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島
五年級的那個期末,學(xué)校突然宣布,從整個年級里挑出學(xué)習(xí)拔尖的同學(xué),集中在暑期上課。我?guī)е@個消息到家時,媽媽正就著黃昏的光線熨一件蘋果綠短袖上裝的領(lǐng)子。
“暑假怎么還要上課?”媽媽疑惑地瞄了我一眼,接著埋頭跟那幾道頑固的褶皺較勁。熨斗緩緩?fù)七^,褶子壓平,又皺起,像泛著波紋的湖面。
對于我們這樣的鄉(xiāng)鎮(zhèn)小學(xué),暑期補課確實是個新鮮事。據(jù)張偉男說——張偉男的姨媽在縣文教局工作——縣里正在開展優(yōu)秀鄉(xiāng)小學(xué)評選,其中一項重要指標(biāo)是各鄉(xiāng)小學(xué)每年考中縣中的人數(shù)。我們學(xué)校今年表現(xiàn)不佳,安排暑期輔導(dǎo)是為明年備考做準(zhǔn)備。
聽到這兒,媽媽停下手頭的動作,直起身來看向我:“選上你了嗎?”她的脖子微微前伸,像是為了聽得清楚些。其實她沒必要這么緊張,我一直名列年級前三。我點了點頭。但她的目光仍牢牢盯在我的嘴角上,像是一定要聽到我說出來,這件事才算作數(shù)。
“選上我了,班主任今天通知我的?!?/p>
她長舒一口氣:“那就好,那就好?!苯舆B點著頭,如釋重負(fù)的樣子。
熨斗忘在了衣領(lǐng)上,邊緣已升騰起一圈霧氣。我提醒了一聲,媽媽慌得一低頭,急急拎起來。抖了抖上衣,領(lǐng)子倒是平了。疊好,跟著拿起一旁配套的果綠色半身裙,鋪平,指尖蘸了清水,用力往褶皺處彈。
我一眼掃過去,媽媽的套裝旁放著我的衣服。一條天藍(lán)色無袖縐紗連衣裙,娃娃翻領(lǐng),裙擺上飛著一圈絹織的白蝴蝶。這是我在鄭重場合才會穿的衣服。比如參加學(xué)校文藝會演,去親友家做客,或是去縣城看望爸爸。學(xué)校即將放假,近來少有走親訪友的活動。這意味著,明天周六,媽媽會帶我進城。
媽媽問:“還選上誰了?”
每個班選前三名,一共十來個人。我挨個報一遍,她邊熨衣服邊聽,不時點點頭。這些名字她都很熟悉。每次大考完,她都要把年級前幾名的名字和分?jǐn)?shù)細(xì)細(xì)看一遍,邊看邊囑咐我:“這些都是你的競爭對手。你心里要有數(shù)。”她指的是升縣中的入學(xué)考試。每到這種時候,我都得用力點頭,表明我的重視。
聽到顧盼的名字時,媽媽頓了頓,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
這一眼,意味復(fù)雜。顧盼時常超過我名列榜首,是我最有力的對手。媽媽的眼神里有這么一層意思,但不止于此。這次補習(xí)是要交錢的。費用不高,主要是書本費。我猜,她是疑心顧盼爸爸未必肯出這筆分外的錢。
早幾年,顧盼的爸爸和我媽媽是同事,都在鎮(zhèn)農(nóng)機站上班,我們同住在一個職工大院。做鄰居時,媽媽就不喜歡他。具體到評價,只有一句:眼珠子淺。即貪圖小利,目光短淺。前幾年,他為了生兒子丟了公職,一家?guī)卓诎岢隽思覍僭?。媽媽對此未置一詞,但我覺得她暗地里有幾分慶幸:搬遠(yuǎn)了,爸爸就不會再老去找他喝酒。
媽媽不喜歡爸爸跟他走得太近,近墨者黑。她喜歡有眼光、有遠(yuǎn)見的人。我應(yīng)當(dāng)去縣中念書,爸爸應(yīng)當(dāng)往城里調(diào)動,這些都是遠(yuǎn)見;而顧盼爸爸為了生兒子丟了公職就是典型的眼珠子淺??墒菋寢尩倪h(yuǎn)見常常缺少人配合。比起“人往高處走”,爸爸更愿意花上大半天時間到農(nóng)機站附近的水庫里釣魚,晚上拎著濕淋淋的網(wǎng)兜和一褲腿的爛泥回家,煮雜魚下酒。這讓媽媽時常處于憤懣的狀態(tài)中?!盃€泥扶不上墻。”她一邊用力搓著沾滿泥點的褲腳,一邊低聲、惡狠狠地吐出這幾個字,像是要把這幾個字吐進下水道里。每到這種時候,我總覺得要把作業(yè)本上的字寫得工整、再工整些,或許能澆滅她一部分的怒火。怒火悄無聲息地燃著,久而久之,爸爸干脆拎著魚去顧盼家。顧盼爸爸大手一揮,他老婆就趕緊去準(zhǔn)備好下酒菜,兩個人一邊吹牛皮,一邊喝酒到深夜。于是,新一輪的怒氣。
