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議題的興起往往是重大社會變革的前兆,或者,就是其內(nèi)容之一。第一個提出女性應當有繼承權的人是先驅(qū)者,它奠定了現(xiàn)代文明的基礎,第一個提出放足的人是一個偉大的人,他/她讓女性可以自由地行走,男女平等不再只是觀念和口號中的存在,而是實實在在和你并肩走在大地上。
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女性議題早已不是選舉權、天足權、婚姻自主權、繼承權等一些非常顯著的話題了,它變得非常隱性,消弭于日常生活之中。2017年的“Me Too”運動可以說是一次爆發(fā),一個看似意外和偶然的事件牽帶出背后的必然性和某些本質(zhì)的存在。歷史向來如此。
在運動發(fā)展之初,我曾經(jīng)很樂觀。
我把能看到的所有關于“Me Too”的帖子,親歷者陳述的、被舉報者反駁的、法律界政治界的、不同理論角度探討的,等等,都存下來,一遍遍分析琢磨,感覺自己像接受了一次又一次洗禮。我感謝有生之年能夠經(jīng)歷這樣的時刻,能夠有這樣的機會,感受這場發(fā)自民間又蔓延至知識界、法律界和社會各個角落的思想運動。我害怕一些過于粗暴的聲音,害怕那些二元對立式的、情緒化的話語,因為它們可能毀掉剛剛生長出來、極為重要的空間。
我敬佩那些實名舉報的女孩子,敬佩那些從法律上權益上幫助她們的人,敬佩那些能夠從理論上進行思辨給別人提供思考甚至是靶子的人,只有這樣,這次運動才有可能更理性的向前行進。一場社會思潮,并非是單向度的摧枯拉朽式的,它應該是一個多向教育、多向澄清,就像我們在討論“Me Too”網(wǎng)絡舉報時同時考慮到法理,討論女性勇敢發(fā)聲時同時討論如何辨析事實,討論人與人界限時也討論哪些是適度的分寸,這些可能會使狂飆意義的行進慢些,但它一定在長遠意義上對男人女人,對社會觀念的真正改變有好處。
觀念的改變是最為艱難的事情,幾千年來,在世界文明史上,女性在相當長的時間里都處于被物化、矮化的地位,這一觀念已經(jīng)在每個人(不只是男人,女人也是一樣,制度、權力也一樣)的潛意識深處,要想有真正的改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這也是這場運動的偉大之處。我們要有奮斗、呼吁,也要有爭論,既在爭論中前行,也要在爭論中修正自己。這是一種能力。每個人都需要學習。
我內(nèi)心有一個更大的希望,即,希望通過這場運動,萬千個細小聲音都能夠浮出歷史地表,它們相互碰撞,甚至互相抵觸,形成一個眾聲喧嘩的場景。如果最終能夠在社會層面產(chǎn)生一個個空間,女性,或者,每一個人,可以在廣場里面表達自己,能夠把自己對事情的理解開誠布公地表達出來并進行呼吁,那將是非常好的事情。因為,能夠擁有一個廣場,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我以為一個偉大的時代即將來臨。
這一偉大并不局限于男女關系的再次改革和改善上,而是從整個文明史上而言,它可以稱之為一場新的“啟蒙運動”。文藝復興以來,“人”的存在被賦予價值和尊嚴,但是,如果細究,這一“人”更多地指的是男性,在東方,女性連拋頭露面的機會都沒有,而在西方,女性也是20世紀才獲得財產(chǎn)繼承權和選票權,就更不用說女性在家庭中的位置了。