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血阿郎

敬天一一邊疲倦地開車一邊后悔，不該聽邱小福忽悠，開幾天車千里迢迢跑到這個海濱小城，參加一個噱頭挺大的復古婚禮。整場婚禮敬天一從頭到尾一直在打瞌睡，后來實在受不了了，就把還處于亢奮狀態(tài)的邱小福扔在了沙灘上，自己回賓館房間睡覺去了。他睡得昏天黑地的時候，邱小福卻破門而入，一把把他提溜起來。“天天！天天！我表姐死了！”邱小福用力地搖著敬天一，大喊著。敬天一迷迷糊糊地說：“你哪個表姐？”

“新娘呀！洛娜！”

“啥？新娘死了？”敬天一一個激靈就清醒了。邱小福連忙給他解釋：“你昨天天沒黑就回來睡覺了，我一直在沙灘上，半夜還放焰火了呢！大家唱歌跳舞，喝酒吃肉，看請來的嘉賓表演節(jié)目，打算熱鬧一個通宵?？尚吕尚履锊幌胧∪ト攵捶康膬x式，晚上10點多的時候，就先回蜜月套房了。我們一群看熱鬧的，也沒怎么鬧洞房就把他們放過了，接著到沙灘上玩。凌晨3點的時候，有救護車開進來，奔著蜜月套房就過去了。蜜月套房是海邊的一套小別墅，救護車趕到時，外面已經圍了好多人，新郎新娘的父母也在。就看救護人員抬著個擔架進去，沒幾分鐘，就抬著一個蓋著白布的人出來了，那個就是新娘，我遠房表姐洛娜！”

敬天一聽到這兒愣住了，一個正值新婚燕爾的青年女子，忽然就死了，著實蹊蹺！邱小福在床上呆坐半晌，忽然神秘地瞪著敬天一：“天天，有人說是老東西不干凈在作祟！”

敬天一一愣：“別說這些封建迷信、不符合科學發(fā)展觀的話?！?/p>

邱小福才不理他，喃喃自語：“大家都說，洛娜也真是的，非得搞這幺蛾子干啥嘛！復古，復古，倒騰一堆古董，弄得一個好好的婚禮鬼氣森森的?！?/p>

敬天一默然，努力回憶他經歷的婚禮過程，半中不洋的婚禮，穿著唐裝的新郎在花車上用秤桿挑起新娘的蓋頭，旁邊的伴郎穿著西服，伴娘穿著晚禮服。沙灘、別墅、拜天地，不倫不類的。

“洛娜全身上下，除了那條維密的內褲外，其他全是超過了一百年的古董?！鼻裥「Ｗ谟^禮席上神秘兮兮地對敬天一耳語，“你看她那身禮服好像挺新的，衣服倒是現(xiàn)做的，不過那布料是蘇州一個百年老店壓箱底的一匹綢子，好像是民國的時候，一個上海富商要娶姨太太，特地訂的一匹綢子，但后來打仗，富商死了，綢子就留了下來。洛娜找到這綢子的時候，喜歡得不得了，立刻就定了要用它做禮服，紅綢做禮服，只能是中式的。你看她的頭飾，也是民國時候的，鳳凰展翅，挺漂亮的，也有來歷。一個富家千金喜歡上當紅戲子，兩人帶著細軟相約私奔。私奔路上，戲子尋思著，千金小姐驕縱蠻橫，又什么都不會干，是個累贅，就想把她給賣了。小姐偶然得知，一怒之下，就用鳳凰展翅的簪子把戲子刺死了。還有那對珍珠耳環(huán)，漂亮吧？不是在中國買的，好像是在法國還是英國……”

敬天一聽得迷迷糊糊，沒想到這一身的古董，除了價值不菲之外，還各有各的來歷，可惜都是悲劇。敬天一只在婚禮現(xiàn)場遠遠地看過洛娜，覺得她長得挺好看，氣質也不錯，像從畫里走出來的。

通過邱小福的介紹，敬天一知道了新娘子洛娜家里很有錢，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富二代，平時沒什么愛好，就喜歡復古，穿的是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淑女的服飾，留著一頭黑黑的大波浪頭發(fā)，涂著鮮艷的紅唇，身材樣貌俱佳，加上如此打扮，被圈里人譽為古典名媛。

