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華
歐陽修的《訴衷情》一詞:
清晨簾幕卷輕霜,呵手試梅妝。都緣自有離恨,故畫作遠山長。?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傷。擬歌先斂,欲笑還顰,最斷人腸。
這首詞描寫一位歌女,在清晨開始梳妝,卷起帶有薄霜的簾幕,時值冬季。手指不靈活,她呵氣使之暖和,若身邊有個“卷簾人”(李清照《如夢令》),還不至于這么孤獨而凄涼。她試作一種美艷的梅花妝,卻想起久別的情人,因此把眉毛畫得長長的,猶如遠山一般,寄托其一腔離情別緒。“思往事,惜流芳,易成傷”意謂追憶似水年華,韶光流逝,美顏難再,由是滿懷傷感。這三句引申她的“離恨”,句式短促,流暢而直率,而音韻上在“事”的仄聲之后連用“芳”和“傷”的平聲韻,在延綿的心理時空中跌宕起伏,使得“離恨”更顯得悠長而深沉。
這樣的句式與修辭有利于直接、自由的抒情表現(xiàn)。從結(jié)構(gòu)方面看,由于分上下兩闋,與絕句或律詩比較產(chǎn)生一種間隙,起承轉(zhuǎn)合不必一氣貫注,使作者對情緒掌控更有張弛回旋的空間;同樣在實際演唱中這種間隙伴隨過場音樂,讓歌者能調(diào)適其情緒的表演。這首詞的上下闋之間,場景的切換殊為明顯,由實景轉(zhuǎn)為虛寫,且由客觀描寫轉(zhuǎn)向歌女的內(nèi)心告白,其主體得到凸顯。值得注意的是,像這類涉及歌女的詞作與宴會吟詠的場合相聯(lián)系,多少帶有逢場作戲性質(zhì),整首詞或可視作歌女的自白,有可能敘事者在完全模仿其聲口,然而如果考慮到性別差異,會發(fā)現(xiàn)其中隱藏的男性的聲音、描寫與抒情各具功能,而男女視角的轉(zhuǎn)換帶來復雜層次,使閱讀更具張力。如第一、第二句是客觀描繪,第三、第四句的“都”和“故”含有因果鏈的揣想,敘事中含有主觀評論。下闋的“思往事,惜流芳”則出于歌女的視角與口吻,而“易成傷”又含有敘事者的評論。
最后三句切換到筵席歌場,“擬歌先斂,欲笑還顰”如近距離快鏡,攝下歌女在臨唱之際局促不安、強顏歡笑的神態(tài)。結(jié)句“最斷人腸”點出其內(nèi)心的煎熬痛苦,這一敘事者的總結(jié)點評,在知曉她的“離恨”故事的讀者心頭,自然產(chǎn)生同情。這首詞不止是抒情之作,而以表演性敘事手法呈現(xiàn)了這一歌女形象,在賣笑生涯中被迫埋藏其愛的渴念,更遭受自我撕裂的痛苦。而敘事者在描繪中不斷摻入主觀判斷,對閱讀起誘導作用,臻至最后預期的深刻共鳴。
開頭寫清晨梳妝,宛現(xiàn)溫庭筠《菩薩蠻》第一首的母題,似與《花間集》有親緣關(guān)系。的確,一般認為北宋詞承襲了晚唐、五代的“艷詞”風氣。晚清陳廷焯把晏殊與歐陽修都看作“艷詞”(《白雨齋詞話》),甚至認為:“歐陽公詞,飛卿之流亞也。其香艷之作,大率皆年少時筆墨,亦非盡后人偽作也。”(《詞壇叢話》)這涉及歐陽修詞作真?zhèn)蔚膹碗s情況,下面再講。從歐詞的主要風格來說,與《花間集》的濃艷風格不盡相同,也不走溫庭筠客觀描寫的一路,基本上遵循的是情景交融的抒情傳統(tǒng),這方面五代時期馮延巳的詞作清麗蘊藉,被一致尊為楷模,如劉熙載《藝概》說:“馮延巳詞,晏同叔得其俊,歐陽永叔得其深?!币庵^歐詞傳承了馮詞深沉的風格,這見解頗具代表性。在王國維看來,馮延巳“開北宋一代風氣”(《人間詞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第19則),且認為:“余謂馮正中《玉樓春》詞:‘芳菲次第長相續(xù),自是情多無處足。尊前百計得春歸,莫為傷春眉黛促。永叔一生似專學此種。”(《人間詞話》,第22則)