20世紀以來的女性解放運動一直在如火如荼地進行,到21世紀初,女性好像已經(jīng)獲得了充分的地位,工作權、生育權、家庭權,有許多人甚至哀嚎,女性在家庭中的地位已經(jīng)遠遠超過男性,但是,當“Me Too”運動開始在全球范圍內(nèi)發(fā)酵、擴大之后,人們才突然發(fā)現(xiàn),在權力結構的深處,女性地位并沒有真的得到提高。這一權力結構包括男女之間的權力結構,社會制度設計中的隱性權力結構,文化縫隙深處根深蒂固的不平等,等等,幾乎涵蓋了生活、文化和政治的方方面面。在此意義上,我認為,如果“Me Too”運動能夠真的深入下去,那么,將發(fā)生的社會變革決不僅限于男女關系層面的變革,而是對深層文化偏見的動搖,對權力結構的重新設計都會產(chǎn)生巨大影響。它是人類文明發(fā)展的又一次契機。
但是,讓人失望的是,在中國,“Me Too”運動似乎沒有機會得到真正的、相對健康的發(fā)展。人們?nèi)匀槐е环N獵奇的心理去圍觀那些當事人,情緒性的、謾罵式的發(fā)言遠遠多于理性的發(fā)言。而彼此之間的紛爭更遠遠大于共識。其實,紛爭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紛爭過程中非理性思維的蔓延,它會動搖并且摧毀這場運動。一位學者發(fā)表了一篇關于“Me Too”相對理性的文章,被各方人士圍追堵截,對其的仇恨甚至遠遠超過了“Me Too”中的性侵犯者,這樣一種圍攻很容易把一場社會思潮引向夭折。而當事人訴苦式的故事被聽多之后,就像圍觀“奇觀”一樣,當失去新鮮感之后,就會很快被遺棄掉。
時至今日,“遺忘”已經(jīng)開始了。非但“遺忘”開始,并且,事情好像在走向反面?,F(xiàn)在,大家?guī)缀趼劇癕e Too”色變。那些被公眾關注、有極大啟發(fā)意義的事件悄無聲息,媒體不關心后來的發(fā)展,反而是一些負面事件,譬如隨意指控,被廣泛報道且加以傾向性評價,似乎以此來證明“Me Too”的非正義性,認為其不過是女性公報私仇的工具。在這樣的語境中,那些勇敢舉報的女孩也被貶低,試圖沖破沉重壁壘的勇氣變?yōu)楣_的被羞辱和被示眾。
其實,負面事件的出現(xiàn)是一個大的社會運動過程中必然的現(xiàn)象,沉渣泛起,各種人性借此機會尋求滋生之地。我們所需要做的是不斷厘清,不斷思辨,在厘清和思辨過程中使問題更清晰和準確,而不是借此否定事件本身,進而成為對女性進一步污名化的手段。
歷史再次走了一個圓圈,以閉合之態(tài)回到原點。
有一點特別值得關注,當“辨”出現(xiàn)一些負面例子時,民眾的輕侮之意特別明顯,色情的、調(diào)笑的、恥辱性的,集中體現(xiàn)在對女性身體的想象性貶低上。那些本來是重要社會議題的話語變?yōu)橐环N茶余飯后的竊竊私語、曖昧的眼神交流和突然爆發(fā)的哈哈大笑——這是幾千年來在我們思維中流淌的最黑暗的血液,它一直在回旋、發(fā)力,毒害每一個人的思維。在這樣的竊竊私語和哈哈大笑中,那些實名舉報的女孩子,那些認真思考這場運動并提供思考路徑的人,那些有可能形成的新的社會觀念,統(tǒng)統(tǒng)被消解掉。
這也是我看重張莉發(fā)起的性別調(diào)查的原因。這是一種獨特形式的參與,通過學術性調(diào)查,存留下所謂“個人”心中最鮮活的想法,讓我們看到各種思維的路徑和眾多樣態(tài)。多年之后,當我們再重新思考這一時期的“Me Too”運動或性別觀念時,這肯定是一份不可忽略的報告。
這次性別觀調(diào)查所設計的題目具有高度的專業(yè)性和開闊性。題目既有個人性別意識和創(chuàng)作心理的考察,也有關于作家與社會思潮呼應程度的問詢,既有個人經(jīng)驗與公共經(jīng)驗關系的考察,也有對普遍文學概念的思辨。作家的觀念意識一定會在作品中反映出來,有什么樣的女性觀、社會觀,你的作品其實是藏不住秘密的,這也是作家為什么要厘清自我性別觀念的原因之一。