當(dāng)然,后來怒氣終于散了。顧盼一家搬走了,爸爸也調(diào)進了城里。那是后來的事了。
第二天早間新聞響起時,媽媽叫我起床:“我們今天進趟城?!蔽翼槒牡仄饋恚茨?,刷牙,換上疊放在床頭的裙子,默默地吃掉桌上的小米粥和雞蛋。天已經(jīng)熱起來了。電扇呼呼地?fù)u著頭,只喝了幾口粥,汗就滿頭滿臉的。媽媽看了看外面的天,又從櫥柜里找出兩頂太陽帽。吃完早飯,穿戴整齊,我們一起出了門。
幾個鄰居正坐在門廊前擇菜。其中一個揚起頭跟我們打招呼?!坝秩グ舶舶职帜莾豪病!眿寢屝α诵Γc頭致意。我也跟著笑一笑。
我們一路往南,走到向前街的公交總站臺,進城的唯一一輛中巴從那兒發(fā)車。陽光很熱烈,刺眼的光線在帽檐處略一顛簸,跌向地面。我們倆的影子像兩顆圖釘,牢牢地釘在柏油馬路上。等到帽檐發(fā)燙時,公交車裹著熱浪駛?cè)胲囌?,揚起一層浮灰。
從家出發(fā)去縣城,一共18站。有時候,我們坐到離爸爸住處最近的迎賓橋站,下車后找一個地方坐下,等他過來。這種情況很少。更多時候,我們?nèi)我馓暨x一站下車。媽媽帶著我在陌生的大街小巷里閑逛,沒人認(rèn)識我們,這種感覺很自在。走得累了,找附近的書店或是小公園坐下。媽媽看她的財會書,我復(fù)習(xí)功課。我們靜靜消磨一天的時光,直待到太陽快落山時,搭車回家。
爸爸是在我三年級那年調(diào)進城的。媽媽托了城里的親戚,左一層右一層的關(guān)系,等了許久,終于空出來一個位置。爸爸先安頓下來,等我考上縣中,媽媽再想辦法過去。這是最初的計劃。剛進城時,爸爸每周末回來一趟。后來變成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對門的鄰居探出頭來:安安媽媽,最近沒看到安安爸爸回來呀?
媽媽笑笑,忙。
我們每個月進城一次的慣例大概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我們不會走得太早,等鄰居們趕完早市,坐在院子里聊天擇菜時,我和媽媽出門。我們閑逛,呆坐,用各種各樣的方式,去各種各樣的地方打發(fā)大半天的時間。
很多事一旦形成慣例,就很少再去思考喜不喜歡它。就像我越來越說不清自己想不想見到爸爸。他匆匆到來,帶著一袋零食、幾本書。最近學(xué)習(xí)如何?和同學(xué)相處怎樣?老師對你好不好?我點頭,點頭,再點頭。短暫的沉默后,爸爸起身抽煙,匆匆而去。臨別前,塞給我?guī)讖堚n票。
早前他在家時,家里也總是這樣的沉默。沉默的方式一成不變:一方隱而不發(fā),另一方視若不見。內(nèi)里暗流涌動,一觸即發(fā)。爆發(fā)是他在家的最后一晚。深夜,四野寂寂,墻那邊傳來媽媽壓抑的咒罵:“你有沒有良心,你良心被狗吃了?”我躺在隔壁的房間,一動不動,靜靜地聽。爸爸的回應(yīng)模糊不清。隱約中,我捕捉到幾個斷斷續(xù)續(xù)的句子。累。在她面前自在。人家那才是女人樣。
第二天一早,爸爸就離開了,帶走了幾套衣服、鞋襪,還有他的那一套漁具。
那之后我們再也沒有去過爸爸在縣城的住所,媽媽不準(zhǔn)。我也就無從得知那個更有女人樣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樣子。有時候,我會趁著媽媽睡午覺時偷偷觀察她,她的鵝蛋臉,自然蜷曲的長發(fā),還有缺乏血色的嘴唇。什么才是女人樣呢?我原以為媽媽的模樣就是女人樣。等到她不在家,我會把門反鎖上,站在鏡子前一寸一寸地看自己,從頭看到腳。我不知道,以后我會不會長成女人該有的樣子?
