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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面山

2019-08-12 05:37王克明
北京文學(xué) 2019年8期
關(guān)鍵詞:谷子對面

王克明

1?

得到春的消息,柳綠桃紅,已春分了。在城里,春常遲到,不像在插隊那兒,我們村。在余家溝,我跟大家一起受苦(干農(nóng)活),就是春天開始的。

驚蟄那天,我們就開始上山耕地了,春耕。先后晌耕陽坡地,解凍了。一個月后,地凍全消,清明那天改打早上山,前晌耕。這叫調(diào)水。人整天山上受苦,牛不能,它半天耕地半天吃草。

我們村對面,正對著,是一座高山,我們叫它對面山。實際上,它是一扇黃土斷崖。多少萬年的流水了,在它下面拐出個山灣,每年洪水都在它腳跟兒沖刷。人類到這兒之前,早就塌落出高高的黃土斷面,截斷了長長的黃土山梁。對面山在這兒,等我們很久了。

窯洞里一推門,就照見對面山的陡崖面上,樹有了嫩葉,疏密相間,掩映一條小路,彎曲上山。遠遠山頂上,那棵空殼老柳,一排柳條舒展伸直,樹冠高大。老柳上面,常有灰白相融的云朵,無聲守候。春季的淡淡陰云,不濃,也不厚;它灑下輕輕小雨,無影,也無聲。春分時候,間或有些春雷,從北山涌來,路過頭頂上的天空,在云間滾滾,滾滾南去,不絕于耳。我聽雷聲,仰頭看天,覺得云的上面,正有羊群千百,隆隆出圈。

調(diào)水前,吃罷晌午飯,男人們便扛起耩子,吆牛上對面山了。順著小路慢慢向上,走進陡坡上的小楊樹林間。嫩綠的樹葉遮擋我們,攔住了細雨,偶有清涼水珠落在額上,勸醒午后倦意。剛蘇醒的小草,閃在路邊,靠在樹下,躺在細雨潤濕的山坡上。牛在前面慢慢爬山,拐彎時側(cè)眼看看大家,不說什么。我們扛著耩子背著糞斗,跟在后面,一步一搖,一遞一句閑聊吃食。山高就怕慢漢搖。后邊誰輕輕唱起“對面溝里流河水”,聲音拉得長長,悠悠遠遠。

從林間走上山來,站在崖畔回身看看。穿過嫩葉,下面山溝里,是我們那一壩透綠的水。雨點星稀跳落水面,稍有漣漪,微微散開。魚兒悠然漂在水中,紅黑身影相間,偶爾轉(zhuǎn)尾,去水深處,倏忽不見。水面一條細小水蛇,翠綠婀娜,在云的倒影上輕輕扭擺,劃出兩側(cè)水面波紋,似無倚無托,飄然云間。九娃問說:“咋站這高了,還看這么真?”我也問。水中有山的形狀,有云的影子,有樹的色彩。多看一會兒,慢慢不像水了。清亮而透明,碧綠且濃厚,透出藍天白云黃土綠樹,色彩干凈,卻又本無一物,似空靈一勺,在四圍山間。

雨點沒有攪亂余家溝的倒影。我們村就在一里外山下,對岸黃土坡上。遠遠望去,窯洞稀疏安靜,從水邊排到半山。柳樹出了芽,像團團淡綠的云,浮在村中,繚繞幾盤石磨。初放的桃花,從柴垛后探出粉紅霞云,和綠柳相映。兩樹杏花則似輕輕白云,浮在村中石碾旁邊,明亮了雨濕的碾盤。細細的春雨,濕潤了黃土山村,洗凈了淡淡彩云。

很遠處,不知哪架山上,升起一縷攔羊人的信天游。遠遠聽去,閑緩悠然,往云間飄去。

黃土地上浮出點點淡綠和粉紅,是當年的陜北春色。色彩不多,心安靜?,F(xiàn)在想了,閉上眼睛,就能回在春雨山村。

2?