“Me Too”運動并不止于性侵,它其實是性別意識在日常生活的極端投射。作為多年來一直研究女性主義文學的學者,張莉看到了這一運動背后所涵蓋的大的社會問題,它應該被給予更廣闊層面的理解。因此,她所設計的問題大多是日?;模踔潦遣僮餍缘膯栴},譬如“你是否愿意被稱為女作家?”關于這一問題的答案可能多是否定的,但是當每個女性作家在分析自己這一心理背后的形成原因時,就可以看到它與整個社會意識之間的聯(lián)系。譬如問男性作家“在書寫女性形象時,所遭遇的最大問題是性別嗎?”這一問題也不單單是作家創(chuàng)作心理問題,而是作家在面對人物時的思維向度問題。男性在面對女性時(哪怕是在故事中),究竟以何種方式想象和建構女性,這一想象的原因是什么,這本身就是一個包容性很強的問題。
張莉把男性作家和女性作家放置于一起,就一個問題進行探討,男女作家不同的回答可以看出微妙的社會心理和創(chuàng)作心理的不同,這樣一種自然的差異能夠看到彼此認知的不同和相互的理解程度。
我特別理解調(diào)查問卷中作家對某些問題的回避。
有一個現(xiàn)實的難題就是:對性別觀和性別問題的討論極容易二元對立化,作家們會認為“我最好不要蹚這趟渾水”。這說明兩個問題:一,性別話題到今天還沒有成為一種日常意識,它仍然是一個“特殊”話題;二,作家可能也沒意識到,性別意識并非只是性別意識的問題,它的話語生成和內(nèi)部邏輯,其實是整個人類文明內(nèi)部思維的源頭,也是我們語言的基本起點。如果不對此有基本思考,可能就很難在語言上、思維上有更深刻的突破。
性別問題不是男人和女人之間的問題,不是“男人是否尊重女人”之類的問題,它是一個社會問題和文明問題。這一社會問題不像其他社會問題一樣,以顯性的、事件性和突發(fā)性的方式存在,它是以最常態(tài)的方式消融于我們的生活內(nèi)部,除非你有足夠的敏感度,否則很難有辨別能力。
性別意識是作為一個文明社會狀態(tài)中每個人都應該有的基本意識,是基本素養(yǎng),是一個社會文明狀態(tài)的體現(xiàn)。
我們對生物意義的性別都有基本認知,但是,對社會性別的認知卻頗為匱乏。社會性別更多指性別的文化建構,它不只是個人家庭、教育背景等個人因素塑造,更多地與你整個生存共同體的文化樣態(tài)相關。從更大意義上講,它與整個父權制社會中的隱秘性別意識相關。譬如,人們總說女人偏感性,男人相對理性,這從生理性別來說,也許有道理。但是,在整個文明傳統(tǒng)中,感性、情感多被與混亂、無序相關聯(lián),而理性、控制則代表著更高一層的智慧,這樣一種高下之分不但對“感性”和“理性”進行優(yōu)劣界定,更重要的是,它同比得出女性天生不如男性的結論,與此相對應的,則是私人領域與公共領域,自然與文化等二元對立的劃分。這些都存在于我們話語和觀念的方方面面,會影響到一個人性別觀念的形成。
男權中心社會是幾千年的文化現(xiàn)實和生存現(xiàn)實,簡單地回避其實是對這一現(xiàn)實視而不見,進而,我們會忽略很多相關的現(xiàn)實。這樣的匱乏和空白對于作家而言是非常致命的。沒有性別意識,作家也會寫出好作品,但擁有性別意識會使你對人性關系、兩性關系及社會權力的微妙之處有深刻的把握。正如賀桂梅所言,好的寫作是“你既有基于個人經(jīng)驗的對性別關系的復雜體驗,同時也有對性別問題的自覺反思,但是你同時超越這兩個,講的是很具體的故事,但是那個故事里有無窮多的復雜性和可解讀的可能”。