媽媽從不跟我談?wù)撨@些。爸爸,那個更有女人樣的女人,或是每月一次的進城短行。可能她覺得我心里都明白,我已經(jīng)不是小孩了。也可能,她心里有一條盲目的信念:不予談?wù)摰氖?,可看作從未發(fā)生。
中巴車走走停停,晃了一個多小時。下車后,媽媽領(lǐng)著我直接去了縣里的新華書店。
“你在這兒看一會書,我去辦點事?!?/p>
我很樂意這樣的安排。徑直走到書店最里端,右手邊靠墻的位置是社科類書籍。木質(zhì)書架的第二排靠邊放著一套少兒百科全書,一共4卷,歷史、文化、自然、科學(xué)。在那些無處可去的午后,我細(xì)細(xì)地翻看過每一頁。我最喜歡自然那一卷,里面有許許多多神奇的動植物。面包樹、豬籠草、箭毒木,我從不知道,原來這世界上有這么多有趣的、鮮活的東西。叢書價格不菲,我每次來都會翻一翻,從沒想過要買下來。
媽媽是接近中午時分回來的。叫我時,我正倚墻坐著,盯著一株捕蠅草的貝殼狀葉片看得入神。
“安安,不看了,我們?nèi)コ燥埌?。?/p>
她的嗓子有些沙啞,我忍不住抬頭仔細(xì)看了看她的臉。她的眼睛有些發(fā)紅,她是哭過了嗎?我迅速移開目光,假裝沒有看到。
離開時,媽媽突然提出買下我正在看的那套百科全書。每本定價40元,打了8折,一共128元。媽媽付完了錢,錢包幾乎空了。我抱著裝著書的袋子,心里忐忑不安,像是犯了什么錯,同時,又充盈著一種難以抑制的喜悅。直到媽媽說,你好好學(xué)習(xí),考上縣中,這是給你鼓氣的獎勵。那種輕盈的喜悅忽然變得沉重,讓我想起當(dāng)初爸爸在顧盼家喝酒到深夜,媽媽讓我去催他回來時我的心情。
那天到家時,已是晚飯的鐘點。鄰居們正往院子里搬桌凳,準(zhǔn)備擺菜吃飯。
“喲,安安爸爸又買了這么一大袋東西啊?!?/p>
媽媽再次笑了笑。我沒有笑,低頭快步進了門。
那天,以及后來很長一段時間,我時常揣測她去見了誰,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在心里悄悄補充各種細(xì)節(jié),但我從未開口問過她。在以后的漫長歲月里,我們從未打破這份默契。
在家休息了一周后,暑期課程開始了。
我到教室時,原來同班的學(xué)生已結(jié)對坐下,嘰嘰喳喳說著話。余下幾個零星散開坐著。我也挑了個空桌子坐下,默默地翻看手里的補習(xí)材料??焐险n時,顧盼匆匆趕來。她小跑著進來,腦袋上的兩條長馬尾一縱一縱的,讓我有些羨慕。二年級時,我就去絞了辮子留了運動頭,媽媽覺得長發(fā)影響學(xué)習(xí)。
顧盼四下看了一圈,看到我時,怯怯地朝我笑了笑。早前住在一個大院兒時,我們偶爾會一起玩,踢毽子,跳皮筋,女孩兒間的游戲。我挺喜歡她,但我隱隱感覺媽媽不太喜歡。說不清是不喜歡她,還是不喜歡我花太多時間在玩兒這件事上。后來她家搬走了,我們又不同班,很快就疏遠(yuǎn)了。小孩子是不懂經(jīng)營一段關(guān)系的,但小孩子的友誼又很容易修復(fù)。她羞怯地挨到我面前,問:“我能跟你坐嗎?”和誰同桌是小學(xué)生友誼的重要體現(xiàn)。我點點頭,她坐下,聊了兩句閑話,很快就親近起來。
“你怎么才來?”
顧盼臉上剛消下去的紅暈又泛了起來:“我得給我弟弟喂早飯?!?/p>
剛說了一句,楊老師走進教室。楊老師是我們班的語文老師。去年師范畢業(yè)后,他被分配到這里,教我們班語文,今年隨班升到五年級。他個子很高,身形清瘦,面目白凈,比我們學(xué)校的年輕女教師都白,以張偉男為首的男孩子們私下里喊他小白楊。我不反感這個綽號。自從他執(zhí)教,我們班的語文成績一直年級第一,因此學(xué)校派他給我們輔導(dǎo)語文。不過,也有一種說法,說是別的老資歷使喚不動,只有他愿意冒著酷暑給我們上課。
看到有人獨自坐著,楊老師要求大家坐到一起:“別不好意思,接下來一個月你們就是同桌了。我先點個名,你們互相認(rèn)識一下?!?/p>
一共12個人。楊老師拿起名單,報一個名字,我們答一聲到。叫到顧盼時,他抬頭沖她笑了笑:“顧盼,你的名字很好聽。有個叫嵇康的人寫過一篇文章,叫《贈秀才入軍》,里面有一句,‘凌厲中原,顧盼生姿。你父母真會起名字?!?/p>
教室里響起了輕微的騷動。騷動源于張偉男,他壓著聲音轉(zhuǎn)頭對其他男生做鬼臉:“還顧盼生姿呢,我看是顧盼兒子差不多?!鳖D時一片嗤嗤的哄笑。我用余光瞥向身旁,顧盼抱臂坐著,背挺得筆直,環(huán)著胳膊的手指深深摳進皮膚里。
“笑什么呢?”楊老師有些疑惑,“張偉男,悄悄說什么呢?”
“沒說什么,楊老師。我夸顧盼名字好聽呢。”
說完又是一臉壞笑。
“這有什么好笑的呢?”楊老師更疑惑了。對小鎮(zhèn)而言,他還是個外人。
第一節(jié)課集中復(fù)習(xí)五年級學(xué)過的詩詞。李清照的《聲聲慢》、辛棄疾的《清平樂·村居》、李商隱的《無題》……講到《無題》時,張偉男搶著回答:“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是告訴我們要無私奉獻(xiàn)?!睏罾蠋熓疽馑拢骸斑@樣理解也是可以的,因為教材上只選了前四句。其實,這是一首愛情詩,后面還有四句。你們有人知道嗎?”楊老師用期待的眼神看了看我,他一向很喜歡我。我站了起來,聲音有些發(fā)顫:“曉鏡但愁云鬢改,夜吟應(yīng)覺月光寒。蓬萊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眿寢屢笪颐恐鼙骋皇住短圃娙偈住?,這首我新近背過。
“能給同學(xué)們講一講這幾句的意思嗎?”
