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翠云
疾病,不管是作為一種反映在身體上的真實痛苦,還是一種精神崩潰的隱喻,亦或是一種社會疾病的象征,都是現(xiàn)當代文學中最為頻繁出現(xiàn)的文學主題之一。法國十九世紀末發(fā)生的象征主義和頹廢運動就將疾病,尤其是精神疾病作為藝術家和作家本來就該有的狀態(tài)之一。象征主義詩歌代表作家蘭波就認為,有遠見的詩人必須經歷徹底的感官紊亂后才能達到寫出杰出詩作的目的。在俄羅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的作品中創(chuàng)造出一種“反英雄”的現(xiàn)代人物形象——一個罪犯(一般帶有人格分裂、幻覺、癲癇、狂躁、酗酒等性格特征)或是一個社會邊緣人物,作家將這些行為的原因定位于人物大腦的疾病。1930年,疾病纏身的英國作家伍爾夫在她的《論生病》中寫道:“想想看,生病這件事情如此司空見慣,而它所帶來的精神變化又是如此巨大,當健康狀況每況愈下時暴露出來的以前從未發(fā)現(xiàn)過的領地是多么令人震驚……當我們想起這些,發(fā)現(xiàn)生病竟然沒有能與愛情、戰(zhàn)爭與妒忌一樣在文學的基本主題中占據(jù)一席之地時,這一事實就變得的確有些令人奇怪了?!蔽闋柗虻膽岩刹⒎菦]有道理,德國作家托馬斯·曼也在他的重要作品《魔山》和《浮士德博士》中探討了與個人相關的疾病主題,并且進一步拓寬了疾病隱喻的范圍,用它來暗喻現(xiàn)代歐洲社會的弊病。這種疾病象征隨后也被加繆等法國作家采用,在代表性小說《鼠疫》中暗喻了二十世紀歐洲社會大規(guī)模的腐敗現(xiàn)象。除此之外,與作家本身所患疾病緊密相關的還有俄羅斯作家索爾仁尼琴,在他的《癌癥樓》中,將自己曾經遭受過的癌癥痛苦和如何最后征服了這一疾病的經歷寫入其中,在其最基本的內心和精神層面接近了這一重要的主題意義。
盡管這么多的重要作家在不同層面對疾病這一主題都有所涉及,但在這其中,法國作家馬塞爾·普魯斯特的疾病書寫依然展現(xiàn)出他的獨特性和不可取代性,幾乎伴隨其一生、甚至可以說是決定他寫作《追憶似水年華》的疾病——哮喘也常常被研究者們所忽視,或是寥寥一筆帶過。自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問世以來,由于這部作品自身的閱讀和解析難度,使得目前看似豐富的理論解讀史依然只停留在作品所展現(xiàn)出的時間觀和時間美學上,研究者們往往忽視了真正打開普魯斯特創(chuàng)作核心之門的鑰匙——氣味,以及這一關鍵詞“氣味”背后的哮喘病癥的深刻影響。
哮喘這一疾病雖然早在古希臘時期便有記錄,但在十九世紀以前,對哮喘這一疾病的基礎和臨床研究并沒有取得實質性的進展,多停留在簡單病癥的記錄上。這一典型與空氣、粉塵、氣味緊密相關的人體病癥從十九世紀中葉開始逐漸得到重視,但是這一研究的推進隨著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另一與呼吸系統(tǒng)緊密相關的疾病——肺結核的流行又再次陷入了停滯狀態(tài)。正是在這一時期,作家將創(chuàng)造力與肺結核聯(lián)系起來,天才和瘋狂的關聯(lián)被擴展到肺結核這一疾病上,甚至于這一時期“肺結核象征著藝術天才”這一文學與疾病的概念已牢固地建立起來。因此,在這一時期,不僅普魯斯特的哮喘病癥沒有發(fā)現(xiàn)有效的治療方法,更為不公平的是當時不少研究者們都認為普魯斯特哮喘病癥的起因多源于心理因素,認為他在書信和作品中多次強調的那可怕的窒息感來自于心理上的郁結以及渴望得到他人關懷和注意的訴求。這一觀點的支持者們經常會將普魯斯特與母親之間的書信往來作為支撐這一觀點的證據(jù),因為在他與母親的通信中,對每一次哮喘病發(fā)的痛苦和恐懼都詳盡描述,比如過敏、窒息、對花粉、塵土、甚至于周邊空氣的恐懼等等都做了一番夸大描寫,研究者們以此來證明他的哮喘病癥僅為作家的臆想,如同一直以來受到爭議的在十九世紀文學中頻繁出現(xiàn)的腦熱癥(brain fever)一樣,認為普魯斯特同樣也是一個典型的病痛幻想者(maladeimaginaire),是一個無事生非又過于夸張的憂郁癥患者。