另一方面,性別意識并非是從理論上完成的,恰恰相反,它是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完成的。當有人在面色緋紅竊竊私語時,你在想什么做什么?當“Me Too”處于被圍困甚至要走向反面的時候,你內(nèi)心是否有所辨析,能否感受到來自歷史深處的久遠壓迫?這些也許都只是瞬息之間的思想,但其背后所牽涉的話語和時代精神卻如地火奔突,攜帶著過往無數(shù)信息。
在我的童年時代,常會看到鄉(xiāng)村里的女性忙忙碌碌,在地里干完活,回家還要做飯干各種家務,而男人則和朋友們聊天喝酒,并且,會呵斥那些不愿意伺候他們的女人,說她們什么也不懂。當時并沒有意識到更深的東西,只是一種奇怪的印象:為什么女人那么忙?二十歲左右讀蕭紅《生死場》時,對我的震動特別大:女人怎么這么恨自己的身體?蕭紅幾乎是帶著切骨的痛去寫女性身體,我感覺我能讀出她內(nèi)心激烈的憤怒和某種無能為力。而對性別觀有真正認識還是接觸到一些女性主義理論作品之后,我才慢慢明白,原來,很多事情并不是理所當然的,我們生活的世界是被建構的一個世界,只有對這種建構有某種認知,才可能對我們社會中的話語構成和權力形成有更清醒的意識。
不可否認,作家的寫作常常會超出自己的設定和認知,豐滿而鮮活的人物往往會攜帶超能量的神秘信息,在此意義上,即使一個對性別意識沒有清晰認識的作家也可能塑造出一個擁有更深廣存在的人物。但總體而言,性別意識是一種基本的社會意識,是活在目前我們的文明狀態(tài)中必須面對的日常情形,如果對此沒有一些認知,可能會使你對人物的理解缺少致命的元素,它會影響你的人物和故事的構建。《水滸傳》中的“厭女癥”其實就是這樣的例子。我想,當年施耐庵在寫作時肯定沒有意識到他設定的女性有什么問題,因為那就是他的女性觀,所以,雖然他寫出了女性“豪杰”“欲望”和“僭越”的一面,卻只是把這些作為女人走向自毀的原因。
從另外意義來講,好的性別寫作并不會造成一種意義的狹窄,不會形成兩性二元對立之勢。譬如阿特伍德《使女的故事》。某一天,女人只成為“子宮”,只為繁衍后代而存在,沒有財產(chǎn)權,沒有情感權,在這一社會模式里面,女人沒有任何一丁點自由,只是工具。作者由此出發(fā),講述烏托邦的社會構建,講述自由與反抗。一開始,我們會被作者的極端設置所震驚,但細想之下,阿特伍德只不過是把我們曾經(jīng)和正在經(jīng)歷的一切高度抽象化。那些被性侵的女性為什么沉默,就像霍桑的《紅字》一樣,紅字是由無數(shù)最普通人的眼睛和行為烙制而成的,那些盛行的女德班,那些在求職過程中莫名的歧視,都有可能生產(chǎn)出更為嚴酷的性別關系,也有可能出現(xiàn)阿特伍特所設置的情況。最終,關于性別的故事一定與權力、社會結構相關,使女是“子宮”,也是社會彰顯其權力結構的主要工具,“身體只是權力爭奪的一個具體的場域,一個具體的實踐場?!?/p>
其實,中國作家們早就意識到,與西方作家相比,我們?nèi)狈σ环N知識體系和觀念體系,由此,缺乏思維的多元、思辨和寬闊。但是,這一知識體系和觀念體系如何生成,可能卻并沒有真正思考。并不是我們閱讀一些歷史、哲學、美學的作品,就完成了知識建構和思想建構。我們真正要思考的是:知識和觀念在我們的時代以什么形態(tài)存在,它是如何影響我們的生活和思想的,進而,它是如何影響我們的行動、語言,包括,我們的寫作。
我以為,所謂性別意識也是在這個意義上有它的價值的。
梁鴻,學者、作家,現(xiàn)居北京。主要著作有《中國在梁莊》《梁光正的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