且不論是否“專學”,這首《訴衷情》另有玄機,極為含蓄窈眇。曉妝情景不見周圍景色的描寫的常套,而“輕霜”與“呵手”則指涉季節(jié)環(huán)境,暗示女主的凄涼心境。另外也運用典故,就不像王國維說的那么“自然”了。如“梅妝”語出南朝宋武帝之女壽陽公主的“梅花妝”(《太平御覽·雜五行書》),這隱喻歌女的美顏,而梅花有關(guān)寒冬,試妝為其應召侍客作鋪墊,含冷若冰霜之意。此外“遠山長”出自葛洪《西京雜記》“文君姣好,眉色如望遠山”,而化用在“都緣自有離恨,故畫作遠山長”的情節(jié)中,也隱喻美貌,尤其傳神的是其“畫”的動作,令人想起溫庭筠的“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這首《訴衷情》有個“眉意”的標題,在北宋詞中略為特別,似刻意表明“詩眼”所在。陳廷焯盡管惡評歐詞,但對這首詞青眼有加,所謂“縱畫長眉,能解離恨否?筆妙,能于無理中傳出癡女子心腸”(《白雨齋詞話》)。這兩個典故巧妙織入文本肌理之中,不但不生違和感,且使詞意愈加豐富。
今見歐陽修詞作,據(jù)唐圭璋《全宋詞》所收,計有二百六十余首。這首《訴衷情》曾被收入黃庭堅文集中,但宋元以來的《歐陽文忠公集》通行本、清代毛晉的《六一詞》以及近代各種宋詞選本皆置于歐公名下。這首詞篇什短小,倚聲填詞,具備北宋詞的基本特征,而與歌女有關(guān)的作品則與當時繁盛的城市經(jīng)濟及其民間文化土壤連成一片。正是在流行新聲的沖擊下,文學傳統(tǒng)出現(xiàn)歷史性分化,一代文士才女無不為靡靡之音所傾倒,其大量創(chuàng)作帶著新形式的原始活力,為抒情傳統(tǒng)開創(chuàng)新局,也確定了詞的獨立地位及其發(fā)展方向。所謂“艷詞”的文學史意義在于擺脫了“文以載道”的軌轍,大大拓展了個人情感的表現(xiàn)空間,為“純文學”語言藝術(shù)建儲了愈益豐富的寶礦。
歐陽修晚年退休之后自稱“六一居士”,有人問他是什么意思,他說一生為“軒裳珪組”之類的“世事”所驅(qū)役,已經(jīng)形勞神疲,身心憔悴;退休之后能夠與萬卷書、金石遺文、琴、棋與酒為伍,所謂“六一居士”就是自居老六享受清閑的意思。(《六一居士傳》,《歐陽文忠公集》,卷44)其實歐陽修仕途多舛,屢生退隱之想,如在滁州任上寫有《郡齋聞啼鳥》一詩:“百囀千聲隨意移,山花紅紫樹高低。始知鎖向籠中聽,不及林間自在啼。”(《歐陽文忠公集》,卷11)古代士大夫感嘆人生如隙、倦于宦途的詩文作品不算少,但以籠中鳥自喻,那種公私對立的意識就顯得出格。如果從公共與私人的不同領域來看歐陽修的寫作,《歐陽文忠公集》卷帙浩繁,共有一百五十三卷,其中十四卷為詩集,三卷《近體樂府》即為詞集,可以說百分之九十的著述與“軒裳珪組”的公共領域有關(guān),另外由于詩詞分家,詩的實用功能大為增強,因此這三卷詞集相對于載道言志的傳統(tǒng),屬于個人情感表現(xiàn)領域,也最具文學性。當然如所周知,他的不少詩文作品具有很高的藝術(shù)造詣,某些詞作也有公共應用的成分。
