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胞胎這種有趣而意味深長的生命現(xiàn)象,在我們唐州土語里,都有特定的稱謂:雙胞胎兄弟,叫“雙棒”;雙胞胎姐妹,叫“雙果”;雙胞胎兄妹或姐弟,叫“龍鳳”。
并非如同我們所想當然的那樣,雙胞胎除了體貌的近似以外,其思維和行為也具備高度的一致性;事實上,即使是一對兒癡傻雙胞胎,倆人的日常習慣和做派,往往也各自為政,甚至南轅北轍。
我沒從汽貿(mào)小區(qū)搬走以前,幾乎天天能碰見他哥倆:大哈和二哈。
單從表象上看,哥倆相互間好像有點不大對付,別看一個模子里扣出來的,長得不分彼此,倒是各有各的蔫主意、小心思。吃飽了喝足了,哥倆照例就要出門閑逛悠。一出我們小區(qū)大門,就是南北延伸的建設南路,在丁字路口,哥倆分道揚鑣:大哈穿過丁字路口,沿著唐州東街人行便道朝西走,朝著文瀛湖公園的東門方向而去,一路上晃晃蕩蕩地走,看看路上行走的女人,看看街邊的新鮮熱鬧,最后蹩進公園里。一般是哪里人多就往哪里湊,那些花草繁盛的角落里、僻靜的假山亭廊里,有時他也會鉆進去溜一圈,運氣好的時候,會看到一兩眼男女摟摟抱抱的畫面,兀自嘻嘻哼叫一聲,或被對方男性斥罵幾句,才灰溜溜地趕緊躲開。
二哈一般是沿著建設南路一直朝北走,彎腰駝背、大步流星地走,邊走邊踅摸,一路上兩只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神直勾勾的。他喜歡看車,看車來車往,喜歡人聲嘈雜的地方,還喜歡撿拾地上的小紙盒子、小巧的玻璃瓶子和五顏六色的塑料筒子,撿到手里的東西,都塞進衣服的口袋里,兩個褲子口袋和兩個上衣口袋,這四個最主要的口袋塞滿后,好在他還有其他的口袋:一般的服裝制作,上衣的內(nèi)襯里還配有兩個口袋,褲子的臀部上也配有兩個口袋。二哈可真是個能撿東西的主兒啊,沒有他瞅不見的犄角旮旯,沒有他翻不到的陰暗角落。每天逛悠盡興凱旋而歸時,二哈的所有口袋里都塞得滿滿當當,周身鼓鼓囊囊的,像個突然之間就增肥了一大圈的二哈2號。由于身上充滿了贅物,致使他步履有些蹣跚,進入小區(qū)大門后,迎面會碰見許多進進出出的鄰居,當中難免有一兩個促狹鬼,閑極無聊中要開開他的玩笑,逗逗他的悶子。先故意攔住他,再裝出要搜身檢查的腔調(diào):“二哈,又撿回了啥寶貝?掏出來看看!”二哈嗤嗤傻笑,雙手護緊自己身上的各個口袋,一貓腰,一躲閃,從那閑人鄰居的手臂下“噌”地一跳,竄了過去,隨即得意地發(fā)出幾聲喊叫——“噢,噢,噢!”以示逃脫成功;有時還會扭過臉來罵人:“管逑我的了?咸吃蘿卜淡操心!”二哈和他哥哥大哈一樣,平時說話不利索,罵起人來卻不含糊。鄰居哈哈一笑,誰會和他計較?他們哥倆都是傻子嘛!誰會和傻子一般見識?大家圖個開心而已。
另外,鄰居們都清楚:沿著我們小區(qū)門前的那條建設南路一直往北走,走到盡頭處,便是火車站。二哈特別喜歡火車站,火車站人頭攢動,熙熙攘攘,那真是二哈最喜歡看見的景象。當時二哈去火車站游蕩最頻繁的那幾年,候車大廳還是開放式的,不需要一定嚴格地憑票和身份證驗證通關,雖說也有安檢設備以及手持金屬探測儀的安檢員把關設卡,但人家重點是嚴查易燃易爆和危險品進站乘車,對于這個傻呵呵笑著迎面走過來的二哈,一般也都無可奈何,出于憐憫之心,草草地詢查一番,也就放他進去了。好家伙,這下好了,二哈如魚得水,如虎歸山,如蛟龍入大海,如蒼鷹擊長空,玩得愜意極了。這兒找個空著的候車椅坐坐,那兒找個沒人的長條凳躺躺。旅客剩下的半瓶飲料丟棄不要了,他蹭過去拿起來喝了;旅客吃不了的半塊面包要扔掉,他攔住要下喜滋滋地吃掉。