“是講這個詩人喜歡的人在遙遠(yuǎn)的蓬萊,他希望青鳥將他的思念帶到那個人身邊?!?/p>
張偉男不以為然地嘁了一聲。楊老師皺眉看了看他:“謝安安同學(xué)說得很好,這首詩大致是這個意思。你們不用背下來,但要有所了解。”
我坐了下來,臉頰發(fā)燙。顧盼轉(zhuǎn)過頭來湊到我身邊,小聲說:“你真厲害?!?/p>
那天放學(xué)路上,顧盼問我:“安安,你知道蓬萊在哪兒嗎?”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李商隱詩里的蓬萊不是山東的蓬萊,而是傳說中的海上仙山,一個虛幻的、無人能至的仙境。我告訴她,知道,我在百科全書上讀到過。蓬萊,歷史文化名城。那兒有座蓬萊山,山上有一個蓬萊閣,八仙過海就是在那兒。我心里有些得意,真希望是楊老師問了我這個問題。
顧盼默默地聽我說完:“那肯定很美吧?!?/p>
“當(dāng)然。那個島在湖中間,湖里全是荷花,開得好大。還有好多鳥,就是詩里面那個青鳥,羽毛是青色的,在湖上飛來飛去?!卑倏迫珪现挥幸粠ㄆ笮〉牟鍒D,圖上有一個綠意蔥蘢的島。沒有荷花,當(dāng)然也沒有青鳥。但我還在滔滔不絕,“荷葉全挨在一起,密密麻麻,人可以直接在上面走路,一直走到島上去?!边@時,我看到顧盼眼里一閃而過的懷疑。我停了下來,有些心虛。
她沒有拆穿我,走到即將分別的十字路口時,她突然對我說:“安安,我?guī)闳€地方吧?!?/p>
媽媽6點下班,這會兒才4點半。我想了想,同意了。
我們一起朝西走,走了20分鐘,經(jīng)過農(nóng)機站管轄的水庫,來到一個一畝地見方的池塘邊。爸爸曾帶我到這兒釣過魚,那會兒這片池塘還空空蕩蕩,如今種滿了荷花。顧盼說,他爸爸被開除后,承包了這個塘,養(yǎng)魚賣蝦,夏天種藕。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眺望,越過荷塘,遠(yuǎn)方坐落著一處小小的紅磚平房。他們家現(xiàn)在就住那兒。
“你說,蓬萊的那個湖是不是就像這樣,只是比這大許多?”
我點點頭。
“我真想去?!?/p>
“我也是。”
過了4點,天就涼快一些了,可藏在水杉樹上的知了還在長一聲短一聲地叫。我們蹲在岸邊,用手把水掬到荷葉上,水珠在葉面銀白色的絨毛上迅速散開,如一顆顆珍珠,瞬間滑落回水里,驚得停在水面上的水蟲子跳躍著逃開。顧盼沿著池塘尋了一圈,摘來幾個蓮蓬。我們在一棵水杉樹的陰涼下坐著,一顆一顆慢慢剝著吃。
默默地吃了幾顆,顧盼問我:“安安,你想去縣中讀書嗎?”
我想了想:“我媽媽想讓我去。你呢?”
她遲疑了一下,隨后點了點頭,表情很堅定:“想?!?/p>
“你說,縣中每學(xué)期收多少學(xué)費?。俊?/p>
我也不知道:“應(yīng)該跟鎮(zhèn)中是一樣的吧?”
顧盼的臉一下亮了,眼睛亮閃閃的。
“那好像不是很貴?!?/p>
“嗯。不過去縣中就得住宿了,得交住宿費?!?/p>
我看到她的臉?biāo)查g暗了下去,像被黑暗頃刻間吸走了全部的光。她沒再說話,沒有問要交多少錢,沒有問貴不貴,只是定定地看著遠(yuǎn)方的湖面。
隔了很久,她小心翼翼地問:“那我要是每天從家里走到縣城上學(xué),晚上再回來呢?你說,這樣行嗎?”
我愣了一會兒,突然下定了決心:“你可以跟我住。我要是考上了,我們倆可以睡一張床?!?/p>
她飛速地轉(zhuǎn)過頭來,驚訝地看著我。她的眼睛里有一絲我無法理解的東西,藏在一層薄薄的云霧后面。霧氣退散,她用那雙清澈的、烏黑的眼睛鄭重地看著我,說:“謝謝你,安安。”隨即回過頭去。
我明白,她也明白,學(xué)校是不會同意的。
接下來的那個月,我和顧盼的友誼迅速升溫。我們約好在兩家交匯的十字路口碰頭,再從那里一起走到學(xué)校。一路上,我們分享動畫片里的花仙子、水冰月,百科全書里的大象、河馬,還有她弟弟又說了什么逗樂的話。下午上完課,我們偶爾溜去荷花塘,摘荷花,扒拉剛成熟的蓮蓬,玩上一會兒再各自回家。我一度邀請她去我家玩,她推脫了。其實,我倒也松了一口氣。如果媽媽提前回來看到她在我家玩,恐怕會不開心的。我從沒跟媽媽提過我跟顧盼一起玩,不過媽媽也從沒過問過這些,只是關(guān)心我每天學(xué)了什么。
補習(xí)的最后一天下午,原本晴空萬里的天上突然烏云密布,轟隆隆的雷聲余音未消,來勢兇猛的雨點就噼噼啪啪砸了下來。大家都很興奮,扭著頭往窗外看,沒人聽得進課。英語老師干脆宣布提前結(jié)束補習(xí)。
有的孩子帶了傘,另一些興奮地沖進雨簾淋著雨跑遠(yuǎn)了。我跟顧盼決定等這一陣雨停了再走。我們趴在窗臺上,看風(fēng)吹著雨幕往一個方向緩緩移動,仿佛有人從云端拿著蓮蓬頭慢慢踱步。地面上升騰起一層煙霧,煙雨交織,如同云中仙境。教室里光線昏暗,煙和雨把我們緊緊包裹著,沒人能穿過密集的暴雨偷窺我們的內(nèi)心。表情是隱秘的,話語是隱秘的,腦袋里的思緒也是隱秘的。這讓我覺得很安全。
今天的課程結(jié)束后,我們要等半個月后開學(xué)才能見到了?;蛟S是這個原因,也或許是這樣的氣氛讓人想要吐露心聲。顧盼對我說,她要告訴我一個秘密。
我有些驚訝,也有幾分好奇。有誰不愛聽秘密呢?