歷史地看,歐陽修不愧為一位杰出的人文學者,在政治、歷史、學術(shù)與文學方面頗多開創(chuàng)性貢獻。他恪守儒家“正統(tǒng)”,卻在《詩本義》中以“人情”觀念重新詮釋《詩經(jīng)》,與他的金石學研究一起,開啟了歷史疑古思潮。在政治與社會走向“世俗化”的“唐宋轉(zhuǎn)型”時期,他的“人情”立場富于革新的象征意義,由是不妨稱他為“人情主義”者。他參與編撰《新唐史》,又撰《新五代史》,在史學方面有所建樹。他在《縱囚論》中主張善待囚犯,提出“堯舜三王之治,必本于人情”,或《朋黨論》中不憚君子結(jié)黨之論,皆為剛直不阿、敢于直言的典范??少F的是,盡管仕途屢遭挫折,歷盡艱辛,卻始終不懈貫徹其政治與社會改革的實踐精神。歐陽修引領蘇氏父子、曾鞏、王安石等,完成了通俗載道的古文運動,在文學史上這一頁不可或缺。歐陽修的散文成就得到一致的稱道,誠如朱自清指出“歐文最以言情見長”(《經(jīng)典常談》),一語道出其“人情”底蘊的風格特色。
正所謂“一曲新詞酒一杯”(晏殊《浣溪沙》),對于歐陽修來說,詞仿佛為他開辟了另一個世界。往往是公務繁忙的間歇,或寄情山水,閑適自如,或賓朋宴享,花前月下,偎紅倚翠—常有歌妓在場。如《近體樂府》中不乏她們的身影,“香生舞袂。楚女腰肢天與細”“慢撚輕籠,玉指纖纖嫩剝蔥”(《減字木蘭花》),“好妓好歌喉,不醉難休”(《浪淘沙》)之類,皆表達其賞心悅目、流連光景的情態(tài)。事實上,如孟元老《東京夢華錄》、耐得翁《都城紀勝》等書記載,宋代的開封、杭州等城市,勾欄酒樓鱗次櫛比,歌舞妓樂發(fā)達。而宋初朝野相對安逸,從京師到州府皆有官辦的樂府機構(gòu),應官府之需派遣歌妓與樂工,侍候官員的公務應酬。其實樂府制度因襲前朝而來,恰逢詞這一新體方興未艾,文學似乎從未交過這種集體性的桃花運。按理說,歌妓與詞人是一種制度化的關(guān)系,然而從晏殊、張先、歐陽修、柳永、秦觀到蘇軾、辛棄疾、周邦彥等,他們的無數(shù)浪漫故事記載于各種詩詞文集、詞話和筆記之中,猶如一道炫麗的文學風景。
歐陽修多次離開京師在各地任職,送往迎來,處處可見官妓侍候,留下不少風流話題。魏泰的《臨漢隱居詩話》:“大臣有少時雖修謹,然亦性通侻,有數(shù)小詞傳于世,可見矣。慶歷中,簽書滑州節(jié)度判官,行縣至韋城,飲于縣令家,復以邑倡自隨。逮曉,畏人知,以金釵贈倡,期緘口,亦終不能秘也?!睋?jù)考證,“大臣”即歐陽修,此事發(fā)生在慶歷之前,在康定元年,其時他三十四歲(劉德清《歐陽修紀年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頁113)。所謂“邑倡”似當?shù)丶伺瑲W陽修跟她一夜情之后,酬之以金釵,希望她保密,結(jié)果還是紙包不住火。有趣的是,在此前一年,他在給孫侔的信中說:“仆知道晚,三十以前尚好文華,嗜酒歌呼,知以為樂,而不知其非也。及后少識圣人之道,而悔其往咎,則以布出而不可追矣?!保ā洞饘O正之第二書》,同上書,頁112)在“悔其往咎”之后,仍放蕩不羈。魏泰說他“少時雖修謹,然亦性通侻”,是蠻有分寸的,只是“有數(shù)小詞傳于世,可見矣”。謂其“艷詞”播之人口,人品有問題就不足為奇了。有人說歐陽修是“兩重人格”,不過從這件事看,他明知故犯,卻小心“修謹”,所以能在兩重世界之間游走,不像柳永公然聲稱“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結(jié)果真的把自己的官運給斷送了。
