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記者 許秀蓮
花田寫扇是川劇經(jīng)典折子戲,講書生邊濟上京趕考落第,流落他鄉(xiāng),靠賣字畫度日
“面孔說變就變,不過瞬息之間,名揚四海,贊嘆川劇變臉,絕妙精彩?!蓖粫r間,相隔3.8公里,兩個在劇團舞臺上,一個在飯桌旁,伍玉、劉明成和李龍這家人都在做著同一個表演——川劇變臉。
這一家人是“變”來的,伍玉、劉明成、李龍三個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因為川劇而走到了一起,成為夫妻、父(母)子。川劇滲透進他們生活的方方面面,他們也帶著對川劇的熱愛傳承著這個藝術(shù)瑰寶。
李龍每天的工作大都是從下午開始的,吃了晚飯拉上行李箱前往春熙路的一家火鍋店。表演不需要化妝,店內(nèi)的收銀臺旁有一個堆放酒水的小房間,將簾布拉上,他就在那里換裝。臺前“支付寶到賬××元”聲音不斷響起,簾后,國家二級機密——川劇變臉藝術(shù)正在完成準備工作。
演出一般是7點半開始,當全國通用的變臉背景音樂聲響起,李龍在過道處站定,面前開始圍滿了拿著手機錄制的食客,小朋友們站在前排,好奇地想要上前又有點膽怯?!拔覀兙褪菫榱丝醋兡?,專門來這里吃火鍋的。”兩名來自陜西的游客正在排隊,還有一桌才輪到她們,變臉表演已經(jīng)開始,連忙拿出手機拍照。
幾次變臉之后,李龍開始“走場”,像明星出行,閃光燈不斷,伴隨著兩聲尖叫,一名女食客在互動中“嚇”掉了筷子。部分食客依然坐在桌前和友人談天說地,不時抬頭看一眼表演,并不在意的模樣。談及原因,答一句“見多了”。
“變臉是四川特色,對外地游客的吸引力很大?!被疱伒曦撠熑吮硎?,他并不懂川劇變臉,但幾年看下來也明白好壞,也希望能給游客觀看正宗的川劇變臉,因此和李龍合作至今。
5分鐘左右,演出結(jié)束,食客們繼續(xù)往鍋里下著毛肚,李龍摘掉頭飾、脫掉上衣,又拉著行李箱前往900多米處的錦江劇場,進行一場專業(yè)的變臉表演。
李龍是一名川劇變臉演員,也四處“走穴”演出。因變臉技藝醇熟,在一次錦江劇場變臉演員沒法出席,臨時替補救場,從而漸漸正式駐場演出。
2008年,李龍初中畢業(yè)來到成都打工,在寬窄巷子一家中餐店當傳菜員,遇上了來表演的四川金錢板表演藝術(shù)家余公正,就想跟著他學(xué)一門技藝?!白霾惋嬍浅郧啻猴垼幸婚T技藝卻不一樣。”
余公正直言金錢板掙不了錢,就將他推薦給好友川劇演員伍玉學(xué)習(xí)變臉。伍玉沒有想過要收徒弟,盡管找她拜師的如過江之鯽。收下李龍是個例外,好友的面子不好拂,加上李龍刻苦、上進,半推半就下才有了師生緣分。
出師之后,李龍才從中餐店辭職,開始跟著伍玉夫妻“跑江湖”,時間長了,因他與伍玉夫妻的兒子差不多大,便開始以父(母)子相稱?!白叩臅r候老板要留我,就說要是我在外發(fā)展不好,隨時可以回去?!币菜阕龊昧诵睦頊蕚?。
幾年下來,李龍摸清了門道“跑商演都是變臉,川戲掙不了錢?!比缃袼L期固定在春熙路那家火鍋店和錦江劇場表演變臉。
盡管疲累,但夜幕下的成都不復(fù)白天的炙熱,晚風輕柔而多情,李龍拉著行李箱,走向地鐵站,箱子里的變臉服裝是他平凡生活的英雄夢想,是謀生的手段,更是一種生活的尊嚴。
