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金
2019年6月7日,農(nóng)歷端午佳節(jié)。河南省漯河市舞陽縣劉富棟的家中,13歲的俞妍妍走了進來,沖劉富棟和他的妻子徐明麗甜甜地叫了一聲:“爸,媽,節(jié)日快樂!”徐明麗伸出雙手,將少女緊緊地摟進懷中,泣不成聲:“乖女兒,謝謝你!”
13年前,想生兒子的劉富棟與徐明麗,狠心將出生才9天的小女兒遺留在街頭,后被俞建剛夫妻收養(yǎng)。然而其后,劉富棟與妻子不僅未能如愿生下兒子,還接連慘遭厄運……
劉富棟與徐明麗是河南省漯河市舞陽縣人,夫妻倆在漯河城區(qū)開有一家餐館。夫妻倆于2004年生下大女兒劉婷后,一直想要個兒子。抱著這樣的想法,2005年下半年,徐明麗再度懷孕。2006年2月初徐明麗再度臨盆,老二還是個千金。夫妻倆如同被人迎頭潑了盆冷水,整個心都涼透了。
在醫(yī)院住了不到一周,徐明麗便抱著二女兒和丈夫一起出了院。當晚,孩子在搖籃里酣睡,夫妻倆面面相覷地對坐在床邊。半晌,劉富棟囁嚅道:“要不,將老二……送……人吧?”“你說啥?”徐明麗瞪著眼睛。劉富棟鼓足勇氣說:“我說,將老二送人算了。要不然,生兒子的事,就基本泡湯了?!毙烀鼷惖闪艘谎蹌⒏粭?,又扭頭看了看床上的孩子,眼淚唰地流了下來:“她才出生……”見妻子并不反對,劉富棟的膽子更大了,語氣也更堅定:“與其我們將來心不甘情不愿地養(yǎng)著她,不如幫她找個好人家,也許人家條件比我們更好、養(yǎng)得比我們更有出息呢?”徐明麗沒有吱聲,只是不停地拭淚。
2月17日晚上,劉富棟在一張紙條上寫明:“女嬰,生于2006年2月8日,體重3.05公斤,健康,求好心人抱養(yǎng)?!狈蚱奘卦诤⒆优赃?,一夜未合眼。次日凌晨4時30分許,他們將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女兒,抱出了門。
在漯河市一個居民樓的樓道口,劉富棟將孩子悄悄地放下,而后與妻子快速離開,躲在不遠處的一張石凳旁觀察。不一會兒,孩子“哇哇”的哭聲隨著凜冽的寒風飄了過來,夫妻倆鉆心般疼痛。
5時許,幾個晨跑的市民從這里經(jīng)過,聽見哭聲,一個中年模樣的婦女遂抱起孩子,而后轉(zhuǎn)著身大聲叫喚:“這是誰家的孩子?誰的孩子?”其他人也圍了過來,其中一人發(fā)現(xiàn)了那張紙條,指著上面的字說:“你們看看,那是別人故意放在這兒的?!薄澳挠羞@樣當父母的?真狠心!”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著。有人說:“我聽說肉聯(lián)廠的俞工和他老婆沒生育,一直想要個孩子,不如送他們家吧!”大家顯然對俞工并不陌生,都覺得這一提議不錯,遂由其中兩人抱著孩子,徑自往住在旁邊樓棟的俞工家中走去。
晨跑市民嘴里的俞工全名叫俞建剛,出生于1977年,是漯河市一家民營公司的技工。他和比自己小兩歲的妻子朱桂英結(jié)婚3年了,卻一直沒生育。后經(jīng)診斷,發(fā)現(xiàn)朱桂英的輸卵管堵塞,沒辦法受孕。夫妻倆遂四處打聽,包括到福利院、孤兒院去尋找,但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收養(yǎng)對象。
未曾想,當天清晨,居然有人將孩子送進了家門!夫妻倆抱著這個從天而降的孩子左瞧瞧右瞧瞧,越看越喜歡。他們忙不迭地向街坊們道謝。此后,他們在相關(guān)部門辦理了正式的收養(yǎng)手續(xù),當起了女嬰的爸媽,并給女兒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俞妍妍”。
