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半丁
記不起是在哪兒看過,說家里來了客人,要吃老頭兒做的一頓飯。老頭兒很高興,留客人在家,自己提個菜籃,到附近的菜市場去買點青菜,很久不見回來??腿俗蛔?,便到菜市場去尋他。尋到時,見老頭兒窩在一家小酒館里,正吃酒呢。人問其故,答:“菜市場上沒有上好的材料,你要的菜,做不出來。”
那兩天我一直沉浸在這個故事里,出不來。感覺他和神仙一樣,酒在他那兒,真成了仙家飲品。我身邊不乏好酒者,但是和老頭子的這種仙氣相比,實在要打很大的折扣了。據(jù)說在他生命的后期,有個算命先生說,要是你戒了煙酒,還能活二十年。老頭兒回道:“我不抽煙不喝酒,活著干嗎呀?”
老頭兒先前是沒有多大名氣的,后來憑借《受戒》《大淖記事》等小說,在文壇博得一點聲名。今天這兒邀他參加筆會,明天那家請他講課,是很忙碌的。老頭兒似乎挺享受。一次在浙江寫字,寫到高興處,見幾個漂亮的服務(wù)員在一邊忙著,老頭子提著筆,模仿浙江口音:“孤蘭孤蘭(過來過來),捏么(你們)幾個小姑靈(娘)孤蘭(過來),我給捏么寫幅字……”姑娘們便丟下活兒,一擁而上。正在這當兒,葉文玲(浙江籍作家)走了過來,見老頭子得意的勁兒,佯裝生氣:“去去去,捏么這些小妖精跑過來搞什呢(干什么)!”
有時在酒后,老頭兒興奮勁兒還沒過去,走到酒店大堂,看到迎賓小姐在那兒站著,他趕過去,帶著幾分頑皮,將胸一挺,模仿了一下,說:“應(yīng)該這樣站著?!睂⑷诵Ψ?。偶爾開會帶著老伴兒,老頭兒就不敢這么放肆了。稍有出格,就會被老太太訓(xùn)斥。老頭兒有一次偷偷地說:“你們以后開會,可別帶著老婆?!獛е习槌霾?,比趕一頭牛還累?!?/p>
上面的故事,我寧愿相信都是真實的。老頭兒實在可愛,身上干凈得仿佛抖不下其他東西。還有一則,關(guān)于講課。說1989年,《工人日報》組織了一個作家班,給老頭兒安排的題目是《小小說的創(chuàng)作》,他對此沒有興趣,就講文學(xué)和繪畫的關(guān)系。有一天,他帶來了自己的一幅“條幅”:“是一枝花,朱砂花朵三兩朵,墨葉兩三片,一根墨線畫到底,右題一行長條款:秋色無私到草花?!庇袀€河北籍女學(xué)員嘴快,看到后說:“空了那么多,太浪費,畫一大束就好了?!崩项^兒哈哈大笑,沒有因此而掃興。一個男同學(xué)問:“能不能送給我?”老頭兒抬頭,說:“處對象了嗎?”“處了?!薄澳呛?,拿去吧,送給女朋友,這叫‘折得花枝待美人。”
老頭兒的形象,是不是已經(jīng)很豐滿,活靈活現(xiàn)到我們眼前了?還遠不止這些。我喜歡這個可愛的老頭兒,他像是生活在詩里一樣,高興了就笑,難過了則哭,一點不裝。世俗的框框架架,套不住他。老頭兒的好朋友朱德熙,因為肺癌去世。有一天夜晚,老頭兒在書房作畫,突然厲聲痛哭,把家人嚇了一跳,趕緊過去勸他。老頭兒滿臉是淚,說:“我這輩子就這一個朋友啊?!弊郎嫌幸环鶆倓偖嫼玫漠?,被眼淚打得濕透,已看不出畫的什么,只見畫的右上角題了四個字:“遙寄德熙”。
這又是關(guān)于老頭兒汪曾祺的一則故事,讀完心痛。老頭兒離開我們也整整二十年了。
(選自2017年第19期《牡丹》,本刊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