慶歷五年發(fā)生“張甥”案。十余年前歐陽修收留過已故妹夫的女兒,此案涉及是否對她有不軌行為,他的政敵乘機窮究嚴查,最終以查無實據(jù)而被貶謫到安徽滁州,“龍圖閣直學士”的銜頭也被削落。這對他無疑是重大打擊,來到滁州之后深感苦悶,在《啼鳥》詩中寫道:“我遭讒口身落此,每聞巧舌宜可憎。春到山城苦寂寞,把盞常恨無娉婷?!庇捎凇霸庾嫛倍鴳崙嵅黄?,而且喝酒沒女人作陪,更覺得落寞。大約地方偏僻,沒有官辦的樂府機構(gòu)。說起歐陽修的家庭情感生活,非常悲慘,自二十五歲娶妻以來,死了兩位妻子和一子一女,而這一年他的八歲長女也夭亡。其“哭詩”寫道:“吾年未四十,三斷哭子腸。一割痛莫忍,屢痛誰能當?”(《白發(fā)喪女師作》)然而盡管處于人生低谷,他在滁州勤勉律己,為老百姓做了不少好事,也寫下了膾炙人口的《醉翁亭記》,文中的“醉翁”滑稽可親,憂患之中還不失幽默,確實不容易。
過了兩三年他得到升遷,做了揚州太守。葉夢得《避暑錄話》曰:“歐陽文忠公在揚州作平山堂……每暑時,輒凌晨攜客往游,遣人走邵伯取荷花千余朵,以畫盆分插百許盆,與客相間,遇酒行,即遣妓取一花傳客,以次摘其葉,盡處則飲酒。往往侵夜載月而歸?!痹囅肭昵暗膿P州平山堂,官妓滿堂穿梭,把荷花傳給賓客,誰拿到空枝兒就罰酒;百來盆千余朵荷花要傳多久?難怪要從凌晨喝到入夜,當然少不了有歌吹彈唱的。這個段子稱“歐陽文忠公”,他已不在世了,其風流韻事依舊為人們津津樂道。
詞在宋初交上了桃花運,但溫柔鄉(xiāng)并非桃花源。作為一種另類新體,猶如文壇上一匹黑馬,開拓出一片令人驚艷的情感的象征世界,給文學才能帶來新的桂冠,也使詞人付出代價。歐陽修歷經(jīng)仁宗、英宗、神宗三朝,卷入政壇風云、朋黨斗爭、官場恩仇,而在他身上表現(xiàn)得異常尖銳而吊詭。寫詞給他招來麻煩,而他的詞作被仇家拿來當作中傷他的武器,從中可見伴隨詞成長的文化生態(tài)。錢愐《錢氏私志》曰:
歐文忠任河南推官,親一妓。時先文僖罷政,為西京留守,梅圣俞、謝希深、尹師魯同在幕下。惜歐有才無行,共白于公,屢微諷而不之恤。一日,宴于后園,客集而歐與妓俱不至,移時方來,在坐相視以目。公責妓曰:“末至何也?”妓云:“中暑往涼堂睡著,覺失金釵,猶未見?!惫唬骸叭舻脷W推官一詞,當為償汝?!睔W即席云:“柳外輕雷池上雨,雨聲滴碎荷聲。小樓西角斷虹明。闌桿倚遍,待得月華生。? 燕子飛來棲畫棟,玉鉤垂下簾旌。涼波不動簟紋平,水精雙枕,傍有墮釵橫。”坐皆稱善,遂命妓滿酌償歐,而令公庫償釵。戒歐當少戢,不惟不恤,翻以為怨。后修《五代史·十國世家》,痛毀吳越。又于《歸田錄》中說文僖數(shù)事,皆非美談。
從祖希白嘗戒子孫,毋勸人陰事,賢者為恩,不賢者為怨。歐后為人言其盜甥,《表》云:“喪厥夫而無托,攜孤女以來歸。張氏此時年方七歲?!眱?nèi)翰伯見而笑云:“年七歲,正是學簸錢時也?!睔W詞云:“江南柳,葉小未成陰。人為絲輕那忍折?鶯憐枝嫩不勝吟,留取待春深。? 十四五,閑抱琵琶尋。堂上簸錢堂下走,恁時相見已留心,何況到如今?”歐知貢舉時,落第舉人作《醉蓬萊》詞以譏之,詞極丑詆,今不錄。(《古今說?!?,集成圖書公司1909年)
