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玉芝
1
李布氣走了女兒阿香的第六個男朋友。確切地說,還算不上男朋友,是準男朋友吧,因為李布給女兒有一個規(guī)定,她要談男朋友可以,必須過他這一關。女兒自小跟李布親,愛聽他的話,再說李布講這話時女兒高中剛畢業(yè)還沒去大學報到,年齡小,就滿口答應了。沒想到李布一個一個不同意。第一個,嫌人家是小白臉,說小白臉沒有好心眼兒,阿香都跟人開始談了,就吹了;第二個,嫌人家農(nóng)村的姊妹多,負擔重;第三個嫌人家眼睛滴溜溜轉不可靠,吃完飯就打發(fā)人家走了;第四個嫌是學哲學的,嫌人家既不好找工作又說不定啥時候會發(fā)瘋;第五個嫌說話吹牛。反正他總有不滿意的地方。
到了這第六個,妻子郭麗萍比較滿意,問他怎么樣,他說人家左眼大右眼小,左眼雙眼皮,右眼單眼皮且是三角眼。三角眼難纏。兩個人在臥室里私下議論還好,李布故意把臥室門開條縫,讓男朋友聽到了。男朋友禮貌地又坐了一會兒,飯也沒吃就借口告辭了。女兒阿香當然也聽到了這話,憤憤地質(zhì)問他們,還給不給你們的女兒留點面子,什么話不能等人家走了再說?吃過飯收拾收拾東西也回學校了?;貙W校前留下一句狠話:以后再也不找男朋友了!
這下郭秀萍不愿意了,她的美好愿望落空,對李布好一通控訴,主題就是女兒從大一到研二,一個男朋友沒談成,全怪李布挑三揀四。李布默默聽著并不反駁,反正他的目的達到了。其實他心里明白,三角眼只是借口,小伙子矮小瘦削,如果遇到那件事(自己年輕時經(jīng)歷的那件事)阿香怎么辦?這就是他氣走小伙子的原因,當然這話不能跟妻子女兒說。
再這樣下去阿香就成老姑娘了呀,你是不是從心里不愿意讓阿香嫁出去?你是不是腦子有???郭秀萍一向賢慧,這次忍不住發(fā)作。
“有病”二字像一把利劍刺進李布胸膛,我是不是真的有?。啃牡咨钐幱幸粋€尖銳的聲音響起,李金城你有病,有病,病了二十多年了!李布抱住頭。可是不能讓那樣的事發(fā)生在阿香身上??!難道還是那件事在作祟?說是時間可以沖淡一切,那件事過去二十多年了,為什么像他的影子一樣跟著他?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可它就在那里。李布起身去了學?!强h一中化學老師。
晚上,李布像往常一樣騎自行車回家。每當夜晚經(jīng)過路邊小樹林時心里總會莫名悸動幾下,不錯,那件事就發(fā)生在小樹林。忽然小樹林里隱隱傳出一個聲音,李金城,救救我!李金城,回來,回來,回來——這聲音由小到大,又由大到小,反反復復直穿李布的耳膜。李布知道是自己的幻聽,狂蹬自行車逃離小樹林。
回到家李布一頭倒在沙發(fā)上,郭秀萍上前問長問短,李布說,我有點不舒服,先睡了。起身去了臥室,關上門。
十二點,郭秀萍戀戀不舍地關掉電視丟開遙控器,這時臥室的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李布穿戴整齊走出臥室。讓郭秀萍目瞪口呆的是李布換了一身衣服,進臥室前李布穿的是普通西褲和夾克,出來卻是一身西裝。這身西裝也很有歷史了,是李布的第一身西裝,李布說過,這是我這輩子穿的第一套西裝,留著作為紀念吧。今晚他竟把這老古董翻了出來。西裝穿在李布身上有些晃蕩,顯然李布比年輕時瘦了,這讓郭秀萍百思不得其解,按照常理,年輕人大學一畢業(yè)就會胖起來,尤其是結婚生子以后,自己把李布的吃喝拉撒照顧得要多好有多好,人家都夸她賢慧,怎么就不能把李布喂胖呢?