有時還主動幫著站務人員搞衛(wèi)生,掃地墩地,干得相當賣力。事后人家也獎賞他一下,給他買瓶“脈動”飲料,或者送他一個雞蛋煎餅。運氣特別好的時候,他竟然溜進了站臺上!那一刻,好家伙,視野一下子開闊起來:川流不息的乘客人群,整裝待發(fā)的一列列客車長龍,表皮上閃爍著銀色光暈的一條條鐵軌,交錯或平行,但一律在站臺盡頭蜿蜒伸展,伸展到綿長的遠方。至于那一片陽光迷離下的遠方,到底是個什么模樣,還能有啥新奇的景象,二哈可就說不清了,讓他敞開腦洞去想象,只能越想越迷糊,咧開嘴巴抽動幾下,兀自佇立在光潔的一塊地磚上,呵呵地那么干笑一陣。
除此之外,若是稍微仔細一點瞧瞧他哥倆,差別也是比較明顯的:從個頭上看,二哈比大哈多多少少高出那么一些;從眼神上看,大哈比二哈多多少少機密(機密:我們唐州土語,指腦子靈光的意思)那么一些。哥倆的實際年齡并不大,應該不到四十歲出頭,但這有什么意義呢?傻子給人的印象一般是呆蠢,丑陋,還有骯臟,這哥倆也不例外。愛往人堆兒里湊,在人前瞪著空洞的雙眼,咧著大嘴吐氣吸氣,嘴角還經(jīng)常掛著哈喇子,亮晶晶的,一吸溜一吸溜的,像一截兒黏稠的松緊帶。別人說個笑話,大家一陣哄笑,他倆得慢三拍,等別人早就笑過之后才突然爆發(fā)出笑聲,能嚇別人一大跳?;蛘弑娙硕紱]笑,正嚴肅地交談著什么事情呢,他倆怪聲怪氣地發(fā)出幾聲莫名大笑,驚得別人渾身直打激靈。哥倆面相蒼老,胡子拉碴的,一對兒灰頭土臉的倒霉相,像有兩張經(jīng)年的舊報紙糊在他們的臉龐上,讓人無法讀清他倆到底都經(jīng)受了什么磨難。
盡管如此,從整體外貌上來說,兩個人倒是都收拾得還算齊整,還算干凈,靠近人群時,旁人從他們身上也嗅不到什么不潔的氣味,衣著雖說半新不舊,但一看就是經(jīng)常漿洗過的;當然,難免有油漬或令人疑竇不解的污跡斑痕抹蹭到袖口或前襟上,但也僅僅停留個三兩天,頂多一個星期,很快就會被清洗掉了。所以說,哥倆周身的衣衫大體上稱得上潔凈,走動在小區(qū)里,晃動于鄰居們跟前時,不能說體面,可也基本說得過去,非要用骯臟、邋遢這些詞兒來形容大哈和二哈,未免有點刻薄了。
打理傻哥倆日常生活的人,是他們的胞姐胡小紅。
我在六六家的麻將館時常能遇見她。
六六夫婦倆租了我們小區(qū)一號樓三單元的底層西戶,開始以為是要開社區(qū)小酒館,開張了才知道是個麻將館。我和龍龍是酒友,龍龍是牌桌老手,一坐一下午,贏了錢就會約我吃小區(qū)門口清真小館子的套皮煮餅,喝點小酒;輸了就不吭氣了,在麻將館胡亂吃點,晚上繼續(xù)開戰(zhàn),爭取扳回老本。一來二去,我和六六家兩口子也就慣熟了,和麻將館的一些??鸵捕蓟焓炝?。這些??椭?,就有胡小紅。
細說起來,我第一次上桌“開攤”,還是她攛掇招引的呢!他們玩“立四”,只許碰牌不許吃牌,“聽口”了還要扣牌,而我只有“推倒和”的初級水平。胡小紅熱情地招呼我:“小把戲,打發(fā)個時間,沒那么復雜。”拉我坐下后,她還跟桌上另外兩個牌友說:“人家是小嫩雞,第一圈啊,他輸?shù)亩妓阄业?,能和是個人家人手氣壯?!?/p>
胡小紅離過婚,帶著個半大不小的閨女一起生活。她身邊來來往往的男人不少,面目清晰明確的卻不多。胡小紅在追尋著什么?誰在真心地追尋著胡小紅?答案都影影綽綽。不過有一點是確切無疑的:作為一個長姐,在善待兩個傻兄弟這件事上,她做得問心無愧。