這次婚禮，洛娜非常重視，準備了一年多，一定要做到完全復古，從頭到腳，不能有一針一線屬于現(xiàn)代的東西，縫制她一身禮服的線也是她精挑細選的。

但洛娜只規(guī)劃了自己的一身行頭，沒有管新郎的服裝，也沒有管婚禮的模式，于是就出現(xiàn)了她穿著一身鮮艷的紅嫁衣，六個伴娘穿著低胸晚禮服，新郎左手一個戒指盒，右手一個秤桿，沙灘旁伴著海浪聲交換戒指，別墅洞房里隨著起哄聲掀起蓋頭的場面。

邱小福沉默半晌，忽然問敬天一：“天天，應該不會是臟東西在作祟吧？”敬天一搖頭。

“會不會是……”邱小福收起忐忑不安的表情，“謀殺？”

“動機呢？”敬天一反問邱小福，“誰想殺她？說不定就是突發(fā)急癥?！鼻裥「Ｒ馕渡铋L地看著敬天一，“可能參加婚禮的人，除了她父母之外，都不是很喜歡她，她老公可能都想殺她?！?/p>

“啥？”敬天一驚呆了。

沙灘婚禮上穿著古典的新娘子在洞房內突然死亡這件事，很快就在城中傳成一個聳人聽聞的都市怪談，還有人煞有介事地以親歷者的身份在城市論壇發(fā)帖講故事。

邱小福百無聊賴地翻著網頁，嘟著嘴：“這不是胡扯嗎？說新婚之夜，兩人因為彼此不忠的問題，在洞房內發(fā)生激烈的爭吵，新郎因為家庭條件比不上新娘，屢屢被壓制，當夜新仇舊恨涌上心頭，一不做二不休，就把新娘掐死了。新郎倒插門倒是沒說錯，但哪里發(fā)生爭吵了！我們趴墻根聽了好久，一點動靜也沒有……”

“新郎家條件沒有新娘家好？”敬天一問邱小福。

講起這些八卦，邱小福可是如數(shù)家珍：“對呀，洛娜家算是很有錢的，有工廠、有地皮，還有商鋪，新郎也就小康家庭出身。新郎是洛娜她爸的下屬，她爸看小伙子還不錯，才讓他倆處的。洛娜經驗可豐富了，想著老實人好過日子，而且新郎長得還可以，就同意了。不過他倆處了好幾年，也是分分合合的，好不容易結婚了，還出了這檔子事兒。”

邱小福打開了一包薯片，準備細說，忽然手機響了，她看了一眼微信：“咦，醫(yī)生說洛娜死于哮喘發(fā)作，但過敏源不清楚，希望家屬同意解剖，但洛娜的老公和洛娜的父母都不同意，對，洛娜和新郎已經領證了，是合法夫妻。”

“老公和父母都不同意？”敬天一問，洞房里暴斃，新郎嫌疑非常大，所以他不同意，但新娘父母好端端的女兒沒了，為什么也不想解剖呢？

“她爸媽挺迷信的，希望留全尸唄，而且洛娜她媽沒有主見，她爸又非常相信新郎。她家里還有一個弟弟，一言難盡。”邱小福嘆了一口氣，“這種情況，家屬都不同意，警察和法醫(yī)也不好辦吧！”

敬天一沉默了片刻，問道：“小邱，你說新娘沒人喜歡，怎么講？”

邱小福一言以蔽之：“她有很嚴重的抑郁癥?！本刺煲徊徽f話了，抑郁癥病人的一些行為，一般人還真受不了。

“你也看到了，她長得很漂亮，之前談的男朋友條件都非常好，但因為受不了她，都跑了。她之前有一個男朋友，因為手機落家里了，所以她打電話就沒接到，很正常嘛，她男朋友還特地打電話告訴她了，但是洛娜還是給男朋友打了兩百多個電話，直接把她男朋友的電話打沒電了，事后還質問她男朋友為什么不接電話，這不是神經病嘛！兩人開著車就吵起來了，洛娜突然搶方向盤，車就撞路邊樹上了，幸虧人沒事。她男朋友為了保命第二天就跑國外去了。她還有個男朋友剛開始超迷戀她，是個搞藝術的，天天給她畫畫，但是后來洛娜發(fā)神經，說他畫得不像自己，就把她男朋友畫室里所有的畫都一把火燒了……”

敬天一睜大眼睛，有一件事他不明白：“洛娜長得好看，家里又有錢，怎么會得抑郁癥呢？”

邱小福聳聳肩：“誰規(guī)定好看又有錢的人不能得抑郁癥？洛娜從小身體就不好，有哮喘，動不動就犯病，喘不上氣來，要去搶救。有一次，我們大家族聚會，她說倒就倒，把大家嚇死了，后來她倒得多了，大家就見怪不怪了?！?/p>