郭秀萍正要說話,李布卻像沒看到她一樣,轉身去了女兒房間,不一會兒拖出一個拉桿箱來,那是李布偶爾出差用的,平常不用時就塞在女兒床底下。李布把拉桿箱放到客廳地上,拿起一塊抹布擦拭上面的灰塵。郭秀萍問,你要干什么,出差嗎?李布像是沒聽到她的話,很認真地擦著,面帶微笑,一副向往的神色。郭秀萍突然想起了什么,小心問道,李布,你這是打算去哪里?去香城。李布專心擦著箱子,像是自語又像是回答她。香城,我跟你一起去吧?李布不理她,很投入地擦著箱子。郭秀萍輕手輕腳走到門口,用鑰匙把防盜門反鎖了,又輕手輕腳坐回沙發(fā)角落。
李布終于擦干凈了箱子,又打開箱子看了看,晃晃悠悠進臥室去了,一會兒抱出一摞疊得整整齊齊的內(nèi)衣褲放進箱子,又去臥室把晚上回來時穿的那套衣服拿出來放進去。郭秀萍既驚恐又擔心地看著李布旁若無人地進進出出,真想大吼一聲把他叫醒,可是她聽人說過,夢游的人是不能叫醒的,這樣不是把他們嚇死就是嚇瘋。李布有條不紊地把東西收拾好,拉著箱子準備出門了。然而走了兩步他又站住了,左手伸進褲子口袋,掏出一個米黃色的蝴蝶發(fā)卡,塑料蝴蝶下面的發(fā)卡銹跡斑斑,李布看了看發(fā)卡,心滿意足地放回左邊口袋。接著放下拉桿箱,又把右手往右邊褲子口袋里掏,掏呀掏,掏出一把水果刀,正反看了看,就像鑒賞一件文物。這兩件東西是李布的寶物,郭秀萍知道。
2
這次的夢游是第三次。第一次,新婚之夜李布就拉著箱子要出門,也是這樣拿出蝴蝶發(fā)卡和水果刀看,新娘子郭秀萍又氣又怕。氣的是這蝴蝶發(fā)卡一定是李布與原來相好的定情信物,結婚了竟然還帶著它!怕的是他帶水果刀干什么?不會是去殺情敵吧?然而那夜李布并沒有走,他走到門口,想了想,把箱子放在門口,就又回去睡覺了。郭秀萍方才明白他是夢游,她趁李布再次熟睡時把箱子放進床底。第二天李布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早早起來做早飯,等著郭秀萍起床一起吃。在飯桌上郭秀萍問李布,你在老家的相好真的結婚了?李布說,我出來上學,她就嫁人了,到現(xiàn)在都五六年了,怕是孩子滿街跑了。這些李布以前也說過,看著李布斯文忠厚的面龐,郭秀萍沒有再問,也沒提香城。李布是縣一中的老師,自己只是棉紡廠的工人,長相一般,能找到這樣的老公是自己的福份,別再這這那那的人,自己不是心里也有過別人嗎?
今晚李布跟二十多年前第一次夢游的情形幾乎一模一樣,郭秀萍緊張地盯著李布走向門口,不知道他如果打不開門會怎樣,一愣神,電視遙控器“啪”地一聲掉到地上。李布聽到聲響回頭看了看,她看到他目光呆滯而茫然,他只是象征性地回了回頭,看了看一動不敢動的她,看了看掉在地上的遙控器,就又往前走。李布擰了一下門把手,門沒開,就又擰了一下。這樣的動作重復了五次,李布終于放棄了,把手伸進褲袋掏出水果刀,這一刻郭秀萍后悔死了鎖上門——李布要用水果刀撬門??墒抢畈贾皇翘统鏊犊戳丝淳陀址呕厝チ恕@畈己孟窭哿?,放下箱子走回臥室。
過了大約五分鐘,郭秀萍悄悄走進臥室,看到李布已經(jīng)熟睡,發(fā)出均勻的呼吸。她知道他這一睡將會很沉,便把他剛才整理的東西一一回歸原位,空箱子再一次塞回女兒床下。
李布安然睡下,郭秀萍卻再無睡意。嫁給李布她是知足的,李布平時話不多,教書認真,被四周熟悉的人尊稱為李老師,這讓她心里得到極大滿足。李布回家不是批改作業(yè)就是幫她做些家務,最多的是帶女兒。無論從哪一方面來看李布都是個好丈夫好父親。