她給他倆收拾那個家。一個建筑面積88.45平方米的單元房,每隔三五天就要從二哈床鋪底下搜羅出一大袋子廢棄物,它們集合在一起蔚為壯觀,并且內(nèi)容龐雜,色彩繽紛,以紙盒子、紙片子、玻璃瓶子、塑料筒子為主。她一邊收拾一邊警告二哈:“再往回撿這些臟東西,就燒了你的床!”二哈無動于衷,那些東西仿佛與自己毫無關系。他只負責往家撿,他姐負責往外扔,多年以來,這都成了慣例了。姐姐的警告豐富多彩,花樣迭出:“再撿,就剁了你的爪子?!薄霸贀?,就頭朝下把你吊起來?!薄霸贀欤屯阕炖锶苯??!?,當然,這些威脅不但沒有一條實施過,而且二哈也實在辨不清它們到底能有什么不同。
她給他倆洗床單被罩,洗窗簾,洗衣服,從里到外地洗,褲衩背心鞋子襪子都洗,一般是一個星期大洗一次。為此,她買了一臺大功率的全自動化滾筒式洗衣機。由于這種先進的科技產(chǎn)品的及時運用,在一定程度上無疑減輕了她的一部分負擔,也消解掉幾分勞苦。每次清洗衣物之前,她首先是命令他倆脫光全部衣服,把臟衣物丟在地板上,再把他倆驅(qū)趕進衛(wèi)生間,舉著蓮蓬頭輪番沖洗他們的身體和腦袋。她教會了他倆使用洗發(fā)水和肥皂,教會了他倆互相搓背,還教會了他倆刷牙和剪指甲?!吧挡慌?,把別人臭暈了才最可怕。”每次強制他倆搞個人衛(wèi)生時,她都會反復念叨這句話,她希望她的這句話能在他倆心中落地生根,從而在這方面養(yǎng)成自覺的良好習慣和能力。無奈的是,一直以來,沒有強制,就沒有清潔,傻子可能與講究個人衛(wèi)生天然絕緣。
她給他倆做飯。一天三頓地做飯,要么就是在自己家里做好了,給他倆送過去。蒸包子蒸饅頭,總要多蒸一鍋,即使是在外面的飯店和朋友聚餐,結(jié)賬前也不忘打包兩份飯食,帶回來給他倆吃。因此,單從面相上看,大哈二哈基本上都是肥頭大耳的,不曾出現(xiàn)過營養(yǎng)不良的現(xiàn)象。至于二哈在火車站經(jīng)常撿食旅客丟棄的旺旺仙貝啦、金鑼火腿腸啦、吐司面包啦、蒜蓉干吃面啦等行為,與他本人在家里吃不飽飯毫不相干,純屬個人兒童式的愛吃零食習慣,或出于本能的嘗試新鮮口味的獵奇心理。
“還能要我怎樣?”在六六家麻將館的牌桌上,一旦有人說到大哈二哈,胡小紅就會雙手一攤,兩肩一聳,自信滿滿而又萬般無奈地朗聲說道,“就算親娘老子再世來伺候這兩個活寶,我想,也不過如此吧!”
這話一點沒錯,一點也不夸張。對這兩個傻子“雙棒”,他們的胞姐所付出的愛心和貢獻,小區(qū)里的左鄰右舍,大家看在眼里,印在心上。有人概括了一句話:“仁至義盡啦!漫不說是爹娘老子,就是老婆孩子,能做到胡小紅的一半也就不錯了?!?/p>
龍龍有次和胡小紅半開玩笑地說:“你也不琢磨琢磨:給你那兩個兄弟各自說上一門親,娶上兩個弟媳婦?”
胡小紅仰天大笑:“娶媳婦?還兩個?現(xiàn)在社會上有多少眉清目秀、腦子好使的男人還在那兒打著光棍呢!除非娶回兩個傻婆娘?!獘屟?,你饒了我吧,我現(xiàn)在拾掇他們兩個已經(jīng)快嗆趴下了,回頭再讓我同時招呼四個不累死?龍龍,你存的什么心思?”
牌桌上的人一陣哄笑。但龍龍好像倒認了真了。他說:“你不要笑,我說這話是為你好。你想想,你今年都多大年紀了?你還能侍弄雙棒他們幾年?你個人就沒個災沒個痛沒個病的時候?誰能萬壽無疆?萬一碰上個拉不開槍栓的時候,你讓雙棒他們指望誰去?指望倩倩去?倩倩能像你一樣去招呼她這兩個雙棒舅舅?做夢了那不是?”
龍龍所提到的那個倩倩,是胡小紅的閨女。那年正在念高三,就要高考了,也是個人問題一大堆:功課成績差不說,校園早戀卻搞得很火爆,也很生動活潑。為此,班主任老師已經(jīng)請胡小紅去學校談過幾次話了。家長胡小紅一籌莫展;慢不說指望閨女別的了,眼前閨女能把自己的事情抖落清楚,她就阿彌陀佛了。
當下,胡小紅就不吭氣了。四個人又摸了一圈牌,輪到胡小紅時,她打出一張“幺雞”,脆生生地甩到桌上,鼻孔里哼了一聲,說:“才打掉個三條,跟手就來張幺雞,這把兒要想和,做夢了那不是!”
