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文
當(dāng)我們回首七十年祖國春華秋實的時候,謳歌歲月巨變是一種視角,描寫她的兒女走向歐風(fēng)美雨、完成獨立驕傲的人生,同樣是一種深沉的角度、思索的視野。它不但不膚淺,而且在豐富了我們見識的同時,講述了一個真理:只要自由而坦蕩地活,都會是出彩的人生。譬如《上海的女兒》。
在中國上個世紀(jì)大時代的長河浪花中,每一個家族和個人的遭際都寫得出一部長篇小說?!渡虾5呐畠骸肪褪沁@樣一部別開生面又深刻剖析時代與人生的電影;這個人生屬于一位傳奇女性——周采芹。
周采芹來到人間時是中國陽光風(fēng)雨交替的年代。作為一代京劇大師周信芳的女兒,她最初降生的搖籃是一個戲箱,而這似乎也為她之后的流浪埋下伏筆——幼時她已被母親送出國門,在英國的顛沛流離中讀書成長。那個她生于斯卻不能長于斯的上海,就是她童年夢中的記憶,而中國自建國以來的曲折歷史成了她一生在海外漂泊的背書。
和父母的命運不同,這個上海女子在歐洲開始了她傳奇人生。她在歐洲一個個舞臺上光彩奪目,成為了唯一在倫敦成功的華裔明星。然后她轉(zhuǎn)戰(zhàn)美國,在好萊塢續(xù)寫傳奇,從首個007華裔邦女郎到征服美國演藝圈,她坦承她的人生哲學(xué)是“獨立和自由”。但是,她對自身幾重角色的排序是:一個中國人,一個偉大藝術(shù)家的女兒,女人,演員。周采芹離開上海時,父親贈她一本毛筆手抄的劇本《文天祥》,對她說:“你要永遠(yuǎn)記住你是一個中國人?!?/p>
1982年,周采芹回到了思念許久的故鄉(xiāng)——上海。她也終于親自來到父親的骨灰盒前祭祀,訴說一份對父親的懷念。在經(jīng)歷了人生的種種后,周采芹學(xué)會了寬容,寫下自傳《上海的女兒》。這本書的深刻之處在于毫不掩飾地告訴觀眾,一個大時代如何給了一個中國女人別樣的人生體驗,還譜寫了上個世紀(jì)一個具有文藝天賦的中國知識女性的道路。地球有足夠空間盛下幾十億人的遭遇,你和遠(yuǎn)方的祖國有著同樣的命運,世界和國家每十年都在巨變,三十年就天地翻覆,等不及你的哀怨和悲傷,但會點贊你的不屈不撓。你用一生換回“上海的女兒”五個字,也許認(rèn)為已經(jīng)值回全部付出,然而這五個字未必等同于你一生付諸的堅執(zhí)追求。
父親給了她一個戲劇的夢,母親給了她獨立的意志,而她自己則帶著天生的激情和桀驁的個性,在東西方文化的碰撞中汲取生養(yǎng)的活力,給自己創(chuàng)造了一種充滿奇彩的生活。周采芹的一生,就像《紐約時報》對《上海的女兒》評價那樣:“扣人心弦?!?h3>to meet Tsai Chin
“周采芹是東方的 Melina Mercouri”,資深媒體人鄧小宇這么說。以下是他描述第一次見到周采芹時的情形。
如果你看過梅蓮娜·梅爾庫麗的電影——《別在星期天》、《費德拉》、《夏夜十點半》,或者《通天大盜》(相信你不會忘記她在片中的笑聲吧),你就會明白我為什么這么說。事實上,第一眼看到周采芹的時候,我已立刻有曾經(jīng)相識的感覺。當(dāng)時她是在怠倦地、風(fēng)霜地、冷漠地、懶洋洋地、洞悉一切地挨在一張沙發(fā)上,看見她這個樣子,很自然就覺得她那凌亂的鬈發(fā)、那張充滿歲月痕跡的面孔、那對敏銳的眼睛,以及那把低沉沙啞的聲線,都是意料中事,當(dāng)她用力去吸啜她手中那根香煙,好像不肯放過每一條煙絲,直把尼古丁當(dāng)做她生命的養(yǎng)料時,我心里面已經(jīng)知道——thats it!周采芹完全是那種女人﹐那種火爆、堅強、充滿斗志、充滿生命力、overpowering的女人,像Bette Davis (貝蒂·戴維斯)、像Lauren Bacall(勞倫·白考爾)、像Juliette Greco(茱麗葉·葛蕾柯)、像 Sonia Rykiel(桑麗卡·里基耶)、像 Maria Callas(瑪麗亞·卡拉斯)、像 Eartha Kitt(厄莎·凱特)、像越路吹雪,像…… Melina Mercouri!
