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
我生來是個丑小鴨,因為生于冰天雪地的北極村,所以不懼寒冷。
我幼時淘氣,愛往山里鉆,愛往草灘鉆,愛捉蝴蝶和蟈蟈,捅馬蜂窩,釣小魚,采山貨,摘野花,貪吃貪玩。那時,曾有一些問題令我想不明白:樹木吃什么東西能生長?魚為什么能在水里游?鳥兒為什么能在空中飛?野花如何開出姹紫嫣紅的色彩?如今看來,我依然沒想明白這些問題,可見是童心未泯,長進不大。
父親喜歡曹子建的《洛神賦》,就想當然地把我的名字冠以“子建”兩字,幸而我還能寫點文章,否則遲家若是出了個叫“子建”的農(nóng)夫,父親起的名字就是一個笑話了。父親毛筆字寫得好,住在永安小鎮(zhèn)時,每逢春節(jié)他都要鋪開紅紙,飽蘸筆墨書寫對聯(lián)。他鼓勵已上初中的我編寫對聯(lián),我欣然從命,有一些被他采納后龍飛鳳舞地寫在紙上,貼在寒風凜冽的戶外。那算是我最早的作品,編輯和發(fā)表者是父親,我沒有一文的報酬,讀者只限于家人和左鄰右舍。
我喜歡小動物,養(yǎng)過一只毛色發(fā)灰的野貓,將它的腿縛在椅子上,否則它就亂竄亂跳,比老虎還威風。最無聊的是養(yǎng)豬養(yǎng)雞,這些家禽家家戶戶都養(yǎng),沒什么特點,尤其是豬,它食量驚人,我放學后不得不出去給它采菜回來烀食,把人累得頭暈眼花的目的無非是讓豬長膘,之后把它當成美味分食,而食物又化成田地的肥料,這樣循環(huán)往復地一想,便覺得無趣,認為人是世界上最無聊的動物。
大自然親切的觸摸使我漸漸對文字有了興趣,我寫作的動力往往來自它們給我的感動。比如滿月之夜的月光照著山林,你站在戶外,看著遠山藍幽幽的剪影,感受著如絲綢般光滑涌動的月光,內(nèi)心會有一種濕漉漉的感覺,這時候你就特別想用文字來表達這種情感。我愛飛雪,愛細雨,愛紅霞漫卷的黃昏,愛冰封的河流,愛漫漫長冬的爐火,直到如今,大自然給了我意外的感動后,我仍會怦然心動,文思泉涌。
我出身的家庭雖清貧,但充滿暖意;我出生之地雖文化底蘊不深厚,但大自然積蓄了足夠的能量給予我遐想的空間。我明白一朵云聚了會散,一朵花兒開了會謝,河水總是向前流,春夏秋冬,日月更迭,周而復始。大自然的四季輪回令我每時每刻都能感受到,讓我明白它們是萬古長青的,而人生的四季戛然而止后,我們還看不到人的輪回,只能用心靈去體悟、發(fā)現(xiàn)和領會。我渴望著年事已高時能做到“不說人間陳俗事,聲聲只贊白蓮花”,能夠在老眼昏花時看到人生真正的絢爛境界,那將是一種大喜悅、大感動。
對于生活,我覺得平常的日子浸潤著人世間酸甜苦辣的情感,讓你能盡情品咂。對于文學,我覺得應持有樸素的情感,因為生活是變幻莫測的,樸素的情感能使文學中的生活煥發(fā)出某種詩意,能使我擁有一顆平常心和永不褪色的童心。
記得我遷入新居后,曾站在陽臺看樓下空地上的那一排排死寂的倉棚,心想若是把它們拆了,建一座花園該有多好。天遂人愿,去年我果然將那些倉棚一掃而空,修了花壇和涼亭。然而,它帶給人的并不是賞心悅目,而是持之以恒的喧鬧,孩子們在花壇四圍奔跑嬉鬧,涼亭常有打牌的吆喝聲。樓下的小花園倒不如先前的那些倉棚能給人帶來安寧和遐想了。
理想與現(xiàn)實究竟有多遠?我想要多遠就有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