李布第二次夢游是送阿香上大學回來的當晚,她又累又困,看到阿香空蕩蕩的房間黯然落了會兒眼淚,便睡著了。她是被拉桿箱的聲音驚醒的,起來后看到李布正拉著箱子往門口走,看到她,李布似乎愣了一下。她問,李老師你這是去哪里?去香城,李布說。去香城做什么?去看看她。她是誰,叫什么名字?李布警覺地看郭秀萍一眼,一言不發(fā)地推開門走出去。她想起新婚第一夜李布的夢游,不敢確定他這次是夢游還是真的要出走,可這次他那么清晰地回答了她的問題。她明白女兒為什么叫李愛香了,原來他心心念念還想著香城的那個舊相好!這下好了,女兒上大學了,他終于可以擺脫她去香城找她了!郭秀萍心如刀割,不能,不能!她找到家里的鑰匙正想沖出去喊回李布,門輕輕一響,李布回來了。李布眼神直直的,非常疲憊的樣子。他放下拉桿箱,徑直去臥室倒頭睡下。
郭秀萍總結李布三次夢游,都與香城有關。第一次剛結婚,李布想起香城和他的舊相好,第二次阿香上大學,他有可能想去香城找舊相好,這第三次,可能自己因為阿香男朋友的事罵了他,他就又想起香城的舊相好。那是怎樣一個人讓他念念不忘?可是在白天,在清醒的時候,二十年來李布從未提過香城。
郭秀萍一夜未眠。第二天李布起床后,郭秀萍紅著眼問他,你是不是還想著家在香城的那個舊相好,你怎么突然想起這事來了?是不是我說夢話又說到香城了?什么說到,你昨天夜里還差點拉著箱子去了香城!李布溫和地笑了,我昨晚睡得好好的,去什么香城?郭秀萍收住了話頭,她不想讓李布知道他夢游,更不想讓他知道他夢游時要去香城。郭秀萍就說,那你給我說說香城吧。香城是一個鎮(zhèn),我老家小雪村就屬于香城,這些你都知道,有什么好說的?郭秀萍恨恨地說,你心里有鬼!
李布沉默了,目光變得呆滯僵直,是的,我心里有鬼,我應該告訴你事情的真相,我時時想起在香城的她,是因為我虧欠她。郭秀萍說,是你考上了大學,人家沒考上,你不要人家了吧?李布沒說是也沒說不是,他默默穿上鞋上班去了。
3
氣話歸氣話,暑假阿香還是把追求者陳洪磊帶家來了。不知是巧合還是阿香刻意,陳洪磊家也是香城的。
李布看陳洪磊第一眼就笑了,陳洪磊高大壯實,外形上能給李布安全感,他家在香城,終于與香城又續(xù)上了聯(lián)系,這讓李布既興奮又害怕。李布讓郭秀萍整了一桌菜,要跟陳洪磊喝兩瓶啤酒。邊喝邊像查戶口一樣問了陳洪磊家里的情況,還好,世代都是忠厚人家,雖不是太富裕,經(jīng)濟上也沒負擔。
接著李布話鋒一轉,要是晚上你和阿香一起出去遇到壞人,你會怎么辦?陳洪磊不假思索地說,當然是拼著命保護阿香,叔你看我這塊頭,三五個人不是我的對手。要是他們有刀呢?他們拿刀逼你走,留下阿香,你會不會丟下阿香跑了?陳洪磊笑了,這是人干的事嗎,我怎么會跑?大不了拼個你死我活!李布緊盯著陳洪磊,真的?陳洪磊也盯著李布的眼睛,鄭重地點點頭。李布點著頭笑了,似乎對陳洪磊的回答很滿意。陳洪磊卻覺得他的笑促狹而又詭秘。
笑過之后李布就陷入了沉思,這讓陳洪磊忐忑不安。沉思了好久,李布才仿佛下定了決心似的問,陳同禮你認識嗎?陳洪磊一聽立刻興沖沖地說,認識,我遠房的二叔,李叔您認識他?李布說,小時候他常去我們莊走親戚,我常跟他一起玩,你有他聯(lián)系方式嗎?陳洪磊說,沒有,我問我爸就能知道。李布說,別讓陳同禮知道你與阿香的關系,我認為合適的時候會親自告訴他。陳洪磊一聽這口風咧開了嘴,好的好的。
過了李布這一關,阿香才跟陳洪磊確定了關系。阿香有了男朋友,最高興的是郭秀萍,同時她心里也打著鼓,李布這么痛快地讓陳洪磊通過,是不是因為他家是香城的?管不了這么多了,女兒的終身大事要緊,至于李布,她看嚴點就好了,他的舊相好再好,現(xiàn)在也五十來歲了,哪天去香城李布見到一黃臉婆,正好死了掛念的心。
