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衣
在哺乳期,我強烈地感覺到小格就是我。小格雖脫離母胎,但我與她仍然在一個大的共同體之中。她盡管無法說話和行動,與我卻完全地心意相通,那時我對她的愛,很大程度上是我與我自己之間的“無私”。
而如今,小格已經(jīng)是她自己了。
她已經(jīng)度過嬰幼期,強大了,依存度降低,不再會離開我或其他大人就分分鐘性命難保。她見過世面了,不再傻乎乎被我隨便靈機一動就忽悠過去。她有自己的邏輯了,不再像杯子接自來水一樣百分百接受我的灌輸。
她也有個性和要求了,她或是執(zhí)著于幻想,或是倦怠于重復。她從生活中洞察著因果之間的隱線,學會了真誠地狡獪,也會為了維護自己的一念而試探周圍人的反應。她手里仿佛捏著一根透明的、尖細的指揮棒。
我們惱怒于被她指揮,但她有的是時間來卡準我們的燃點、熔點和痛點。她身高不足一米,體重剛過30斤,穿16厘米的鞋,不識幾個字,精神上卻已經(jīng)是個頗具個人哲學的靈類。她與我平起平坐,不遑多讓。我們平等,她甚至比我更平等。
我無法包容她了,因為我的個體局限已經(jīng)不能再兜住另一個人了。我不再因為她是我的一部分而天然正義地指導她、滿足她和對待她。我不再是權威,不再有底氣。從今天起,為本能所維系的母愛走到了盡頭,而真正困難的教育才真正開始。
一個人如何觀察、欣賞、鑒別另一個人的言行舉止,又如何說服教育他?我試著倒帶,在很多個與小格相處的時刻,那些雞飛狗跳的狀況,是無視、藐視和懶惰導致的升級。
小格在大人說話時大聲插播重復的話語,只是因為我們沒有理會她最初的要求。她想吃一點點紅燒魚塊,我們擔心那是“大人吃的菜”太咸太辣和刺太多而不給,于是她哭得昏天暗地,委屈不已。但其實只要給她嘗嘗,一切也就明了。
小格在午飯時堅持要喝掉一整袋酸奶,最后飯菜也吃不下了,但那只是因為早晨出門時我們只給她喝了幾口酸奶,在她戀戀不舍時允諾她回來時可以喝完。她記住了,而我們不僅沒記住,還責怪她。其實如果在早上就讓她喝夠了,她也就不會有如此強大的殘念。
小格好幾周沒去上樂高課,原先她期待得很,可現(xiàn)實是一進教室竟然哭著要回家,怎么問原因她都只是嚎啕著要回家,就算勉強上了10分鐘課也會哭著開門出來。這當然令人側目,非常丟人。我們強忍怒氣,在平和的氣氛下詢問,原因竟然是:“好久沒去,不認識了。”“真的嗎?”“真的?!币苍S這就是終極答案,也許還有更多隱情:來了陌生的小朋友,原本關系很好的同學忽視了她,她感覺自己被排斥在外。
于是,我學習到幾件事:一、慢下來,盡可能地慢下來,其實只需要幾十秒,傾聽她的想法,給她回應,然后商量出一個合理的行動;二、滿足她最初明確的、合理的、即時的要求,不以大人的思維來議價、克扣、拖延;三、在不危及生命和健康的前提下,盡量不以大人的“合適”尺度來要求孩子配合。
舉個例子。有一次早晨出門前,小格忽然提出要自己選一件外套。時間已經(jīng)很緊張了,我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孩子在瞎胡搞,不能隨著她。但又想到,以往用轉移她注意力或拖延滿足的方法,往往節(jié)外生枝,不僅耗費更多時間精力,還消耗大人的信用。這次何妨試下聽她的。來到衣柜前,小格仰起頭,足足沉思了20秒,就在我已經(jīng)快要不耐煩的時候,她決定了:“媽媽,我要那件綠色格子的。”在給她穿上這件綠色格子外套的同時,我一下子明白了她為什么提出這個要求──這件外套比我們給她準備的外套要輕薄一些,她感覺到了初夏的熱度。我只是多等了兩分鐘,我們倆就互相贏得了一些對方的信任。
我希望能更多地忘記自己是個母親,取而代之的是記住我們是一對互助互補的道友。我教她一些詞語,而她還給我奇異的句子;我牽她過馬路,而她能帶我摘星星。我們倆如同生命長河中兩個偶爾擠在一起漂流的顏料罐子,磕碰中互相給對方涂抹上一些自己的色彩。
這樣,已經(jīng)很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