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亞群

? ? ?被勸進來的病人

自我來了后，童醫(yī)生休息的日子一下子多了起來。隔幾天，她就休息一天。數(shù)天后，她又跑到內(nèi)科，往貼在墻上的出勤表上畫幾個圈，圈所對應的是她的名字。一個圈休一天，但童醫(yī)生總止步于奧林匹克環(huán)前——最多不超過五天。也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奧林匹克總被她念成“奧亂劈開”，引起同事一陣又一陣快活的笑聲，而童醫(yī)生自己一臉莊嚴相，認認真真地看著一幫笑成歪瓜裂棗的同事，等他們笑夠了，平靜地問他們“奧亂劈開”什么時候舉行。醫(yī)院的屋檐下，笑聲再次爆炸，把樹上的麻雀驚到屋脊，也不嘰嘰喳喳，然后飛向天空，可能也是被驚飛的。

逢三與逢七，是小鎮(zhèn)的市日，類似于我老家的趕集。這天，醫(yī)院相對比較忙，病人把集趕了，順帶把自己的病也看了。童醫(yī)生是沒辦法休息的。

后來，這條原本針對她個人的要求，變成了全院醫(yī)生的紀律。我上班后童醫(yī)生既像叮囑，又似提醒，告訴我除了市日與集中絕育外（鎮(zhèn)上每年會組織幾次符合絕育條件的婦女進行集中結(jié)扎），隨時可以調(diào)休。童醫(yī)生還特意給我辦公桌的玻璃板下壓了一張宣傳計劃生育的年畫，上面畫著一位梳扎蝴蝶結(jié)的母親，左手拿燙紅獨生證，右手抱著小女孩，在一排“生兒生女一個樣”的下面印著日歷，每一個陽歷對應著一個陰歷，前者粗粗壯壯，似乎抱了一個冬瓜，而后者瘦瘦小小，跟頭上頂著花的小茄子似的。

小茄子似的三與七把人們趕到了鎮(zhèn)上，在幾乎毫無遮攔的市場里，村民們與人討價還價，用盯慣了雞鴨屁股的目光挑肥揀瘦，掂斤捻兩，最后以驚人的耐心殺價掐價。市場上的果蔬大多是自產(chǎn)自銷，所以，他們買賣人的身份一個月里經(jīng)常在換，輪到別人向自己砍價時，嘴上吵吵嚷嚷，但手上的秤早已捏了起來，秤尾往上一翹，顧客的頭隨之一歪，一樁生意就完成了。

太陽跳上樹梢，把市場照得像塊煎餅時，人們才各自完成買與賣，像是做完了填空題，然后周圍的聲音慢慢淺下去，攤位上的東西也漸漸薄起來，零亂的腳印，散落的垃圾，以及花花綠綠的雞屎，跟靈感跑了一半的畫似的。

仿佛是照應，市日把一撮人勸進了醫(yī)院。他們帶著集市的痕跡，來看病。他們把拖拉機的突突聲拐進了醫(yī)院的大門，手拉車咕嚕咕嚕，一個側(cè)身依在墻角，自行車前架后擱，心事重重似的靠過來。醫(yī)院的天井一點點被它們擁塞，似乎是它們逼著他們來的。

清潔工阿德?lián)]舞著掃帚，指揮著拖拉機停這邊，手拉車放那邊，至于自行車，一律擺到車棚。似乎容不得商量，一旦有人把車放錯了位置，阿德就提著掃帚跑過去，如果來人不配合，阿德的臉就開始漲紅，話也結(jié)巴，好像血脈賁張。來看病的人都知道阿德，阿德在醫(yī)院里已經(jīng)掃了十多年的地，可他的癲癇一直沒有治好，隔一段時間都會抽幾下，抽前沒什么預兆，突然間就倒地，口吐白沫，四肢僵硬。所以，大家對他都很小心，他怎么說就怎么做。如果有人來看病找不到醫(yī)生，他會滿醫(yī)院地幫忙去找，一邊找，一邊大聲咳嗽，似乎在打暗號。有時值班醫(yī)生溜出去跑回家，阿德也裝作不知道，仍從一個科室找到另一個科室，嘴里咳咳咳。

