個晚上，一路聊得很開心。他一點不后悔那幾年的付出，“雞湯不是別人灌給你的，是你本身自己就是熬雞湯的人。大家都是有自我的思想的，我也認為我沒有被老羅洗腦?！闭勗捵詈?，他還是陷入了憂傷。“哎呀，真是，錘子科技真是一個傷人的地方。大家也愛，你不愛怎么傷呢?！?/p>

因為于心不忍，草威掙扎了半年才提出辭職。他一直把自己看作一個講故事的人?！爸髁饔^點特別沒勁的一個方面，失敗了你就一無是處，沒有人真正關心失敗的故事?！彼?，自己用了4年多的時光，“目擊了一個非常了不起的故事”，而這故事至今不斷帶來余震。提離職那一晚，羅永浩問起他理想，他回答說拍電影，于是兩人聊電影聊到早上四五點?！八矝]有挽留你，他就是這么一個率性的人?！?/p>

在離開后，唐拉拉已經兩年沒見過羅永浩了，大家都忙。她一直試圖撮合羅永浩和錢晨的關系，在兩人中間傳話。她覺得錢晨是真心幫助羅永浩的師長，也經受了很多委屈?！案嬖V錢晨，過兩年等我翻了身我再請他吃飯。”羅永浩說。

石曉宇成了一名單口喜劇演員，他的舞臺風格總不自覺地帶有曾經老板的痕跡。關系未破裂前，他每年春節(jié)會在微信給羅永浩拜年，去年依照慣例他還是發(fā)了一句新年快樂。羅永浩回復一句新年快樂，給他發(fā)了8000塊的紅包。他為什么這么做？他是愧疚嗎？石曉宇想，但他沒有道歉。

“如果拿一段感情來舉例，這可能是你最好的也是最差的一段感情?！痹谝粋€工作日的晚上，馬寧和記者吃飯，他全程很激動，幾乎沒有動過筷子。“情緒其實已經淡很多了，如果不是今天跟你聊，我可能都不會有什么波瀾?！比缃袼诼撓肜^續(xù)做射頻工程師，電腦上卻至今貼著錘子的logo。

出于賭氣，林曦去了競爭對手公司，他知道這是一個令大家傷心的舉動。在錘科時，他曾因為發(fā)現供應鏈環(huán)節(jié)涉嫌違規(guī)操作而哭了一場，他感到他的世界觀都被摧毀了。現在，工作就是工作，他不再投入感情。他說這兩年想清楚了一些事，辦公室政治在哪里都存在，為了自保，他也曾變成這斗爭的一部分，可以很冷酷。他不喜歡這個自己。

但馬寧說，他還是能看見從前的那個林曦。兩個朋友最近一次去滑雪，停車時看見一輛車倒車撞了輛奔馳后就直接跑了。林曦的行車記錄儀拍到了。他特地下車，在小紙條寫下電話，夾到奔馳的雨刷上。第二天聯系上，他把視頻和逃逸車的車號都交給對方。

劉全有記得2015年一個周末加班，父母來公司樓下給她送東西。羅永浩下車出來，似乎很著急走過去了?！澳惆謰尠??！薄笆前??！鄙蠘呛?，老板和她聊起。他說他不敢上來打招呼，甚至想過從地庫繞過去，“他說他對我們和對我背后的家庭，都是有愧疚的?！彼尤肓肆_永浩的電子煙公司。她愿意繼續(xù)相信他。

感情很復雜。每一個人說起那個名字，幾乎都這么說。每一個人在采訪中都在檢視自己說了什么，怕傷害他。每一個人最終似乎都原諒了他，沒有恨意。他永遠是話題的中心，聊著聊著，就繞到他身上。不管老同事們吃飯，還是在那個名為“一個養(yǎng)老院”的離職員工微信群，怎么聊也聊不完?！澳阒廊巳豪餂]有比他更健康的人，但是他又在做企業(yè)這件事上這么難以改變，這么固執(zhí)?！辈萃f，“他就是一矛盾體，他是一個萬中無一的天才和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