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蠻,名揚世界的琵琶演奏家,一位具有時代性的文化創(chuàng)業(yè)者,其藝術成就早己超越琵琶演奏家的角色,成為獨具特色的獨奏家、教育家、作曲家、文化使者、國際職業(yè)音樂家,多次獲格萊美最佳世界音樂專輯和最佳演奏提名。
我出生在西子湖畔,可是父母特別給我選了這個“蠻”字做名字。我起初恨死了這個字,我也希望有一個特別美麗的名字,就問父母為什么給我這樣一個像男孩子的名字。爸爸媽媽說,他們希望我的性格像男孩子一樣堅強,希望我的人生道路上有“蠻”,到了社會上有一股蠻勁兒。我覺得這個名字可能給我這樣一種命運,我其實很堅強,性格倔強,父母確實看對了我這個人。“熏陶時間長了,我就有感受了?!?/p>
我在大雜院長大,那時候浙江美術學院的院子里有幾個藝術團體。放學回家的路上,這邊是歌舞團練舞蹈,那邊是京劇團唱京戲,很有藝術氛圍。我六七歲的時候,經(jīng)常在公用的洗衣房和廚房一邊洗東西一邊哼哼唱唱,有一個歌舞團的叔叔說我唱歌音準好,樂感也很好。這位叔叔問我爸爸媽媽,是不是可以讓我學一種樂器,他們說“太好了”,很鼓勵我。其實他們都很喜歡音樂,有時候我父親帶我去聽老先生彈古琴,一進去全是老人家,只有我一個小孩子。我有時聽著聽著就睡著了,但是這種熏陶時間長了,我就有感受了,真是潛移默化,對我這一生都有影響。
我的老師在歌舞團的倉庫里找了一把柳琴,像一個小琵琶,我開始學。就在這個環(huán)境里,我遇到了我的路,就這么開始了我比較“蠻”的生涯。說實話,小的時候我非常不喜歡練琴,太痛苦了,也沒有時間玩。但是我爸特別上心。上課時,他在邊上跟著一塊上,老師講什么他都記下來。在家里,我練玩的時候他坐在我旁邊,還給我上課。我印象很深的是爸爸騎自行車載著我來來回回。我爸載著我,我拿著琴坐在后座,看著杭州的風景。
學了兩年柳琴以后,老師建議我改學琵琶。我當時十二歲,不太清楚這里的區(qū)別,我爸媽又說“太好了”。我就開始在藝術學校里學琵琶。琵琶是一種非常難學的樂器,不僅是技術方面的難,就承載的故事和歷史而言,也是中國傳統(tǒng)樂器里比較難懂的。我爸爸一字一句給我解釋白居易那首詩,“猶抱琵琶半遮面”,一邊講詩,一邊把歷史說進去?!按笾樾≈槁溆癖P”“銀瓶乍破水漿進”,這幾句詩真的很像琵琶的手法,很有畫面感,很生動,很酷。中國所有的詩歌中這樣描述的樂器只有琵琶。我就開始喜歡這個樂器了。我的琵琶老師從演奏的角度教育我,我父親從人文的角度影響我?!拔乙タ锤蟮氖澜?。”
兩年后,我考到北京,在那里遇到了很多好老師。我每個星期寫一封信向爸爸媽媽匯報。在回信中,爸爸總是問我學習怎么樣,媽媽經(jīng)常說不要感冒。他們兩個人就是這樣,雖然離我很遠,但是總讓我覺得離他們很近。在父母的不斷鼓勵下,我非常幸運地考到中央音樂學院,在那個環(huán)境里我如魚得水。
在中央音樂學院,可以聽到極其豐富的聲音,各種樂器的聲音,唱歌的聲音,我仿佛回到小時候的環(huán)境,蠻勁兒又出來了。傳統(tǒng)的琵琶曲目數(shù)量不多,我不滿足于只彈十幾首曲子,我總想玩不同形式的音樂,想有新的突破。中央音樂學院的環(huán)境非常好,幫助我開闊視野,開始思考音樂家應該做什么。那個時候有國外的音樂大師來上課,我聽了美國小提琴大師斯特恩的大師課。他在臺上提問,演奏樂器的時候你在想什么?你的心看到最后一排的觀眾了嗎?你聽到了嗎?我一下被鎮(zhèn)住了,我從來沒有思考過這些問題。我原來演奏的時候想的只是自己,怎么演奏,怎么不出錯,怎么彈好,怎么不讓老師在技巧上挑毛病。我沒有想到,音樂是一種表達,是和觀眾的一種交流。斯特恩的話就像忽然開了一扇窗,我要去尋找答案。