到了醫(yī)院，買賣人變成了病人。只是，他們的病痛似乎是被醫(yī)生喚醒的，或是回憶起來的。對他們而言，醫(yī)院跟集市無非是換了個場景，仍用剛才吵吵嚷嚷的聲音陳述自己身上的某個痛點。醫(yī)生當然不會僅限于病人一句肚痛頭暈就開方子，肯定要問清肚痛的來龍去脈、前因誘因。而病人翻來覆去跟烙餅似的停留在自己的痛點上，醫(yī)生需要的信息仍云遮霧繞。于是，醫(yī)生換個角度，從他市日的買賣聊起，倆人像是街頭偶遇的老朋友拉起了家常，飲食咸淡，起居習慣，病人漸漸進入角色，一股腦兒地把自己最近的生活史復習了一遍。就在病人絮絮叨叨時，醫(yī)生的問話戛然而止，一張?zhí)幏揭堰f到病人面前。

像是積攢口袋中的錢，他們看過內(nèi)科看外科，看過外科看牙科，一次次把自己勸到醫(yī)生面前。臨近中午，有人忽然想起悶在編織袋里的兩只雞還沒喂過水，于是，趕緊跑到注射室討了一只空鹽水瓶，灌了水，三步并作兩步，心急忙慌地解開尼龍繩，一把捏住雞脖子，掰開雞的尖嘴巴，往里灌水。事畢，才踱到掛號室，付款，取藥，然后跟給自己看過病的醫(yī)生一一招呼，把車推出來時，沖阿德?lián)u搖手，走了。

鄉(xiāng)醫(yī)小語而她們，閃進了右側(cè)的診室。她們進來時不像是看病，倒像探病，一身花衣服，而且花得很徹底，甚至有時會花得一模一樣，并迅速在同一個價格上綻開滿意的笑容。她們手里提著七七八八的東西，聲音也是七七八八，似乎集市的熱鬧仍然懸在舌頭上。作為一個外鄉(xiāng)人，她們的方言有時聽勿清楚，只感覺她們的嘰嘰喳喳像池塘里的漣漪，一圈圈往外擴散，那些泛著泡沫的詞匯在小小的診室里蕩漾。我和童醫(yī)生似乎坐在波浪里，全靠一身白大褂系在桌前。但童醫(yī)生看上去很愜意，看見病人既不問病史，也不作檢查，而是先笑嘻嘻地問病人今天市日又買了啥，然后夸病人會買東西，價格實惠。病人聽了，似乎覺得自己撿了一個大便宜，語氣開始親切起來，甚至掀開籃子給童醫(yī)生看自己買的東西，童醫(yī)生側(cè)過身，極認真地看了看病人的籃子，再次夸病人會買東西。之后，童醫(yī)生的詢問把病人勸進了角色，三言兩語就把病史病情問了個明明白白，仿佛是市日里的一桿秤。

我坐在童醫(yī)生對面，彼此是同事，但在勸病人這件事上，她是我老師。病人一坐到我前面，我根本不會像童醫(yī)生那樣轉(zhuǎn)彎抹角地先跟病人溫習市日，而是直截了當?shù)亻_啟病人與醫(yī)生的模式。

她們的病痛大多是積累起來的，問她們?yōu)槭裁床辉琰c來看，回答幾乎是一模一樣，等市日時來看，似乎特意來看病覺得是一件很難為情的事。尤其是說到婦科方面的疾病，聲音一點點低下去，眼瞼也跟著垂下來，像一道窗簾似的，只差“啪嗒”一下。診室里突然變得很寂靜，寂靜得過于清晰。

不過，這種尷尬很快因旁邊幾個人的附和而消退。一個說我也是這樣，另一個說我比你還結(jié)棍，坐著看病的人不時把脖子擰給站著等看病的人，倆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還互相補充。倆人的話似乎清理出了一片園地，哪里有犄角旮旯，哪里適合種瓜點豆，我一腳踏進園子時手上該提什么農(nóng)具，一點不含糊。