和伍玉等傳統(tǒng)的川劇演員多在川內(nèi)表演不同,李龍靠著變臉技藝接了全世界各地的商演。云南、湖北、貴州以及美國、新加坡、泰國……川劇帶著他扣響了世界的大門。
2016年以來,李龍也開始收學(xué)生,若自己平時有額外的商演,固定的火鍋店內(nèi)表演就會讓學(xué)生去,但錦江劇場的表演,他一場不落,大舞臺還是有著致命的吸引力。晚上9點多,川劇變臉作為壓軸節(jié)目登場,劇場內(nèi)燈火通明,掌聲雷動,站在舞臺中央,李龍覺得,這就是他的榮耀時刻。
相對應(yīng)的,近10年來,李龍的川戲進展緩慢,“我們這代人根本沒人看川戲,因為少有人懂。”比起變臉,川戲多要童子功,學(xué)起來更難。
想拜在伍玉門下的也多是只想學(xué)變臉,“變臉才能養(yǎng)家糊口,光靠川戲就不行,吃飯都不夠。”
7月17日,在一家酒店內(nèi),伍玉換好變臉服裝正在候場。這是一個知名奶粉品牌的推廣活動,歌舞、雜技、小品、茶藝、變臉都有,表演者之間大多互不認識,臨時組合成一個節(jié)目,只能輪番上演,各演各的。
活動以品牌推廣為主,真正看表演的觀眾并不多,也不甚熱情,掌聲稀稀拉拉。伍玉也不在意,表演結(jié)束,收齊家伙事兒,拿錢走人。
不論何種情況,拿了別人的錢就要把表演給演好,伍玉覺得,這是基本的職業(yè)道德。一次她去廣漢演出,是一個電器推銷會,露天舞臺下一個觀眾都沒有,偶爾有人路過也是瞟一眼,又很快的走過。
觀眾越少,演員表演就越不得勁兒。沒有辦法,伍玉就在其他人演出時,四處去拉過路人來看表演,好容易來了幾個人,待到她表演時,人又走光了?!熬妥屍渌麕讉€演員都站到臺下去,鼓掌歡呼,雖然是自娛自樂,好在緩和了一絲尷尬?!?/p>
每到這個時候,伍玉就怕遇上熟人,感覺“丟份兒”?;藠y時還好,厚重的戲妝像是一層面具,將她與社會隔離,所有的心酸、羞怯都藏在了人后。
對于川劇演員來說,觀眾是每一場演出的主心骨,有觀眾、有掌聲,能讓演員演得更投入、更入情入境?!吧萄莸男膽B(tài)和在戲臺上演出的心態(tài)不同,商演只是為了掙錢。”即使是在演出中遇上大雨,伍玉也心一橫,來都來了,演完就能拿錢。
人在江湖,總有辛酸。有時辛苦演出完,也不一定能拿到錢,主辦方千方百計地挑刺,話里話外就是想少給錢。也有一些商家說好的表演,到了又說不演出了,此時正常商家都會給錢,再不濟也會給些路費以作補償,少部分就分文不拿,而這都只和商家的人品掛鉤?!拔覀円矝]得辦法,只能慶幸這種人比較少?!?/p>
大多數(shù)人還是守信的,畢竟在一個圈子里,都是熟人。除了自己私下單獨聯(lián)系的商家,還有演藝公司這類“中介”牽線搭橋的。
“這些中間人都是有背景的,接到活動就是掙錢?!贝▌⊙輪T中,有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定,有人找活兒,不能問別人的價格,報給自己的價格,能接就接,不能接就拒絕。“比如一場活動3萬,他轉(zhuǎn)給其他人找演員,價格就變成了8千,再轉(zhuǎn)到其他人手中去找演員,一個演員600,要5個人,最后這個人也能掙5千?!睂訉愚D(zhuǎn)接,但作為演員,伍玉只需要知道自己的報價,這是行規(guī)。