鄧小宇訪問周采芹的時候,正巧是她剛剛離開北京途經(jīng)香港,妹妹周采茨便發(fā)揮PR本色,把握機會,將名人“Tsai Chin”介紹給本地媒體及文化圈。翻看這個時期的周采芹舊照,盡管已介中年,仍然留有巨星的韻味。當(dāng)時鄧小宇是這樣形容她的:那晚,周采芹就是那樣,一口氣“接見”了十多人,我說“接見”,絕對不是指周采芹的態(tài)度傲慢,或者擺架子,而是她有一股與生俱來的氣勢、威嚴(yán),令所有人都甘于“被接見”。
在西方戲劇界,周采芹用“Tsai Chin”這個藝名,難以讓人聯(lián)想起她和周信芳的關(guān)系,當(dāng)然在倫敦知道這位戲劇大師的人也是寥寥無幾。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下,周采芹算是成名得很早。1958年,英國暢銷書作家理查德·梅森的小說《蘇絲黃的世界》被搬上紐約百老匯,首演的女主角是越裔法國演員阮蘭絲,翌年在倫敦西區(qū)重演時,則換成了未滿23歲的Tsai Chin。一時之間,“蘇絲黃”紅遍倫敦,旗袍也成為倫敦最時髦的衣服,拉直并染黑頭發(fā)、畫杏仁眼是最風(fēng)靡的潮流。倫敦西區(qū)威爾士劇院的燈箱廣告上,周采芹的名字整整掛了3年。倫敦一家動物園還將一只剛出生的小豹子命名為“Tsai Chin”。 唱片公司也找到周采芹為她出唱片,周采芹成為首位在英國出版中英文唱片的中國歌手,其中,中英文版本的“Ding Dong Song(第二春)”一曲曾在亞洲連續(xù)兩年獨占排行榜首位。不過,周采芹在成熟之后認(rèn)為,這部舞臺劇其實缺乏深度,但因為滿足了西方人的東方想象而轟動一時。
在當(dāng)時的歐美,亞裔演員不可避免地會出演一些重復(fù)化的類型角色。周采芹自然也當(dāng)過花瓶,演一些可愛的中國娃娃。“你做了很重要的事,或者演了一些很厲害的戲劇,但是沒人去看,一說邦德,哇!” 作為首個華裔邦女郎,周采芹在《007之雷霆谷》搭檔肖恩·康奈利演出,盡管戲份不多,后來又出演《007之皇家賭場》?!拔铱傉f自己很幸運,因為我有兩個最棒的邦德先生,最帥的。”
“蘇絲黃”之后,再要找一些有同樣分量的東方角色實在很難,那時候,周采芹便去cabaret 表演。 “I received my best training from the cabaret!” 她斬釘截鐵地說。周采芹的見解是,在舞臺上,對著千百觀眾,兩者之間始終有一段距離,所以演員可以完全漠視觀眾的存在,專心演戲。但cabaret是要在狹小的空間內(nèi),面對十多二十位觀眾,你絕不能忽視他們,這是需要很大的勇氣和無比的信心。 “當(dāng)你走上臺的時候,臺下的觀眾是在吃東西、談天、嬉笑,沒有人會理會你,你一個人要站在臺上等、等、等,一直等到他們靜下來,那段等待要有很堅定的意志,不然你永遠(yuǎn)不可能贏到觀眾來你那邊。”
當(dāng)晚的見面會上還有資深劇場導(dǎo)演黃清霞博士,她和周采芹比較起她們出演過的戲?。?/p>
“I did Shakespeare!” 采芹說。
“I did Pinter!” 清霞說。
“I did Strindberg!” “I did Ibsen!” “I did Racine!” “I did Chekov!” “I did Pirandello!” “I did Tennesee Williams!”