她吞吐再三,終于告訴我:“其實,我還有一個親妹妹,送人了?!?/p>
對待別人小心翼翼告知的秘密,最大的尊重就是表現(xiàn)適度的驚奇。因而我假裝驚訝了一下,微微張開嘴,睜大眼睛。但坦白地說,這所謂的秘密讓我大失所望——這壓根算不上一個秘密。小鎮(zhèn)上的人都知道她有個妹妹。早在我們還住在一個大院兒時,她媽媽曾經(jīng)突然消失了一個多月,再出現(xiàn)時,形容消瘦。沒有人當(dāng)面說這件事,但每個人都心照不宣。不僅如此,我還知道,顧盼剛出生時也差點被送了人。小鎮(zhèn)從不缺流言。它們像舞著翅膀的飛蠅,在小鎮(zhèn)的空中迅速流竄,所到之處,嘁嘁喳喳,嗡聲一片。人們低聲交流新近獲知的消息,一人湊過來,另一人配合地遞上耳朵,如同噘著嘴巴等候喂食的幼鳥。這是小鎮(zhèn)最大的消遣。每個人都是觀眾,每個人都是主角。
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把這件事當(dāng)成秘密告訴我,我甚至覺得她有點狡猾,是想用這樣的秘密來套取我的秘密嗎?但我在轉(zhuǎn)頭的一瞬間,看到她臉上的神情,像從一面鏡子里照見我自己。那是每一次進城從鄰居面前經(jīng)過時,我極力壓抑的表情:羞恥。
有時候,戲里的人并不知道自己正被別人看著。
一瞬間,我的腦子里飄過很多畫面。隔壁鄰居探出的頭,堆砌的笑臉。他們交換眼神,相視一笑,意味深長。一陣虛弱感順著我的腳底往上蔓延,有如大病初愈。
你要上進,要考上縣中,要去城里。我一直認(rèn)為,這只是媽媽對我的期許。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從某一個時間節(jié)點起,原因已經(jīng)變了。我必須考進縣中,這樣她才能以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離開這里,這個讓她淪為笑柄的地方??纯?,處心積慮當(dāng)城里人,倒把自己男人拱手送人了。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在我成年之后,時常會想,媽媽那時有沒有考慮過,如果我考上了縣中,接下來怎么辦?她能立刻調(diào)進城嗎?她和爸爸的關(guān)系呢?她心里有沒有一個長遠(yuǎn)的計劃?或許,她根本沒有余力考慮得那么長遠(yuǎn),她的全部力氣,都押在這一次機會上。接下來呢?接下來怎樣都好,總好過現(xiàn)在。其實,如果她換一個姿態(tài),哭訴自己的不幸,小鎮(zhèn)的人會站到她一邊的,甚至?xí)樗鲋\劃策,痛斥我的父親??墒撬虉?zhí)。她要揚著頭,趾高氣揚地離開這兒。而我,必須充當(dāng)她的同盟。
我想把這些告訴顧盼,就像她選擇把那些告訴我一樣。有些秘密太過沉重,要托付到可靠的人手里,才能短暫浮出水面,換一口氣??晌抑还钠鹩職庹f了半句,就沒了力氣。顧盼沒有追問,只是緊緊握住我的手,我們就這么靜靜挨靠著,等待雨停。
暴雨下了三天。天晴后,我做了一個決定:帶著我的幾本百科全書去顧盼家。午休過后,媽媽前腳去單位,我后腳出了門。書包墜墜地顛在屁股上,壓得肩膀生疼,卻絲毫不影響我雀躍的心情。我一路想象著,顧盼看到我,看到我?guī)н^去的書,一定十分欣喜。但我的預(yù)料出了偏差。
我的突然出現(xiàn)讓她有些慌亂,驚詫間愣在大門口,竟沒立刻邀我進去。她弟弟躲在她的身后,貓著頭悄悄看我。我有些懊悔,真是自作多情。
愣了幾秒,她招呼我進去。
“快進來吧,我爸媽進城賣蓮蓬去了?!彼涯泻罕нM一間較大的房間,大概是他父母的臥室?!靶?,你一個人看會兒電視好不好?”男孩忙不迭地點頭。扭開電視,把他放到床上,顧盼領(lǐng)我去了隔壁的房間。
房里并排放了兩張小床,其中一張鋪了碎花床單,靠窗放著,被褥疊得很整齊。床頭邊靠墻放了張小書桌,書桌上方的白色墻面上貼滿了獎狀。我數(shù)了數(shù),不比我的少。
我把幾本百科全書從書包里一一掏出來,放在書桌上。顧盼捧起一本,又換上另外一本,一時開心得不知從哪兒看起。她臉上的神情讓我很快活,懊悔的情緒很快消散。
我提議先看自然那一卷。我迫不及待想向她展示那些令我著迷的植物。每種植物都配有精密細(xì)致的插圖,我們對照著圖片,讀一旁的說明文字。箭毒木,乳白色汁液含有劇毒,一經(jīng)接觸人畜傷口,即致心臟停搏,血液凝固,故稱“見血封喉”。豬籠草,熱帶食蟲植物,捕蟲籠呈圓筒形,下半部稍膨大,籠口上具有蓋子,又稱猴子埕。
顧盼指著最后一個字問,這個念什么?