當然，她們也不含糊，有時等我給病人做好檢查出來時，發(fā)現(xiàn)突然少了幾個人，原來是跑到院子里做生意去了，她買她的花褲子，她買她的紅番茄，然后，倆人你提著我的花褲子，我拎著你的紅番茄再次進入診室，臉上蕩漾著番茄紅。還好，她倆的病情不一樣，否則我真懷疑她們剛才把病也交易了。

市日上的事，像邊角余料似的被病人帶進了醫(yī)院。有人說今天賣老鼠藥的真有意思，帶來一只白老鼠，自己坐在攤邊上聽灘簧，讓白老鼠不停地在轉(zhuǎn)盤上奔跑，而老鼠藥不叫老鼠藥，叫“綿綿絕期二十一”。我問他這是啥意思，賣老鼠藥的說是文藝。也不知是文藝，還是混藝，或者是昏藝，我聽不拎清，總之這賣老鼠藥的其他沒什么特別，就是說起話來眼睛滴溜溜轉(zhuǎn)，跟老鼠精似的。

有人接著說市場的西北角支了一個魔術(shù)攤，進出看一次兩塊錢。有一個女孩長在花瓶里，只有頭，沒有身子，能跟人說話，但不準走到她跟前，后面有一塊黑黑的布遮在那里。

又有人說有一個老頭，每次市日擺舊書攤，可等他把書擺好，市日就散了，于是他又把書一本本收起來，幾乎沒有做過一筆生意，看上去像來曬書的。

我置身在她們的閑談中，有要沒緊地聽幾句，也不插嘴。但聽到賣舊書的老人時，還是忍不住地問，他是賣的，還是租的？說話的人搖搖頭，然后一屁股坐到童醫(yī)生那兒，似乎把老人舊書攤這件事壓了下去。

雖然，市日是醫(yī)院看病最忙的時間，但病人看病的時間都不長，大多病人出去時手里只不過多了一張方子，有的甚至方子都沒有。童醫(yī)生見到熟人，如果是一般性的婦科疾病，就給她們倒些高錳酸鉀粉，病人問她怎么用，她就說一臉盆的水，往里撒上一些些，跟平時炒菜放鹽差不多量。

童醫(yī)生的醫(yī)囑，我活學活用，有時借鹽，有時像芝麻，病人一聽就明白。如果用克的劑量，估計病人聽了跟剛才那個賣老鼠藥的藥名一樣無法理解?！熬d綿絕期二十一”，無非是套用了老鼠懷孕二十一天就生產(chǎn)這個道理。不過，我開處方的時候還是遵行教科書上的用法。

醫(yī)院到了十點半后，重新空蕩蕩的，卻留下了一堆堆的花花綠綠，上面彌漫著經(jīng)過腸胃的氣味，已經(jīng)分不清是雞屎蓋著鴨屎，還是鴨屎壓著鵝屎，唯一可以辨別的是羊糞，院長戲稱是“六味地黃丸”。

阿德站在院子里咳咳咳。不一會兒，大家從科室里出來，脖子上掛著聽診器，而手里提著掃帚、沖水器，聽從阿德的指揮，開始清掃院子，仿佛走的是客人。

? ? ?暗 房

粉刷到了手術(shù)室的窗口，不知道為什么，雪白戛然而止，像是突然暴露了墻壁的秘密一樣，磚塊脫落，墻面腐壞，一蓬雜草坐在磚縫里，抱著身子懶洋洋地左右搖晃。墻上還有一棵爬山虎，它臥在那里，似乎一動不動，雨過后，墻淌下紅色的液體，像是它在潸然淚下。

墻角還有一株楝樹，我看見它時，它已長成了歪脖子，一簇簇白中帶紫的花，卻很精神，枝伸向哪里，花跟著去哪里。它的花香，我始終確認不了，而它的花期，卻很漫長，似乎它一直在努力著花事，有時楝樹果都結(jié)出一串串了，枝下還有花在搖曳。只是，別人是落紅，到了它這兒是落白，白色的花瓣隔一夜掉一圈，到了九月，它才肯歇下來。它讓我想起我外婆她們，每一個老人差不多隔三岔五地孕育，我小外婆四十七歲還生下了一個女孩，而且剛開始根本不知道，以為到絕經(jīng)年齡，似乎松了口氣，總算把女人前世的債還清了，誰知肚子鼓了起來，憑借生育的經(jīng)驗，曉得自己又懷上了。