走出嫩葉林間,就爬上對面山梁了。淡藍的天空像被輕輕拂動,云絮飄散?;野椎脑贫浞路鸬?,素雅相安。眼前,除了那一樹老柳,只有禿光峁圓的黃土山梁了,綿延幾里耕地,斜坡起伏。耕地周邊,一圍黃土斷崖,深到溝底。

冬季的雪才消,土帶著濕潤,草陸續(xù)蘇醒。小蒜細細生長,婆姨女子挖了調(diào)味吃。沒翻耕的山地上,春雨下出些地軟,無根無枝,薄軟透亮,撿回去和炒雞蛋切細調(diào)餡,蒸在黃米饃饃里,包在炸油糕餃子里,是早春飯食,一年一頓,不可多得的。

婆姨女子撿地軟時,張老漢在坡上左右看看,選了地方。他拿老镢頭,幾下刮平一小片地,打出個小糞場。爬坡兩丈又打,到山頂,成了一溜。我拿镢頭相伙,隔七八丈,也打一溜,再一溜。一秋一冬,羊圈積夠了一尺厚糞肥。剛過罷年,拾掇了鬧秧歌家什,大家就鉆進羊圈捋糞。挖了搗碎,裝毛口袋,吆驢馱上山,分倒在小糞場上。遠看黃土峁這面坡,麻麻點點散布了黑色小糞堆。

每年都劉老漢撒種。他左肩搭個褡褳口袋,裝幾升谷種。先背身尿完一道,便右手探進褡褳,抓把谷子出來,攥在手里,只食指松開一點兒,留個縫縫。胳膊貼身,兩三步甩一下小臂,抖一下手腕,谷粒從指間揚出,撒網(wǎng)一般,落在地里。金黃谷粒跳一跳,藏到了土疙瘩后面。等綠苗出來,苗不成堆,地不留白,便見老漢水平了。

柳編糞斗半月形。我們用毛繩兜住,挎在雙肩上,貼在肚子前,叉開腿往糞堆前那么一跪,俯身撅屁股,糞斗貼地,兩臂雙手往里扒拉糞。然后從這頭兒地畔走到那頭兒,來回揚糞?;蚴亲咧?,右手抓把糞,扔左腳前,左手抓把糞,撂右腳前,一步一撂,兩行。這叫抓糞。撒了籽兒,用上糞,牛犋就可以耕了。

只有谷子是撒種,不講行壟。種糜子就不行,籽種都拌在糞里。入夏種糜子,拿糞都光腳,要不暄土鉆滿一鞋,走上重,還費鞋。我們挎糞斗隨牛犋走,手抓一把糞,往前畫個半圓,糞給甩出一扇,成一線落在犁溝。這手一甩,那手一甩,線連起來?;仡^苗出來成行,不松不擠。這是捋糞。手段好些的也能雙手捋糞,一大捧,一甩好長一溜兒。我就喜歡雙手,覺得省事兒。牛犋不站,捋糞不停,汗流浹背。偶一回頭,卻見山坡陰影中,牛背上有一道明亮曲線,是它馱的陽光;扶犁的脊背汗流明亮,背著陽光;捋糞捋的每一下半圓,都似一彎水袖,甩出弧線陽光。弧線散落中,塵埃像透明扇面,薄紗一般,輕輕降落,是映出的陽光。這耕地上一扇一扇水袖薄紗,光影交替,捋糞不止,明滅不息。“啪”的一聲,李四的牛鞭又劃出一道陽光。

種蕎麥也這樣捋糞,跟著牛屁股,但使的人糞尿,肥力大。茅坑屎尿沒法兒驢馱,只能大家一擔一擔肩挑上山。木糞桶不大,斗形,比水桶淺一半??墒M茅糞,比挑水還重。十里八里,自己挑著惡臭,一路繚繞,還看桶里一層糞蛆,怎樣游泳。想放下?lián)有獣?,山路卻沒個平處,木桶一放就灑,一灑就灑腳上。我說:“這什么兒(兒:壞)營生!”毛娃笑說:“你還想咋?受苦人嘛,就這么個做上的,則走!”抬望眼,山還那么高,只能來回換肩,慢慢爬,不敢再叫灑了。挑到山上后,茅糞跟籽種一起,拌在土里用。有土,那糞斗就過分重了,勒著雙肩,壓著肚子,邁步都難。我們手抓的,不止土和屎尿,還有糞蛆,扭動掙扎著。都撂在犁溝里,光腳走過,踏進土中。晌午飯送上山來,土搓搓手,便是洗了,抓窩窩吃,也臭。滿山臭。

抓糞、捋糞,還有拿糞。秋季種麥子,種子也拌糞里,人隨牛后,左右換手,一團一團糞撂在犁溝里,成行。這容易。麥子出苗又不同糜子,一撮一撮的。玉米豆子也這么拿糞,但籽種不拌糞里,一個婆姨女子端個升子,跟在后面點籽兒。點籽兒苦輕,愛唱的婆姨就給自己唱:“你要來你就早早價來,來得遲了就門不開,哥哥你難進來……”聲音細細綿綿,卻飄得遠。

