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忠范
四十多年前的一個初春,當時還是個小伙子的我,被派到云山腳下美麗的小村工作。村里有個長辮子姑娘,她文靜清純,機敏靈動,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透射著質樸而柔順的光芒。村里唯有她是投親靠友而來的城市人,村里唯有她唱歌最動聽,村里也唯有她不能參加文藝宣傳隊,因為她的家庭出身。經(jīng)過我?guī)追?,她不但加入了宣傳隊,而且成為小村第一位理論輔導員。她很激動,對我流露出幾分欽佩與感激。她什么也沒跟我說,還是默默不語地面對大家。
那天下地種田,在明媚的春光里播撒種子別有韻味,必然充滿希望與深情。而我僅有的一支金星鋼筆滑丟了,文字匠丟了心愛之筆難免有些不快和懊喪。
不想讓別人發(fā)現(xiàn)什么,可笑起來卻很艱難。
晚飯后,小村朦朦朧朧地深沉。她來了,先是把一束插在水瓶里的達紫香放在我的窗臺上,那密密的含苞欲放的花蕾立刻給房間帶來美妙而盎然的春意。接著她把一支金星筆和一本《普希金詩選》捧給我,她細嫩的臉上泛著紅暈。
我走上工作崗位后,這還是第一次接受女孩子的禮物,心跳起來,不知說啥好。沉默也許是一種表達。
“哎呀,你的手!”我沒法顧及男女有別的古訓,抓起她那用紗布包扎的手,盯著她的眼睛問:“這是怎么啦?”她嘴角抿著笑:“只是碰破點皮,不礙事兒!”她不用姿態(tài)也不用眼神,而是靠氣質牽動人心。
她輕盈盈地走進月色,窗臺上那束美麗的花噴吐出溫馨的清香。
房東告訴我,歇晌時,她去地里沒找到我丟的那支筆,便借輛自行車到鄉(xiāng)供銷社去買,誰知車閘不好使,下坡時摔倒了,左手背碰磕出兩道口子,流了不少血。
我的心情無法平靜。我把那支金星新筆輕輕放進書包,翻開《普希金詩選》,那夾在中間的書簽很漂亮,一條紅艷艷的書簽飄帶飄進了難眠的夜晚,漸漸搖成了夢。
這一切都在暗示著什么,我不知道。是感激,是言情,還是愛?我壯起膽子想問問她,可是一直沒見到她。
幾天后的早晨,我一開門,發(fā)現(xiàn)了一封信:
忠范,你看到我的信時,也許我正坐在離開小村的公共汽車上。父親通過老戰(zhàn)友把我安排到四平市郊區(qū)一家農(nóng)具修造廠,盡管仍是農(nóng)村,可我畢竟成為一名工人了,你該為我高興吧。
你發(fā)在《文匯報》上的那大半版詩,我能一首一首地背下來,我很愛詩!但我還是把心愛的詩選送給你,因為我覺得給你的越多,我越富有,這叫真情吧。
你丟了筆,我很著急,我知道一個文人丟了筆定會難受的。我送給你的那支筆,能伴你的一生嗎?
我抬起頭來,見那束達紫香已經(jīng)紅紅火火地開放了,可房間卻空空蕩蕩,我第一次品到了落寞和孤獨的滋味。
友情來臨時不知不覺,可消失的軌跡竟是那樣清晰!
我用她送給我的金星鋼筆堅持業(yè)余創(chuàng)作。后來筆尖磨禿了,我仍然把這支筆放在桌案上的筆筒里,仿佛天天都能見到她。
我們再也沒有相見,也只收到她的一封信,那是從澳大利亞墨爾本寄來的。她告訴我,差不多每個月她都要去一趟維多利亞大沙漠,看一看那空曠與荒涼。
遙遙地思念她,是一種親近的幸福,也是一種遼遠的痛苦。
那支筆那本書在歲月的深處依然動情,依然讓人想起那雙眼睛,依然可見梳長辮的姑娘。
友誼是畢生難覓的一宗珍貴財富。
雪花紛紛揚揚,那達紫香盛開的季節(jié)并不遙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