怎么說呢,胡小紅這個女人挺不容易,也挺有能力。她和一個朋友合股經(jīng)營著一家公司,名字叫“常嘉電氣”,銷售發(fā)電機組以及制動氣泵??粗请p綿滑的善于摸牌的纖纖玉手,以及玲瓏剔透的身子骨,一般人怎么也不會把她和突突震顫的發(fā)電機,還有鏗鏘作響的柴油氣泵聯(lián)系到一起去。但事實是,人家胡小紅除了婚姻愛情沒能經(jīng)營得很好之外,生意和公司都鼓搗得很不錯。起步時期艱難些,這是常情常理,打拼了這么十來年下來,上游和下游的渠道都通暢了,客戶和業(yè)務也很穩(wěn)固,公司規(guī)模算是確立了,現(xiàn)在還特別聘請了一名資深專業(yè)經(jīng)理人,負責日常經(jīng)營以及營銷拓展。單從這個意義上說,人家胡小紅也是位社會上的成功女士。
另外,關于胡小紅,還有一件比較要緊的事兒需要說明一下:我們住的這個小區(qū)叫“汽貿(mào)小區(qū)”,地皮的前身是唐州汽車配件貿(mào)易總公司的一片倉儲用地,汽貿(mào)公司改制后,這塊地皮就轉(zhuǎn)手給了一個承包商,開發(fā)成了現(xiàn)在的居民小區(qū)。依照某種政策,原先那些汽貿(mào)公司的下崗員工,購房時享有優(yōu)先權,包括工齡折算和內(nèi)部集資形式的優(yōu)惠價格。胡小紅的父親也是“汽貿(mào)”的老員工,退休前還是個部門主任呢,集資買房時,那套現(xiàn)在大哈二哈雙棒住的88.45平方米的單元房,折算的就是胡小紅父親的工齡,而打款的人卻是胡小紅本人。胡小紅總共掏了11萬8千元的房款,簡單裝修又花了三四萬,原本是要孝敬老父親的,可老頭子命里沒這個福分,還沒等到搬進新房呢,便一場急病草草去世了。也許正應了那句老話:傻人有傻福呀?,F(xiàn)在住在里面享受的是大哈二哈!所以說,胞姐胡小紅的這份行事做派,大氣得不亞于一個真爺們兒。
事實上,日子原本就是這么過著呢。
是二哈,后來斜刺里橫空出世,硬是招惹出一件事情來,弄得胡小紅一時之間焦頭爛額,大跌了顏面,甚至還有些失態(tài)之舉。不過事情過后,我們都能原諒她,因為我們理解她;她當時的所言所行,也都是人之常情。
首先是二哈從火車站撿回來的那些東西,成分和種類越來越復雜,可謂花樣翻新,琳瑯滿目,而且品質(zhì)上也發(fā)生了某種質(zhì)的飛躍,由以前廢棄的紙盒子、塑料筒、玻璃瓶等為主,逐漸演變?yōu)檩^有價值的各種小物件:手機耳機、充電寶、指甲刀、彩粉盒、濕巾、口紅唇膏、眼影眉筆、能折疊的小鏡子、帶過濾裝置的高科技防霾口罩、能伸縮的金屬筷子、清涼油、裝在一種葫蘆型小瓷瓶里的速效救心丸……甚至,他還曾撿回來一個非常精致的小鋁盒,上面印著“毓婷”兩個花體字,經(jīng)一兩個閑極無聊的鄰居鑒定,那竟是一款口服避孕藥。
一天,二哈撿回來一副會變色的墨鏡,鏡片竟然是天然水晶石的,能隨著室外光線的強弱變化,水晶鏡面的色差也相應地自動改變。看見過這個東西并且識貨的鄰居都大吃一驚,因為它價值不菲,二哈收獲了這些評估和議論,更加得意了,像個寶貝一樣天天揣在懷里。但在某一天,還是一不留神,被大哈偷去了。那幾天里,二哈失魂落魄的,像被人挖了心肝一樣,行為也近乎癲狂,家里翻箱倒柜地搜尋,就差把房子點著了。他茶飯不思,夜不成寐,后來開始嚎叫,咒罵,甚至以頭撞墻。胡小紅一開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故意不搭理這個茬兒,她想借著這件事,借著大哈的搗鬼,順帶治一治二哈的脾氣和壞毛病。這下倒好,狀況出現(xiàn)了有點失控的味道,自己再不出面恐怕就會收不住了。
“胡建國,你到底要把那個東西藏到什么時候?”那天,胡小紅一推開雙棒的家門,開門見山地就直奔主題,“你說,有你這么當哥哥的嗎?你非要把胡建軍心急火燎地氣死過去嗎?”
