葦虹

清代才子張潮有言：“文章是案頭之山水，山水是地上之文章?！倍韲膶W(xué)理論家別林斯基也說過：“詩人的天才越高，他就越能夠深刻而廣泛地擁抱大自然?！毕肽枪沤裰型?，有多少作家、畫家、詩人行在旅途，優(yōu)游天下，用美文、美圖和溫情、才情以及與生俱有的勤奮與使命感，把自己的旅游經(jīng)歷轉(zhuǎn)換出了一本本擺在我們面前的作品，形成一種質(zhì)感獨具的作家人文地理。讓你在未出發(fā)前，心已遠行，讓你在有朝一日也去旅行時多了一門旅行藝術(shù)，一種參考方式，一個欣賞視角。

那一組文學(xué)史上著名的散文名篇組合《永州八記》，就是我們案頭的一座青山、一泓綠水，當它真正映入你文化視野的時候，也便從此勾聯(lián)起并且照亮了你心目中的萬水千山、山川風(fēng)物。

一種鏡像

柳宗元本是文壇領(lǐng)袖、政壇新銳，意氣風(fēng)發(fā)地參加了“永貞革新”，卻不曾想政治風(fēng)向突然完全來了個大轉(zhuǎn)彎：適逢老皇帝病退、小皇帝即位，之前積極醞釀參與革新運動的官員一律被貶謫。柳宗元被貶為邵州刺吏，行未半路，又被加重改貶為永州司馬。同時被貶的還包括劉禹錫在內(nèi)的8位官員，這就是歷史上的“八司馬事件”。整整10年之后，柳宗元結(jié)束貶謫生涯被召回京師，出任柳州刺史，政績卓著。

在一個人的心靈史上，永州之于柳宗元，恰如黃州之于蘇東坡，一生中不期而遇這樣一次歷盡滄桑的精神事件，像一道人生的分水嶺永遠地橫亙在那里，成為一個人文學(xué)生命延展豐厚的文學(xué)地標，構(gòu)成一個人內(nèi)心蛻變成長的心靈地標。

余秋雨先生在《柳侯祠》中如此評價柳宗元的永州10年：“災(zāi)難也給了他一份寧靜，使他有了足夠的時間與自然相晤，與自我對話！”確實，永州的10年，是柳宗元人生最晦暗、最沉郁的10年，卻也是他文學(xué)創(chuàng)作最豐富、哲學(xué)思想最深沉的10年。

有人說，人類唯一的真相就是自己的靈魂，放之山水，則有山水的韻致;縱之江海，則有江海的魂魄。只有忠于自己靈魂的鏡中像，才能捕捉到事物的真相。保有一份靈性，才會有機緣接觸世界神秘、深邃的一面，折射出世界的真相。

柳宗元寄情于永州的山水之間，一共書寫了8篇游記散文合稱《永州八記》，包含《西山宴游記》《鈷·潭記》《鈷·潭西小丘記》《小石潭記》《袁家渴記》《石渠記》《石澗記》《小石城山記》。一切景語皆情語，自然的山水遙相對應(yīng)地折射出他內(nèi)心的溝壑縱橫和情緒波蕩，印證了他當時的失意憂傷、郁悶悲憤和嘲世、自嘲。

藝術(shù)是審美客體在審美主體心之鏡上映出的鏡像。詩意是自然在心光下的投影。也所以，在不同詩人墨客的筆下，同樣都是自然山水，卻呈現(xiàn)出了何等迥異的風(fēng)貌、意境與氣象！一切皆因心之鏡不同而已。

柳宗元筆端的山水，不同于王維“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澄明心境和空靈禪意，不同于李白“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云邊”的想象奇特和仙氣風(fēng)流，也不同于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淡泊寧靜和悠然自得。

