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淑雯
我在倫敦的海德公園遇到一件日常的奇觀:公共廁所外,女人排了好長一列,至少二十幾人。我穿過隊伍,向女廁里探了探,室內(nèi)還塞了好幾個等待的人,而廁所總共只有三間。照這樣排下去,就算每個女人只花兩分鐘,我至少也要枯等一個小時。男廁很空,女人的膀胱很脹,夏日的陽光那么好,為什么我們要花大把時間在尿急中站立?我轉(zhuǎn)向身后的女生,提議,“我想去上男廁,你要跟我一起嗎?”整列排隊的女人當(dāng)中,就我一個亞洲人,我想找個本地人壯膽。女孩愿意跟我一起,剛從男廁出來的兩個男子也說,去吧,里面空得很。就在我們兩個女的即將進(jìn)入男廁的一刻,冒出一個強(qiáng)壯的年輕人,他張開雙臂將我們擋了下來,不準(zhǔn)我們繼續(xù)前進(jìn)。
“為什么不可以?”我們問他。
“男人有男人的地方,女人有女人的地方?!彼f。
“但女人的地方不夠啊?!蔽艺f。
“這里有這里的秩序,你們不能任意破壞秩序?!彼b遙指著女廁的標(biāo)示,帶著輕蔑的怒氣,高聲對我說,“你應(yīng)該看得懂吧?女人,那是女人的意思?!庇只厣碇钢袔臉?biāo)示,“這是男人的意思?!蔽蚁胛矣龅侥撤N類似種族主義的東西了,他以對待文盲與文化盲的態(tài)度對待我,對待亞洲人。一旦意識到自己被種族主義的眼光審視著,我就成了亞洲女人。我的直覺是對的,這是我拉一個白種女人同進(jìn)同出的原因。接著,我身邊的女孩開口了,她啟動本地人的優(yōu)勢,以訴諸權(quán)威的口吻問他:“你有什么權(quán)力?你代表這個公園嗎?”
“我不代表這個公園,但我負(fù)責(zé)管理這間廁所?!彼f。
“那就請你證明給我們看。”我說。
他晃動掛在胸口的工作證,說:“這就是證明?!?/p>
工作證上沒有“海德公園”的字樣,那上面的單位名稱,是一組意義不明的縮寫。女孩以連串高速的英語質(zhì)問證件的效力,幾個旁觀的男女也加入了戰(zhàn)局,在一陣混亂的語言潑灑之后,得出一個模糊的結(jié)論:那男人是外包清潔公司的員工。
“你的經(jīng)理呢?”女孩說,“我們要跟你的經(jīng)理說話?!?/p>
“這里就我一個人負(fù)責(zé)?!蹦腥苏f。
“那我們就只好打電話投訴你了?!迸⒄f完,圍觀的幾個人也跟著附和,指控他性別歧視。
“隨便你們,”男人又重復(fù)了一次,“女人有女人的地方,男人有男人的地方?!?/p>
“請問你到底在堅持什么?”我忍不住再問一次。
“秩序,男女有序,”他說,“還有,我不要掃兩個女廁,那會增加我的工時?!?/p>
這一刻,我動搖了。眼前的男人不只是一個男人,他是一個工人,一個黑皮膚的非裔清潔工。而跟他對峙的,是放假出游的大學(xué)女生,一群白種女生;以及,我這遠(yuǎn)道而來的觀光客。這男人的處境在我心中開了一道縫,令女性主義的昂揚(yáng)失去了單一價值的穩(wěn)定感,產(chǎn)生了自我懷疑的謙抑。我當(dāng)真害怕這男人受到投訴或懲處,決定不再堅持下去了。我看著女孩自信的、蜜色的大腿,我與這蜜色的大腿共享著女人的義憤,但這義憤暫時落了空,無法安然著陸,擱懸于更復(fù)雜幽微的灰色空間。這感覺多少有些憋屈,但我們知道解方不在這里,不在這份與清潔工的對峙里。雖然我還是很想問:女廁與男廁有什么不同?清掃女廁真的比較困難而耗時嗎?你會不會只是討厭幫女人打掃而已?
那天,我在海德公園晃了一個下午,八點(diǎn)的日落才剛開始,我已經(jīng)穿越了公園的縱軸,來到海德的另一個出入口。游人稀稀落落,大概都去覓食了,只有幾對情侶坐在草地上看書,或疊著身體。我感覺自己好像要拉肚子了,而最近的公共廁所已經(jīng)關(guān)閉。我走出公園的大門,朝地鐵的方向走去,那里有付費(fèi)的廁所。就在找路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自己走在一列華麗的大理石走廊上,有個胖胖的黑人老爹穿著黑色的制服,正在替一輛黑色的大轎車開門。啊,這是一間飯店嗎?廊道上另有一個穿著制服的、膚色黝亮的年輕人,提著行動吸塵器正在打掃。我問他,這是一間飯店嗎?他說是。“我可以使用里面的廁所嗎?”他微笑著打了一個手勢,意思是 “請!”。
推開飯店大門,迎面而來的,是一股不可思議的香氣。那不是食物的味道,而僅僅是那“空間”的味道。混合了天然植物的芬芳,與隱微細(xì)膩的焚香。這不是飯店的大廳,而是某個通往酒吧或餐廳的走廊,天花板垂下水晶燈柔和的光束,腳下是酒紅色的地毯。那地毯厚得像云,將步行一下午的我捧了起來,吸走雙腿的疲憊。墻上掛著油畫,幾步就是一張小桌,一道沙發(fā),盛大的白色花束遮蔽了我的視線,視線那端,男男女女端著酒杯自在游走,聚談,看似在進(jìn)行一場私人派對,人人都穿著所謂的正式服裝。
一個女侍迎向我,請問我的需求。我說,“我在找化妝間。”我的世故替我挑選了字詞,剔掉了“廁所”這個字。女侍朝樓下指了指,我就降落到天堂了。廁所有兩進(jìn),先走過化妝室,再來到洗手間。我通過滿室的落地長鏡,一格一格閃亮的化妝臺,幾組維多利亞式的華麗沙發(fā),開心而舒坦地使用了女廁,馬桶沖水的時候安靜無聲,水晶瓶內(nèi)的洗手乳帶著檀香,擦手的不是紙巾,而是雪白的毛巾,它們方方整整折成四方形,堆疊得像剛出爐的餅,似乎還熱著呢。
后來我才知道,那飯店,是大名鼎鼎的“文華東方酒店”。只要你不被它的光華震懾,相信門內(nèi)的賓客與門外的泊車員并無高下,就可以大大方方使用它。那讓我進(jìn)門的打掃工就是這樣對待我的。
(選自臺灣《皇冠》雜志2018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