在“跑堂”演員多起來的當下,商演真不怕找不到人。遇上川劇活動,有人請伍玉幫忙找演員,她接到手中是每人500元,當然給到每個演員頭上,也并不是一樣的金額。
李龍在錦江劇場臨時替補救場,從而漸漸正式駐場演出。
伍玉(左)和王力在戲臺上賣力演出。
前幾天,劉明成剛拒絕了一個商演,要在一個小火鍋店的街邊變臉,一提及此事,他都氣得不輕,“川劇是高雅的藝術(shù),這種地方和藝術(shù)價值不對等?!?/p>
這拒絕的底氣源自于他和伍玉夫妻倆多年來小有積蓄。伍玉和劉明成因戲結(jié)緣,30多年來以川劇表演為生。但近年來,夫妻倆接到的商演越來越少,伍玉分析了原因,覺得一是年紀大了,現(xiàn)在一些商演更多要年輕人;二是掛靠劇團,一些條件差的演出不再愿意去了。
早年間除了實在無法忍受的錢少、舞臺小、環(huán)境差的演出,劉明成也不得不去表演,伍玉有時勸他,就幾分鐘,演完拿錢就走人,他們倆無所謂,可家中還有老人和小孩。一邊覺得這是對川劇藝術(shù)的糟蹋,一邊為了家人的生活不得不為之,他的心里總在撕扯,無法找到一個平衡點,自相矛盾,左右為難。
于是,在商定演出之前,劉明成總要問好演出的性質(zhì)和場所,“有時候說好的地方和現(xiàn)實地方不同,提起包包就走。”
這樣堅守川劇底線的一個人,自然也十分“看不慣”那些糟蹋了川劇變臉藝術(shù)的人。
近日,一段“川劇變臉”的視頻在網(wǎng)上火熱傳開,這“火”的原因卻有些“尷尬”。視頻中表演者在連續(xù)變了三張臉后開始出現(xiàn)失誤,“變臉”臉譜“斜掛”在臉上,露出下一張臉譜,他急忙捂臉“糾正”,可仍然無濟于事,最終尷尬捂臉離場。
“我只能說佩服他的勇氣,還敢上舞臺。”劉明成有點不屑,卻也無可奈何?!艾F(xiàn)在很多這種人,幾天就‘學(xué)會’了,管它怎樣,扯下來就算事,觀眾也不懂,他們也是為了生活?!?/p>
雖然一直有人質(zhì)疑在火鍋店、酒店里表演,沖淡了劇情的變臉,還是原來的川劇嗎?是的,川劇大師余開源曾說過,“寬窄巷子里為了一兩百塊錢奮力表演變臉、滾燈的都是我的‘徒子徒孫’,我知道他們要養(yǎng)家糊口,但看著實在太難受?!贝▌∫衽d,演員也要吃飯,越來越多的川劇演員只能放下身段走向大市場。
但這一趨勢也導(dǎo)致川劇表演水平參差不齊,一些機構(gòu)經(jīng)過短短培訓(xùn)就能讓學(xué)員打著川劇的旗號四處演出,甚至一些購物平臺上買一套幾千元的變臉演出服也能教顧客變臉。“其實變臉大家都能學(xué),學(xué)起來也不難,但舞臺上那個神兒,卻非一朝一夕之功。”
又正是這樣一些人影響了整個川劇商演市場,讓傳統(tǒng)川劇演員面臨生存危機。大多商家都是經(jīng)朋友介紹認識一些川劇變臉表演者,至于表演者的技藝優(yōu)劣,“因為不是內(nèi)行,我也不懂,只要能‘變’就行,出于成本考量,肯定要選便宜的。”
面對現(xiàn)狀,伍玉表示理解,世界上的人太多了,每個人都有他掙錢的方式,都是為了生活,這本沒有高低。
只是他們技藝不精,稍不注意就在外行人面前漏了怯,不免讓川劇這門藝術(shù)丟了臉。歷史悠久的川劇在如今快節(jié)奏的消費社會中正陷入兩難,也讓如劉明成、伍玉一樣的傳統(tǒng)川劇人心生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