胡建國胡建軍分別是大哈二哈戶口本上的本名。不過,我們小區(qū)里的鄰居們,對此卻幾乎聞所未聞。
大哈遭了胞姐的訓斥,站在一旁吭吭哧哧地傻笑了一會兒,慢慢騰騰地解開褲腰帶,從褲襠溝子里取出一個物件,端在手掌上遞給二哈。
那個物件不是別的,正是二哈幾天里要死要活、苦苦搜尋的那副水晶石變色墨鏡。
見到失而復得的寶貝,二哈嗷的一聲吼叫,反撲上去,立刻就和大哈廝打在了一起。當時,把雙棒哥倆能夠撕扯開,可真是費了胡小紅好大的氣力。
胡小紅在牌桌上后來和我們嘮叨過這件事兒。
她的那個意思是,大哈二哈個性上大相徑庭:大哈不吭不哈,少言寡語,但鬼心思稍多一些,比較陰;相比之下,二哈更傻一些,更直接一些,更執(zhí)拗一些,更一根筋一些,同時也更快樂一些,陽光一些。她說:“雖然是雙棒傻兄弟,要是讓我挑,我更傾向于二哈。”
“這是怎么造成的呢?真奇怪!”我問她。
“唉,別提了,提起來都是淚?!彼L嘆了一口氣,“這都是命!”
嘴上說不提不提,可實際上,她還是如數(shù)家珍般把一段家庭往事盡情地傾倒了出來。
原來,她母親生產(chǎn)這對兒雙棒兄弟的時候,遇到大難產(chǎn),兼之自身的確也上了些年紀,兩個嬰兒在整個生產(chǎn)過程中顱腦都經(jīng)受了不同程度的擠壓,造成缺氧,兩顆稚嫩的大腦還曾一度出現(xiàn)過短暫的窒息現(xiàn)象。大哈鉆出來得早些,情況相對也就輕點;二哈出來得更遲緩,受災的情況當然也就更加深重了一些。
這回二哈再也不敢大意了!傻子也是有記性的,而且一旦認真起來,比正常人都精細嚴格,一絲不茍,散發(fā)著病態(tài)的那種狂熱氣息。
從胞姐為他討回墨鏡的那一刻起,它就每時每刻都戴在二哈的臉上,即使是夜晚睡覺的時候也不曾摘下來過。那個物件就像是已經(jīng)長在了二哈的臉蛋上了,是從娘胎里一起帶來的他的身體的一個組成部分似的。為了保護墨鏡,不壓壞墨鏡,每個夜晚他都以頑強的毅力保持著仰面平臥的睡姿,幾乎很少翻身,或者說根本就不翻動身體。整晚整晚的,像個木乃伊一般,直挺挺地就那么躺著,一動不動。而且還時刻保持著令人吃驚的一種警醒,動不動就會大呼小叫地從床鋪上坐立起來;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可能攪擾了他的半夢半醒。胞兄大哈就睡在他附近的另一張床鋪上。胞弟的這種決心和表現(xiàn),讓他心服口服,同時也徹底震懾住了他。二哈制造出的那些個種種驚嚇,經(jīng)常無端地襲擾著他,也把他所有的非分之想和俗不可耐的鬼點子,全都驅(qū)趕到了九霄云外。
那副墨鏡,成了大哈二哈相互區(qū)別的最新的最為顯著的標志了?!按髂R的二哈”或者“墨鏡二哈”,這個稱呼幾乎成了固定詞語,或者說,幾乎成了二哈另外的一個新名字了。這讓人們哭笑不得。他的胞姐胡小紅更是無可奈何;若是有人和她談笑此事,她只能搖頭苦笑,一臉無言以對的尷尬表情。
一個時期,二哈不再去火車站晃悠了。就在小區(qū)里四處走,仰著頭腆著肚子四處走。碰見一個人就主動停在人家面前,脖子伸得直直的,頭仰得高高的,下巴頦子正對著人家,嘴巴里哼哼唧唧地發(fā)出模棱兩可的一種聲響,示意人家看他臉上戴著的那副墨鏡。
“好啊,二哈真威武!”有人如果恰好趕上心情不錯,就會沖他說上這么一句。
“變色的!石頭做的!”二哈趕緊費勁巴力地回應?;沃活w傻腦袋,嘴角歡喜得淌出一股唾液。
“借給我戴戴吧?舍得不舍得?”
“不借!”二哈扭身就跑,邊跑還邊喊,“可貴了!給我弄壞了呀!”