而一直混在看熱鬧的人群中的劉富棟與徐明麗,見小女兒總算被人抱養(yǎng),一顆懸著的心也放了下來。此后,夫妻倆繼續(xù)積極備孕。誰知,他倆再也沒懷上孩子。不明就里且心憂如焚的夫妻倆,四處尋偏方,無奈徐明麗的肚子卻始終不見動靜。
從2008年開始,徐明麗時常感覺到腹部疼痛,經(jīng)醫(yī)院診斷,確定她患有子宮肌瘤,且有惡性病變的可能。在醫(yī)生的建議下,徐明麗接受了子宮切除術(shù)。如此一來,徐明麗失去再次生育的機會。
大女兒劉婷平時在舞陽縣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上學。劉富棟與徐明麗逢年過節(jié)回老家的時候,看著長女,就難免會想到被送走的小女兒。這些年來,夫妻倆在經(jīng)營餐館之余,一直在默默地關(guān)注著俞建剛一家人。他們時不時地到俞家附近溜達。偶爾會碰到俞建剛與朱桂英帶著女兒出門,聽他們親熱地喊著“妍妍”,再聽著已經(jīng)牙牙學語的小女兒甜甜地叫著“爸爸,媽媽”,劉富棟與徐明麗的內(nèi)心就五味雜陳。
切除子宮之痛,思念小女之苦,讓徐明麗和丈夫無心打理餐館。到2010年底,餐館已經(jīng)嚴重收不抵支。夫妻倆只好將餐館轉(zhuǎn)讓,而后黯然回到了舞陽縣,在老家開了間小賣部,勉強維持生計。
除了自己的父母,當?shù)氐泥l(xiāng)鄰們對劉富棟與徐明麗生二胎并送人的事毫不知情。他們也將此事爛在心里,對外絕口不提。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才會想起小女兒,想起她那撕心裂肺的啼哭聲。
2011年下半年,難以忍受思女之苦的劉富棟與徐明麗趁著大女兒國慶節(jié)放長假,帶著劉婷一起從舞陽縣來到了漯河市,想在俞建剛的家附近,和他們一家三口再次來個“偶遇”。
可令劉富棟和徐明麗沮喪的是,一連幾天,他們都沒能見著俞建剛一家人。眼看長假就要結(jié)束,假期的最后一天上午,劉富棟假裝成俞建剛多年未見的朋友,向該樓棟的街坊打聽俞家人的下落。那名六旬左右的大媽說:“你是說俞工他們一家啊?哎,太慘了?!眲⒏粭澋男囊痪o,忙追問出了什么事。大媽狐疑地看著劉富棟:“你既然是他的朋友,他家發(fā)生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劉富棟說:“我這些年都在外地,好幾年沒和他聯(lián)系了?!贝髬尣辉偕罹俊⒂峤▌傄患胰诘牟恍以庥鲋v述出來……
2009年3月,俞建剛和朱桂英所在的公司倒閉,夫妻倆雙雙下崗。俞建剛?cè)チ私ㄖさ刈龉?,朱桂英則在家撫育女兒。盡管妍妍不是他們的親生女兒,但他們卻給予了她完美的父母之愛。在俞建剛和妻子的精心呵護與培育下,小妍妍很是健康活潑。
然而,災難還是不期而至。2010年6月中旬的一天中午,妍妍在和幾個小朋友一起玩耍時突然昏倒,夫婦倆連忙把她送到醫(yī)院檢查,診斷結(jié)果讓夫婦倆如雷轟頂:妍妍患的是先天性心臟病!醫(yī)生建議手術(shù)治療,越早效果越好,治療費至少得10萬元。
10萬元,這對于已經(jīng)下崗的俞建剛和朱桂英夫婦來說實在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他們覺得天要塌了。
回到家,朱桂英抱著女兒妍妍,淚水直流。懂事的妍妍伸出小手一邊為媽媽擦眼淚,一邊昂著頭說:“媽媽不哭,等我長大了,病就好了……”在一旁遲遲沒有做聲的俞建剛突然站起來,堅定地對妻子說道:“咱就是砸鍋賣鐵,也要治好女兒的??!”
