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春強
我是在去年春體檢時,發(fā)現(xiàn)肺有結節(jié)的。因斷不準是良性還是惡性,就有些鬧心。
遼南本地大夫,皆主張做掉,是主做派。又去北京。我本不想折騰,可不去不行,親朋好友們,一個勁兒地鼓動。遼南大夫的醫(yī)術,跟北京的專家沒法比呀,天地之差!云云。又列舉了一些活生生的例子,逼你非去北京不可。便去。
北京的專家看罷CT片子,笑。很是不屑地笑?!斑|南的大夫,就知道動刀子,不如改行當屠夫?!睂<覔u搖頭,放下片子,“放心,沒問題,不用做。大不了半年一復診,等結節(jié)有變化了,再做也不遲!”
不做當然更好。我自幼就知道北京是祖國的心臟,聽心臟的,沒錯!于是,把肺結節(jié)拋到腦后。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無憂無慮的生活,真好。
仿佛只是眨眼之間,半年過去了。老婆提醒我,該去醫(yī)院復診了。拍片,CT平掃。大夫端坐在電腦前,看剛傳輸過來的影像,一臉的嚴肅:“做掉,趕緊做掉!養(yǎng)大了還能賣錢呀?現(xiàn)在做,只是個普通的微創(chuàng)介入手術,以后,難說!”
家屬就惶惶了。
我也有些惶惶。親朋好友中,也分成了兩派,有力主做掉的,有堅持保守治療的。說的都有道理。朋友二寶則屬中間派,他建議我到上海看看?!吧虾S屑曳慰漆t(yī)院,專門看肺的,去看看再說?!?/p>
我歷來崇拜權威。既然是專門的肺科醫(yī)院,對肺結節(jié)的診斷一定很權威,那就去看看唄。
便只身飛了過去。
出了浦東機場,上了網(wǎng)約車,直奔肺科醫(yī)院而去。司機滿口東北腔,一問,是鞍山的。這也算是他鄉(xiāng)遇故知了。
聽說我是大連的,鞍山很是熱情,一路說個不停。
“看肺結節(jié)呀?找仲教授!在這方面,仲教授最權威,也最有名。不過,他的號也難掛。有沒有辦法?有。你得找黃牛,花上幾百塊錢,妥妥的,也值。不然你排隊?說不定得熬上幾天,沒病也熬成病了。我怎么來上海開出租?為了給老婆治病。肺癌,晚期。開始不是晚期,排隊等專家手術,等了兩個月,拖成了晚期。現(xiàn)在怎么樣?死了。那咋還不回鞍山?女兒考上了復旦,我也不走了,相互有個照應。這大上海,冬天能凍死個人!賊冷。屋外冷,屋里更冷,沒暖氣,陰冷陰冷的。你這時節(jié)來,正好,不冷不熱的?!?/p>
唉,都不容易?。?/p>
醫(yī)院到了。鞍山從車窗探出頭來,沖剛下車的我喊道:“把心放寬點!記住,大夫的話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富貴在天,命由己定,有事電話聯(lián)系我!”
朝鞍山揚揚手,我故作輕松地沖他咧嘴一笑。
盡管早已有了心理準備,我還是被肺科醫(yī)院門診部的景象給震懾住了——那真可謂是人山人海呀!不到醫(yī)院,你無法想象病人能有這么的多。這么多的人有肺病,我的肺里有點小結節(jié),還有什么可抱怨的?抬頭看看懸著的兩條朱紅標語,心里就有些喜憂參半了。一條是“堅決徹底打擊號販子!”,一條是“醫(yī)鬧違法,違者必懲!”在堅決徹底地打擊下,黃牛還有存在的空間嗎?見有專門的服務臺,就擠上去咨詢,問如何掛仲教授的號。服務臺一戴眼鏡的女士,木木地回了句:“仲教授明天出診。”我忙說我就是想掛明天的號。眼鏡依舊木木地:“明天的號明天掛!”我還想問點什么,已被其他人擠了出來。
突然想起了鞍山的叮囑,便四下探望,企圖能發(fā)現(xiàn)一個黃牛。可黃牛又不佩戴標簽,茫茫人海里,哪尋覓得到?。靠凑l誰都像是黃牛,看誰誰又都不像是黃牛。罷罷罷,明天再說吧。就去附近一個名叫“窩適”的酒店,把自己給安頓了下來。
許是累了吧,一夜無夢,睡得很沉。
二日醒來,我草草地洗了把臉,顧不上吃飯,就匆匆趕到醫(yī)院。早點來,或許能遇上黃牛?在專家簡介櫥窗下,我故作焦急狀。果然,走來一個小伙子,瘦瘦的,像麻桿。麻桿靠近我,問:“外地來的吧?”我點點頭。他壓低了聲音,低得只有我能聽得到:“想要掛今天的專家號,請跟我走?!蔽乙汇?,麻桿已離我而去。
我不假思索地跟上了他,特務接頭似的來到了樓外。天依舊陰著。上海很愛下雨,下得令你防不勝防。好在這個時候不下雨。盡管不下雨,我還是跟隨著他,走進了雨搭里。
“你想掛誰的號?”麻桿并不看我,眼睛警惕地巡視著周遭的環(huán)境。
“胸外科的仲教授。”
“他上午在分院,下午在這里出診。不一定能掛上,中午等我的電話吧?!?/p>
“那好吧。多少錢?”
