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跡
從 廉政瞭望雜志社下樓,向東,步行不過百米,即是十二橋烈士陵園,紅砂巖雕刻的豐碑前,36座烈士墓在松柏掩映中莊嚴靜穆。
1949年冬,距成都解放僅有17天,國民黨政府保密局將其在西南各地逮捕囚禁的共產(chǎn)黨員、民主黨派成員、革命青年和其他愛國志士全部秘密處死,制造了震驚全國的“十二橋大慘案”。
都說成都人樂于安逸,但細數(shù)近代歷史上革命戰(zhàn)爭、民族危亡的關(guān)鍵時刻,成都人一聲“扎起”,從不掉鏈子,除了十二橋烈士外,還涌現(xiàn)出眾多可歌可泣的革命先烈和仁人志士。
為國為民盡忠的氣節(jié)
近代詩人吳芳吉把成都與“世界樂都”巴黎相提并論,甚至還有外國人把成都比作“東方的伊甸園”。為此有人告誡眾人,少不入蜀。但成都人骨子里的革命基因來源之一正在這份安逸——“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
成都人雖不如周邊地區(qū)剽悍耐戰(zhàn),但這種“天府之國”氛圍中孕育出的“禮節(jié)”“榮辱”讓家國情懷極重,為國為民盡忠死戰(zhàn)的氣節(jié)遠遠高于周邊地區(qū)。抗戰(zhàn)中四川熱血青年請纓出征,其中有不少是成都地區(qū)的子弟兵。
1943年,泡桐樹街9號77歲的老人陳治安,將賴以養(yǎng)老的獨子送往軍營,自己則申請由慈惠堂收容;成都市紫東鎮(zhèn)中心學校潘覺民、陳光潔等四名女教師,發(fā)誓“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要求遠征殺敵……
當時成都有大學生267名,中學生及公教人員等5148名,女生795名,都踴躍報名參軍。政府施行嚴格身體檢驗,計合格2229名,錄取者歡欣鼓舞,未被錄取者深感失望。1945年日本投降后,《新華日報》還專門發(fā)表社論《感謝四川人民》。
成都文化底蘊深厚,即便普通老百姓也上知天文、下曉地理,輕易是“麻”不倒更唬不倒的,有一種自發(fā)的責任和擔當。這份責任和擔當既在戰(zhàn)斗一線流血流汗,也在大后方不斷支援。
十四年抗戰(zhàn)期間,整個中國的錢糧支撐,主要靠四川這個“大后方”負擔。1942年12月至1943年1月,一月之內(nèi)成都米價上漲3倍以上,但各種捐獻活動,幾乎從未中斷過。
日機的狂轟濫炸,使成都民眾認識到:必須加強中國空軍的力量。1941年6月20日,成都共募得獻機捐款150萬元,其中普通民眾節(jié)衣縮食捐款20萬元,一架飛機以“民眾號”命名。成都各界青年,還捐購滑翔機1架。
當時中國經(jīng)濟已近崩潰,日本人企圖借此瓦解中國后方民心,以戰(zhàn)迫降。而成都人寧愿餓肚子,以獻金救國運動作為堅決回答。這無異于筑起了一道精神長城,對穩(wěn)定抗戰(zhàn)大局起到了重要作用。
有了榮辱感、恥辱感,才會有錚錚鐵骨;有了錚錚鐵骨,即便面對明之不可為但又不得不為時,哪怕對手虎背熊腰,也無所畏懼!利用經(jīng)營的酒樓掩護統(tǒng)戰(zhàn)工作的車耀先,即是如此。
1940年3月,國民黨在成都制造“搶米事件”并嫁禍共產(chǎn)黨,車耀先被捕,關(guān)押在貴州息烽監(jiān)獄。在監(jiān)獄中,車耀先面對國民黨高官厚祿的利誘毫不動心,面對嚴刑拷打毫不畏懼,并同獄中難友一起與敵人開展斗爭。1941年3月,車耀先與羅世文、韓子棟、許曉軒等人秘密組建獄中黨支部提供了組織保障,在獄中與敵人斗爭。
“如竹林擁擠刺天”
從十二橋烈士陵園再往東兩百多米,有一座雄偉莊嚴的塔碑——“辛亥秋保路死事紀念碑”,它是成都人引以為豪的歷史見證。一百多年過去了,豐碑仍然肅穆地佇立。成都市委黨史研究室宣教處處長劉樹龍介紹,保路運動是成都在近現(xiàn)代中國革命歷史中濃墨重彩的一筆。
1910年,清政府為向英法德美銀行團借款,將已歸商辦的川漢、粵漢鐵路收歸國有。消息傳到成都,岳府街上水泄不通。此后不久,清政府派了強勢的總督趙爾豐來鎮(zhèn)壓,先是誘捕幾個運動的負責人,又下令軍警向手無寸鐵的群眾開槍,當場打死30多人,造成駭人聽聞的“成都血案”。
但趙爾豐顯然沒有研究過成都人,不知道成都人除了享受安逸之外,還有一股子倔強。這股子倔強在賈平凹筆下是“竹”。他說竹是成都的象征,是成都人的象征,女子“聲調(diào)有竹音的清律,秀中有骨,雄中有韻”,“男子則有竹的氣質(zhì),有節(jié)有氣,性情倔犟,如竹筍頂石破土,如竹林擁擠刺天”。