有時，風從墻上跑過，楝樹葉抱在一起，扇出一個個動作，仿佛在模仿人的表情，只是，我無法確認它是在哭泣，還是在微笑。

有時，太陽打在上面，像一塊巨大的傷疤，原本紅色的磚頭，此刻以絕對的暗紅鑲嵌在雪白里。我背對著它，感覺到脊梁上慢慢滲出涼意，似乎那是我的傷痕，酸麻與疼痛順著脊柱鉆入我的周身，常常讓我不得不放慢手術(shù)的操作。

童醫(yī)生說，那片墻外只有一棵桃樹，一個柴蓬基，可能還有數(shù)只雞，再過去是幾戶人家，之外，就什么也沒有了。

那堵墻，就這樣被童醫(yī)生說成那片墻，仿佛墻是她筆下開出去的藥。

可墻堵在我的心里，連同窗外的那塊瘢痕似的墻面。

我聽到過墻外的聲音，走過去與走過來，走近與走遠。偶爾還有人的爭執(zhí)，似乎為一只雞的丟失，為一只貓的偷吃，語言粗糙而刻薄，有時甚至持續(xù)很久。間或還有雞啼狗吠，像是鋪排著濃重的生活。

一樣濃重的還有手術(shù)室里的氣息。

我曾經(jīng)在手術(shù)室里養(yǎng)過吊蘭，是從防疫科張醫(yī)生那里剪來的。她那盆吊蘭已養(yǎng)了七年，每次給吊蘭注射各種防疫針，有時是過期的，有時是給兒童注射后留在針管里的那一點點。不知是防疫針的緣故，還是張醫(yī)生伺候吊蘭有方，或者是吊蘭質(zhì)地粗野，總之張醫(yī)生的那盆吊蘭長得極其葳蕤，層層疊疊，前看是一叢，側(cè)看是一蓬，遠看是一棵。我見了忍不住贊美了一番，張醫(yī)生馬上手持剪刀，咔嚓，又咔嚓，給我剪了五六枝。

可吊蘭養(yǎng)著養(yǎng)著，開始蔫了，葉子往下耷拉，根部的葉子慢慢發(fā)黃，仿佛隨時準備香消玉殞。我趕緊把吊蘭搬到花壇，曬了一個星期的太陽后，吊蘭似乎含到一口真氣，葉子轉(zhuǎn)綠，挺直。我又把吊蘭捧到手術(shù)室。

不久，吊蘭又重蹈覆轍，開始蔫頭蔫腦的了。

我再次把吊蘭移到花壇。之后，它就一直笑瞇瞇地長在那里。

其實，不僅僅吊蘭，我如果整天待在里面，估計也會黃皮寡瘦。

推門進去，一股異味迫不急待地襲來，就像暗疾潛行，或者是重金屬、朽木頭、爛布條，以及餿臭的米飯，被煮成一鍋。我真的無法選擇一個相對合適的詞來定義，只感覺一陣陣帶著酸腐與敗壞的潮熱，奪門而奔，仿佛它在里面關(guān)的時間太久，充滿了戾氣，而我正好撞了上去。

于是我進去后迫不及待地開窗。拔出插銷，咔嗒，像是打了一個嗝，如果下過雨，聽起來像是嘆了一口氣。

然后，兩扇木格窗在搖搖晃晃中往外展開。

一縷清新的空氣順著窗口飄進來，房間里的氣息慢慢淡下去。只是，有些東西卻怎么也不會消失。她們的呻吟，她們的疼痛，在這個房間里開始，而我不能保證這里又將是她們創(chuàng)傷的終結(jié)。