我畢業(yè)的時候獲得了演奏第一名,而且是中央音樂學院第一個琵琶演奏碩士。我留校任教,工資比我爸還高。下一步我該怎么辦?留校當老師,前途一片光明。但是,斯特恩打開的那扇“窗”關不上了,我要去看更大的世界。從零開始,放下國內(nèi)的所有名譽
我?guī)Я似呒菲魅ッ绹瑑砂雅?,還有古箏、古琴、柳琴、中阮和揚琴。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學西洋樂器是潮流。當時有人說,傳統(tǒng)樂器在國外能干什么?這確實是一個很現(xiàn)實的問題。我就想出去試試看,中國的傳統(tǒng)樂器能不能在國外生存,我覺得我可以給外國人介紹中國樂器。我那個時候英文很差,而大部分美國人對中國很陌生。我第一次是在教堂里獨奏,聽眾都是老人,我掙了50美元。我趕緊寫信給爸媽,告訴他們我可以靠音樂生活了。既來之,則安之。我從零開始,放下國內(nèi)的所有名譽,去小學、大學、教會、老人中心、華人社區(qū),只要有機會,不管有錢沒錢,我都去演奏。我就想知道,中國的音樂、中國的文化能不能被人家接受,被人家了解。這就是義無反顧的蠻勁兒。
20世紀90年代,在紐約沒人知道琵琶。大部分人會問我這個樂器是什么,我就回答他們,從背景、故事到整個歷史,把中國文化告訴他們,必須要有人介紹中國文化才行。我在很多音樂會上既演奏又解說,就是普及中國樂器的知識。他們常常覺得琵琶演奏的聲音像卓琴,我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好方法幫助他們理解,用他們熟悉的樂器,根據(jù)他們已有的經(jīng)驗講解。“我希望用中國音樂打動外國聽眾?!?/p>
1992年,我應邀與美國國家交響樂團合作,在卡內(nèi)基音樂廳演奏琵琶協(xié)奏曲,成為第一個站在卡內(nèi)基音樂廳表演的中國器樂演奏家。起初,樂評人不熟悉我的樂器,所以很難描述或者評論我的演奏,只好去評論我穿的旗袍漂亮,我當時很懊惱。我非常討厭他們說我是一個美女,我希望被從藝術上肯定。從那以后,我不再穿旗袍,我不需要用旗袍表明我是中國人,我希望用樂器表明我是中國人,我希望用中國音樂打動外國聽眾,希望他們的注意力放在音樂上?,F(xiàn)在,紐約的評論家們都非常熟悉琵琶了,懂得了音樂的旋律,明白了中國傳統(tǒng)音樂怎么控制音樂的味道,就會很專業(yè)地評論音樂的敏感、細膩。這是一個很大的飛躍,這個飛躍說明那個社會開始接受中國的文化,接受中國的傳統(tǒng)。
我從父母身上看到了他們對生活的熱愛,也感受到了他們在我成長道路上給予我的寬容和智慧。他們其實對我非常嚴厲,但是又給了我很大的空間,給了我很多想象力,能夠讓我接納不一樣的藝術,過不一樣的人生。我很感謝他們的遠見,他們給我很大的支持,讓我能夠走到今天這么遠。因為有他們的愛和包容,因為這個“蠻”字,我才有這樣的底氣和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