過了春旱種的莊稼,糜子蕎麥玉米什么的,種罷了都耙地保墑。種谷子卻老趕上春旱,黃風吹得土塊干硬,耙地沒用,只能掄镢頭木槌打土疙瘩。一下一下,黃塵團團,風吹裹起,坡地上滾滾遠去。一天下來,人都厚厚蒙一身黃土,趴地上看不出人,面對面認不出人。天上一只灰褐色鳥,迎風不動,忽然低頭,一個俯沖到溝底。然后又上天,入地。張老漢告訴我:“則看,水拜子鳥求雨呢?!?/p>

秋天種罷麥子,不耙也不打,羊踩地。攔羊的李三揮羊鏟甩土疙瘩,一溜黃塵一條曲線,遠遠劃過藍天,落到羊群旁邊,濺起塵霧。羊群嚇得擠成一堆,一趟趟來回走,踩碎土疙瘩,踩實土,踩保墑。

那些年里,對面山上多是種谷子,少時種豆子。只要是谷子,驚蟄那天大家吆牛爬的,就一定是對面山。

3

清明調(diào)水后,早上窗紙剛白,就炕上往起爬。上了對面山,遠山還在夜色,但天亮得藍了,月兒還掛著,晨星寥落,四山俱寂。吆起牛,有空谷回聲。牛懂話,說“嘚秋”它就走,催它說“哞兒(mer),嘚秋”,它就快走。犁到地畔,提起耩子,我扯開嗓子:“噢——回啦!”它就從上坡往回掉頭。我把耩子在地上“嗵”地跺掉土,再牛鞭桿戳兩下,看鏵锃亮了,掉頭插地里,壓住,跟牛說:“下來下來下來……”“嘚秋!”它就下來順犁溝往回走了。一行牛犋相跟耕到地畔,最后的最先回,最前的改最后,還是一行相跟。回牛時,每犋牛都高聲:“噢——回啦!”“回啦”我們收得短促,入聲一般,“噢——”卻亮嗓子拉長聲,喊得高遠。高聲飄散后,聽見遠山牛犋,也有回牛聲聲,在清晨的山間回響。

扶犁來回幾趟,天空才暖色漸起,東邊泛紅又白,梁峁坡地有了黃土顏色。又回牛幾次,谷三挑著十來個飯罐子,爬上山來了。李五說:“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贝蠹野雅1迼U橫放地上,或把鞋扣地上,往上一坐,捧起自己飯罐,拿筷子趕緊吃,都是黏飯碎菜。吃罷還沒往起站,說起后溝誰怕婆姨,是耳朵軟,掛不住飯罐子。大家就各自提起飯罐子系系(提繩),往耳朵上掛。結(jié)果都不頂事,連光棍老郝也掛不住。老張說他:“婆姨都死[求]了,還怕成這么個!”大家嘻嘻哈哈。一道莊男人,只我一個掛住了。“哎呀,沒看出,這后生漢性!”這時,東邊山梁上冒出了一道亮光,眾人一扭頭,朝光晃眼,太陽上來了。

有時清晨起來,推門出窯,抬頭望去,卻沒了對面山,更沒了山頭老柳,眼前濃霧茫茫??创逯?,只柴垛剪影,樹木輪廓。往牛圈走,見李四身影,牛的身影,已經(jīng)起身。我們扛耩子吆牛,跨過霧中山溪,順曲折小路,慢慢上到對面高山,迷霧林間。一路爬山,一路回望,卻不似平日一覽無余,而是上下左右茫茫一片,沒了我們的村莊。看不見了。

但聽見了村莊。平日爬在這兒,遠遠看得清村子,可除了雞下蛋狗打架驢嚎叫,聽不見的,太遠了??蛇@會兒濃霧里,看不見余家溝了,卻聽見了余家溝,還很近,那些熟悉不過的聲音。群兒娘正“咯咯”地叫雞,怕又是捏點兒玉米面拌野菜給雞,她說好下蛋;小平的娘在“嘍嘍”地喂豬,輕輕罵:“他大的骨殖!夠吃了吧?”存存的娘“克、克”地轟狗,大概是娃娃把屎,狗急著要吃;天成的娘正催促:“這娃娃,則快些!一陣兒老師起身了……”像是娃娃醒了不起。各家都做早飯,燒火拉風箱,“呼沓呼沓”此起彼伏,夾雜撅斷柴草的“啪啪”聲,鍋里倒水的“嘩嘩”聲,刀切碎菜的“當當”聲,還有雞咯咯,豬哼哼,羊咩咩,狗嗯嗯,開關(guān)門吱扭扭響,撂擔子咣當當聲……我身邊,李四、毛娃、劉大、丑子,一伙人都站下聽,都聽見自家婆姨,都笑。老張說:“婆姨!”平時在村里,走進一家,才聽見一家聲音。可現(xiàn)在,這么些窯洞里外動靜,居然一起搭著濃霧水汽,跑來這么遠,傳到耳邊,奇怪,迷人。

