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邵大箴
熊緯書(1913—2002)
號卷庵、放之、大別山人、高江急峽歌者等。1913年生于河南商城,祖父熊賓乃慈禧壽辰恩科進士,自幼在其祖父指導下研讀古文經(jīng)史,13歲拜黃伯薌、徐操為師學畫山水、人物,后拜趙元成為師成學習格律詩。先后任安徽省報編輯,南京國史館協(xié)修。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任中國歷史檔案館工會主席、工具書編輯處負責人,南京大學歷史系客座教授。1970年下放江蘇高郵,1979年落實政策,2002年病逝于南京。有《高江詩選》《卷庵詩文》《熊緯書中國畫藝術(shù)》(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出版)《觀復(fù)集》等行世。
熊緯書,一位杰出的20世紀中國畫畫家,他的不平凡經(jīng)歷和充滿人文精神的寫意山水最近終于露出水面,受到人們的關(guān)注和重視。他是中國現(xiàn)代史上不少被遮蔽了的智者和賢者中的一位。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里,這位曾在舊政權(quán)中謀職的正直知識分子,以欣喜的心情迎接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并盡心盡責地為之效勞,但他還是在“文革”中被打入了另冊,被剝奪了工作的權(quán)利,下放到偏僻的高郵農(nóng)村以體力勞動謀生。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他仍然懷著一顆熱忱的心,用畫筆和詩詞表現(xiàn)對祖國歷史、對民族文化、對大自然的熱愛之情。在他進入古稀之年后,改革開放大潮給他帶來了希望和欣喜,使他精神振奮,重新煥發(fā)了新的創(chuàng)造活力,留下了一批彌足珍貴的山水佳作?;仡櫵目部罋v程,我們用弘一法師臨終前的一幅題字“悲欣交集”來形容他的一生,看來是恰當?shù)摹?/p>
熊緯書出生于河南省商城的一個書香世家,祖父熊賓是慈禧壽辰恩科進士。他自幼受祖父和父親指導通讀古今典籍,涉獵很廣,鉆研很深。少年時拜著名畫家黃申薌、徐燕孫為師,學習中國畫、書法;稍后又拜著名詩人趙元成為師,學習格律詩。日本侵華戰(zhàn)爭爆發(fā)后,熊緯書滿懷救國熱情投筆從戎,入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委員長行營任書記(秘書)??箲?zhàn)勝利后先后任安徽省報編輯、中國國史館協(xié)修。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任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工具書編輯處副處長,兼任南京大學歷史系客座教授。1970年“文革”期間被下放到江蘇高郵當農(nóng)民,1979年落實政策,1989年回到南京。
白馬草堂圖 75cm×35cm 紙本設(shè)色 1984年
從熊緯書的經(jīng)歷看,他不是專業(yè)畫家,可是,他的山水畫卻具有很高的水平,他的筆墨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境地。何以能如此呢?我以為,可以用兩個字來回答,那便是“修養(yǎng)”。
陳師曾在《文人畫之價值》一文中分析說:“文人畫之要素:第一人品,第二學問,第三才情,第四思想。具此四者,乃能完善?!奔毤毧季浚@人品、學問、才情和思想,哪一項不屬“修養(yǎng)”范疇?所謂修養(yǎng),大致上可分兩個方面:一是為人方面的,即一個人的人生經(jīng)歷及對人生的感悟,人品、思想,皆從此出;二是知識、文化、藝術(shù)方面的,即學問、才情這一類。光有人生經(jīng)歷而沒有對它的深刻感悟,談不上有人生修養(yǎng)。光有學識而無才情,也很難說有文化藝術(shù)修養(yǎng)。當然,才情有后天獲得的,更有先天賦予的,因人而異。熊緯書的人生飽經(jīng)風霜,喜怒哀樂愁五味雜陳。他在自己的詩詞和書畫的題跋中,對人生炎涼的感悟多有流露。例如,“文革”時他在題為《清明三首》的詩作中寫道:“鼎鼎百年間,我生略如春燕與秋鴻;雪泥爪痕幾何時,一場大雨失其蹤?!被臎?、悲愴之意,溢于言表。而在改革開放大潮席卷全國的20世紀80年代,他在《亂世幽居》山水畫中有題句:“亂世幽人隱于此山之中,今當圣明之世,可以出而工作矣。”欣喜之情,躍然紙上。數(shù)十年來,他的足跡遍及祖國大江南北,兼有雄偉、剛毅和嫵媚、柔和之美的大山大河,對他的人格、性情的陶冶,是可想而知的。這都是他珍貴的人生修養(yǎng),也是他寶貴的精神財富。
