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敦
臘月初八,餐廳的老張熬了粥,我吃下一碗,算是過了臘八節(jié)。俗話說:“過了臘八就是年。”這天,我想起老家的爹。在年到來前的二十多天里,我爹會做做生意。
說起爹的生意,頗有文化的味道,他是賣春聯、年畫的。他總說自己是“賣福的”,因為他賣得最好的,不是“天花亂墜”的春聯,也不是華而不實的年畫,而是福字。一張紙上就一個字,“?!?,多實在,言簡意賅,意義明確。而且,福字貼起來方便,貼哪兒都行。他進貨的地方,就在石家莊,離我工作的酒店不遠的年畫市場。每年都來一趟,爹對這省會城市也算熟悉,他知道在火車站坐幾路車,也知道市場邊上哪家飯館便宜。一般情況下,他不過夜,上午來,下午回。直到我大學畢業(yè)后,在省城租房住,他才會有意延長進貨的時間,身背一個大包袱,來和我住上一晚。那時我與別人合租,并無空余的房間,我們爺倆睡一張床,好在床是雙人的,倆入睡正合適。第二天臨走時,爹會留下一副春聯,四張福字,還有一張年畫。再過些天,我要回家過年,他會打來電話:“你貼了嗎?”
“貼什么?” “?!?/p>
我一直認為,在租來的房子里貼那些東西不太合適。如果說那些東西真能帶來好運,那么這好運是帶給房東,還是房客?我覺得是房東,有閑房出租正是其好運的象征??蛇@些跟爹說不清,他讓我貼,我就貼吧。讓我的房東再多一些好運,對我來說,也不是什么壞事。
我先在門口貼上春聯.又在每扇門的正中貼上福字,最后又把一張年畫貼到我房間的墻上。我用的是膠帶。爹最討厭的東西就是膠帶。在集市上,爹將福字卷好,遞給買主,收錢。人家轉身要走,他說:“別用膠帶?!?/p>
“什么?”
“貼的時候,別用膠帶,用糨糊?!?/p>
“膠帶多方便。
“不能圖方便,太難看?!?/p>
爹心里的意思我明白,他自己卻說不清。膠帶是對福字的輕慢,甚至是褻瀆。意思并不復雜,可在“兵荒馬亂”的集市上,哪個能明白?人家說:“你管我用什么貼!”爹被噎住,只得搖頭輕嘆。
去集上賣福字,我也逃不掉,即使是在就業(yè)之后。我最晚臘月二十六到家,二十七、二十八和二十九三天,跟爹一塊趕集。因為愛面子,怕碰見同學,我戴一副面具,古怪的模樣引入注目,人們看著笑,也樂意過來買。雖然我的面具起到了促銷的作用,但是爹并不滿意,因為面具的造型是奧特曼,我在旁邊的小攤上隨便買的。奧特曼顯然不配做這滿地福字的代言人。哪怕是孫悟空,也比奧特曼強。第二年,爹進了一批面具,秧歌隊里常見的那種,不光我戴,他也戴上了。我戴的面具是大頭娃娃,他戴的面具是黑胡子老頭。他說:“我是財神爺,你是散財童子,看咱倆在這賣‘福,誰敢不來買?”
生意果然好很多,臘月二十七,貨就賣光了,爹表示明年要多進點。第二年,集上賣“?!钡亩即髦婢?,不光有財神爺和散財童子,連玉皇大帝和如來佛祖都披掛上陣了。爹很生氣,也無可奈何。最終,財神爺和散財童子在諸位神仙的競爭中落得下風,貨剩下不少。對于賣“福”的人來說,“福”沒賣出去,砸自己手里,并不是一件好事。
好在是小本生意,剩下貨也不至于賠錢,即便賠錢也賠不了多少。
不知爹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做這門生意的,我問他,他不愿提。后來我問姑姑,姑姑說:“是從你娘跑掉的那年?!?/p>
怪不得爹不愿提。他一提那個年份,勢必要牽扯出我娘,而這個女人,無疑是我們父子二人共同的傷心之處。那年我剛滿一周歲。娘是被人販子拐賣來的,她要跑,可以理解,她沒有帶我跑,而是將我留下,在外人看來,是有情有義之舉。爹開始時不屑于這種說法,后來竟然也同意了。
人跑了肯定要找一找的。爹平生第一次坐上火車,來到省城。他在城里亂走,誤人年畫批發(fā)市場,被一片紅火的福字包圍,不禁感嘆:“真是花花世界?。 钡鶎⑺械穆焚M買成福字,足有幾百張,回家后不再提找人的事,忙著趕集。他的福字很快被賣光,掙了點錢,稍稍彌補了失去妻子的缺憾。