再往山上走,霧薄些了,聲音就沒了。等眼前忽然有了藍天,再回頭看,霧鎖的山溝,竟是一條雪白的河。白云有滾滾形狀,順山溝蜿蜒,像是迤邐西來,緩緩東去。支岔山溝也盛滿了白云,眼前的馬燕溝、土溝、折家溝,隔山的北雁溝、崖窯溝、吳正溝,都成了云河的支流,條條匯入東去大河。

云落到溝里了。在云深之處,剛才還聽見了遠村,聽得真。走上云端了,回望云河,我們的余家溝又在哪兒呢?我跟大家說:“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p>

呆看半晌,才架牛耕地。扶犁甩鞭,聲聲回牛,真是腳踩云端,插鏵云里,耕“云”播種。耕牛走在云河岸邊,云河也在我的腳邊,云河兩岸浮出黃土梁峁,黃土之上透明朗朗藍天。

現(xiàn)在這季節(jié),那淡綠、粉紅的云,又該飄在村中了,但大家再不吆牛上山了。還能有誰在對面山上,聽見余家溝嗎?還會有誰在對面山上,扶犁耕云嗎?

4

春期耕種罷了,一夏天,主要就鋤地。這時候,黃土遠山盡染濃淡綠色,各種莊稼的苗兒,漫山遍野。

糜子最好鋤,不用間苗,光鋤草。兩行苗之間,鋤頭往前一探,壓住拉回來,便鋤下一溜野草。往前走兩步,再拉。跳出行壟的糜苗,盡管鋤斷,并不可惜。只是壟里的野草,得用鋤尖兒輕輕挑斷,或彎腰拔一下。

最難鋤的是頭茬谷子。其實,老漢撒的谷種,已最是好鋤了,好留苗兒。但鋤谷子跟糜子不一樣,不能探遠鋤頭。谷子不要行壟,苗留一鋤空間,夠長就行。肥足點兒的,土壯點兒的,地濕點兒的,預(yù)計年景會好點兒的,都可以留密點兒。反過來,不貪苗多。低頭彎腰探鋤,眼下綠苗就過目不忘了。誰近誰遠,看在眼里;誰弱誰壯,記在心中;留誰鋤誰,已心里有數(shù)。往回帶鋤,沒有鋤糜子那么爽,得左右曲折,留苗鋤草。稍不留神,不仔細,不用功,就會斷了好苗,心疼得很。這頭茬谷子,鋤草是捎帶的,主要是間苗。鋤糜子關(guān)注的是草,鋤谷子關(guān)注的是苗。

玉米豆子什么的,點種就留了間距,鋤頭茬時,不用費心間苗,留強去弱,草鋤凈就行。到二茬時,莊稼成行的,都能拉鋤,快。地好鋤的時候,我干脆懶人手段,攥著鋤把的頭兒,彎腰把鋤探出最遠,慢些拉回來,然后能直著腰走好幾步。直著腰,實在享受。但谷子還是不行,二茬三茬,都得兩手攥緊鋤把,仔細盯住,左拐右拐的,最是腰疼。

天旱鋤苗子,雨澇澆園子,越旱鋤草越忙。天蒙蒙亮上山,早飯送山上吃。到亮火晌午了,才讓婆姨們回村燒火做飯,都一溜煙往山下跑。大家天天光著脊梁,汗流浹背,一身古銅。要是沒跟男人,女人們扎堆兒鋤地,也都脫布衫,光脊梁,吊著奶,天太熱了。婆姨們脫,女子不脫。隔山望見她們,綠野中間,竟一溜肉白,醒目。遠遠喊著跟她們耍笑,她們也不穿。烈日曬在頭頂了,帶的水喝光了,鋤地人一眼一眼瞟上山小路,盼送飯身影。山上吃罷,沒睡夠站起又鋤。大家喝上口水,低頭彎腰,一步一鋤,汗滴禾下。