童醫(yī)生說這房間很“歲氣”。她推門進去先咳咳幾聲，一邊用手在鼻子旁扇風。說這話時，她的咳咳還沒結(jié)束，聽起來仿佛她的話是靠咳出來。她又說，這個死阿德，掃地從來不掃這間?？瓤取?/p>

確實，清潔工阿德的掃帚從不伸到這里，連門診室也只是象征性地劃拉幾下，如果手術(shù)室里有聲響，他則閉上眼睛，還抬起頭，掃帚變得胡亂，過后，他逃也似的跑了，后面拖著掃帚。

童醫(yī)生看到臟污，或聞到異味，她都說“歲氣”。我剛開始以為“歲氣”跟門衛(wèi)老伯的三話四話一樣是口頭禪，后來才明白她把“穢”念成了“歲”。

我自作主張地修改了童醫(yī)生的“歲氣”，叫“碎氣”，被吸碎的血塊，被撕碎似的疼痛，還有碎裂樣的不舍與無奈，在這個隔著厚厚窗簾的暗房里候場、出場。

一張黃色的卡，一次不得不中止的懷孕，還有一段早已準備好的絮絮叨叨。她們說給自己聽，也說給陪她們來的婦女主任聽。婦女主任站在她們的立場上附和、安慰，然后又抽身到角色，大道理擺一擺。童醫(yī)生插幾句，也是道理上的話。

她，產(chǎn)后怕影響哺乳，沒有采用服藥避孕，而是選擇節(jié)育環(huán)。才一年，發(fā)現(xiàn)意外懷孕。她來醫(yī)院前已經(jīng)擔驚受怕了一個星期，隔壁的嫂子說，這個手術(shù)弄不好會倒血，前屋的阿姐說，流產(chǎn)一次，人老十年。還有自己的小姨、小姑，她們收集了一大堆別人的疼痛，轉(zhuǎn)述給她聽，聽得她整夜整夜睡不好覺，早上起來梳頭發(fā)，掉下來的頭發(fā)不是一根根的，而是一縷縷的。不得已，她自己跑到婦女主任家里，讓婦女主任替她拿個主意。婦女主任二話不說，揣上黃卡，立馬陪她到醫(yī)院，見我一個人在，婦女主任不住地夸我醫(yī)技高超，手術(shù)做得很漂亮，大家反映都很好。婦女主任和我并不是很熟，或許她真陪別人來過，或許她只是把原來準備給童醫(yī)生的那些好話轉(zhuǎn)送給了我。

她，半年前剛剛放了環(huán)，這個月卻停經(jīng)了。一查，早孕試驗陽性。她臉色很難看，對著化驗單，不知所措。同樣不知所措的還有我，因為她的環(huán)是我放的。我倆都默不作聲，她出神地盯著墻上的一張宣傳畫，上面寫著“只生一個好”，一個胖乎乎的女孩被媽媽抱在懷里，亮晶晶地笑著。我有些走神，想像著這件事對我?guī)淼挠绊?，也順帶回憶給她放環(huán)時的情景，但細節(jié)無論如何已經(jīng)想不起來。如果她怪罪于我，也合情合理。雖然大家都曉得沒有哪種避孕方法是百分之百，可間隔時間這么短，不得不讓人懷疑做手術(shù)的醫(yī)技水平。后來，她說她下次再來做手術(shù)，我不由松了口氣，但過后情緒很快低落，愧疚與悵然像長了羽毛，在心底里撲扇。

……

沒有卡的她們，一次次徘徊在走廊里，樣子慌張而單薄，神情慌恐、不安，像是一頭受驚的小鹿，張皇不知所措。偶爾也有人認出她，別人的招呼，驚惹了她們內(nèi)心的驚恐，她們得編織一個謊言去應付別人撞上來的目光，待熟人離去，她們才把自己慢慢挪進診室。