錢愐講了歐陽修的兩件事,意在丑化與報復。“文僖”即錢惟演,天圣年間出掌河南府,歐陽修在其屬下任推官。有一回錢召集文士雅宴,歐陽與他喜歡的妓女姍姍來遲,坐下后倆人還眉來眼去。錢責問妓女為何遲到,她說天熱不覺睡著了,醒來發(fā)現(xiàn)遺失金釵,要找沒找到。錢惟演非但不生氣,還讓歐陽修當場作詞炫技,用公款補償妓女,又對他加以勸誡。錢愐這么翻出歐陽修早年荒唐的舊賬,意在表明錢惟演惜才,對他愛護有加。然而,歐陽修不知恩圖報,反而在其著作中一再講錢家壞話。原來在五代十國,錢镠獨霸吳越一方,直到吳越王錢俶歸順宋朝,其子錢惟演官至龍圖閣學士,名重一時,到錢愐已是孫甥輩了。歐陽修在《五代史》中說“吳越世家”有“考錢氏之始終非有德澤施其一方”等語,把錢家都抹黑了。又在《歸田錄》中記載了錢惟演的趣事:“在西洛時,嘗與僚屬言:‘平生惟好讀書,坐則讀經(jīng)史,臥則讀小說,上廁則閱小辭。蓋未嘗頃刻釋卷也……余因謂希深曰:‘余平生所作文章,多在三上,馬上、枕上、廁上也。蓋惟此尤可以屬思爾。”(《歐陽文忠公集》,卷127)這一條很有價值。錢惟演不光讀經(jīng)史,也讀小說與小辭,頗能反映宋初文人的趣尚。其實他與楊億等人鼓吹李商隱式“艷詩”傾向的“西昆體”,在當時名噪一時。這一點也可說明他為何欣賞以“小辭”見稱的歐陽修。至于他在不同場合閱讀經(jīng)史、小說與小辭,含有對文類高下品位的偏見,卻能說明他很懂得具體場景中不同文類的閱讀體驗與感情互動。歐陽修接著說自己的“三上”創(chuàng)作經(jīng)驗,顯然受到錢氏的影響,因此不見得有存心嘲笑或貶低他的意思。但在錢愐眼中,大約“上廁則閱小辭”令人產(chǎn)生不雅的聯(lián)想,有損其祖輩的名聲。
另一件事即“張甥”案。所謂“盜甥表”是歐陽修的自辯詞,言及當時收留妹夫的七歲孤女的情況?!棒ゅX”是源自宮中的一種女子游戲,撒錢于地,依正反面數(shù)量決定輸贏。這首詞模擬歐陽修口吻,說他看到張氏在玩“簸錢”時,早已有圖謀之心。值得注意的是,詞中的張氏“十四五”歲,但通過“內(nèi)翰伯”之口,說“七歲”正是玩“簸錢”的年紀。因此錢愐不僅要坐實歐陽修“張甥”案,還說他誘奸七歲童女,手法十分卑劣。
這條筆記具詞的“本事”意味,可讀作文學掌故,雖然不無虛構(gòu)八卦,然作為歷史文本,考察作者及其時地背景,也具參考價值。宋朝興衰與朋黨斗爭息息相關(guān),如蘇軾“烏臺詩案”,詩成為攻擊政敵的武器。歐陽修與錢惟演尚不屬朋黨之爭,而錢家后人利用歐詞作人身攻擊,怨毒之深寒氣逼人。值得注意的是,《宋史》言及吳越王之后“父子兄弟,制策登科者,錢氏一家而已”,可見其家族勢力的強盛。錢愐文中提及的“從祖希白”即錢易,與錢惟演同輩,另一個“內(nèi)翰伯”即錢勰,是錢易之孫,皆為龍圖閣學士。所以在錢愐筆下不啻結(jié)集了整個家族的怨氣,也可見由人際關(guān)系構(gòu)成的政治生態(tài)的復雜與險惡。