我先前查過,又給忘了。桌上放了本最新版的新華字典,封面簇新。我順手拿了起來,顧盼當(dāng)即伸手過來要奪,伸到一半又縮了回去,表情很不自然。我有些奇怪,自顧翻開,內(nèi)頁寫著一排鋼筆字。
“贈顧盼同學(xué),祝愿前程似錦?!甭淇睿瑮钪?。
我合上封面,把字典推到一邊,眼睛盯著那幅豬籠草的圖不說話。顧盼訕訕地說:“楊老師前幾天剛送我的,他擔(dān)心我家里沒有。”我假裝看書,一言不發(fā)。她沒再說話,我知道,她在偷偷看我。
女人在還是女孩兒的時候,就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敏銳嗅覺,能夠輕易勘測到對方內(nèi)心深處最隱秘的珍寶。我覺得,顧盼發(fā)現(xiàn)了我的珍寶,并且奪走了它。那棵豬籠草的上方徘徊著一只蒼蠅,我希望它狠狠地掉進豬籠草的消化囊里,一點點溶化掉。
我們靜靜坐著,空氣仿佛凝滯。隔壁,男孩不知為什么事,大聲哭了起來。顧盼往身后的門望了兩眼,想起身查看,又不安地看了看我。猶豫間,房門“啪”的一聲被推開:“你聾啊,你弟弟哭你聽不到啊!”顧盼爸爸一臉怒氣地走進屋子??吹轿視r,愣了一下。
“喲,安安在這兒呢?!?/p>
我驚得后背僵直,回過頭去,囁嚅了一句:“顧叔叔好。”
我的心臟劇烈跳動著,卻依稀感到一絲近乎惡意的快感。我不能原諒那行勁秀的筆跡。轉(zhuǎn)頭看向顧盼,她的臉面對著墻,看不清表情,稍轉(zhuǎn)過去一點,我看見她的嘴角在輕輕抽動。
她在竭力忍住不哭。
顧盼爸爸又說了一句:“還不起來?”
顧盼挪了挪凳子,避開我的目光,背過臉去站起來,遠(yuǎn)遠(yuǎn)地繞過男人,緊貼著門框走出房間。我忽然明白,顧盼為什么不肯去我家玩。做客是要回請的。
我迅速把書收回書包,跑著離開了顧盼家。
之后的半個多月,我沒有再去找她。我害怕她爸爸發(fā)火的樣子,害怕看到她哭,還有一絲我自己也解釋不清的心理,近似同情,又不只是同情。日后,我漸漸明白,那是弱者面對處境更糟的人時,摻雜優(yōu)越感的憐憫。仿佛突然之間,我的生活也沒那么糟糕。
這種我當(dāng)時還不甚明了的心理,讓我決定不再對那本我沒能擁有的字典耿耿于懷。我暗自打定主意,再見顧盼時,假裝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不僅如此,我還要把我的書借給她帶回家看,什么時候還給我都可以。
開學(xué)第一天,我早早到了學(xué)校。我在顧盼的教室外徘徊,希望能在早自習(xí)前見到她??墒堑攘嗽S久,也沒看到她的身影。我有些失望,走回教室坐下,大家正三五成群湊在一起說話。張偉男看見我,立刻湊了過來。
“謝安安,告訴你哦,你最好別跟顧盼那種人一起玩?!?/p>
“怎么了?”我有些慌張,他怎么會知道我跟顧盼一起玩?我擔(dān)心他會告訴我媽媽。
“她手腳不干凈,偷錢,被她爸爸打呢。”
顧盼爸爸怒氣沖沖的臉?biāo)查g浮現(xiàn)在我眼前。
“你瞎講。”
“不信拉倒。她被她爸爸打得哭唧唧的,我都聽到了?!?/p>
一上午的時間,消息就傳遍了整個年級。顧盼告訴她爸爸暑期的補習(xí)是免費的,自己偷偷從家里拿了補習(xí)費。每科50元,一共150元錢。我不知道顧盼偷拿了幾次才湊夠。
那個早自習(xí),我一句課文都沒看進去。我焦灼地等待下課鈴,鈴聲一響,我就跑到她班級門口。透過窗,我看見顧盼埋著頭趴在桌上。我喊了她一聲。她抬起頭,看了看我,又趴了回去。我等了幾秒,她沒有再抬頭。我快速走回自己的教室。
出于一種奇異的自尊心,我沒有再主動找她。之后的一整個學(xué)期,我們偶爾會在走廊、廁所或是操場上碰到。我們總是不約而同地垂下目光,各自走開。
那個學(xué)期末,我再次考了年級第一。年級第二名不是顧盼,我不知道她究竟考了多少分,只有前十名會在榜單上貼出來。
顧盼爸爸是在年三十的前一天到我家來的。我記得很清楚,因為除夕夜我們要去外婆家,媽媽說走之前要把家里收拾干凈,撣塵迎新年。
我們一直忙碌到下午,4點多的時候,家里的大門突然被捶得咚咚響。媽媽一面應(yīng)聲一面跑去開門,我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媽媽重復(fù)了幾遍:“沒有,沒有?!?/p>
幾分鐘后,我被叫了過去。
“安安,顧叔叔的女兒最近來找過你嗎?”她的臉色很難看。
我搖搖頭,心跳劇烈加速。
“顧叔叔說他找不到顧盼跟她弟弟了。你知不知道她有可能會去哪兒?”