二哈走累了,就會坐到小區(qū)門房前的一把軟椅上。這個位置視野開闊,人們從小區(qū)大門進進出出,都要打這里經(jīng)過。二哈戴著他的那副墨鏡,脖子伸得直直的,頭仰得高高的,下巴頦子圍著每一個打他身邊走過的人繞來繞去。最初,搭理他的人還不算少,漸漸地,人們就見怪不怪了。別說上去搭理他了,就是拿正眼瞅他一下的人也沒幾個了。
二哈很失落。他不懂失落是怎么回事,僅是感覺到自己的心臟正在一陣陣緊縮,同時伴隨著涼冰冰的抖動。這種感覺可不好受。他知道自己有點難過了。碰到難過的時候,他就會讓自己站起來,走起來,逃開那個讓他難過的地方,重新尋找一個不一樣的地方,把那個叫“難過”的壞東西,扔到自己背后遠遠的,再也不去回頭看它一眼。
走到小區(qū)大門外的那個丁字路口上,二哈就停住了。
二哈注意到一個人。那個人也和他一樣,臉上戴著一副大墨鏡,但相通之處僅此而已。人家除了臉上的墨鏡,頭上還戴著大蓋帽,腰間扎著白警帶,背上披著熒光馬甲,手上套著白手套,腳下蹬著黑皮靴,另外嘴里銜著一個小棒棒狀的口哨,嘟嘟地吹著,雙手雙臂上下左右不停地比劃著。馬路上的車輛和行人,在這個人面前都乖乖的,他讓走才走,他讓停就停。
二哈知道那個人是個交警。二哈認為那個交警也可以替換成自己。那個交警戴的墨鏡并不比自己的好,他能指揮汽車和行人,自己更能去指揮了,因為自己戴著比那個交警更好的一副墨鏡。二哈站在馬路邊,就那么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那個交警,足足看了有一個小時,完全進入癡迷和想象狀態(tài),嘴角的哈喇子幾次流淌下來,他都忘記抬手去擦一擦,或者把它們吸溜回去。
一個多小時后,那個交警走了。交通高峰段他過來鎮(zhèn)守一會兒,過了高峰段,人家就收隊撤崗了。
這下好了,人家前腳離開,二哈后腳替崗。他也立在那個交警剛才駐守的位置上,揮動起手臂,重新指揮起交通來。沒有哨子,他就用嘴巴喊叫;沒人搭理他,他就沖過去朝人家司機罵罵咧咧。他讓人家左拐,人家偏偏右拐;他讓人家停住,人家偏偏加速直行。有那么幾次,奔馳而過的車輛為了躲避他,不是急剎車停住,就是急轉(zhuǎn)彎繞行。那些受了驚嚇的司機紛紛打開車窗探出腦袋來,劈頭蓋臉地對著他一陣破口大罵:
“大傻子!賤貨!潑死去呀你?”
還有一個司機甚至徑直朝他身上啐出一口濃痰。
二哈無怨無悔,而且不屈不撓,繼續(xù)堅守在崗位上,繼續(xù)頑強地指揮著他的交通運輸。終于,出了事了!一輛帕薩特轎車因為要緊急避閃開他,不得已臨機處置,向右急速打彎兒,斜著滑入右側(cè)相鄰車道,與該車道后面一輛根本就來不及減速剎車的奧迪Q5側(cè)面相撞。
胡小紅賠了一大筆錢。
當時,胡小紅急匆匆驚慌慌地趕到現(xiàn)場后,第一個舉動就是給了二哈一個大嘴巴子。二哈臉上的那副高級墨鏡墜落于地。胡小紅的第二個舉動就是高抬起一只腳,將那副該死的墨鏡跺成了齏粉。
我們小區(qū)里的鄰居們誰都相信,胡小紅那么兇狠地教訓二哈,不是因為心疼錢,而是因為受了相當?shù)捏@嚇,是女人的一種應激反應,是怕二哈被人家的汽車一轱轆給頂死或當場就讓幾個憤怒的司機給踹死。
事故現(xiàn)場上的二哈的確是給嚇得懵住了。熱辣辣的哈喇子流淌得滿臉都是,那兩條大粗腿篩糠一般顫抖,一句正經(jīng)話都說不出來,喉嚨管里嗚嗚嗚地發(fā)出一種低沉的吼聲,時斷時續(xù)的,不知是在哭訴還是在辯解。
把他領回家去后,臥倒床上便睡。這一睡就是整整的兩天兩夜。兩天兩夜,不吃不喝,不拉不尿,任誰呼喊都叫喚不醒。
兩天兩夜之后,他爬起來了。前面剛剛闖下的那場大禍他忘得一干二凈,唯獨記得他的那副寶貝墨鏡。又開始四處找,翻箱倒柜地搜尋,嘴里嗷嗷地嚎叫,渾身的焦躁不安,與上次的情形如出一轍。大哈在一旁看他笑話,嘿嘿地怪笑,一臉幸災樂禍的幸福表情。這次墨鏡事件與他真的無干,人家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嘛。胡小紅忍無可忍。實在看不下去了,先是痛斥大哈一頓:
“混蛋!渾身上下,哪里有一點當兄長的味道?他一口氣噎死過去了,對你又有什么好處?”