忽然,老郝一聲蒼涼,竟唱了起來:“正月里來是鑼鼓就響,想起我的妻兒好恓惶……”婆姨歿了,老郝想了,就唱《光棍哭妻》,跟住十幾段兒,邊鋤邊唱。唱著唱著他帶了哭腔,抽了鼻子,唱哽咽了:“哭我的妻是叫我的妻,哭天叫地你不言語,你叫夫妻是再相會,只待我死下到陰曹里,孩兒的媽媽喲——”凄傷哀婉,思怨悲涼,一山鋤地人不說話,聽得難過,想哭。我直一下腰,抬頭看看旱天,望望漫山谷子,鋤不完,一聲長嘆。

這一抬頭,我愣住了。頭頂上藍天,正在西斜,漸漸變紅,越來越亮。西邊天上旱云縷縷,拽出飄紗絲絲,薄薄微云,涂紅透金。西山梁峁上方,不高高處,有個紅日,巨大無比。那道山梁五里地長,這太陽夠一里半寬。這么大。它還沒降落成血紅夕陽,而是鮮紅一輪,停在半空,亮從紅里透出,紅得有些透明。它表面,它周圍,一團一團火焰搖曳,明晃閃亮,呼呼燃燒。太陽在著火?閉一閉眼,再定睛看,是火。春鍋做飯燒的火,山間野炊打的火,三十夜里跳的火,鬧秧歌晚上堆的火,都一跳一跳,歡喜騰起,跳時明亮,落下通紅,這里跳起,那邊落下。眼前這太陽上,也這樣著火,晃晃火舌,騰騰向上,時亮?xí)r落,此起彼伏。他大!咋會這么壯觀?

夜晚我們躺在鹼畔看天河,覺得星空涼爽,幽遠靜謐,深不可測。我給丑子指牛郎織女、獵戶仙女,他躺我旁邊問:“你說那浮起(上面)真有人嗎?”我說:“咱們敢個(可能)是從那兒來的呢?!毙强兆钸h,遠得清涼,卻讓人親近,好像遙遠河漢間有寧靜故鄉(xiāng)。不像白天所見,烈日炎炎,赤地千里,山峁萬迭,土裂水枯。已干旱如此,還太陽酷曬,稍云蒸霞蔚,便熱浪滾滾,升出旱云煙火。早霞不出門,晚霞曬死人,受苦人扶鋤嘆道:“唉,沒雨,又跌下年成了!”

如果全村的糜谷都鋤夠了,七月十五掛鋤前,有空兒,我們會去鋤南山蕎麥的,二茬。我愛去,因為好看。那片蕎麥地遠,對面山上去,還得轉(zhuǎn)走兩道梁,一鐘頭到中咀峁。那時節(jié),道道梁峁全是莊稼,都茂盛了,黃土高原一時疊翠,綠滿山崗。轉(zhuǎn)過一個峁,忽然老遠看到,綠野起伏間,有一山粉紅亮眼,粉紅的圓峁,粉紅的山梁。那不是春天的一村桃花,而是夏季的一山蕎麥,紅稈白花。走進開花的蕎麥地,覺得不是在農(nóng)田受苦,是給花園松土,后生老漢婆姨女子,都笑語連連?;ㄔ谥︻^,半腿高,小心不碰,彎腰鋤草。一抬眼,卻見漫山鮮花之上,粉白萬花叢中,有漂亮女子的含蓄笑臉,讓人心動。

5

掛鋤后,前晌陽灣翻麥地。向陽的山灣,被梁梁峁峁團團圍住,能避開北風,冬天最暖,夏天卻最熱。越近晌午,太陽越狠,火烤脊梁滾燙,汗都曬干。好在只是男人和牛,大家說脫的一聲,一把褪掉半褲,都赤身裸體精溝子。一條條黑漢子,撅著一個個白屁股,跟著些黃牛屁股扶犁,“啪啪”甩響牛鞭。老張嫌牛走慢了:“你給老爺拉(往)下死也!”李五看牛走偏了:“你給老爺死拉克(哪去)也?”谷老漢卻不看牛,感慨說:“看咱北京后生,生得跟咱一樣樣價東西!”毛娃聽見說:“受的跟咱一樣樣苦,一滿曬成個黑驢[求]?!贝蠹倚ζ饋?,跟我說:“毛娃罵你呢!”劉老漢嘆道:“唉!落難娃娃,不容易咧?!蔽艺f:“噢——則就[求]這么個(就這樣了)!”老姬說:“則看死罪直受盡?!彼皇址鲴穑皇质古1迼U壓耩子,邊走邊放聲,唱開了《攬工調(diào)》:“打開后門,哎喲安頓后人,子子孫孫再莫要攬工,即是要攬工,死罪直受盡——嘚秋!”幾句唱,道盡了受苦人的恓惶和無奈。但太陽高高在上,漠不關(guān)心,把空氣烤干,紋絲不動,山里萬物死氣沉沉。遠遠看去,群山之間,大山灣里,人和牛只一點點,慢慢蠕動,螞蟻一般。