雖然同樣是在游賞山水，但是柳宗元那執(zhí)著的入世之心，強烈的主體意識，始終難以在大自然中化解驅(qū)遣，這使得他所見、所聞、所感，都無不打上了自己情緒的烙印。永州八記，篇篇如此，顯然無一不是在寓情山水，以物比興，借物抒懷，托物言志，山水的自然之美與作者的人格之美彼此襯托、交相輝映。當你捧讀散文，掩卷遐思，仿佛在聆聽一首“高山流水”的古琴曲。

山川風(fēng)物在天光下均有投影，而唯有映射于心靈的投影，賦予轉(zhuǎn)化為一首詩、一篇文、一闋詞、一幅畫、一支樂曲等等的文學(xué)藝術(shù)作品，方可超越瞬間的共時性，在讀者受眾的閱讀欣賞中不斷喚起真實的場景與情境，從而生成具有了文化記憶的歷時性。

一段心靈史

如果不是因為柳宗元的游記散文，永州山水或許將永遠默默無聞地遮蔽在審美的黑暗地帶而永不為世人所知了。而柳宗元的一只生花妙筆，一顆善感沉思的心，讓一切變得與眾不同，讓永州的山更青、水更綠，別有天地在人間，讓永州成為文學(xué)史上的標志性地點。

永州八記的開篇是《西山宴游》，作者正是由此開始了縱情山水的尋跡之旅：上高山，入深林，窮回溪，幽泉怪石，無遠不到。到則披草而坐，傾壺而醉。醉則更相枕以臥，臥而夢。意有所極，夢亦同趣。……引觴滿酌，頹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蒼然暮色，自遠而至，至無所見，而猶不欲歸。

一個失意的受傷的貶謫之人，投入到大自然的懷抱中，撒歡兒、飲酒、醉臥、酣睡，幕天席地，不想歸去。

緊接著在《潭西小丘》中，作者買下并且動手收拾一塊荒廢了的“棄地”，一番勞作打理過后，原來的斷瓦殘垣、荒山禿嶺頓時煥然一新：

嘉木立，美竹露，奇石顯。由其中以望，則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烏獸之遨游，拳熙熙然回巧獻技，以效茲丘之下。 作者置身此間，枕席而臥，欣賞著自然美景，享受著勞動成果，此時頓覺“清泠之狀與目謀，瀯瀯之聲與耳謀，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用心感受到了此時此地的清冽、虛靜與淵深之美。

復(fù)又來到《小石潭記》，竹林，深潭，石岸，藤蔓，游魚，是一方清靜、幽深、空靈、岑寂的偏僻去處：

隔篁竹，聞水聲，如鳴佩環(huán)，心樂之。伐竹取道，下見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為坻，為嶼，為嵁，為巖。青樹翠蔓，蒙絡(luò)搖綴，參差披拂，

在《袁家渴記》中，作者尋到一處桃花源般的佳處，歆享山谷草木的葳蕤芬芳之美：

舟行若窮，忽又無際。有小山出水中。山皆美石，上生青叢，冬夏常蔚然。其旁多巖洞。其下多白礫，其樹多楓、柟、石楠、楩、櫧、樟、柚;草則蘭、芷，又有異卉，類合歡而蔓生，轇輵水石。

然后又來到《石渠記》，論景致這里似乎是小石潭和袁家渴的兼美之地，流泉，石岸，清潭，游魚，怪石嶙峋，奇花異草，空谷回音：

有泉幽幽然，其嗚乍大乍細。渠之廣或咫尺，或倍尺，其長可十許步。其流抵大石，伏出其下。逾石而往，有石泓，昌蒲被之，青鮮環(huán)周。又折西行，旁陷巖石下，北墮小潭。潭幅員減百尺，清深多倏魚。又北曲行紆余，睨若無窮，然卒入于渴。其側(cè)皆詭石、怪木、奇卉、美箭，可列坐而庥焉。風(fēng)搖其巔，韻動崖谷。視之既靜，其聽始遠。