歐陽修生前身后發(fā)生其詞作的真?zhèn)螁栴},這條筆記中的兩首詞也牽涉其中。第一首題為《臨江仙》,見于歐陽修詞集中。如“水精雙枕,傍有墮釵橫”之語不啻印證了他與妓女的私情,而錢惟演及其幕僚都是喜歡“艷詞”的。這則筆記富于戲劇性,不過《宋史》說錢惟演“獎勵后進”,從這故事可見一斑。關(guān)于詞的影射大致有兩種方式,這首《臨江仙》是依照詞的內(nèi)容設置現(xiàn)實場景。如后來有人根據(jù)周邦彥的《少年游》一詞制造了周與宋徽宗、李師師的故事,便屬這種方式,子虛烏有而活靈活現(xiàn),廣為流傳。另一種與此相反,即關(guān)于“張甥”案那首題為《望江南》,是根據(jù)實際案情而想象編造出來的,讀來好似歐陽修的變態(tài)心理與犯罪動機的獨白。一般認為這首詞是落第舉子劉煇偽作的,因為歐陽修做主考官時沒錄取他,因此他懷恨在心,寫了一些詞來誣蔑歐陽修,此詞是其中之一。
北宋初年的詞,作者署名混淆的情況較明顯,如晏殊與歐陽修的一些作品互見于各自集子里,這不僅因為風格相近,也跟許多作品產(chǎn)生于酒席歌場,即興填寫而被坊間拿去刊印流行有關(guān),作者自己也不那么在意。如果需要鑒別真?zhèn)危蜁l(fā)生爭議,但是發(fā)生在歐陽修身上的復雜程度,詞人中誰也沒得比,我們甚至會面對歐陽修的兩副面孔,面面相覷,頗為尷尬。
南宋時期周必大鑒于世上歐陽修文集版本龐雜,問題多多,決定加以整理,終于在慶元二年(1196)編就并出版了《歐陽文忠公集》一百五十三卷,即所謂“祖本”而流傳至今。其中三卷《近體樂府》即為詞集。羅泌的跋語說歐公“吟詠之余,溢為歌詞,有《平山堂》集盛傳于世,曾慥《雅詞》不盡收也。今定為三卷且載樂語于首,其甚淺近者,前輩多謂劉煇偽作,故削之?!痹瓉碓缦仍鴳V編過《樂府雅詞》,就宣稱:“歐公一代儒宗,風流自命,詞章窈眇,世所矜式,乃小人或作艷曲,謬為公詞,今悉刪除。”這表明在南宋對歐詞在作一種清潔工作,刪去“艷曲”或“淺近”之作,應當是受了愈趨興盛的道學思想的影響,為使歐陽修更合乎“一代儒宗”的形象。不過雖經(jīng)刪削,在《近體樂府》中仍可看到許多“艷詞”,羅泌說:“則此三卷,或甚浮艷者,殆非公之少作,疑以傳疑可也?!贝蠹s刪不勝刪,也只好留著了。此后有人覺得刪得不夠,也有人覺得可惜。當初歐陽修自己在揚州編刊了《平山集》,退休后又有《六一詞》,都已失傳,因此他到底作了多少詞,被刪去哪些“艷曲”與“淺近”之作,只能懸之想象了。
直到《醉翁琴趣外篇》浮出水面,遂一石激起三尺浪。它曾有清代抄本,至近代張元濟覓得宋刻本,一九一七年收入《景刊宋金元明本詞》中方廣為流傳?!蹲砦糖偃ね馄饭擦?,每卷首均有“文忠公歐陽修永叔”字樣,共二百零三首詞,其中一百二十五首與《近體樂府》重見,此外七十八首則屬初次曝光,幾乎清一色“淺近”“艷曲”!如一首《南鄉(xiāng)子》:
好個人人,深點唇兒淡抹腮。花下相逢、忙走怕人猜。遺下弓弓小繡鞋。? 刬襪重來,半亸烏云金鳳釵。行笑行行連抱得,相挨。一向嬌癡不下懷。
此詞寫男女之情不膩不熟,一派真率,元氣充盈。題材有所本,李后主《子夜啼》:“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刬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崩钤~的意象驚艷,以朦朧氣息與幽艷色調(diào)來襯托女子熱情而顫凜的神態(tài),殊為精妙。同樣寫幽會,歐詞寫女子逃逸又“刬襪重來”,多了一層曲折,也多了男女之間的互動。王國維說李后主“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人間詞話》,第15則),說得不差,但這首歐詞卻介于伶工與士大夫之間,帶點民歌風、口語化,尤其是“行笑行行連抱得,相挨”,如在目前,如聞其聲,那種風情與節(jié)奏,發(fā)揮了詞的形式特征。