“六百,別跟我還價。”麻桿口氣很硬。
“行?!?/p>
“加我微信,拍照一下你的身份證,然后發(fā)給我?!?/p>
便相互加了微信。身份證照發(fā)過去后,麻桿頭也不回地顧自而去。
我呆在那里,感覺一切恍惚如夢??纯刺?,看看眼前的門診大樓,還都真切。在路邊小店吃罷早餐,我回到酒店,橫躺在床上,開始了等待。
時間因等待而顯得格外漫長。閉上眼睛,我在想曉美。本來,曉美也要跟我來上海,可是我沒敢?guī)?。曉美是我的發(fā)小,婚前我們好過,婚后也仍然好,這個好,不是你們理解的好,因為二寶也是我的發(fā)小??勺詮乃麄?nèi)ツ觌x了婚,我覺得我就不能再和曉美像從前那樣好了。如果她沒和二寶離婚,她要跟我來上海玩,我也就帶著了。
老婆發(fā)來微信,問,咋樣了?我回了個笑臉,又跟了兩個字:挺好。老婆整天護理我岳父,一個不能自理的腦血栓患者。很辛苦。再苦再累,她晚上回家也要看電視。特別愛看煽情的電視連續(xù)劇。
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覺。醒來打開手機,猛地機靈了一下,麻桿發(fā)微信來了!他讓我午后一點半去醫(yī)院:“到門診部辦就診卡,然后掛仲教授的號,在機器上操作。注意,機器!”當真辦妥了?我一高兒從床上蹦了下來。
果然,掛上了!12診室,第78號。我趕緊微信麻桿,說:“已辦妥,我這就去12診室候診。”麻桿即刻回復道:“你可在看完病后,再通過微信付錢給我?!?/p>
這麻桿,竟如此相信我。就不怕我是騙子,看完病后溜之大吉了?望一眼診室門上方的電子屏幕,我和其他候診者的名字一起,正在上面滾動。而出診專家一欄,明明白白寫著仲教授。麻桿相信我,我也應當相信人家。于是,我毫不猶豫地將六百元錢發(fā)給了麻桿,并真誠地送去兩個字:謝謝。
謝謝是發(fā)自肺腑的。如果沒有黃牛,如果不是遇上了麻桿,我不知道要排到哪一天。這六百元錢,花得值!
在此候診的人,多是肺結節(jié)患者。仲教授是這方面的專家,很權威。進診室的,至多兩分鐘就出來了。一個接一個。專家看病的速度,快得驚人。輪到78號了,我忙閃進去,遞上新拍的CT片子。我來上海共帶了三份片子,另兩份分別是一年前和半年前拍的。仲教授將我的片子舉到燈光下,看了看,脫口吐出兩個字,像吐出兩枚堅硬的扣子:“做掉?!狈畔缕?,又說,“下一個?!蔽颐φf:“教授,我是從遼南慕名而來的,從黃牛手中花六百元錢買的號,您再看看這半年前的片子,比較一下?!敝俳淌诮舆^片子,再次舉到燈光下:“做掉!別留了。”我問:“是您親自做?”仲教授說:“可以。不過得等兩個月以后。屆時,我們會電話通知你的?;丶业戎伞!本妥屩至粝挛业氖謾C號碼。
做掉。我在遼南聽過多次了。做掉應當是每個醫(yī)生最無風險的選擇:因手術后,病理結果若是惡性,那是做對了;若是良性,天哪,你還不樂翻天了?再說,即使是良性,怎知以后不發(fā)展成惡性?所以,不論患者的結節(jié)是惡性還是良性,做掉都是正確的。
可是,我大老遠跑到上海,花六百元錢,僅僅是為了遼南大夫說過多遍的這兩個字?就不免有些沮喪了。又想,當專家也不容易,也難。比如仲教授,上午在分院出診,下午又來總院。一天得接待多少個患者啊?累,肯定累,相當?shù)乩?!我曾做過教師,批卷子批到最后,手都累麻了,很不耐煩,便胡亂批,胡亂賦分。專家也是人,專家能天天都有好心情?能時時刻刻認真地、耐心地給患者看???仲教授這樣已不錯了。豈止不錯,是很不錯。這樣想著,心情又舒展了起來。
老婆又發(fā)來微信,問,看了嗎?我說看了,沒事。老婆說,俺爸今天表現(xiàn)挺好的,到現(xiàn)在也沒拉床上。我說不一定是好事,憋久了,一下拉得更多。老婆發(fā)了個哭臉,又說,既然到了一次上海,你就在那里好好玩幾天吧,不用急著回來。我隨手發(fā)了個“嗯”的表情過去。
離開醫(yī)院,我沿著馬路隨意地走。有雨絲打在臉上,涼涼地。剛打開傘,雨又停了,像是跟我開玩笑。繼續(xù)走,毫無目的。上海很大,任我怎么走,都不會把它走丟。