陳洪磊回家后就把陳同禮的手機號發(fā)給李布。兒時玩伴接上頭敘過舊之后,李布問,你認得陳美菊吧?陳同禮嘿嘿笑,你小子小時候還對美菊動過念頭?李布含糊地笑。陳同禮說,香城有兩個陳美菊,我都認識。一個二十多年前嫁給了鎮(zhèn)上的小泥瓦匠,生了兩個兒子,現(xiàn)在泥瓦匠成了開發(fā)商,一家人都住到縣城去了。李布沉默了一下又問,那另一個呢?陳同禮說,另一個二十多年前失蹤了,到現(xiàn)在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李布囁嚅著,失蹤?是,二十年前陳美菊從大學退學回家,半年多足不出戶,后來在一個風雨交加的深夜離家走了,從此下落不明。李布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發(fā)抖,為什么退學?鎮(zhèn)上人都說是因為有遺傳性精神病。家里人沒找嗎?找了,找了大半年,能找的地方都找了,沒找到。李布又問,她家真的有遺傳性精神???陳洪磊很確切地說,真有,她姥娘有,她舅舅和她媽媽都有,她媽媽嫁到香城來之后每年都要犯一次,有時候滿大街跑,這事鎮(zhèn)上人都知道?,F(xiàn)在她媽媽七十多歲了,徹底瘋了,每天黃昏去香城南頭的大路口等美菊。李布在電話的一頭沉默了。陳同禮陪著小心問,你惦記的美菊是哪一個?李布說,上過大學的那個……可是……我沒聽說她有遺傳性精神病,會不會是后來得的?比如退學了受到刺激?陳同禮說,我十六歲外出打工,當年的事都不太清楚了,這個我再打聽一下吧,到底是有精神病退的學還是因為退學有的精神病,可是如果不是有精神病,又為什么退學呢?李布說,麻煩你再打聽打聽吧。
下落不明。自殺?還是躲在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了度此生?正是午休時間,掛斷手機李布重又躺到郭秀萍身邊,郭秀萍呼吸均勻,臉上帶著心滿意足的笑容。李布轉過身背對著郭秀萍,如果沒有發(fā)生那件事,躺在他身邊的應該是美菊。如果找不到她,他連對她說一聲“對不起”的機會都沒有了,他將背著這個沉重的十字架走進墳墓。
既然美菊找不到了,他還怕什么?沒有必要再怕那件事了,他不愿意回憶那件事,他極力讓自己塵封它??蓪嶋H上他每天都在想它,它這么多年一刻不停地纏著他,會一直纏到他死為止,這一點他非常明白。
4
一切都源與那個夜晚。
學校有一個小門通往海邊。那晚他們到達海邊時細雨已經(jīng)停了,海邊還有三三兩兩的人群,有情侶也有同宿舍結伴來玩的同學。他們相擁著走在沙灘上,她的頭發(fā)被海風吹起拂著他的臉,有一絲發(fā)癢。海水特有的氣息撲面而來。這是一片長長的沙灘,沙灘上面的荒地上長著茂密的他叫不上來的灌木。
他們就這樣走走停停,不知走了多遠,也沒注意到沙灘上只有他們兩人了。當他們停下來再次擁吻,并打算往回走的時候,他看到有幾個人走過來,確切地說是三個人,她也看到了,他們迅速分開,牽著手往回走,裝作沒注意來人。他感到她的手發(fā)涼,而他的手不由自主發(fā)著抖。三個人個子都不高,但是精壯,他在月光下瞥到他們黝黑的膚色,那是漁民特有的膚色。站?。∷牭狡渲袀€子稍高的一人喝道。三個人分開,形成包抄的形勢向他們逼近。他和她站住了。他說,幾位大哥,我們是學生,現(xiàn)在要回學校了。其中一個笑了,那人逆著月光,牙齒便顯得特別白,知道你們是學生,他的口氣帶著戲謔。她拉著他的手說,我們走。他感覺到她的手抖得幾乎抓不住他了。他們往前走了兩步,三個人圍攏過來。高個盯著她,指著他對她說,他可以走,你可不能走!你們想干什么!他聽到自己的聲音顫抖得厲害。想干什么難道你不知道?走!其中一個從懷里抽出一把尖刀指著他,尖刀在月光下閃著寒光,你走不走?他沒有動。高個子說,這里沒你的事,你走!她更緊地抓住他。高個子上前一步拉開她,再次厲聲對他喊,走!另外兩個虎視眈眈地望著他,讓開一條縫,她拼命想抓緊他,可是手抖得厲害,他只是試了試便抽出手來,他往前走了一步,這時高個子和另一個人上前,一邊一個架住她的胳膊往灌木叢方向拉。她拼命掙扎,米色的蝴蝶發(fā)卡掉到沙灘上,他撿起發(fā)卡,瘋狂地往學校的方向跑去。他聽到她凄厲絕望的喊聲:李金城,救救我!回來!回來!李金城,回來——回來——他頭也不回地深一腳淺一腳地跑走了——李金城,回來,回來,——不一會兒就聽不到她的聲音了,只聽到海水嘩嘩的聲音。