確實是“擁擠刺天”。清政府為了鎮(zhèn)壓四川保路革命,派湖北新軍入川鎮(zhèn)壓,造成武昌空虛,這為辛亥革命首役武昌起義奠定了基礎。孫中山評價:“若沒有四川保路運動,辛亥革命或許會推遲一年半載。”
這之后中國歷次革命,成都人都不曾缺席。1944年10月,成都市立中學舉行愛國抗日宣傳活動,成都警察局派兵包圍了學校,并抓捕學生,用暴力毆打?qū)W生。成都全市中學生舉行了聲勢浩大的游行示威,對國民黨政府的反動獨裁統(tǒng)治表示強烈抗議,這就是著名的“成都市中學生事件”。最終,蔣介石不得不將當時的成都市市長、警察局長、成都市立中學校長統(tǒng)統(tǒng)撤職。
如竹般性情中還孕育有一股血性,很瑣碎、很直白的血性,用四川省社科院副院長、研究員李明泉的話來說,是人民骨子里那種“不勝不休”“血戰(zhàn)到底”的堅韌精神。
成都人王銘章率領(lǐng)部隊出川后,沒補給,裝備差,當時民國政府幾個戰(zhàn)區(qū)都不接納,最終被第五戰(zhàn)區(qū)地李宗仁收留。臺兒莊戰(zhàn)役中,王銘章與三千川軍在藤縣打援,拖住敵第十師團。激戰(zhàn)數(shù)日,全軍覆沒,無一人投降,為李宗仁贏得了4天寶貴的時間,為臺兒莊大捷鋪平了道路。正所謂“君待我如上賓,唯有一腔熱血相報”。
毛澤東和秦邦憲、吳玉章、董必武等聯(lián)名撰贈挽聯(lián):“奮戰(zhàn)守孤城,視死如歸,是革命軍人本色;決心殲強敵,以身殉國,為中華民族增光?!?/p>
審時度勢的勇氣和智慧
文武二道中,成都人向來偏重于文,十分崇尚機謀智慧,本為祭奉劉備的漢昭烈廟口口相傳演化為紀念大智慧諸葛亮的武侯祠??梢姵啥既藦牟怀缟行U干,而是智勇雙全。劉樹龍告訴筆者,在近現(xiàn)代中國革命歷史中,成都人用鮮血書寫了勇氣與謀略。
就拿保路運動來說,在“成都血案”當晚,被抓起來的保路同志會成員需要及時將消息傳到出去,組織全省范圍內(nèi)的運動。當時通訊條件下通知全省只有電報,但電報被清政府控制著,怎么辦呢?他們裁截木板數(shù)百塊,上寫“趙爾豐先捕蒲羅,后剿四川,各地同志速起自保自救”字樣,然后將木板涂上桐油,投入江中,順流而下。這被后人稱為“水電報”。
這些“水電報”把消息傳遍川南、川東各地,更進一步掀起了各地群眾揭竿而起的革命形勢。
“天地革而四時成,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备锩鼜膩聿皇瞧茐?,而是“順乎天而應乎人”,是一種實現(xiàn)正義和恢復秩序的行為。這不僅需要血性,還需要敢為天下先的勇氣和智慧。
老成都人、作家林文詢說,成都人就是喜歡領(lǐng)先,不甘落后,就連改朝換代、推翻帝制、建立共和,成都人也打了頭陣。
保路運動是成都人給衰朽的清朝政府有力的一擊,而在歷史風云變革的清末,孤身行刺的勇士彭家珍,被稱為“壓垮晚清的最后一個刺客”。他1912年1月26日刺殺良弼后,不僅引起了轟動,也引發(fā)了時事的劇烈變革,甚至有人指出,亞洲的第一個共和國即是在這聲巨響中誕生。
有時候領(lǐng)先是需要巨大的付出。1944年6月16日,第一批B29轟炸機群從成都附近各機場起飛,到日本鋼鐵中心八幡市上空投彈……這是從中國第一次完成遠程轟炸日本本土。這背后是從1943年開始,無數(shù)衣衫襤褸、忍饑受凍的成都民工們流血流汗,硬是憑著一雙雙長滿老繭的手和簡單原始的工具,在半年里就修建好成都周邊各個機場。
在第一次遠程轟炸日本當天,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駐重慶特派員司徒 華,在華盛頓對全體美國民眾聲音激昂地播講:“此等龐大之機場,人力之大,為二千年前中國修筑長城以來所僅有!”
革命基因還需要審時度勢的勇氣和智慧,就如同掛在武侯祠的那副對聯(lián):能攻心,則反側(cè)自消,從古知兵非好戰(zhàn);不審勢,即寬嚴皆誤,后來治蜀要深思。
“搶米事件”后,成都的中共四川組織審時度勢,認為“四川黨的建設工作已初步完成。但三四月來發(fā)展太快,新黨員對黨的基本知識還遠遠不夠,黨的基礎不算穩(wěn)固”,決定“以后組織方針是鞏固與發(fā)展同時并進”。一方面迅速撤退黨員干部,一方面努力做好地方實力派的工作,通過揭露國民黨頑固派的反共陰謀,高舉了堅持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旗幟,為抗戰(zhàn)的最后勝利作出了重要貢獻。
林文詢用“傲蜀狂楚”來形容成都人。顯然,成都人骨子里的革命基因,不止有傲骨,還有擁擠刺天地氣節(jié)、飽含著勇氣和智慧地通透,深刻影響著整座城市,直至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