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放

那一方水土

流經了千萬里的水

淤積了千萬年的土

孕育了我古老的姓氏古老的家族

那大地隆起的屋脊土炕

蘊藏咸澀的汗息

閃耀麥秸的金黃

那太陽的精髓

鍛冶了祖祖輩輩青銅的臂膀

春天綠樹高舉黃金的鳥窩

向大地抒放花朵般的情思

秋風里 蘆葦搖曳霜染的銀發(fā)

向遠天發(fā)出豪邁的吟唱

茫茫曠野

大風起于青萍之末

匍匐著的是蒿草

高高挺立的是喝醉陽光的高粱

哦 那盈盈流淌的父母之河呵

我日日夜夜都能望見

您那凝聚在麥芒之上的晶瑩的淚光

古窯

大野里的烽火臺

燃燒過歲月的苦苦甜甜悲悲喜喜

燒出了蛇形路船形屋和雞飛狗跳的村莊

那沸騰的火早已熄滅了

赭紅的窯口還閃著霞彩

哦 這大地衍變的輝煌子宮

白天有蒼鷹在上面盤旋

夜晚 有火狐在里面駐足

北極星 是它吐出的一粒神丹

一個雪花飛舞的夜晚

村東的小子和村西的丫頭都不見了

黎明 有兩行腳印從窯口逃向遠方

母親的呼喚

我開始跨過家里的門檻

掙脫母親的視線

到外面去闖去撒歡

母親總是一次次跑出來

站在門口

站在房后的土堆上

站在村頭的老樹下

站在晌午的太陽里

——喊我回家

我就是跑到野洼里

鉆進河溝里

趴在豆棵下

藏進谷垛里

都能聽見——我那娘親的呼喚

家譜

我的第十世祖 叫大河

從山西洪洞大槐樹下遷來

開荒下種 一晃三百余載

長出一座兩百戶的村莊

祖祖輩輩土里刨食

放牛的大道踩成了河

人和牲畜喝二眼井的水

家家戶戶敬一個廟里的神

出過貞節(jié)烈女

出過土匪盜馬賊

還出過一位短命的縣官兒

算是老祖墳上冒了青煙

因為一塊巴掌大的地基

兄弟爺們兒間能打一輩子官司

至今，一位與我不出五服的兄弟

一見面就扭過臉去

各家比著勁種地

也比著蓋房說媳婦

誰家要是沒有兒子

就有人背地里叨咕

瞧 這樹倒無蔭的絕戶

一家受難

總有四鄰八舍周濟

是誰家發(fā)了橫財

那就得小心

半夜里麥垛起火

每逢元宵節(jié)鼓會

整個家族都動員起來

要與鄰村比個高強

壯漢們光著脊梁敲鼓舞鈸

男女老幼都來助威

“聽聽 咱村的鼓 才最響”