晌午回窯睡,睡起再上山。藍天無云萬里,太陽頭頂偏西,還干熱。山爬了沒多高,覺得身后有異樣涼氣,便回頭,一眼看見西山溝掌(盡頭)。

溝掌上面,冒出來大團烏云,黑灰滾滾,勢不可當?shù)臉幼印S可习肟?,竟開始改變顏色,讓人驚異。濃厚烏云里面,往外翻滾黑褐色云團。偶有灰白,剛想渲染,又被團團裹回去。濃云墨褐,從下往上,從里往外,不斷翻騰,很快就占領(lǐng)云層,把半個天空染成黑褐。滾云生變,顏色詭異,須臾龐大如斯,遮天蔽日壓來。我忽然感到,我這么小,“噔噔噔”退后幾步。這不是天上應(yīng)有的顏色,不應(yīng)該。轉(zhuǎn)瞬之間,昏天黑地,一種沒遇見過的來自天空的體驗,包圍了我,恐懼。

狂風忽起,揚卷黃塵。溝掌的上方,濃云底部,遠遠有了一片亮色,中間明暗閃光。亮色擴大開來,云團漸被抹平,有閃電從天到地。暴雨將至,我撒腿往村中跑去。

暴雨每年都有。一次在吳正溝里打壩,忽然天昏地暗,風卷黑云,老姬帶我們鉆進土崖裂縫避雨,回頭能看見雨中對面山坡。沒一會兒,看不清了,已大雨如注。再一會兒,對面的山?jīng)]了,只有白雨一片,白色幕布,掛在眼前,不透明,“嘩嘩”下墜,伸手就是。雨下白了,轟轟震耳,人心緊張,覺得不是天在下雨,是天在倒水。

跑回村,家家戶戶已敲響鍋盆,驅(qū)趕冰雹。我去老姬家避雨,提起他的一個鐵鍋,站到窯門口,拿木棍“當當”敲響,跟他一塊兒噢噢叫喚。一袋煙工夫,大雨聲中,溝掌傳來一種低沉聲音,嗡嗡轟轟,漸響漸近。老姬說:“聽,水下來了。”洪水是泥漿,裹挾著散碎柴草,滾動著大小石塊。洪水裹的泥土,都來自翻耕的山地。尤其是剛鋤松的土,被白雨一陣狂暴沖刷,全流失下山,莊稼地卻沒存水。暴雨,下再大也是雨過地皮濕,太陽一曬,又一山干旱。

太陽落進烏云掌,不出三天大雷響,是對雷雨的預(yù)見;雷雨三后晌,是說雷雨規(guī)律。但我們盼的是普雨,連陰雨,不這么說來就來,也不會下白了,更不會發(fā)山洪。普雨天陰沉沉,鉛灰色,云并沒形狀,也沒厚薄,鋪滿在天上,就像沒云。早晨一睜眼,剛要起,聽見窗外雨聲霖霖,倒頭又睡。吃了早飯還下,那就是普雨來了。早雨不成,成了不晴。

這種天,涼爽濕潤,悠哉游哉,倒坐門檻,聽雨看書,喜歡念“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不了就上人家串門兒,或大家來我窯里說笑。然后圍坐炕上,聽老栗講古朝。他喜歡撿塊木頭,在炕上“”地一拍,嚇人一跳,才開始話說駱宏勛花碧蓮:“事情上酒還喝著,卻只見這駱宏勛,急得撐不定了,一把拖住兩個婆姨,一搭兒回了窯,燈也不點……”聽書的一個說:“哎呀,這人鬧美了!”另一個說:“兩個介?怕該熬結(jié)實了!”老栗總說《綠牡丹》,大家總聽《綠牡丹》,年年津津有味。頭晌午,有婆姨打發(fā)娃娃來,叫男人回家吃飯。這時雨停了,露出天光,沒有云形,谷四看看,說“亮晌午,還下也”。果然午后又下,至天黑不止。