熊緯書青少年時期接受國學教育,文、史、哲、藝,十分全面。加上天資聰敏與悟性過人,他的才學脫穎而出。他懷念中國歷史上文化鼎盛時期那些先賢們,在《索后四絕》中有詩為證:“李杜蘇黃遇略同,詩文書畫俱神工;靈犀一點通古今,恨不能生一代中。”后兩句,既是寫他仰慕古人的心情,也是表述他與古人靈犀相通的才賦。至于他對傳統(tǒng)中國畫本質(zhì)特性的認識,不僅在他那個時代具有反潮流精神,而且今天仍值得我們認真學習和思考。
棲霞勝境 138cm×34cm 紙本設(shè)色 1983年
20世紀50年代,受“五四”時期對國學和民族文化某些過激觀念的影響,加之文藝政策偏左,傳統(tǒng)文人畫受到抑制,處于被“改造”地位。當認識到中國畫仍需提倡時,仍然擺脫不掉對“寫實”與“寫生”的依賴。這時熊緯書出自于他的國學修養(yǎng),寫了一段針貶時弊(過分強調(diào)寫實)的文字,在當時來說應(yīng)該是具有反潮流精神的,“在宋人論畫,已有‘與其師之人,不如師之物,與其師之物,不如師之心’之說?!畮熑恕枪诺涞模畮熚铩菍憣嵉?,‘師心’是浪漫的。吾早期作畫多‘師人’,后漸‘師物’,而以‘師心’之作為最多。解放后,乃幾乎放棄作畫一事矣。今北京《人民日報》復(fù)有對新中國畫之提倡,但以寫實為要求。吾意‘師物’的寫實,即單取直接經(jīng)驗,‘師人’則可取間接之經(jīng)驗,而‘師心’則為結(jié)合直接與間接經(jīng)驗而提高到理性的階段,復(fù)以不斷實踐直、間接經(jīng)驗中,不斷地提高與改進其‘師心’之作,乃為創(chuàng)造的整個過程。吾將于此而進入創(chuàng)造心中山水畫一途”。
云煙秋氣 81cm×26cm 紙本設(shè)色 1981年
這是熊緯書寫于1953年夏的一段話,他對“師人”(師古人)、“師物”(師自然)、“師心”之間的關(guān)系,論述得多么辯證而有說服力!回顧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近70年來中國畫的歷程,我們在師法自然與師法古人方面取得不少收獲,成績是有目共睹的,而對“師心”這一點,由于認識不夠,沒有大力提倡,造成的缺失逐漸顯露出來。當代中國畫創(chuàng)作缺乏詩性特色,個性風格不夠鮮明,恐怕與不重視古人“師心”之說有關(guān)吧!
熊緯書的另一論點是強調(diào)書法在中國畫創(chuàng)作中的作用,他認為“國畫必須書法化” “國畫所以為國畫,由來書畫同淵源;畫乃復(fù)雜之書法,此為國畫最高巔”。與此相關(guān)的是,他說中國畫“只宜約略參西法,不可視之如神仙”(《新丹青引〈論畫詩一首〉》,1984年)。
了解了熊緯書的人生和藝術(shù)修養(yǎng)以及他的藝術(shù)主張后,我們就不難解釋他的山水畫何以能如此渾厚、沉雄、質(zhì)樸而富有神韻,他的筆墨何以如此自由、隨意而飽含深厚功力!他寫自己內(nèi)心儲備豐厚的真情實感,寫胸中丘壑,每幅山水又都富有詩意境界。他深諳古法,駕輕就熟地運用范寬、李唐、黃公望、王蒙、石溪、黃賓虹諸大師的圖式和章法,常用“仿某人”或“師某人”的方式作畫,但筆墨與境界均出自他的心靈,體現(xiàn)了他與山水交流、融合的和諧之情,表現(xiàn)出他對世界豁達而深邃的見解。在他的繪畫語言中透露了他對祖國河山真摯、深厚的感情,也不時流露出“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蒼涼感。
寫完上面的這些文字,筆者內(nèi)心不能平靜。我和許多論者一樣,認為憑熊緯書的才學和修養(yǎng),他生前就應(yīng)被人們尊為當代中國畫大師的,但世事多變,他未獲得機會,這是不公平的。不過,待我靜下心稍作思考,對這種想法又有所修正:有遠大抱負的熊緯書先生,一生總是懷著一顆平常心待人處世默默寫詩作畫,置名利于度外。他生前雖然沒有聲名顯赫,但他留下的文化意蘊清純而深厚的藝術(shù)作品,散發(fā)出不朽的光彩,為后人敬仰、研習,這不也是對他辛勞一生的最好回報嗎?他的這種無私奉獻精神和高尚人品,不也是永遠值得我們尊敬、學習和懷念的嗎?
古寺松杉 80cm×80cm 紙本設(shè)色 199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