來白省城的福字印刷質量好.鄉(xiāng)下人還是識貨的。爹認準了那個年畫市場,一年又一年,樂此不疲地搬運著福字。幾年之后,爹帶著年幼的我來到省城。那一天之內,我經歷了人生的多個第一次。第一次坐汽車,第一次坐火車,第一次看見高樓,第一次下館子,甚至買了平生第一個玩具,一盞紅色的小燈籠。在年畫市場中,可以作為小孩玩具的,也只有這種小燈籠。爹說:“這燈籠值十張福字?!?/p>
可惜每年只有一個春節(jié),而別的節(jié)日,又不興貼什么。爹無意把生意做大,當然,想做大也沒那個能力,他甚至不認為自己是個買賣人,他把賣福字當成一種業(yè)余愛好。寒冬臘月,總得干點什么,他不愛打麻將、推牌九,將趕集賣福字當作消遣。每天都有集,分別在周圍的五個鄉(xiāng)鎮(zhèn),五天一輪。年根底下,我回去,能陪他趕一輪,無論到哪個集上,臨近攤位的人都會過來打招呼說:“這就是你家小子啊,在石家莊上班的?放假啦?”爹說:“是啊,放假啦。”我笑一笑,趕緊把面具戴上。
大學剛畢業(yè)那陣,我在省城漂著,一時找不到工作。爹建議我回鄉(xiāng),廣闊天地,大有作為,我可以搞種植,或者養(yǎng)殖,很容易發(fā)財。在他看來,一個有文化的人,干什么都會成功。電視上流傳著很多大學生農村創(chuàng)業(yè)的故事,憑借網絡技術,將村里的農產品銷往全國各地,不但自己發(fā)家致富,而且?guī)ьI父老鄉(xiāng)親奔向小康生活。爹期盼我也成為這樣的人。我考慮再三,還是決定留在城里。搞養(yǎng)殖,或者種植,我雖然不懂,但我相信只要學一學,肯定能學會。網絡銷售也不是難題,上學時我整日泡在網吧,算是老網民。最大的問題,是那些父老鄉(xiāng)親,我不知道如何跟他們打交道——田間地頭相遇.停下來抽一支煙,談笑風生,“稻花香里說豐年”——我做不到。出門求學的經歷,帶給我最大的改變是與他們徹底疏遠。我并沒有瞧不上他們的意思,他們都很好,無一不心地善良,我與他們只是無話可說。我走在城里的大街上,來來往往都是陌生人,互相一無所知,沒必要打招呼,更不用噓寒問暖。這樣多好。
每年臘八,是爹進城上貨的日子。從喝完臘八粥,我就惦記著這事,想給他打個電話,可一直抽不出空來。早上退房的人多。而且,隨著房間里的人陸續(xù)起床,各種麻煩事也接踵而至,前臺的電話不斷響起。電話一響,我就得放下手里的活兒,去接聽。
“您好,前臺?!?/p>
“電視沒信號了。”
“請稍等,我找工作人員去看一下?!?/p>
掛上電話,我打電工老王的手機,讓他去506看一下。等著退房的客人不耐煩,用房卡敲擊柜臺。這類客人多為老年人,來石家莊旅游的。年輕人多是在網上訂房,信用住,不付押金,退房直接把卡扔下,走人。相比之下,我覺得老年人最無耐心,他們大概意識到自己時日無多,格外珍惜時間,不會排隊,不愿等待。而且,老年人中素質低下者比比皆是。昨天保潔員高姨向我抱怨.一對老人離開房間后,她進去打掃,在浴室地上赫然發(fā)現一泡大便,下面還有一攤焦黃的尿液作為烘托。我說:“大概是因為老人不習慣坐便器。
“坐著拉不更省力嗎?”
“有人坐著拉使不上勁兒?!?/p>
這話題我們議論了半天,直到中午吃飯時才作罷。
我不知道石家莊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值得這些老年人從遠方趕來。他們看上去都是有錢的樣子,吃得白白胖胖的。就在等我辦理人住或者退房的間隙,他們也會聊起來,聲音故意放大,明顯帶著炫耀的意思。我不可避免地會聽上幾耳朵,內容大同小異,兒子或者女兒的單位發(fā)了什么東西,組織去名山大川旅游,旅游時住在豪華酒店里,“還有溫泉呢”——如果白豪感能延年益壽的話,那他們個個都能長命百歲。
終于把那些客人打發(fā)干凈。九點多鐘。如果爹來上貨的話,這時應該到火車站了。我撥打他的手機。他終于接了。
“爹,動身了嗎?”
“動什么身?”
“來石家莊上貨Ⅱ阿。
“不賣了。
“怎么不賣了?”