這也是為什么長久以來普魯斯特的哮喘病癥為人們所熟知,卻始終被忽視的原因,那么,與歷史上那些傲視一切的英雄主義,突破疾病作為資深弱點的那些天才藝術家們相比,普魯斯特哮喘病癥的文學意義特殊在哪?具體來說,像契訶夫、卡夫卡、勞倫斯、曼斯菲爾德和奧威爾這些死于肺結核的作家們很少仔細書寫關于自己疾病的小說,這些作家往往將對于肺結核疾病的痛苦和焦慮描述安放在他們的私人信件中,而患有肺結核和癌癥的作家,如索爾仁尼琴等,都是在疾病治愈后才能將疾病轉化為藝術,并且能夠更加有能力地客觀感知他們的疾病。但是,普魯斯特與所有這些同樣罹患呼吸系統(tǒng)疾病的作家不同,他的藝術創(chuàng)造性呈現(xiàn)出一種與他的哮喘病癥緊密的共生狀態(tài)??梢哉f,要不是他被哮喘折磨的痛苦是如此巨大并且逐年遞增,他與周邊生活、世事進程之間的關系本來是會不可避免的將他引向一種平庸、懶惰、沾沾自喜的生活,然而,他的哮喘病癥卻注定要由一種沒有欲望和悔恨的激情來把他安置在偉大作品——《追憶似水年華》的創(chuàng)造過程中。
現(xiàn)如今,在精神分析學領域,直接將某一氣味喚醒遙遠童年記憶的這一現(xiàn)象稱為“普魯斯特效應”或“普魯斯特時刻”,然而,從一個受疾病影響的氣味“過敏者”走向了一個氣味舞臺上的真正掌控者,最終使得他的哮喘病癥成為他藝術創(chuàng)作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普魯斯特也經歷了一條漫長且充滿焦慮的道路。
普魯斯特研究者和其傳記作者們都認為作家本人是在三十五歲經歷人生巨大的疾病痛苦后,才真正找到了開啟創(chuàng)作之門的鑰匙,不管這個鑰匙是主動還是被動地交到了作家手中。事實上,也正是因為對氣味的絕對敏感,使得普魯斯特在三十五歲之前還能偶爾出門上學和社交的時間中已經開始逐步累積他獨特的氣味語匯庫。相較于為我們所熟知的本雅明筆下十九世紀視覺領域中的“游蕩者”而言,普魯斯特更像是一個在嗅覺領域中的“游蕩者”,一個帶有好奇、閑逛、迷失等文化符號的真正氣味“吸入者”。在創(chuàng)作《追憶似水年華》之前,普魯斯特的作品并不多,他在為其所翻譯的英國作家約翰·羅斯金的作品《芝麻與百合:讀書、生活與思辨的藝術》所寫的譯序中,已經開始有意識地觀察和對比室內和室外、外省與巴黎之間的氣味的細微差別。從這篇目前少有人關注到的譯序中已經可以看到《追憶似水年華》中敘述口吻的影子,與作家在第一卷中談到貢布雷時的表達幾乎一模一樣。作家用敏銳的觀察以及持續(xù)不斷的對混合感官刺激的異化描述,如用“暖煦甘美的空氣”為“房間里的肥皂味”上釉,用水果的香氣勾勒出“瑪瑙般的紋理”等,這些表達都與《追憶似水年華》中那些以復雜著稱的句子幾乎有著相同的結構構成。
除此之外,普魯斯特在氣味的現(xiàn)代性表達上另一無可替代的貢獻便是大量擴展了氣味的語匯庫。氣味,之所以常常受到忽視,其中最為重要的原因之一便是氣味的語匯庫是極其貧瘠的。無論是在哪一種語言中,對氣味的概括也多半只能用“香”或是“臭”來形容。但是,哮喘病癥的影響反而為普魯斯特在創(chuàng)作上開啟了另外一條不可復制的道路。普魯斯特對于嗅覺體驗的表達,有著驚人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氣味難以描述的問題在普魯斯特這里都迎刃而解,在作家的想象世界中,可以毫無困難地連結氣味,創(chuàng)造出全新的嗅覺體驗,他不可復制的前半生疾病和生活經歷使得他早就擁有了一個龐大而且能夠自我生產和復制的氣味語匯庫,他可以繁密地編織出他所需要的那些氣味語匯。這些豐富的想象體驗同時也給普魯斯特的真正創(chuàng)作帶來靈感,讓他從小就產生的寫作欲望得以釋放,那些被無能為力的感覺所束縛的真相也即將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同時,也使得他真正可以呈現(xiàn)給讀者一種繁復交錯的時間,真正找到這個觀察時間流逝的真實形式的突破口,得以真正展現(xiàn)時間流逝的內在和外在表現(xiàn)之間的相互作用。
這漫長的拖延隨著他在經驗和語言上的雙重累積,普魯斯特終于得以真正利用他的哮喘病癥,成為他氣味舞臺上的真正導演,同時也結束了城市街道中的氣味漫游,成為一個真正的氣味“捕手”。更為重要的是,他也改變了嗅覺長期以來處于經驗和語言雙重缺席的位置,正如本雅明所強調的:“如果我們知道氣息——哪怕它不在記憶中——能多么強烈地保存記憶,我們就絕不會認為普魯斯特對氣味的敏感是偶然的,他在《追憶似水年華》中的氣味書寫與氣味表達已經證明了“對于把漁網撒向temps perdu(逝去的時間)的大海的人來說,嗅覺就像是分量感?!边@一“分量感”最早便是由那一塊享譽世界的瑪?shù)铝盏案夂烷不ú璧臍馕堕_啟的,而在這背后是普魯斯特深受哮喘病癥影響的痛苦身影。
責任編輯 ?何子英 ?丁佳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