愛情的結(jié)晶，只是書面上的字眼。在鄉(xiāng)下，未婚已孕與傷風敗俗似乎僅僅隔著一層紙。只是，這張紙并非由女孩子能守護的，尤其是青春的激情與愛情被荷爾蒙綁架時，前面的溝壑，只能由女孩子獨自去面對。假如，愛情戛然而止，女孩子一個人還要花多年的時間去沖淡“同居”與“未婚已孕”這樣的詞匯。小鎮(zhèn)對開放與解放的解讀再怎么深度，也無法在這個問題上做到放下，貞操與聲譽，就像一條美麗的絲巾，扎緊了，就變成勒脖子的索套。

于是，她和她成了我的病人。

真的，我很難把她們叫作病人。她們健健康康，毫無任何病癥，相反孕育的力量影響著她們的身體，使她們的子宮更柔軟，乳房更飽滿，甚至她們的氣息都有淡淡的香甜味，可一旦中止妊娠，她們身上的氣味會慢慢重起來，像一棵慢慢枯萎中的大白菜。

她們看你的目光羞怯、忐忑。你問什么，她答什么，眼睛低垂著，兩只手要么絞著，要么擺放在膝蓋上。那神情仿佛她在對答案，而標準卻掌握在你手里。

我插上電座，拿手術(shù)包，取碘酒棉球……

因為寂靜，金屬叩擊聲放大了幾倍，在雪白的房間里回來蕩去，仿佛落下了一把細針。

她們仰面躺在手術(shù)床上的時候，一定看到了窗簾上有個豁口，似乎銜了一口陽光，正朝病人壞笑。她們問我，會不會被外面的人看到。她們的聲音聽上去像是站立著的。

我說，外面沒有人。偏偏一只公雞高亢地啼了起來，而且還有拐彎抹角的意思，喔喔結(jié)束時變成了喲喲，也可能是呵呵。

我起身把窗簾扯了扯，窗簾勉強靠攏。

手術(shù)還沒有開始，她們的聽覺與視覺特別靈敏。

一團團沾著血跡的棉球與紗布被丟進了垃圾桶，嗡嗡的機器聲與克制的哀痛聲，像一塊粗布在房間里抖動起來。雪白的燈光下，我的叮囑看似寬闊地穿過黑暗，實則虛弱地癱進她們的汗水與痛楚。

術(shù)后，一瓶冒著泡沫的粉紅色液體被我倒進水槽里，嘩嘩的水聲與嘩啦啦的金屬器械聲一起混合。她在床上蜷曲著身子，而我的心也僅僅舒展了一半。每次做手術(shù)，我都有種焦慮感，就怕手術(shù)不順利，擔心教科書上所寫的并發(fā)癥，如同意外一樣，突然降臨。所以，有時我的態(tài)度不太好，特別是她們因疼痛而扭動身子時，不得不提高聲音來制止，聽上去跟呵斥并無二致，往往隔了一段時間，愧疚才覆蓋住焦慮。

童醫(yī)生說的那棵桃樹，是倉屋一位姓李人家的，每年開出層層疊疊的花，與別的桃不同的是，它開得早，謝得晚，尤其是清明節(jié)前后，花開得極其妖艷，仿佛那不是桃花，而是櫻花，每天粉嘟嘟壓著枝枝葉葉。

桃樹有多大，我并不曉得，但從擱在墻頭上的桃枝來看，似乎很老了，連枝上都長了瘤，但看上去總覺得很年輕，而且結(jié)果子也很殷勤，花期過后，小桃子一球一球的。

那天并不是牛醫(yī)生值班，但她來了，并擰亮了手術(shù)間的燈。晚間的手術(shù)，一個月當中總會有幾例，都是熟人托過來的。尤其是找牛醫(yī)生的，非親即故。手術(shù)很快，待病人離開手術(shù)室后，牛醫(yī)生隨手拉滅了燈，忽然，她發(fā)現(xiàn)墻頭上趴著一個人，黑乎乎的，她甚至感覺到這個人正沖自己齜牙咧嘴。牛醫(yī)生瞬間被驚恐擊中，幾乎失聲叫出來。

自牛醫(yī)生受驚嚇后，我看桃花，總會聯(lián)想到被倒掉的泡沫，它們與水一起滲進了土壤，在那里觸摸到了桃的根須，然后一點點擠進桃的世界，像畫工一樣慢慢修改著桃花的顏色。