我呆了一會兒,終于點了點頭。
我不記得我們走了多久。一開始,顧盼爸爸忍著性子跟在我身后,隨后忍不住拉著我快步向前走。媽媽趕上來,擋開他,牽過我的手。人群在身后跟著。
那是個零下的天氣,前一天剛下了入冬的第一場雪,踩得臟兮兮的融雪經(jīng)一夜冰凍,結(jié)成黑色的沙狀冰碴。出門時沒來得及戴手套,我的手僵在媽媽的掌心里。她的手心也是冰涼的。
走到水塘邊時,夕陽搖搖欲墜。結(jié)了冰的湖面上反射著微微的黃光,褐色的荷葉稈子零星地支在湖面。塘邊拉拉雜雜的枯草里,坐著顧盼的弟弟,哭得嗓音嘶啞。
他爸爸立刻沖過去,脫下棉衣把孩子裹起來,緊緊捂在胸口。
凍得不輕,但無大礙。男人嘴里開始罵罵咧咧。有人勸慰,沒出事就行,快找找你家丫頭吧。環(huán)視一圈,周邊沒有顧盼的影子。人群開始往回走。
我繞著水塘張望,靠近水杉樹的一端冰面凍得不結(jié)實,邊緣處有一塊兒破洞,裂成一個不規(guī)則的形狀,像一個張開的大口。媽媽走過來拉我回去:“你跑這兒來玩過?以后不準(zhǔn)來這兒玩了?!蔽艺局粍?,沒有搭話,愣愣地看著那個洞。媽媽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疑惑地看了幾秒,忽然急促地倒吸一口氣,急匆匆往顧盼爸爸的方向跑去。耳語幾句后,緩慢移動的人群停下腳步。
湖中間的冰凍得很硬,幾個男人不知從哪拿來的竹竿,一下一下奮力敲擊冰面。冰層破裂,碎成一片片浮云,一個紅色的影子浮出水面,像一尾巨大的紅鯉。媽媽突然拽著我往回走。我一路回頭,看到他們用竹竿把紅色的東西往岸邊撥。尸體穿過碎冰,好似在云中浮游。
之后的幾個月,顧盼的爸爸天天堵在農(nóng)機站的站長辦公室討說法。他說他是因為超生丟了公職,現(xiàn)在家里只剩一個孩子了,應(yīng)該給他恢復(fù)職務(wù)。自然未能如愿,但據(jù)說得到了一筆額外的補償金。這些都是在同學(xué)的竊竊私語中得知的。家里面,與顧盼有關(guān)的一切都是禁忌,媽媽怕影響我的情緒,從而影響即將到來的升學(xué)考試。
楊老師曾把我單獨叫去辦公室?!昂煤脤W(xué)習(xí),不要有心理負(fù)擔(dān)?!彼穆曇艉艹林亍N覜]有抬頭看他的臉,我不想讓他看見我的表情。
那年5月,我順利地通過了縣中的錄取考試。有些知識像學(xué)會游泳或騎自行車一樣,背得牢固,就不會輕易忘記。媽媽沒能緊跟著調(diào)進城來,我在學(xué)校寄宿了三年,快升入縣高那年,她終于得償所愿。先是縣城租了處小房子,后來買下一套,我從住校生又變回了走讀生。
離開了小鎮(zhèn),媽媽變得松弛了些。話變多了,不再總是緊張兮兮的樣子,開始有自己的社交生活。尤其在我考上名牌大學(xué),又找到一份體面的工作后,她身上那些原先僵硬的線條徹底柔軟下來。前兩年退了休,她甚至恢復(fù)了和從前鎮(zhèn)上老同事的聯(lián)系,偶爾還會參加他們組織的飯局。
前幾天,我周末休息回去看她。午飯后,我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看電視,她在一旁劃拉自己的手機。她新近學(xué)會了微信,加了不少同事老友。她舉著手機,臉湊到屏幕跟前,突然發(fā)了一句感慨:“顧家兒子這么早就結(jié)婚了??!”
說著,把手機遞到我面前。
我迅速瞄了一眼,一對新人的照片。
“你記得吧?就是顧盼的爸爸,你小時候跟那個小姑娘一起玩過,后來她出意外掉水里淹死了。”
“有點印象?!?/p>
“唉,那個小姑娘也真是可憐,怎么想到大冬天去湖面上玩呢。”
媽媽嘆了口氣,看了我一眼。
我全神貫注地盯著電視上的畫面,一言未發(fā)。
冬天。結(jié)冰的湖面。褐色枯枝。不規(guī)則的洞。一個意外。
或者,不是意外。
我無數(shù)次試圖回憶那個不規(guī)則的洞,它的周圍有沒有撲騰的痕跡,有沒有掙扎中踢碎的碎冰,塘邊的淤泥里有沒有驚慌的腳?。客絼谝粓?。于是,我在夢里再度嘗試,這次,我添加了越來越多的細(xì)節(jié),蝦紅色的夕陽,潮濕腥臭的湖水,嘈雜的人群。畫面逐漸清晰,然而每當(dāng)我接近那個洞口時,一切戛然而止。
大學(xué)的時候?qū)W校設(shè)有心理咨詢站,一個溫和的男教師接待了我。
敘述從那個夏天開始。汗流浹背的補習(xí)。池塘邊的玩耍。百科全書。不翼而飛的錢。流言。沉默。
“你為什么會覺得是自殺呢?”