“‘退休,等死?!?/p>
爹沒給我繼續(xù)詢問的機會,突兀而堅決地掛斷電話。我再次打過去,他不接。
沒想到爹會在今年放棄自己的生意。他說的“退休”,對于農民來講,是個“偽概念”。農民沒有退休,除非干不動了。而“等死”二字,比退休更有現實意義。爹說“等死”,應該是氣話。半年來,他一直在跟給我置氣,因為我換工作的事。
我之前的工作是英語類教輔書的編輯。雖說掙得不多,可說起來好聽,起碼爹是這樣認為的。他一直對外宣稱我是編書的,而且編的是英語書。后來有一天,我辭職了,他得知這一消息,惱羞成怒地問我是不是吃錯藥了。我知道,他確實很為難,沒法向那些業(yè)已知道我職業(yè)的人解釋。我給他的解釋是:“坐不住,一看英語就頭疼。
他問:“是因為小麗嗎?”
他說對了,就是因為小麗。小麗是我唯一的理由。
下面我不得不講一講我與小麗的事。
前年三月,暖氣剛停,與我合租的哥們搬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兩個女孩,一個叫小麗,一個叫小華。她們真是大膽,敢與我這樣一個單身漢子合租。其實我也沒什么可怕的,戴眼鏡,很瘦,手無縛雞之力的樣子。她們的人住讓我感覺生活平添一抹亮色,整座屋子的氣息為之一變,充滿少女特有的香甜味道。每天清晨,我會早早地打開房門,釋放出自己的污濁之氣,讓她們的氣味趕緊進來。小麗起床后去衛(wèi)生間,路過我房間門口,睡眼蒙嚨地打招呼:“哥,早上好?!蔽遗跻槐緯?,坐在窗下,正朗讀英文。我向小麗報以微笑:“Good morning?!?/p>
我用勤奮好學、積極進取的人生態(tài)度贏得了兩位女孩的好感。她倆我只喜歡一個,那就是小麗,當然是因為小麗長得好看一些,再加上注重化妝打扮,更顯得俏麗可愛。她小我六歲,在酒業(yè)公司做業(yè)務員,她說話做事大方得體,很適合做這工作。熟識后,她拉我去聽了一堂講紅酒的課。我從沒想到紅酒還有這么多講究。小時候,我們村的小賣部有紅酒賣,叫“色酒”,喝起來幾乎沒有酒味,跟糖水一樣。品嘗過小麗遞給我的紅酒后,我才知道,原來小時候喝過的“色酒”都是假的,是真正的糖水。可如果真要從味覺上來做評判,那糖水并不難喝,甚至已成為讓我懷念的“童年味道”。至于這紅酒,在聽那位高雅的老師講解一通后,我對存留在口腔和食道里的那股味道依然難下結論,我只好看著小麗說:“真好喝。”
“好喝你就多喝點。
小麗又給我倒?jié)M一杯,我一飲而盡。隨之而來的眩暈感讓我忘乎所以,掏錢買下兩瓶紅酒,包裝十分精美。
我和小麗因酒結緣。她是賣酒的,自然有些酒量,而我熱衷于喝酒,一旦喝起來,有種舍生忘死的勁頭。她有不少用作贈品的酒,不時拿回兩瓶,請我喝。與她同住的小華性格內向,不跟我們喝,我們就躲在我的房間喝。喝多后,小麗向我傾倒工作上的苦水。她說話時,眼目青不看我,盯著酒杯。我看著她與酒杯粘在一起的手.目光順著她的胳膊上移,掠過她的胸,盯住她不斷張合的嘴。她抹了口紅,那顏色讓我心猿意馬。
作為一名酒水業(yè)務員,尤其是女性,面臨的一大問題是無休無止的性騷擾。這是小麗向我傾訴的主要內容。她沒有使用“性騷擾”這個詞。她說的“摸一把”,其實就是這意思。在小麗的話語中,她的客戶都是性饑渴的猥瑣老男人,隨時會伸出手來,觸碰到她身體的敏感部位。更有甚者,“豪邁”地提出包養(yǎng)她的意愿,被她委婉地拒絕了。也正因為小麗的不合作態(tài)度,他們倍感失望。于是,小麗的工作毫無起色。她在猶豫,到底應不應該滿足客戶的要求,來提高自己的業(yè)績呢?
“哥,你說,我該那樣做嗎?”
我搖頭,稱贊小麗的高尚品德:“這年頭,像你這樣的女孩不多了,真的。”
“唉,高尚有個屁用,又不能當飯吃?!毙←惖木坪笾耘加信K字。她喜歡談論社會,還有這人心不古的世道。此類話題非我所擅長,只好保持沉默。好在小麗并不需要我的參與,我努力做一個傾聽者,不時點頭,表示認可,再舉杯敬酒,表示同情。可我突然覺得這還不夠。我的手伸過去,捉住她的手。她抬頭看我一眼,好像沒有在意,正確地認識到這也是一種安慰。
“小麗,我懂你?!?/p>
“哥,我知道你跟他們不一樣,你是好人。”
我把手撤回去,像個好人那樣正襟危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