他一口氣跑回宿舍,一頭倒在床上,他又聽到她的聲音:李金城,回來——回來——
整個下午李布都躺在床上睡著,郭秀萍感到意外,李布午休從來不超過一小時。他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讓郭秀萍放心的是她能看到他胸脯的起伏——也許他太累了吧,就讓他睡吧,反正今天沒有輔導課。
李布起來的時候正是黃昏,郭秀萍發(fā)現(xiàn)他兩眼發(fā)紅表情呆滯,想他是睡得太多了,所以李布說要出去走走時,她忙不迭地說,去吧去吧,出去散散心。
李布漫無目的地走著,走到他上班時經(jīng)常路過的小樹林,她的聲音突然又從廣場小樹林里傳出:李金城,你回來!回來——李布一手捂住耳朵,一手叫住一輛出租車,說,去墓地。司機看了一眼這個表情茫然的中年男人,沒說話發(fā)動了車子。
墓碑整整齊齊,放眼望去如同列隊站立的士兵,如此整齊卻又排得如此擁擠,沒有任何的私密空間。李布無數(shù)次想像過與她再次見面的情形,甚至想到過去她的墳地,卻從未想到過她會下落不明,這意味著他去她的墳前說一句對不起的機會都不再有。
海邊的一切如同一個夢,他大腦空白地躺在床上。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敲門聲,舍長從上鋪爬下來開門,輔導員進來,燈被拉開了,輔導員審視著他說,李金城,你出來一下。接下來便是審問,在輔導員的辦公室里,無論輔導員問什么,他和她什么時候去的海邊,他什么時候回來的,她什么時候回來的,知道她發(fā)生了什么事嗎?他一概不答,最后輔導員憤怒地說,好吧,你不說,我說!你知道嗎,我被陳美菊宿舍的舍長叫過去時,陳美菊整個人傻掉了,蜷縮在床角,衣衫不整,身上沾著雜草,褲子上布滿血跡,她自始至終只說一句話,三個人,他把我留給了那三個人!李金城抱著頭不說話。
李布漫無目的地在墓碑間穿梭,想到有一天他也會躺在某一塊相同的墓碑下,李布臉上竟露出一絲笑意。既然早晚都要躺在這里,就沒什么好怕的。
他被學校勸退了。他父母領他回家時,母親一直說著對不起那閨女的話,其間還夾雜著為他開脫的話,父親只說了一句,我沒想到生出這樣的兒子。顯然父親對他的做法不齒,當時他真想一頭栽進海里了事,可是母親看得很緊,他也沒真想栽進海里。后來母親說,聽說那閨女休學了。說是休學,他明白,她永遠不會回去上學。
又過了漫長的幾天,陳同禮再次打過電話來,他興奮地說,金城,我打聽到了新情況,退學的美菊確實精神不太好,她確實是因為精神方面不好退學的,聽說她在大學時一連好幾個晚上穿著睡衣去敲一位年輕老師的宿舍,說是喜歡他,嚇得那位老師一個月不敢回宿舍睡覺。李布噢了一聲,這就是你說的新情況?這是上次沒搞清楚的,新情況是那位嫁給泥瓦匠的美菊也上過大學。手機差點從李布手里掉下來,他問,真的?陳同禮說,一點不假,聽說她大學畢業(yè)后對找的工作不滿意,就先回了香城。李布問,她讀了幾年大學?陳同禮想了想說,兩年,可能是個??瓢?。李布心里說,是的,那一年是大二。那個泥瓦匠一直喜歡美菊,趁機會上桿子巴結……李布問,她就嫁給他了?陳同禮說,不是,聽說又過了三年美菊才嫁給他。李布幾乎確定這個美菊就是她了。那三年美菊都在干什么?不出門,有人聽泥瓦匠說美菊在家學習準備考研究生,后來香城到處流傳著一種說法,美菊嫁給泥瓦匠的前提條件就是不出門,在家學習,泥瓦匠答應后才嫁給他,后來又過了三四年,美菊生了孩子,才又出門,學也不考了。