爾后又游覽到了《石澗記》，跟隨作者的游蹤來到此地，感覺就好像置身于泰山山麓一帶：流水波紋，水聲如琴，一番清理打掃之后，竟然現(xiàn)出若干偌大的天然石床，下有飛泉流瀑水聲震天，上有嘉木繁蔭奇石多姿：

水平布其上，流若織文，響若操琴。揭跣而往，折竹掃陳葉，排腐木，可羅胡床十八九居之。交絡(luò)之流，觸激之音，皆在床下.翠羽之木，龍鱗之石，均蔭其上。

《舊唐書·柳宗元傳》評論說，柳宗元的文章“精裁密致，璨若珠貝”。我覺得這八個字正好用以概括《永州八記》的結(jié)構(gòu)美學(xué)。八篇游記，各自獨立，自成一景，卻又分明是整體構(gòu)思，一氣貫通。

文章以西山宴游開始“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發(fā)筆，通過對周邊山川風(fēng)物的小景描繪，直到最后一篇《小石城山記》昂首向蒼天發(fā)出“吾疑造物者之有無久矣”的質(zhì)問，對八記進行了最后總結(jié)。

縱覽8篇游記小品，上下關(guān)聯(lián)，前后呼應(yīng);起承轉(zhuǎn)合，環(huán)環(huán)相扣;移步換景，情景交融;過渡巧妙，銜接自然;天衣無縫，一氣呵成 每一篇小品都是一幅山水小畫，連貫起來竟然成為一軸山水長卷，從而構(gòu)成了一個不可分割的有機的藝術(shù)佳作整體。

柳宗元曾經(jīng)自言：“余雖不合于俗，亦頗以文墨自慰，漱滌萬物，牢籠百態(tài)，而無所避之?！彼囊馑际钦f，雖然仕途受挫，但作者還可以寄情山水，筆墨自娛，可以借山水之題，發(fā)胸中之氣，在天地之間尋求內(nèi)心的呼應(yīng)，安撫一顆寂寥落寞之心。所以他觸目所見、耳聞之聲，都是一些幽邃峭拔、疏淡清峻的景象、聲色和意境。而這正是他心境的折射和投影。

從柳宗元留傳下來的詩文成就來看，其文高于其詩的寫作水平。更擅文而非詩，主要與寫作主體的思維方式、表達習(xí)慣、文化心理積淀等有關(guān)。生在詩歌文化璀璨的大唐時代，更擅長寫文而非寫詩，這也從另一個側(cè)面說明，他顯然偏于理性的思維認知方式，其思維特點明顯具有更縝密、更具有邏輯性的特質(zhì)。而這樣的特質(zhì)往往決定了一個人更人世、更執(zhí)著的人生態(tài)度。

為何這么秀美的風(fēng)景埋在深山無人識呢？為何這么優(yōu)秀的人才流落在外不得賞識重用呢？永州八記里所充斥彌漫的這種聯(lián)想、這種追問，若是追根溯源的話，那還是得從屈原時代便流傳下來的芳草美人、幽谷佳境的比興手法和士人情結(jié)。這樣的詰問色彩，這樣的意緒氤氳，使得永州八記里的一山、一水、一泉、一潭、一溝、一壑都無不籠罩上了一層寓言的光影，成為一種象征、一個隱喻，一些意味深長的意象。

而意象，是一個文學(xué)藝術(shù)家的生命細節(jié)之詩意外顯，同時也是對于事物物象去蕪存精的提煉和萃取。意象關(guān)乎物象，又超越于物象之上。有意味的意象是生命精神的濃縮，是深刻的精神穿越，是創(chuàng)作主體靈魂的擬像，是人與萬物的精神融合。

《永州八記》也因此成為中國山水游記散文中的一枝名葩，骨格清奇，清新雋永，讓我們今天品讀之際依然流連感嘆，那是怎樣的一種山水，怎樣一個人的永州啊。其藝術(shù)魅力歷久彌新，溫潤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