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向黎
初夏的街上,景色多了許多活潑潑的人間景氣。今天回家的路上,看見一個男人,約四十歲,在買水果,也奇也不奇的是他穿了一套睡衣。就是上海人都很熟悉的那種睡衣,絨布的,白底印花的,由于大量積壓,曾經(jīng)才二十塊一套。不由想起,上海人穿睡衣上街好像在全國都是出了名的,女性穿蕾絲半透明睡衣上街也早已成了滬上“一道亮麗的風景線”。記得有一個傳媒機構(gòu)曾就這個問題在上海作過調(diào)查,結(jié)論是:在上海,睡衣的概念與眾不同,睡衣等于“廉價而且方便的休閑服”。正想著,又一個男性“風景”映入眼簾,這位很年輕,大概二十多歲,穿了一套暗紅碎花的真絲睡衣,短袖的,袖口和褲腳還鑲了邊,慢悠悠騎在自行車上,身上的衣服在風中飄飄拂拂,好不舒服自在的樣子。睡衣上街這個“創(chuàng)意”本已不新鮮,但是人家將睡衣穿出這份從容自如,竟令我想起了個典故。
那典故的出處大大有名,出自《世說新語》。其中《任誕篇》說“竹林七賢”之一的劉伶縱酒放任,還在房間里脫了衣服赤身露體,有人看見了嘲笑他,這位仁兄卻說:“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裈衣,諸君何為入我裈中?”裈字讀“昆”,就是褲子——他反說是別人鉆進了他的褲子。
穿睡衣上街的人,好像還不乏這種名士風度呢。
“竹林七賢”可不是尋常人,他們蔑視禮法,行為怪誕,但是他們看似瘋魔的舉動背后,是完整的人生哲學,過人的才情和高潔的情懷。今人真的等閑就學了去了嗎?可又誰說不是?睡衣原是僅限于臥室之中的,不宜示人,而今堂堂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招搖過市,穿的人全無羞色,也無半點躲閃掩飾的意思,一派“君子坦蕩蕩”,那無異于在宣告:“我以街頭為臥室,諸君何為入我臥室?”是了是了,怪不得我每次見了都覺得尷尬,原來我沿途經(jīng)常不小心穿過了人家的臥室!
這原來是一場無形的心理戰(zhàn),你不能讓他覺得穿睡衣上街不雅,他一點不覺得不自在,就反過來讓你覺得不自在。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和睡衣上街具有同樣“風度”的,還有強迫別人對他的私事家事“知情”的。比如公共汽車上,就有用手機煲電話粥的,綿綿情話,使一車人若不掩耳便個個成了電燈泡;還有和同行者控訴婆婆或丈夫的,義正詞嚴,恨不能詔告天下人人得而誅之。好在受害時間有限,只要不塞車。
至于辦公室里縱談家事的,對聽者就類似于一種修煉了。事無巨細一一道來,有時還來一番歷史追溯、深入剖析,頗得“焦點訪談”的三昧。于是乎,有幸躬逢其盛的人很快就會獲知此君家中的貓狗健康狀況直到昨天晚餐的菜譜,其夫君近來呼嚕打得厲害,其夫人的化妝品換了牌子……你當然絕對不能不耐煩,在當今信息社會,這樣純私人的“獨家資訊”人家居然免費發(fā)布,你還有不感激涕零的道理嗎?這比穿睡衣上街當然差了一等,不是以街道為臥室,只不過臨時“征用”公共場合作起居室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