3天后,俞建剛背起行李來到平頂山最危險的煤礦。盡管一天可以掙180多元,但累得筋疲力盡。為了省錢,他常常一天只吃兩頓飯。2011年2月5日中午,俞建剛正準備下井上班,接到妻子朱桂英打來的電話,她哭著在電話里說:“妍妍的心臟病又犯了,醫(yī)生說,如果不馬上手術(shù),女兒的命就沒了!”放下電話,俞建剛心急火燎地坐車趕回漯河。
在煤礦這將近一年,雖然掙了些錢,但除去日常開支,加上為控制女兒的病花費的藥錢,距昂貴的手術(shù)費缺口仍然很大,可手術(shù)又迫在眉睫,到哪里籌錢呢?晚上,愁眉不展的俞建剛抽著悶煙,猛地抬起頭,對妻子說道:“賣房子,給妍妍做手術(shù)!”看著丈夫眼角噙著淚花,朱桂英重重地點了點頭。
這套只有50平方米的房子是俞建剛夫婦的全部財產(chǎn)。因賣得急,買家趁火打劫,50平方米的房子只賣了20多萬。一家三口搬出家門的那一天,很多街坊們都出來送他們,個個眼里都含滿了淚花……
講到這里,大媽不停地掀起衣角擦拭眼淚。劉富棟與徐明麗萬萬沒想到,自己的小女兒竟患有先天性心臟病;更沒想到,俞建剛與朱桂英竟賣房救養(yǎng)女,情深義重如此,劉富棟與妻子自嘆不如。
回舞陽縣后,夫妻倆商議如何補償俞建剛一家人。他們試著打聽俞建剛的下落,卻毫無所獲。
就在劉富棟對俞建剛夫妻與小女兒倍感歉疚的時候,他自己卻再度遭遇不幸。
2016年5月,劉富棟的大女兒劉婷不幸被確診為腦癌,且已是晚期。夫妻倆傾盡家產(chǎn),還是未能挽回大女兒的生命。2016年底,劉婷閉上了雙眼。
大女兒的不幸離世給了劉富棟與徐明麗致命的打擊。那段時間,徐明麗整天精神恍惚,嘴里神神叨叨地不停地重復著:“我錯了,我錯了,不要拿孩子的命懲罰我,求求你,求求你!”見妻子被喪女之痛折磨至此,劉富棟只好將自己的痛苦放在一邊,想方設法地安慰她:“都過去了,別太難過……”
見兒子與兒媳每天沉溺在悲傷中不可自拔,劉富棟的父親勸說他們:“已經(jīng)這樣了,傷心有啥用?再說了,你們不是還有一個娃嗎?”
父親的話,仿佛給沉浸在悲情黑暗中的劉富棟與徐明麗擦亮了一根火柴。劉富棟將腦袋一拍:“是啊,我們還有妍妍啊。妍妍還活著呢。我們?nèi)ヒ貋戆?。”徐明麗一聽也來了精神,已?jīng)幾天沒有洗漱的她,將自己好好地收拾了一番,而后拉著丈夫火速出門,似乎當天就能將小女兒找到并要回來。
路上,夫妻倆這才冷靜下來。妍妍的病究竟治好沒有?她現(xiàn)在住在哪里?俞建剛愿意將孩子還給他們嗎?一連串的問題涌上腦海,但阻止不了他們尋女的決心。他們隔幾天就從舞陽趕到漯河城區(qū),一次次滿懷希望而來,又一次次帶著失望而歸。
2017年4月的一天,劉富棟和徐明麗路過漯河市一所小學時,正趕上學校放學。突然,劉富棟與徐明麗不約而同地瞄向了一個人——那是一個11歲左右的小姑娘,單眼皮,圓臉蛋,她一邊喊著“媽媽”,一邊撲向了一個40歲左右的女子。定睛細看,那女子可不正是小女兒的養(yǎng)母朱桂英嗎?!霎時,劉富棟與徐明麗的心跳加速。他們尾隨著朱桂英和俞妍妍,一路走到了離學校1公里左右的俞家。朱桂英和妍妍進家門不久,劉富棟與徐明麗就敲響了俞家的門。
面對劉富棟與徐明麗這兩個不速之客,俞建剛和朱桂英都有點蒙。見此,徐明麗打破了沉默,她用滿含內(nèi)疚的眼神望著俞建剛,說:“我是妍妍的親媽!這是她親爸。當年,是我們將孩子放在你們樓道附近,并親眼看見你們抱走的。謝謝你們對妍妍這么好。今天我們來的目的,是想……想要回妍妍。”
徐明麗話剛說完,朱桂英就怒不可遏地指著她說:“女兒是我的,你們該上哪上哪兒去。走!”劉富棟趕緊上前勸說朱桂英消消氣,而后,他將當年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為了證實自己所言非虛,劉富棟還準確地說出了當年妍妍身上紙條的內(nèi)容,以及她左邊屁股上一塊蠶豆大小的青色胎記。
正說著,在臥室寫作業(yè)的俞妍妍聞聲出來了。見到女兒,徐明麗直接沖到她面前,蹲下身子說:“妍妍,我是你的親媽。當年,是媽媽和爸爸對不起你!你能原諒我們嗎?”朱桂英將女兒摟進懷中,說:“你的確是爸爸媽媽收養(yǎng)的。他們生了你,卻拋棄了你。”俞妍妍突然一腳踹向徐明麗:“你們滾開!”
將劉富棟和徐明麗趕出家門后,俞妍妍哭著對養(yǎng)父母說:“爸,媽,你們給了我兩次生命,我不會離開你們的。”原來,俞建剛將房子賣了后,籌到了手術(shù)款,于2011年5月底,帶著妍妍做了手術(shù)。兩個月后,完全康復的妍妍,回到了學校。而俞建剛則帶著妻女租住在一間簡陋的平房里。夫妻倆借錢開了家建材門市部,勤扒苦做三四年,又買了套商品房。而懂事的俞妍妍現(xiàn)在才知道,父母不僅賣房救了自己,當年還把被遺棄的自己收養(yǎng)了,給了她兩次生命,她憑什么要原諒拋棄自己的人?