我一邊走,一邊胡思亂想,足足走了三個多小時。
我止步于一家火鍋店門口。叫電臺巷火鍋。倒不是想吃火鍋,而是被店外排隊候吃的人群吸引住了。什么樣的特色美食,竟如此火爆?就突然有了也要進去吃一次的沖動。
“喂,老哥!”有人喊我。真的是在喊我。一愣,居然是麻桿!上海如此之大,又如此之小。麻桿切切地靠近我的身邊,晃晃手中的紙片,說:“這家火鍋值得一吃,值得一嘗。這是185號,馬上就排到了。對別人150元,對你只要100元?!?/p>
天,在大上海,吃飯也有黃牛。
一百就一百,認了!一個年過半百的人,一個肺癌疑似患者,奢侈一下也不為過。遂一把接過了麻桿的號,說:“聽你的沒錯。”麻桿說:“你進去吧,等吃上了火鍋再把錢發(fā)給我。微信沒刪吧?”見我點頭,麻桿轉(zhuǎn)身匆匆離去。那廋廋的身影,像一片秋葉,在都市的馬路上,一悠一悠地飄。
味道果然不錯。尤其是牛羊肉,嫩而不膩。突然我想跟曉美視頻一下,又克制住了。這次來上海,我謊稱是和老婆一起來的。當年,我和曉美純真的初戀,是被她父母給斷送的。她父母執(zhí)意要曉美嫁給二寶,因二寶家有錢。相當?shù)赜小?/p>
結婚這么多年,曉美一直沒懷上孩子。不知道是曉美的原因,還是二寶的原因。二寶的母親就逼二寶和曉美離婚。二寶不肯。連曉美都同意了,二寶也不肯離??墒侨ツ甏海毻蝗恢鲃犹岢隽穗x婚。非離不可。離婚后,二寶、曉美和我,也常一起喝酒。曉美管我叫大哥,管二寶叫二哥,讓我倆管她叫小弟。我們仨常常喝醉,喝醉了,二寶和曉美頭頂著頭,淚眼汪汪地互相看著,我說:“得得,干啥?既然這樣,干嘛離了?”他倆不理我,我經(jīng)常當燈泡,而且,還得把倆人都安全地送回去。
在電臺巷火鍋奢侈一頓,我也算是了無遺憾了。就打算明天啟程,返回遼南。
二寶的電話,是在我回到窩適酒店,正要查詢明天的航班時打進來的:“我明天飛上海,把你入住的酒店位置發(fā)給我,到時我領你去見一位神醫(yī)。等著我哈!”
二寶能量很大,這點我早就知道。經(jīng)商多年,二寶結識了許多形形色色的人。這些人中,不乏神通廣大者。至于明天他究竟要領我去見哪位神仙,屆時總會有分曉。等吧,繼續(xù)等待。
第二天一早,二寶發(fā)來了航班信息。他下午兩點抵達,到窩適酒店得三點左右。我有七八個小時的空閑時間。呆在床上,挨個臺看電視,又看不進去,很有些無聊。好不容易挨到了傍晌,我突然有種跟誰喝點的欲望。就想到鞍山和麻桿。鞍山開出租,肯定不行。麻桿做黃牛,用不著整天做,保準有空兒。而且,他極有可能就在肺科醫(yī)院,離我很近。就開始微他。
“喂,在嗎?中午一起坐坐,吃點什么,我請客。反正閑著也是閑著?!?/p>
“在?!甭闂U回復了,“謝謝,可惜今天不行。我在做透析,每周兩次。”
許是怕我不信吧,他發(fā)來了視頻。視頻中,一臺透析機立在病床邊,麻桿半躺著,一只胳膊上插有兩個管子。紅紅的血液從管子里流淌出來,經(jīng)過透析機后又流了進去。麻桿沖著手機鏡頭,努力地沖我笑了笑。
“保重啊,你!”我說。
“對不起,老哥,昨天兩次賺你的錢。可沒錢就不能做透析,就得死掉。你看,我這么年輕,這么聰明,是不是不該過早地掛了呀?我父母在鄉(xiāng)下,沒什么收入,我只能靠我自己?!彼麤_我做了個鬼臉,說,“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創(chuàng)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這《國際歌》說得多好呀,句句貼心?!?/p>
“活著,我們都好好活著!”我的心五味雜陳,不知再說什么好,就咧嘴笑了笑。我的笑一定很難看。
二寶趕到窩適酒店時,我恰好睡著了。他又是敲門又是呼喊,總算把我從夢中拽了出來。“不晌不夜的,你睡什么覺???忘沒忘我跟你說過的那個趙老?北京影像專家,看片大王!”二寶很興奮,看來一路的奔波并沒累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