李布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他問,美菊從哪個大學畢業(yè)的?我打聽的幾個人都也說不上來,只說是海邊的一個城市,美得像天堂一樣。李布說,她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陳同禮說,真是十年河東十年河西,當年的泥瓦匠成了開發(fā)商,在香城老宅蓋了兩層樓,是香城最氣派的宅院了,在縣城就不用說了,好幾個樓盤都是他開發(fā)的,想住什么樣的房子就住什么樣的房子,他們的兩個兒子,大的跟著開發(fā)商干房地產(chǎn),小的在上海讀大學。李布又問,開發(fā)商對她好不好?陳同禮說,聽說很好,香城發(fā)達的人有好幾個,聽說他們包二奶三奶胡搞,沒聽說開發(fā)商怎樣,不過誰知道呢,也許他會裝。
他們又聊了一會兒,李布對陳同禮表示了感謝,掛斷電話。
她自閉的三年是怎樣過來的?李布不斷地被這個問題折磨著。當年他也一樣,被學校勸退后天天悶在家里,不讓任何人知道他回家了。后來父母怕他憋出毛病,找到在縣文化局工作的他二姐夫討教,二姐夫出了個主意,在家悶著也是悶著,繼續(xù)考大學。兩年后李金城成了李布,考上了離家千里的師范,畢業(yè)后分到同樣離家千里的這座縣城教書。
5
既然她過得不錯,還有必要見她嗎?李布天天夜里問自己,做夢也在問??墒抢罱鸪乔匪?,李金城必須回去李布才能心安。
李布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中午來到香城,他并沒有拉著床底下的拉桿箱,只拎著一個運動包便出了門。因為陳美菊現(xiàn)在不住在這里,他心里還不是太緊張。陳同禮把他領到陳美菊的家,確切地說是泥瓦匠的家。院子很大,大約兩家的宅基地這么大,院墻也很高,這座小樓放在城里就是不錯的別墅。陳同禮說,這里是泥瓦匠的老家,是當年香城最破的一個家,墻還是土坯的,屋頂是稻草。李布看了看問,陳美菊娘家在哪里?陳同禮領著他走到另一條街。李布看到一座與開發(fā)商家的樓差不多氣派的兩層樓,問,是它吧?陳同禮點點頭,前后腳蓋的,現(xiàn)在只住著美菊的爹媽,兄弟也都跟著開發(fā)商去了縣城發(fā)展。大門關著,仰頭看到二樓,二樓有一個房間掛著米黃色碎花窗簾,有風吹過窗簾隱隱飄動。李布當然記得她喜歡米黃色,連她的蝴蝶發(fā)卡都是米黃色的。李布的眼睛濕潤了,他長久地望著那扇窗戶,想起他作為李金城的歲月。
許久李布說,我想見見美菊。陳同禮不解地說,金城,你真的要去見她?你現(xiàn)在過得不好嗎?李布說,我現(xiàn)在過得很好,我只是想見見她,跟她說幾句話,了卻我的心事。
一個多小時后,李布跟著陳同禮來到縣城一座廣場。暑氣基本散去,廣場的樹陰下刮過陣陣清風。陳同禮說,咱們就在這里等美菊,她每天四點半準時來到對面的空地上。來跳廣場舞?不,看跳廣舞的,順便在這里歇腳涼快一下,美菊要去那邊的畫院學畫畫,自從去年小兒子上了大學她就來這里畫畫。李布順著陳同禮手指的方向看到一所畫院的標志。李布說,學的油畫吧?陳同禮說,就是跟照片一樣的那種畫。李布說,是了,就是油畫,小時候她跟我說起過。陳同禮突然停住望著前方,美菊來了。
李布順著陳同禮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愣怔了一下,突然奔跑起來,陳同禮驚訝于李布奔跑的速度之快,更讓他驚訝的是李布是朝著與美菊相反的方向跑去,他像只猴子一樣躥來跳去左躲右閃,一眨眼便消失在跳廣場舞的人群中。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