俞建剛夫婦不同意歸還,女兒本人也不愿意認親,2017年5月,劉富棟一紙訴狀,將俞建剛告上了法院,要求他歸還女兒。經(jīng)法庭調(diào)查,俞建剛辦理了合法收養(yǎng)手續(xù),加之俞妍妍不愿跟隨生父母生活,故對劉富棟要回女兒的訴求不予支持。
官司失敗后,劉富棟與徐明麗黯然回到了舞陽縣。忍受不了失去大女兒又被小女兒拒認的痛苦,徐明麗的精神失常了!她經(jīng)常走在大路上,見到和俞妍妍差不多大的女孩,就跑上前去,拉著別人的手喊:“閨女,我是你媽媽……”常常嚇得女孩魂不附體。聞訊趕來的劉富棟,只好不停地向人道歉。
2017年9月,俞妍妍入讀漯河市一所重點初中。盡管俞建剛夫婦生意很忙,還是堅持每天送女兒上學,生怕出什么閃失。
如履薄冰中,時間來到了2018年12月中旬,俞建剛開車到舞陽縣送貨,路過人民東路一座橋頭時,迎面看到一個瘋瘋癲癲的女人,嘴里喃喃自語:“大女兒死了,二女兒也不認我了,我也不活了……”在女人的身后,一個悲傷的男人跟在她后面,不停地勸她回家。俞建剛定睛一看,那個瘋瘋癲癲的女人竟然是徐明麗,男的是劉富棟。俞建剛下意識停住了車。劉富棟見是俞建剛,悲泣地將妻子因子宮被切除失去生育能力、大女兒又于前兩年病逝的傷心往事,和盤托出。
在回家的路上,俞建剛的腦海里不斷地回放著徐明麗瘋瘋癲癲的樣子,以及劉富棟那無助又辛酸的男兒淚。他越想越覺得心里不是滋味。
回家后,俞建剛將劉富棟夫妻倆的情況如實道出,末了,他對妻子說:“桂英,要不咱勸勸女兒認下吧,畢竟是她的親生父母,或許孩子回到他們身邊,她生母的病會慢慢好起來……”
盡管朱桂英百般不舍,但女兒親生父母的悲痛遭遇卻深深觸動了她,她強忍淚水對丈夫點了點頭。
擔心女兒有抵觸情緒,俞建剛開始慢慢做女兒的工作:“妍妍,你的親生母親現(xiàn)在病了,病得很嚴重。她非常需要你。你能叫她一聲媽,她也許會有活下去的希望……”在俞建剛夫婦的耐心勸說下,妍妍終于答應了。
2019年2月3日,俞建剛夫婦帶著女兒妍妍來到舞陽劉富棟的家。見到妍妍,神色憔悴的徐明麗突然兩眼發(fā)光,她拉著妍妍的手,拿出一張照片。上面是一個肉乎乎的嬰兒,正閉著雙眼張大嘴哭著。徐明麗說:“妍妍,這是剛出生那天護士幫忙拍的,媽媽一直保存著。這幾年經(jīng)常搬家,好多東西都丟了,這張照片沒丟,它是我的心肝寶貝!”見到小女兒,徐明麗的思路突然清晰了,說話很有條理,這讓劉富棟非常感慨。他也拿出了一件東西,是一塊尿片:“醫(yī)生說,剛出生的嬰兒,不宜用尿不濕,我就跑了幾條街,找了家裁縫店,用碎布幫你做了塊布尿片,可以吸尿,避免傷害你的嬌嫩皮膚……”
劉富棟和徐明麗爭先恐后地向俞妍妍展示著關(guān)于她的為數(shù)不多的紀念物,述說了這十幾年來,他們對她的思念與愧疚。聽著聽著,俞妍妍已經(jīng)泣不成聲,她挽著徐明麗的胳膊,柔聲說:“媽,我不生您的氣了,您也別生我的氣?!蹦概畟z抱頭痛哭。
此后,幾乎每個周末,俞妍妍都會在養(yǎng)父的護送下,到舞陽縣看望生父生母。在女兒的悉心陪伴下,徐明麗的精神狀況一天天好轉(zhuǎn)。
2019年6月7日,俞妍妍與養(yǎng)父母一起再次來到了生父母家。一家五口過了個快樂團圓的節(jié)日。他們相約:無論今后遭遇什么坎坷,務必將這份愛延續(xù)下去,直到永遠……
編輯/戴志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