因為喜事忽然變白事，邱小福走不了，敬天一也只能留下來陪她。他這兩天白天又睡多了，晚上睡不著，就到沙灘上閑逛，他在禮臺前待了一會兒，信步往小別墅那邊走。路上沒有燈，也沒有人，在嗚咽的海風中，他似乎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不禁嚇了一跳。新郎和家屬們都去辦喪事了，哪兒來的人？敬天一好奇心重，躡手躡腳地湊上去，仔細聽，在小別墅的背后，有幾個女人的聲音。

“我說說而已，我真的沒有害洛娜，我想她死，但我哪有膽子殺人呀！”一個女人帶著哭腔說。

“也絕對不是我?！?/p>

“不是我?！?/p>

……

敬天一屏氣凝神，聽了半晌?！澳銈兪窃谡f謀殺洛娜的事嗎？”他這一發(fā)聲，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頓時尖叫聲四起。

“索命了——”

敬天一的腦袋嗡一下就炸了，不過剛才他也聽了個七七八八。在別墅后面說話的是洛娜的六個伴娘，這六個伴娘加上洛娜號稱七仙女，她們年紀相仿，一起長大，但七個人當中，洛娜最漂亮，家世最好，六個伴娘的父輩都是洛娜父親的下屬。所以她們雖然號稱七仙女，卻是眾星拱月的關系。

洛娜要結婚，她們六個責無旁貸要當伴娘?；I備婚禮的時候，因為洛娜個子不是很高，而且要穿繡花鞋，所以她要求伴娘都不能穿高跟鞋。穿晚禮服不能穿高跟鞋，也不算什么大事，不過往事浮上心頭，洛娜以前干過的喜怒無常、霸道蠻橫的事兒，又被伴娘們記起來了，這就成了壓垮她們的最后一根稻草。

伴娘們有一個私密QQ群，是用來吐槽洛娜的，在洛娜試穿禮服的晚上，她照例對幾個伴娘的容貌和身材嘲笑挖苦，伴娘們敢怒不敢言，只能忍氣吞聲。

當晚將近12點的時候，一條匿名消息引爆了QQ群。

“受不了這女人了！干脆做掉吧！”過了沒幾分鐘，另一條匿名消息出現(xiàn)：“怎么做掉？”

“阿司匹林……”

“這倒是真的，洛娜不是有心理問題嗎，她爸一說她，她就犯哮喘病，后來送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是阿司匹林過敏導致的。但大家都知道她阿司匹林過敏，會引發(fā)哮喘，不可能主動讓她接觸到這種藥呀，后來她家保姆打掃她的房間時，找到了很多阿司匹林。她應該是故意這么做的?！?/p>

敬天一疑惑地看著邱小福：“她是怎么想的？”

“她不是有心理問題嘛！”邱小福一攤手。

“但還有個問題?！本刺煲怀烈髌?，“洛娜是在洞房因為哮喘發(fā)作死的，那時新郎干什么去了？”

“那棟小別墅不止一個房間?！鼻裥「Ｕf，“可能他們兩個沒在一個房間唄?！毙禄楫斖?，就分開睡，這也太奇怪了。

“新郎說他當時在客廳抽煙?！鼻裥「Ｕf。

“他為什么在客廳抽煙呢？”敬天一問邱小福。

“心情不好唄！”邱小福一副見怪不怪的表情。

這場婚禮果然是處處透露著詭異。伴娘在QQ群里匿名商量怎么做掉新娘，新郎在新娘哮喘發(fā)作的時候，躲在客廳里抽煙，死因存疑，新娘父母卻阻止尸檢。

敬天一把伴娘們的秘密匯報給警方，警方很快就對匿名聊天記錄進行了技術還原，把六個伴娘每個人說過的話各自對應上，因為存在謀殺的嫌疑，對洛娜的尸體采取了強制尸檢，結果真是因阿司匹林誘發(fā)的哮喘致死。

雖然確定了死因，也鎖定了犯罪嫌疑人，但又進入了一條死胡同：六個伴娘都沒有采購過阿司匹林的記錄！

“這倒是有點難辦了，但阿司匹林不是違禁藥品，可能有人買了，沒查出來吧。”敬天一撓著頭道。邱小福點頭：“對呀，沒有買并不代表不能通過其他途徑搞到。但是說實話，我看那六個伴娘，不像有膽子殺人的人，說是一回事兒，干又是另一回事兒?！?/p>