“她不會在那么冷的天氣帶著她弟弟去那兒的。她挺疼她弟弟的?!?/p>
“那就更不會當(dāng)著她弟弟的面自殺了?!?/p>
或許吧?;蛟S她那學(xué)期沒有考好,想一個人出去散散心。但她又得照顧弟弟,所以領(lǐng)著他到湖邊走一走。冰結(jié)得挺厚,她燃起小孩的玩心,在冰面的邊緣探了探腳。她往前走了兩步,冰面忽然裂開,她掉了下去。呼喊,掙扎,但沒有人能幫她。
不是沒有這樣的可能。我希望故事是這樣的。
或許,我在敘述中遺漏了一些細(xì)節(jié),因而心理咨詢師沒有辦法了解全部的故事。比如,他不知道顧盼多么渴望去縣中念書,不知道她爸爸發(fā)起火來有多么可怕,也不知道,顧盼在出事的前一天,曾來找過我。
她在黃昏時分出現(xiàn)在我家門前。飄了一天的雪落滿了她的帽子。她小心翼翼地敲了敲我家大門。聲音很輕,我以為我聽錯了。緊接著,我聽到一個怯怯的聲音:“安安。”
她進了門,一言不發(fā)。我打破沉默,有些埋怨:“我之前去你們班上找你,你怎么不理我呢?”
她垂著頭,帽子上的雪開始融化,滲進起了球的毛線里。
“我沒有偷錢。以后,等我掙了錢,會把他養(yǎng)我的所有錢都還給他的?!?/p>
我沒有吱聲。她猛然抬頭看向我。
“安安,你不相信我嗎?”
“相信?!?/p>
她的神情緩和了一些。
我輕聲問她:“你是不是挨打了?”她舒展的眉心一下又?jǐn)€在了一起,臉上露出我以往從未見過的表情,陰郁,憤怒,兇狠。
“我真希望他死掉?!?/p>
我吃了一驚:“誰?你爸爸?”
她沒有作聲,重又埋下頭去。隔了幾秒,低聲說:“安安,我有時候希望他們都死了才好。我也死了才好?!彼穆曇衾飵е[隱的哭腔,我看不清她的臉。
但她很快從這種情緒中擺脫出來:“不過沒關(guān)系。我會離開這兒的?!彼f著抬頭看向我,“這學(xué)期我沒考好,下學(xué)期我會努力的。我們一起考縣中,好不好?”
“好?!蔽矣昧c點頭,“你能考上的,不要擔(dān)心,你一直很厲害?!蔽野参恐?,這時,墻上的鐘響了,6點。6點,媽媽從單位下班,走回來,一刻鐘。她會看到我們,看到顧盼,顧家女兒,偷錢的丫頭。誰知道媽媽會怎么想呢?
顧盼還在絮絮叨叨地告訴我她接下來的計劃。她要重新復(fù)習(xí)一遍這學(xué)期的內(nèi)容,有不懂的地方要來問我。時間一分鐘一分鐘過去,我開始緊張,眼睛一直盯著時鐘的分針。終于,我打斷了她的話?!邦櫯?,你先回去吧。我媽媽快回來了。”
她驚訝地看了我一眼,瞬間明白了我的意思。
她立刻站了起來,往門外走。我朝著她的背影喊了一句:“我明天去找你?!?/p>
她沒有回頭。
我忘了問她,她為何在那個時候跑來找我,是又挨了打,還是遇到了別的什么事?我一心想著,等我去找她,我們見了面,一切就會好起來了。我們要結(jié)伴上下學(xué),一起復(fù)習(xí)功課,一起去荷塘邊玩耍。等我們長大了,還可以一起去真正的蓬萊島。我忘了,雪才剛剛開始下,它們堆積,凝結(jié),堅不可摧。而盛夏遙不可及,連一絲熱氣都感覺不到。但我不能把這件事告訴心理咨詢師,我不能告訴他,在最后的關(guān)頭,我推了她一把。我不想聽到接下來的對話。你也無能為力。是的。不要過于愧疚。好。
沒有用。我對自己說了很多遍這樣的話,沒有用。
時間倒回到那個夏天。在我即將參加升學(xué)考試前,楊老師把我叫過去:“安安,顧盼說你們是好朋友,要一起努力考上縣中。她不在了,你要好好加油呀?!?/p>
那年夏天,我坐在小升初的考場上,心里想:顧盼先我一步去了她想去的地方,我也得履約。事實上,在接下來的漫長時光中,我都是這樣勸慰自己的。那個夏天,我們各自去了自己想去的地方。我以我的方式。她以她的。
當(dāng)我這樣想的時候,我夢境里的那些冰塊終于慢慢融化。穿著紅衣的顧盼從水面上飛了起來,她踏著厚厚的荷葉,一步一步向前走,走向水中央,走向我們夢里的,蓬萊。
責(zé)任編輯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