另一方面,此詞不完全像民間創(chuàng)作,又有文人講究修辭的特點,用典或化用前人字句不光表示博學,也是作家影響與焦慮的表現(xiàn)。與“手提金縷鞋”相比,“遺下弓弓小繡鞋”顯得更為靈巧(今天看來不免惡趣),疊字“弓弓”兼有視覺與音感之妙。如王楙指出,上述《臨江仙》一詞中“涼波不動簟紋平,水精雙枕,傍有墮釵橫”之句乃從李商隱《偶題》中“水紋簟上琥珀枕,旁有墮釵雙翠翹”化出(《歐陽修紀年錄》,頁40)。
《醉翁琴趣外篇》中描寫男歡女愛,如“不知不覺上心頭,悄一霎身心也沒處頓”(《怨春郎》)、“翠鬟斜亸語聲低,嬌羞云雨時”(《阮郎歸》)、“曲屏深幌解香羅,花燈徹透”(《滴滴金》)等,不乏色相直露、語俗意淺甚至被斥為“鄙褻”。這些作品比《近體樂府》中的歐詞大膽得多,卻給詞學研究帶來興奮,仿佛注入了荷爾蒙,如胡適等大多持接受態(tài)度,具象征意義的是唐圭璋的《全宋詞》將這些詞全數(shù)收入,并指明《醉翁琴趣外篇》的各卷出處。
正是基于對歐陽修的新認識,夏承燾把他與柳永并稱為宋詞“大家”。從歐陽修比柳永更為多元復雜這一點來說,他對宋詞的貢獻仍是被低估了的。當然這帶來新的問題,作品真?zhèn)沃疇幦允墙裹c,爭論沒有結(jié)束。我們好像看到了歐陽修的兩副面孔,一個是《近體樂府》所塑造的,顯得溫柔寬厚,蘊藉深沉;而從《醉翁琴趣外篇》則跳出另一副率真放浪,不無輕佻浮滑的面孔。如鄭振鐸經(jīng)過兩相對照,認為:“顯然不是出于同一個詞人的手筆?!保ā恫鍒D本中國文學史》,文學古籍社1959年,頁481)也有學者進一步發(fā)揮這一觀點,通過版本與篇目比勘而斷言:“就《外篇》的風格與詞旨而言,它都不可能是歐公作的?!保ㄖx桃坊《歐陽修詞集考》,《文獻》1986年第2期)遂主張全部剔除這些詞作。
不同的詞集面貌迥異,其實在雙重世界之間常常陳倉暗渡,《近體樂府》畢竟屬于“艷科”,如“身似何郎權(quán)傅粉,心如韓壽愛偷香,天賦予輕狂”(《望江南》)、“風和月好,辦得黃金須買笑”(《減字木蘭花》)、“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guān)風與月”(《玉樓春》)等,在在皆為其放達倜儻的表白,因此認為《醉翁琴趣外篇》完全不是歐陽修所作似過于決斷。上文引陳廷焯說“其香艷之作,大率皆年少時筆墨”,也可成立。與此相應的在《歐陽文忠公集》中有早年所作七首《擬玉臺體》的樂府詩(卷51),模仿民歌風“艷詩”。另一方面,從《醉翁琴趣外篇》標明“文忠公”這一點來看,顯然屬于其身后出現(xiàn)的坊間流行刊本,是否皆為歐詞也存在疑問。而且把《臨江仙》與《望江南》這兩首偽作也收入,更不可思議。
但是如果我們從大眾傳播角度看兩副面孔。如《時賢本事曲子集》之類的商業(yè)性詞集相當流行,收入當世學士名公的作品,不乏當場吟詠或口頭相傳之作,為歌妓于樽前花間佐觴娛賓提供手本?!蹲砦糖偃ね馄芳磳龠@種性質(zhì),入選的曲詞只要好聽,或早已播之人口,至于真?zhèn)蔚乖谄浯巍H欢纫浴拔闹夜弊髡信?,毋寧照映出一個活在大眾心目中的歐陽修,比《近體樂府》中更多元、更多情的歐陽修,詞也因此負載血肉生命而長流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