雷雨時候,人心緊張,沒墑情,還怕冰雹打了莊稼。普雨下透,土不流失,地都飽墑,莊稼肯長,所以心情悠哉,想聽綠牡丹。羊馬年,廣種田,是說十二年只兩年好雨水。其實不盡然。我在村里十年,只趕上一個馬年,沒遇過羊年,但也很遇過幾回好雨,連下幾天。

到老栗且聽下回分解時,對面山已被雨水洗得透亮。小楊樹林,枝頭水綠,樹干纖白,格外清鮮。張老漢說:“這雨下好了,今年敢收啊?!笔钦f今年可能豐收。

6

我在對面山上,看盡了黃土高原顏色輪回。冬天雪后,千山萬壑白茫茫,無邊無際。春旱風干,漫山遍野都黃土,高原本色。牛犋耕地走過,翻起墑土褐色。地里出來青苗,梁峁一層嫩綠。等莊稼茁壯起來,墨綠滿山。到了秋天,整個高原,又金黃起伏,風吹浪涌。莊稼熟了。

我們連稈帶穗割谷子,一把把捆住,谷穗朝外,一堆堆摞在山上,讓風吹。割了糜子,一捆捆穗子朝上,順坡地上下,擺成行,也讓風吹。那時站到峁子上,遠望道道山梁,有一摞一摞堆著的,全是谷子;有一條一條捋著的,都是糜子。直到深秋,甚至入冬,糜谷干燥了,才背去場上。

耕種鋤割背打揚。背起莊稼來,披星戴月,早起晚歸,多一趟是一趟,怕哪天來了雪,糜谷給壓在山上。莊稼和柴,我們那兒都不挑不扛,靠一根背繩。手指粗二尺柳枝,在火上慢慢彎成木環(huán)。也手指粗的兩丈麻繩,對折套上這環(huán),就是背繩了。兩股繩捆住莊稼,穿過環(huán)抽出來,能使勁兒拽,要多緊能多緊。然后套定雙肩,彎腰背走。不管背的是什么,這叫背上背著一背背子。背糜谷路平些,還常往山下走,慢些不太累,只是早起天黑,背到晚上天黑,熬人。受苦人,成滿年就這些做上的,不覺得累還是不累。

只有夏季背麥子是真累。麥地陽灣地勢低,卻全往山上背。太陽曬著,麥芒扎著,身上壓一百多斤麥子,爬一百多米陡坡,這時候,山可真高。遇到捆兒大的,背起來腿直抖。腰彎深深,一手胸前拽兩肩背繩,一手扶山地,往上邁腿,大汗淋淋。麥地土暄,身上重,每步往上邁一尺,都出溜下來五寸,事半功倍,氣人,下趟再不背這么重的了。我鼻子眼睛挨著地,額上、鼻尖、下巴,汗水連連滴答。眼睛被汗腌著,一直擦一直殺疼。看見自己的每滴汗,掉在干山黃土上,“噗噗”濺起微小黃塵。貼得近,看得清,讓它淌。

割麥子是全村出動,幾乎一個不落,盡快割完,割罷就背。只留個煮綠豆湯的,兩只桶挑上山來,里面各漂一片荷葉,水不漾,不知他哪兒尋的。麥子背上山就堆麥垛,土蓋好防雨,回頭連枷打場。打連枷好,男女一起,一人一副連枷,兩排面對面站,眼和眼能對著看,想咋看咋看。連枷打起節(jié)拍一致,對面舉起,這邊拍下。一上節(jié)奏,大家就愛唱歌,跟著連枷起落,一拍一拍:“我送哥哥五里洞,五里洞里刮大風,大風刮得冷森森,我問哥哥你能不能?”都不唱山歌,專揀酸曲兒,為了騷情。

孟冬月明星稀之夜,山路白,便寅時即起,提背繩上山。路遠路近,跑快些一天背十多趟,早背完早踩場早分糧。月夜對面山上,我去喊人背莊稼時,遇見過一位鬼,黑襖黑褲,喊他不停。我猛追了他一道山梁,自己又嚇得狂奔而去。我也是黑襖黑褲行走月夜,愛念叨“月光如水照緇衣”。

不知為什么,牛踩場的記憶,總是日落西山之前。那時,天光有些暗淡,西山梁峁隱去了層次,剩一幅灰色剪影,輪廓曲線。山影的上方,是那個白色的太陽,風刮的,不太耀眼。

我們把谷穗鍘下,厚厚攤在場上,腳踩進去,陷在小腿肚,滑溜溜的,沙沙響。把幾條牛串挽定,劉老漢站到場中,繩牽住牛,吆喝起來。牛群深一腳淺一腳踩進谷穗,慢慢轉(zhuǎn)圈兒,也沙沙聲。脫掉谷粒的穗絮,被牛蹄帶起,風刮到場邊。牛蹄子不大,但牛多蹄子多,大圈小圈轉(zhuǎn),就漸漸都能踩到,脫凈谷粒。大家坐在場邊,抽煙拉話,盯著牛屁股。牛尾巴剛要翹,便趕緊跑去,捧一把干草接住牛屎,熱烘烘端到場外,笑問:“誰吃窩窩?”