“I did Jean Genet!” “I did ……”
但見她們一人一句 I did this,I did that,有如急口令,十分滑稽,結(jié)果在場一位忍不住,大叫一聲:“I did the wine!” 然后拿起手中酒杯一飲而盡,才結(jié)束了這場 I did 大戰(zhàn)。
整場見面會,周采芹令鄧小宇印象最深刻的是她那股overpowering 的氣勢,淹沒了在座的每一個人。其實當(dāng)晚不少人士都是獨當(dāng)一面、本身已經(jīng)十分夠 overpowering 的,像妹妹周采茨就一向都很bossy、很pushy。黃博士,只要觸到她的領(lǐng)土——戲劇,亦馬上會變得十分戲劇化,滔滔不絕。但他們所有人加起來,都敵不過一個周采芹!她的目光、眼神、語調(diào)、表情、姿勢、小動作,都需要所有人極度地集中精神和付出大量的注意力,才可以一一消化。
周家全家福。中間兩位為周信芳和夫人裘麗琳,右二為周采芹。
周采芹在皇家戲劇學(xué)院時與一名中國商人結(jié)婚,生下一子,圖為她第二任丈夫彼得 · 科。兩段婚姻后,周采芹沒再結(jié)婚,認(rèn)為婚姻不適合事業(yè)型女人。
周采芹自傳《上海的女兒》
“蘇絲黃”紅遍倫敦,旗袍也成為倫敦最時髦的衣服,拉直并染黑頭發(fā)、畫杏仁眼是最風(fēng)靡的潮流。
作為首個華裔邦女郎,周采芹在《007之雷霆谷》搭檔肖恩 · 康奈利演出。
電影版《上海的女兒》里最后深情的一幕。
擁有四分之一英國血統(tǒng)的上海千金小姐裘麗琳對聞名天下的“麒麟童”周信芳一見傾心,不顧家人反對,不顧對方已有家室,穿著睡衣拖鞋便與家庭決裂,背負(fù)私奔惡名也要義無反顧地跟著心上人浪跡天涯。這是當(dāng)年一段傳奇。
周采芹也向往父母之間的愛情。不過,她給男人的排序是:父親、兒子、朋友、情人,最后才是丈夫。是她覺得牢固而恒久的兩性關(guān)系可遇而不可得?是父親的完美形象,讓她很容易看到男人的缺陷?反正,20世紀(jì)六十年代恰好是反叛的年代,周采芹真是如魚得水,過得花團錦簇,夜夜笙歌。弟弟周英華著名的中餐廳“周先生”開業(yè)之初,她讓追求者們輪流請自己吃飯,持續(xù)三個月……總之,那份迷醉、狂野的生活,就連當(dāng)時的西方人看來也是很恣意的。
1974年,周采芹遇到人生最大的危機:因為貸款太多投資房地產(chǎn),經(jīng)濟大衰退令她身無分文。走投無路之際,她吞服大量安眠藥,幸而獲救。其實財務(wù)狀況不是導(dǎo)致周采芹心理崩潰的全部原因,她的精神狀況早已持續(xù)低迷:連續(xù)八年與上海音訊斷絕,對父母的擔(dān)憂與日俱增;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難免有疏離感;外籍演員相對稀少的演出機會,難以獲得經(jīng)濟上充分的安全感;跟爺爺奶奶長大的兒子與自己有些生疏;更要緊的是,走馬觀花似的情感生活,或許能讓年輕人覺得眼花繚亂,然而,當(dāng)一個女人將近四十歲,人生的濃度和重量都堆積在不充分的快餐式感情中,也是不能承受之輕吧。
弟弟安排她到餐廳做侍應(yīng),她還做過打字員,干過零工。后來她到波士頓塔夫茨大學(xué)攻讀博士學(xué)位,大學(xué)“規(guī)范安全的環(huán)境把世上的誘惑擋在了門外,我再也不要東跑西顛才覺得有活力,也不用在談情說愛里逃遁躲避”。從內(nèi)心生長出的安寧與定力,真正搭救了她。
1990年代以后,周采芹還拍過一些電影,包括《喜福會》(1993年)、《藝妓回憶錄》(2005年)、《新鐵金剛智破皇家賭場》(2006年)。她的演藝生涯相當(dāng)之長,到2008年還在內(nèi)地劇集新版《紅樓夢》中擔(dān)演賈母一角。當(dāng)時網(wǎng)友評論紛紛,說周采芹版的賈母“很兇”。
七十年代那場劫難后,每到境遇和情緒低落之時,周采芹的腦海里會交替出現(xiàn)撲向鐵軌的安娜·卡列尼娜和在掌聲中上臺領(lǐng)獎的居里夫人,“我當(dāng)然選擇扮演居里夫人”。后來,她真的在美國領(lǐng)過許多獎項。她的面容也漸漸被“鍍上”一層剛毅。或許,這就是她為什么演不了“慈祥版”賈母。一臉的倔強與驕傲,周采芹走過了80多年的歲月,一切都已看淡,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和父母告別。但也因為此,周采芹才要活得比誰都剛強,努力把命運掌控在自己手中。
“人生本是戲”,藝術(shù)和生活的邊界模糊了一個上海名門之后的海外闖蕩,她歷經(jīng)繁華,也嘗盡苦澀。周采芹刻入骨髓的堅毅與勇氣,使得耄耋之年的她仍在演藝道路上坦蕩無畏地續(xù)寫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