警察通過審訊，也暫時排除了六個伴娘的殺人嫌疑，不過，他們也注意到了一個奇怪的問題，新娘和新郎為什么新婚夜不在一個房間里？新郎的回答是，他和洛娜之前鬧過分手，分手后，他就去相親了，又談了一個女朋友，不過沒多久他就和洛娜復合了。后來洛娜就揪著這事兒不放。

當晚入了洞房，剛開始好好的，洛娜不知道為什么忽然舊事重提，暴怒起來，對新郎又打又罵，還砸東西，新郎沒辦法，就躲去客廳抽煙，抽了好一會兒，才回去看洛娜消氣沒，一看嚇一跳，洛娜竟然倒下了，他就趕緊報警了。

“胡說！”邱小福斷言，“那別墅隔音效果可不好了！洛娜要是那么大鬧的話，我們在外面怎么什么都聽不到？”

雖然警方還沒有調查出結果，但洛娜的葬禮仍如期舉行。在離婚禮現(xiàn)場不遠處的一個殯儀館里，洛娜穿著她結婚時候的那一身紅嫁衣，看上去安詳美麗，古典優(yōu)雅。

敬天一陪著邱小福來參加葬禮。邱小福指著最前排一個披麻戴孝、粉嫩可愛的小孩說：“這是洛娜的弟弟?！本驮谶@時，一直站在旁邊的新郎忽然幾步走到洛娜的棺材旁，撲通一聲跪倒，泣不成聲。所有人都看著這一幕，不敢吱聲，更不敢動彈。

過了好一會兒，只見洛娜形容枯槁的父親走過去，用力把新郎拉起來，哽咽道：“別這樣了，我們都解脫了?！本刺煲缓颓裥「５亩涠己莒`。解脫？這是什么意思？

葬禮進入尾聲的時候，洛娜的父母抱著她的骨灰離開殯儀館，敬天一正準備開車離開，剛好看到，不禁感嘆起來：“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p>

他剛出殯儀館，卻看到一輛警車駛入。從后視鏡中，看到警車上下來兩個警察，走到洛娜的父母前面，不知道說著什么。

敬天一和邱小?；貋碇螅睦锟傆X得有點什么事兒沒完成。

這天，邱小福從外面回來，唉聲嘆氣地坐在敬天一身邊，說：“洛娜是自殺?！本刺煲荒?，其實他大致猜到了。

法醫(yī)在洛娜的手上提取到了阿司匹林殘留物。洛娜患的不是抑郁癥，而是躁郁癥，周期性的狂躁與抑郁并發(fā)，由于服藥會使她發(fā)胖、行動遲緩，所以她堅持不吃藥，她的父母不敢刺激她，只能由著她。洛娜的病情越來越嚴重，抑郁的時候想死，狂躁的時候就打人罵人，這讓她親近的人，尤其是父母苦不堪言。有一次，洛娜和弟弟發(fā)生爭吵，直接把5歲的弟弟從二樓陽臺丟了下去，幸好樓下是草坪，并無大礙。

婚禮前，洛娜的父母看著洛娜梳妝打扮，不無欣慰地說：“嫁出去就好了?！钡@話讓洛娜曲解了，她冷笑道：“把我趕出去就好了，是不是？眼不見心不煩就好了？我死了就更好了，是不是？”

洛娜的父母不敢吱聲。

當夜，洛娜在洞房冷嘲熱諷新郎：“你不就是我爸的奴才嗎？他讓你干嗎就干嗎，接著給我當奴才喲。”新郎也不敢招惹她，只能好言安撫：“你先靜一靜?！?/p>

洛娜冷笑道：“我死了就徹底安靜了吧？”新郎知道外面有人，隔音效果也不好，不敢高聲說話：“你先緩一緩，我出去抽口煙。”

當新郎出去后，正值抑郁期的洛娜，拿出早就藏好的阿司匹林，干吞了下去，她身上華麗而復古的嫁衣，是她精心準備的，但不是為了婚禮，而是為了自己的葬禮。

洛娜倒在了婚床上，離得最近的新郎是否聽到什么動靜，不得而知，但他坐在客廳里抽煙，兩個小時之后，才回到臥室，那時，一切都晚了。他先叫了急救車，然后給自己的岳父打電話。對方沉默半晌：“我們都解脫了。”

敬天一聽完這個故事，沉默了片刻，然后問邱小福：“人挺自私的。是不是？”

邱小福點點頭，但他們只是旁觀者，沒有身在其中，不能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過多地去論斷是非。但身心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本刊責任編輯 錢璐璐〕

〔原載《微型小說選刊·金故事》2018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