躬耕者

匍匐著 身如弩弓

粗壯的手扶著耠子

組成一個古銅色的象形文字——“力”！

袒露的秋野

豆葉 玉米葉飄蕩著

地平線上的太陽

一枚沒有生銹的盾牌

古老的耠子

在地層下默默掘進

鏟斷如網的根絡

一路發(fā)出哧嚓的脆響

那是犁頭

生命的歌吟

一條深深的犁溝

一排潮潤的土浪

這鮮亮的新壤

埋下一粒粒越冬的種子

赤著腳

每個莊稼人

都千萬遍丈量腳下的土地

長長的田壟

大地深沉的皺紋

只有聽到那莊嚴的呼喚

他們才高高地揚起頭

看那南飛的雁陣

在天野

排出壯闊的“人”！

村名

哦，生我養(yǎng)我的小村

你的名字像村場邊的豆粒

每個字都散發(fā)著泥土氣息

叫了幾十輩子了

還默默無聞

出去幾十里就無人知曉

只有土秀才用柳體正楷

寫在爺爺趕集的褡褳上

寫在各家盛糧的布袋上

寫在元宵佳節(jié)的花燈上

寫在少男少女訂親的紅帖上

哦，我的沾著泥土的村名呵

從我牙牙學語

就呼喊你呀

無論我走到哪里

只要輕聲念一聲你的名字

眼前就撲來一股醇厚的鄉(xiāng)風

你的純樸 就是我的純樸

你的貧窮 就是我的貧窮

你的愚昧 就是我的無知

你的倔強 就是我的剛正

每當你遭到奚落或嘲笑

我總是拍案而起

恨不得一腔熱血流進太陽

把你染亮把你鍍新

在我填寫的人生履歷上

你如同那閃亮的星座呵

是我心中的綠地

我的靈魂之根

那乳白色的炊煙是你

那長長的麥壟是你

那寫著“?！弊值挠氨谑悄?/p>

那帶著露水的雞啼是你

哦，我的沾著泥土的村名呵

平原上的白果樹

死了

還赤裸地站著

還高傲地站著

鐵的手臂

鐵的脊骨

是旋轉的天宇里

那歷史的唱針

歲月的雷火

焚掉的是孱弱

站著的是堅韌

挺立著

挺立著擁抱穹廬

根如珊瑚 鑄成大地之美

哭墳

我的祖母搖著紡車哼唱過

我的母親劈著高粱葉吟唱過

我的妻子織著葦席學唱過

這是當地一位多情的寡婦

留下的歌聲呵

小辛莊啊東大門兒呀

史家的閨女張家的人兒呀

她坐在荒草野地里

面對苦海似的天

一聲悲切的哀號 一代代

揪疼鄉(xiāng)村女人的心弦

你早死二年俺不來呀

你晚死二年俺開了懷呀

像土地一樣純誠的女人呵

仿佛生兒育女才算本份

誰也不能否認 ?她們是

支配人類命運的塵世之星

想了一更思二更呀

燈瞅我來我瞅燈呀

灼熱的哭聲

燙傷了天上云雀的翅膀

咸澀的淚水滴下來 滴下來

顫栗的馬蘭花開了一朵幽傷

走一步來思兩步呀

我思前想后還是找丈夫哇

放牛娃聽了甩個響鞭

串鄉(xiāng)的貨郎搖著鼓子走了

一只多情的女人的哭歌

深深地在渤海灘扎下了根

哦，老祖父

你還圪蹴在場院那塊碌碡上嗎

那摻著菁麻葉的蛤蟆煙點著了嗎

即使你長眠在九泉之下

黃泥路上，還回蕩著你的吆喝聲

你攥出指印的那根杉木鋤扛

至今還握在兒孫們的繭手之中

你闖關外，走西口的經歷呢

結成故事，掛在老槐樹的綠蔭里

你曾以農民的偉大

傾囊相助逃荒的災民

你也以農民的狹小

與族人爭奪一條兩寸寬的地埂

你把全部的血汗留給了土地

又把質樸的倔強留給了兒孫

呵！老祖父，你青銅的煙鍋一閃一閃

像一粒親近而遙遠的星辰

鷹翎扇

古瓶上

插著一把鷹翎扇

使我的土房茅舍

竟變得遼廓凝重起來

那是用一根根鷹的翎毛

串織而成的扇子

是張開的一只

雄鷹的翅膀

只要扇一扇

就蕩起大野之氣

頭上仿佛掠過聲聲

英武的呼嘯

那一根根

威壯的鷹翎

是鷹

在與狂風暴雨

不撓地搏擊中脫落的呵

帶著點的擦痕

染著雷的血腥

當老祖父

一根根

從荊莽野地里撿回

總虔敬地把它插上草帽之頂

挺胸走在曠野

頓時就有了猛士的威武

呵！一排倔強的鷹翎

即使組成一把扇子

也帶有雄禽的剛正

驅趕蚊蠅

發(fā)出殺殺之音

面對溽熱

扇起男子漢的血性

使那些

帶著胭脂氣的團扇

以及陰陽怪氣的鵝毛扇

顯得那么薄那么輕

古瓶上插著一把鷹翎扇

使我的土房茅舍

蕩起一股昂奮的雄風

大地之子

抖動的渤海是母親的藍頭巾

在那遙遠的東南風里

我如一枚草籽 飄落草野

我的根連著蘆草的根

我的第一聲土咸的號哭

也帶有蘆蕩草澤的氣韻

我和叔伯兄弟們盤根錯節(jié)

倔強的綠色家族

是旋轉的大地之軸

我彎腰收割小麥的黃金

我持锨揮撒一堆堆牛糞

大地的血液在身上涌奔

走出祖?zhèn)鞯耐练棵┥?/p>

走出那條神秘的地平

挺立著 我是世界的中心

跨過父親開挖的溝壑

越過祖父軋出的車轍

展開黑夜打起我遠行的包裹

田疇里的禾苗爭相拔節(jié)

高高的樹丫舉起破殼的鳥巢

大地上的腳印都是我尋求的問號

那荊條墩挖不斷的根須是我

那大榆樹扭結的疙瘩是我

那地埂上沉默的馬蓮是我

那使我終生崇拜的古銅的顏色

那使我揪心裂肺的無情的災禍

那給我歡樂與煎熬的深深的愛河

滿腳泥巴 我是大地之子呵

鋪開大地波瀾壯闊的稿紙

我用生命寫下粗野笨拙的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