初冬季節(jié),傍晚天沒暖色,看上去冰涼。但斜陽還有暖意,不是溫度暖,是顏色暖。坐在場邊,我這里看去,谷穗攤開,一片金黃,穗上許多細碎閃光,成片明亮。幾條褐色黃牛,各自背一線斜陽,走在金黃谷中,把細碎的光亮踩得忽明忽暗。劉老漢黑棉襖褲灰白手巾,牽著繩子,悠悠唱起:“哞哞來,浩浩來,浩浩來來浩,來來浩浩來……”踩場歌有旋律,老漢不被旋律拘束,沒詞語,他更拖長漫唱,悠遠悠揚。嗓音老了,有點斷續(xù),但空白之間,似滄桑沉淀,歲月山中。四山靜謐、陣陣山風之間,只有踩場歌在牛群上面,孤獨繚繞。歌在耳邊盤旋,一會兒又風吹遙遠,覺得它飄零自在,似無所從來,亦無所去。夕陽光影下,這是一個多么古老的場景。一時間,覺得自己化石一般。

該揚場了,老姬拿起木锨揚谷試風,風卻不在。剛還把歌聲吹遠,現(xiàn)在哪兒去了?老姬吹起口哨,左顧右盼,看風在哪兒。一會兒,李四也吹響口哨,老張也吹,我也吹,四面吹風,看回不回來。老姬又喊叫風婆:“風娘娘吃糕來——”風聽見了,回來了。

揚起一線線,落下一片片。木锨鏟起谷粒,往天上揚,不像扇面那樣甩開,落地亂七八糟。而是直上一柱,升上半空,讓風吹草絮后,落下是一小片,不散,這樣才能漸漸堆起谷堆。揚成一線而不是一扇,靠后手腕上一個下數(shù)(技巧),帶范兒地那么一抖,不是幾下能學(xué)來。就像扭秧歌,十字步好學(xué),胳膊好漾,但陜北的韻,陜北的范兒,一般人一輩子學(xué)不來。我和老姬相伙揚場,兩锨谷粒上上下下。風小我們揚慢些,風越大揚得越快,李四便也來揚,谷粒雨點般落地。老張身子小,常是個掠場的,鉆在雨點間。他把毛口袋的一角塞進另一角,扣在頭上,便是披了尖帽斗篷,谷粒落下不鉆脖子。然后低頭拿掃帚掠谷,隨谷堆高低掃出曲線,谷粒不動,只把谷堆上的草,風沒吹凈的,輕輕掠凈。

天將黑,我們就能大斗分糧,把谷子背回家了,仔細收在倉窯囤子里,舉油燈來回看。囤子是柳條編起,再麥秸和泥,里邊厚厚裹糊一層。大囤小囤放玉米、黃豆、蕎麥、洋麥、糜子、軟糜子,才背回來的谷子,還有夏月天分給的麥子,留過年時蒸饃的。紙缸紙盆放些少的,綠豆、蔓豆,酒谷子、炒面糜子。還有麻子,榨的清油祖母綠。自入秋,倉窯里糧越來越多,可一人只一石,明年該咋辦?婆姨漢兩個把燈捻挑在最小,盤算咋吃才能不餓。

年成好的時候,都喜眉樂眼,谷場上總高聲大語,笑聲陣陣。這跌下年成了,公購糧重了,不夠吃了,場上就悄悄的,有嘆息聲,什么時候才能不再餓了呢?

唉,都是經(jīng)年累月的山間往事了。如今,對面山還在那兒,谷子地卻沒了,牛踩場也沒了,耕地的牛,一條都沒了。還有人,一起吆牛上對面山的人,一起光屁股翻麥地的人,一起炕上聽綠牡丹的人,我村中的朋友們,一個一個,也沒了。我離開了村子,朋友們離開了人世,但我沒離開跟大家在村里的往事,沒離開。我是在那兒長大的。

責任編輯 張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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