緊接著又訓斥二哈:
“二哈,我的傻兄弟,長點腦子好不好?大姐我求求你啦!前兩天你闖下的那場大禍,你知道大姐給人家賠了多少錢?你這么不知好歹,是不是成心要把大姐氣死過去?你拿你的豬腦子好好想一想:我要是一閉眼睛死掉了,你們哥倆今后該怎么活?”
二哈好像真的聽懂了,走心了。二哈不鬧騰了。二哈安靜了下來。
又在床鋪上傻睡了一兩天,二哈爬起來出門去了。
胡小紅問大哈:“二哈又往哪里去了?”
“誰逑知道?!?/p>
“你配不配當個兄長?”
“管逑他的了!他個傻貨?!?/p>
胡小紅要揍他。周圍想找一根棍子,一時間不趁手,找不到。大哈便跑掉了。跨出門之前回頭喊道:“他還能去哪兒?火車站,老地方唄?!?/p>
一點沒錯,二哈真的是又去了火車站了。天天吃飽了喝足了就往火車站跑,準時準點的,就像自己就在那里上班一樣。鄰居們有人會打趣他:
“二哈,又上班去呀?”
“嗯!”
“二哈,又撿墨鏡去呀?”
“滾!”
他想吐人家一口口水,又怕人家當下就會踹他一腳。所以,走出老遠后,才扭過頭,把那口早就醞釀在嘴里的口水狠狠地吐在人家背后。
“呸!”心里再罵一聲,“賤貨!”
有細心的人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鮮的問題:自打闖禍事件后,二哈重出江湖,再次混跡于火車站,但每天回來的時候,身上的各個口袋里不再裝滿雜物了;換句話說,二哈改邪歸正,不再撿拾別人的廢棄物品了。出門前,衣服口袋空空的;回家后,依舊癟癟的。周身鼓鼓囊囊、以至于步履蹣跚的那個荒唐時代,好像真的一去不復返了。小區(qū)里有些人于是就生發(fā)出一點感慨,發(fā)表了幾條相關議論:
“哎呀呀,難得難得!吃一塹長一智,誰說人家雙棒傻?”
“黃河還有水清的時候呢,人家雙棒就不能機密一回?”
“結(jié)論莫要下得太早。說不準到了明天,二哈又給撿一個不知啥樣的稀世珍寶回來;屆時看得你目瞪口呆,驚得你嘴巴子張得老大,合都合不回去!”
盡管如此,任是誰也沒能預料到,大家所說的這個“明天”,竟然說來就來!
那是一個初夏的黃昏之際。幾道壯觀的夕霞呈現(xiàn)一種罕見的拱門狀,籠罩在我們這座城市的西山之巔,耀眼的黛青色的云霞反光,如萬箭攢射,輝映出一座座高樓大廈的陰暗倒影。我們小區(qū)外不遠處那座高架立體交叉大橋,像頭復活的巨型恐龍一般,在穿梭奔流的車龍里一明一暗地顫動。空氣中有種咔嗒咔嗒的奇特混響聲,讓人懷疑:是不是所有忙亂不歇的馬路和街道都已同時懷孕,此刻正要來一場集體式的陣痛和分娩?
這回,二哈滿載而歸,大獲豐收:他撿回來一個嬰兒。
嬰兒蜷縮在一個印有“老壇酸菜牛肉面”圖案和文字的硬紙盒里。盒底鋪著一層薄薄的藍格小褥子,身體上蓋著幾張報紙。沒有留言紙片,沒有生辰八字的交代,沒有任何可資求索的信息或信物。那個嬰兒一直睡著,裹著一身寒酸的白色棉質(zhì)襁褓,中間系著一根紅布條,兩只小腳丫上甚至沒有套著小襪子。臉皮色澤蠟黃,額頭有片淤青,眼角周圍有淺淺的皺紋,上嘴唇人中部位有塊紅斑。僅此而已。
胡小紅被六六家媳婦從背后拉了一把。她告訴胡小紅:“快把牌撂下吧!二哈給你撿回來一個孩子。左鄰右舍現(xiàn)在都在小區(qū)門房那兒看熱鬧呢。”
胡小紅走過去時,看見大哈二哈都在人堆兒中央站著。二哈懷里抱著那個硬紙盒子,大哈緊緊貼住二哈的身后立著,兩手還摟抱著胞弟的肩膀,一副雙頭四臂的羅剎形象。人堆兒里七嘴八舌,不時有哄笑聲傳過來。
胡小紅忽然感到一陣眩暈,胃里也傳導出一陣惡心。望著那兩個正興高采烈、眉飛色舞的雙棒胞弟,她腦海里竟意外地涌生出一個有趣而新穎的比喻:
“這哪里是雙棒啊?分明是架在我兩肋的雙槍呀!一左一右,你們哥倆開槍好了,一人一槍,崩了我得了!”
胡小紅走進那個人堆兒里之前,掏出手機,給派出所報了案。她要求他們趕緊派一個民警過來一下:“我們這里發(fā)現(xiàn)一個棄嬰,你們看看該怎么處理呢?”
打完那通電話,她已走到人堆兒跟前。眾人一看到她,迅速給她讓出一條縫隙。
“大姐來了,大姐來了!”
“小紅,你家又添丁加口了。”
“小紅,你升級了!雙棒添了個閨女,你升級當了大姑了!”
胡小紅誰也沒有搭理。她現(xiàn)在懶得說一句話。她徑直走到大哈二哈跟前,一把拽過那個硬紙盒子,草草地檢查了一遍那個嬰兒。她分開嬰兒的小腿兒往深處看了那么一眼:如他們所言,果然是個女嬰!瘦骨嶙峋的,飄散著一團臊乎乎的味道;她臥在盒子里,小身軀一顫一顫的,兩只小拳頭攥得緊緊的,簡直與一只小貓沒有多少區(qū)別?!粚?!胡小紅立刻警告自己:這可不是什么小貓小狗,這是一個活人哪!這是一條命??!
“在哪里撿的?”她問二哈。
“火車站?!?/p>
“廢話!我知道是火車站。我是在問你:在火車站的哪個地方撿的?”
“廁所?!?/p>
“哪個廁所?”
“女廁所。”
人堆兒里爆發(fā)起一片嶄新的哄笑聲。
“你聽好了,二哈,”胡小紅指著那個硬紙盒子,一字一頓地對他說道,“現(xiàn)在,你給我返回火車站去,把這個盒子放回原處;你原先是從哪個地方撿起來的,你回頭還把它給我重新放到那個地方去。你聽懂了我的意思了嗎?”
“不!”二哈當然聽懂了胞姐的意思。此刻,二哈雙手把紙盒子抱得緊緊的,弓起腰,上半身幾乎覆蓋在紙盒子上面。
“不!我們要養(yǎng)大她?!贝蠊蝗粵_到二哈前面,橫攔在胞姐和胞弟之間,“她是我們撿回來的閨女!我倆的閨女!”
當下,有一股冰涼之氣,從腳心徑直竄向胡小紅的腦仁頂部。她身子晃了一晃,差點背過氣去。
龍龍一直也在旁邊站著,就站在胡小紅身旁。他理解胡小紅,也心疼胡小紅。這時有點看不下去了,站了出來,用指頭厾點著大哈二哈,替胡小紅說開了話:“你倆要養(yǎng)大她?養(yǎng)大了她給你倆做閨女?做夢了那不是!你倆想得倒美,簡直直接地美死了算逑啦!你倆想要養(yǎng)活她,先想想是誰一直在養(yǎng)活著你倆呢?不是你倆的姐姐招呼著你倆,你倆還能活蹦亂跳到今天?實話告訴你倆:要是你倆個沒有這個姐姐,你倆不是餓死,也早就讓自己的大便給壓死了,讓自己的尿水給淹死了?!?/p>
正在這么僵持著呢,派出所的民警開著一輛警車來了。車門一開,下來兩個民警。兩個民警一前一后相跟著朝人堆兒這兒走過來,走在前面的那個民警邊走著邊朝人堆兒這里喊著話:“怎么回事???是誰報的警?撿的那個小孩呢?是誰給撿回來的?”
當時,就在這一刻,誰也沒能料想到的一個情況,就那么地猝然發(fā)生了。
二哈猛地一把推開了眾人,抱著那個紙盒子拔腿就跑。有人反應過來已經(jīng)遲了,二哈早已沖出人群,跑出去十幾米開外了。
“二哈,你給我回來!”胡小紅朝他背影那個方向嘶喊了一聲。
“大傻子!賤貨!”二哈站立了有那么一兩秒鐘,還扭回頭罵道:“呸!”
胡小紅上前一把抓住了大哈。她說:“要造反?。磕銈z!”
她羞憤交加,眼角瞬時沁出來幾朵碩大的淚花。那時,她的那張臉頰望上去,迷迷惘惘的,一片亮晶晶的水色煙霞。
面對胞姐,大哈也愣怔了有那么一兩秒鐘。但他仍舊一把就推開了她,毫不猶豫地也沖了出去。追著胞弟二哈的奔逃路線,他一往無前,義無反顧。
那個大哈,在推開胞姐胡小紅的時候,其用力之大,用力之猛,致使胡小紅連連卻步;大伙眼看著她的上半身正朝著后面一折一折的,打了個相當驚險的大趔趄。幸虧有龍龍,他及時地伸出了手,一把就攙扶住了她;要不然,她肯定會仰面朝天,當下就摔出個四腳八叉的難堪模樣來。
作者介紹:劉寧,男,中國作協(xié)會員,山西文學院第三屆、第四屆簽約作家,第四屆優(yōu)秀簽約作家。出版小說集《光線筆直地照射》、散文集《上黨之水天脊來》?,F(xiàn)居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